一個人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但不能意志他想要意志的。
-阿圖爾·叔本華

一、前言:寫在第二次前往旭嶽前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柳宗元筆下峻潔清冷的嚴冬已無用贅述。然而,大自然是公平的。要體會冬山之美,除了更大的裝備負重,還得準備好承擔暴風雪、迷路、失溫、雪崩、冰坡滑落等比夏季大得多的風險。阿根廷冰川國家公園和日本白馬嶽大雪溪難堪的經歷和第一次前往北海道旭嶽的失敗體驗讓這些困難具體化了,但並沒能抹掉那個念頭。還是那座山:北海道之巔,不如重新來過?

二、雪山初攀登:西日本最高峰

(一)門可羅雀的百名山

中低緯度地區,雪山與高海拔是近義詞。日本中部的南北阿爾卑斯山脈集中著全國3000米級的名山。這一區域的登山以連日縱走為主。在冬季山小屋停業狀況下,基本處於封山狀態,只有體力充沛、經驗豐富的登山者敢於在山脊稜線上野外露營。

東北地區和北海道緯度較高,海拔1500米以上即不乏雄偉的雪山。登山者通常藉助滑雪場索道到達山腰。索道終點與山頂實際高差約600-800米,適合當日往返。唯一的缺點是徒步伊始即是雪面或冰面,對毫無經驗的初學者難度仍不小。

緯度較低和靠近黑潮使關西地區少有雪山。僅有的兩座2000米級的山峰:屋久島的宮之浦嶽和四國島的石鎚山積雪季也偏短。另一方面,林線接近山頂,殘雪季道路標識相對明顯,避難小屋維護良好,降低了風險,也減輕了初登雪山的壓力。南轅北轍的西日本最高峰石鎚山就成為攀登旭嶽前的第一站。

位於四國島西北部的西條市遠離日本三大都市圈。從東西兩個方向的高鬆機場和松山機場到達伊予西條站,都需要先後換乘高速巴士和JR鐵路。從伊予西條站前往石鎚山,每天更只有兩班路線巴士往返。
冬季本是登山淡季,再加上交通不便,伊予西條站前的客流可以用慘淡形容。鏽跡斑斑的索道入口招牌、破舊的登山口遮雨棚、簡易搭建的停車場,會讓人以為回到了20年前的重慶某農家樂溫泉,很難想象這裡是1927年日本兩大新聞社評選的日本百景和1964年入選的日本百名山。

城市索道是觀光工具,比如里約的麵包山、北海道的函館山、特羅姆瑟的斯托爾斯泰納山,山頂、山腳歸屬於同一個地理和氣候範疇。登山纜車不同,它的路線更長、高差更大,從山谷到山頂往往發生了自然帶的轉化。為了體現這種變化,日本為登山索道的起點和終點設定了站名。
這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事情:從山麓下谷站登車,經過8分鐘,海拔上升了750米。在山頂成就站步出轎廂,已經是一片新天地了。

(二)反季

石鎚山徒步路線可以分為三段。第一段成就站和石鎚神社中宮之間是1公里可供全地形車通行的平緩坡道。2月中旬,坡道向陽處的積雪已經全部融化;背陰處殘留的冰面則被壓實。這種路面在中國北方的冬季司空見慣,也就省去了贅述給讀者帶來的煩惱。

如同穗高神社,以日本七靈山之一的石鎚山作為神體山祭拜的石鎚神社,是一個由西條市總社、中宮成就社、土小屋遙拜殿和奧宮山頂社構成的整體。成就這個名字聽起來頗具現代感,其實不然。傳說13個世紀前開拓石鎚山登頂路線的工匠,苦於工程艱辛,在即將放棄的時候,巧遇一位致力於鐵杵成針的老人。受到老人凡事不可半途而廢的點撥,工匠們再接再厲,最終完成了任務。返回登山口回望遠處的山巔時,他們不禁感慨:心願終於實現。日語中表達達成的漢字是成就,成就社由此得名。

徒步路線第二段以成就社神門為起點,以山頂前的二鎖元小屋為目的地。路線呈V字形:1公里的下坡路後,是2公里、高差500米的上坡。在上山過程中,長距離下坡路段並不值得慶幸。那意味著接下來得消耗近20倍卡路里才能返回同樣的海拔。

與九州不同,黑熊在四國島並未滅絕,推算數量為數十頭。由於數量稀少,近五年來僅有1次目擊報告,從未發生過傷人事件。這種概率,即使在黑熊結束冬眠的春季,也毫無擔憂必要。而在食物緊缺的冬春之交,長期棲息在石鎚山的熊鷹、隼也不見了蹤影,沿途只有迫不及待等待融水沐浴的雜色山雀在吵個不停。

日本常見的登山鞋具分為冰鏈、冰爪、輪狀雪地套鞋和雪靴四種。冰鏈類似汽車的胎鏈,防滑但無抓地效果,適用於初冬新雪;冰爪憑藉10根以上1-4釐米不等的鋸齒抓牢冰面,廣泛適用於冬季非新雪天氣,尤其是有臺階和急坡的山道;輪狀雪地套鞋相當於加寬鞋底面積,用於減小壓強但缺乏鋸齒,適用於大雪後的平坦地形;雪靴綜合了冰爪和輪狀雪地套鞋的優點,缺點是重量(2公斤)和體積(長度60釐米)都較大、攜帶不便同時只能在延續冰雪面行走。
嚴冬期暴雪後的石鎚山山腰臺階不斷、山頂雪深齊腰,至少需要藉助兩種登山鞋具才能通過。感謝時代進步,現在通過Yamap之類的登山軟體能掌握前一天的山況,再結合天氣預報基本可以判斷當天需要攜帶的工具。這天石鎚山的登山道以薄冰面和壓實的雪面為主,擁有18根1釐米鋸齒的普通冰爪足以應付。木道已經半裸露,更重型的4釐米鋸齒冰爪反而容易嵌入橫木,造成身體失衡。

石鎚山以鎖場聞名。它不是燕嶽的水平方向鐵鏈,也不是屋久島的10米上下的攀巖,而是近乎垂直、長度從33米到68米不等的四條釘入巖體的鐵鏈。其中,第一個鎖場底部距離山頂約400米,爬完四個鎖場,就完成了一半的高差,是通往頂峰的捷徑。

當然,不論冬夏攀登這樣的鎖場都需要出眾的體力和自信,跌落的後果顯而易見。幸運的是,鎖場並非強制消費專案。通過迂迴路線上那已人去屋空的茶鋪後,夜明山口處視界終於開啟,遠處的奧宮山頂社依稀可見。

攀登石鎚山存在著數條路線。成就社路線登頂徒步往返距離9公里、單程累計高差1060米,是採用人數最多的一條。它和另一條較難的土小屋路線在海拔1700米的夜明山口交匯。在這裡,溫帶的山毛櫸像是感受到了季節變化,山體出現了明顯的林帶更替。寒溫帶的銀杉取代山毛櫸,將前方繪成了一副水墨畫。

(三)二鎖元小屋的考驗

二鎖元小屋是最後一段登頂山路的起點。它是全程唯一的避難小屋,也是唯一的洗手間。
日本人學習英語的方式與中國人不同。中國人先學發音,再學單詞,重視語法。一個詞彙量再小的人,基本表達不大成問題。日本人通過片假名拼讀單詞,又將部分單詞以片假名方式縮寫轉換為日常日語,並習慣以日語思維翻譯英語。比如此處日語寫道:有需要使用衛生間的客人敬請入內。“敬請入內”使用的是日語完成一詞的意志型,表達希望。下面一行英語譯為:請完成!去洗手間!讓人莫名其妙。

二鎖元小屋距離山頂600米、高差200米,算得上一個陡坡。不過如果僅是陡坡,這一段大可以到此為止,那不過是體力和時間問題。在殘雪期,第三段難在三個地方:側方向行進的雪坡、冰面厚度和麵積增加、部分路段缺乏保護措施。

登頂路段的迂迴路線原本由坡面邊緣的木梯和懸空的鐵梯組成。受積雪影響,木梯完全被掩蓋,只剩下前人在斜坡上踩出的肩寬雪面,另一側則是底部在二鎖元小屋的深谷。鐵梯雖然維持了單向通行,但前期暴雪過大,部分路段僅露出毫無用處的扶手。同時,由於鐵導熱性好,鐵梯附近的雪面已部分凝結成冰,更加大了行進的難度。

迂迴路線公認的最難點位於第三鎖場底部。殘雪堆積在木道上,形成一個約15米寬的斜面。它不像此前的傾斜連續雪面,步道尚有肩寬。這裡的雪面垂直方向上不連貫,且路段緊靠山體。行人類似於在高空棧道上行走,步伐不自覺的收得更緊。但凡沒有冰爪破壞之處已經明顯泛出冰面的光澤,落腳處也更狹窄。
可以想象,一旦在這裡滑倒,一方面無法簡單通過重心倒向山側保證安全;同時,由於斜面過小,也極難有反應時間完成冰斧止動,很可能出現身體飛出斜面的後果,而滑落是石鎚山登山死亡事故的第一大誘因。

(四)天狗嶽

拐過最後一道彎,冰面彷彿是畏懼遠處白色奧宮山頂社的威力,在石階上逐漸消退。南面的面河山則如同一位張開雙臂的武士,彎腰向石鎚山表示著臣服。

奧宮後的石堆上纏繞著層層鎖鏈。如果有人從神社背後出現,我們不應該感到奇怪。這裡是第四鎖場的終點。那些擁有過人魄力和體能的人應該獲得登臺現身的禮遇。

石鎚山並非到此為止。山頂社海拔1972米。東南方大約10分鐘步程外,是海拔1982米的天狗嶽。它像一把尖錐,刺向天際。那才是名副其實的石鎚山。
前往天狗嶽需要面朝山側匍匐通過一段巖體:眼前是北側的懸崖,腳下是南側的懸崖。這種活動屬於巖場專案,屬於夏季,已經超出了雪山的範疇了。

三、朝出夜歸:消失的巖場

(一)名副其實

客觀來講,殘雪期的石鎚山算不上雪山,充其量只稱得上“沿途有雪的山”。要用上雪鏡,海拔得明顯高出林線。在溫暖的關東平原邊緣,能做到從東京出發登山、當天返回的雪山並不多。群馬縣的谷川嶽是其中之一。
位於谷川嶽山麓的索道起點土合口站,是一個如同女滿別機場和JR西女滿別站一樣容易引起誤解的地名。從一字之差的鐵路土合站往返索道起點,這天的上下高差就增加了10%,步行距離增加了50%。

谷川嶽是日本東西水系的分水嶺。日本海方向的低壓和太平洋方向的高壓經常在這一區域交鋒,氣象複雜多變。為避免山難,冬季無論登山或滑雪最好等待晴好微風天氣。另一方面,受疫情影響,日均客流大幅減少,纜車相應調整為只在週末執行。於是,這天的土合口站出現了排隊40分鐘的難得盛況。對前夜睡眠不足五小時的人來說,這不免有些惱人。然而人多有著意想不到的好處,接下來再講。

從1931年開始統計谷川嶽山難事故算起,至2012年為止的81年間,谷川嶽共死亡805人。這一數字超過同期世界上14座8000米級山峰死難者之和。谷川嶽在日本也被稱作死山、魔山和食人山。
大部分的遇難事故發生在舊道:一倉澤路線。始於索道終點天神平站的天神尾根登山路線是新道,相對安全。初學者不會感到太勉強。
新道往返6公里,一條如此濃縮的路線容不得過渡。推開索道出口大門,登山口幾乎迎面而來。時間不等人,出發!

海拔1400米的天神尾根是新道的第一個節點,在這裡能首次目睹純白壯麗的谷川嶽。除了直登,也可以捨近求遠藉助滑雪場的吊椅先前往位於東南方向、海拔1487米的天神山口,再走20分鐘的下坡路折回西北方向的天神尾根。不過,這樣的路線在時間上不會佔到絲毫便宜。

中國有個成語,叫將錯就錯。用於谷川嶽可謂恰如其分。如同貓耳的谷川嶽是座雙耳峰。在古代其左耳和右耳分別叫做藥師嶽和谷川富士。日本帝國時期陸軍測量部製圖失誤,將北方的谷川嶽標記到藥師嶽上。隨後發生的記者遇難事件使這一命名見諸報端。藥師嶽就這樣變成了谷川嶽,延續至今。

作為與穗高嶽和劍嶽齊名的日本三大巖場,谷川嶽的地質條件限制了林木生長;再加上氣象災害頻發,針葉林在海拔1500米附近就如同幻影一般突然消失不見。隨後近500米高差的山路就這樣暴露在山脊上,成為貨真價實的雪山。

(二)雪深三米

2020年冬季的暴雪重新整理了日本不少地區的歷史記錄。兩三個月後,在谷川嶽仍能感受到其威力。除了山頂,沿途所有的路標和地圖上的兩座避難小屋都被掩埋在腳下。唯有那根半米高、如同潛望鏡一般的紅色木樁證明此地還有一座人類遺蹟。

暴雪消除了巖場滑落、撞擊腦部、當場斃命的風險。隨著日間氣溫回升到零度以上,雪面經歷晝夜溫差開始大面積融化結冰,又帶來了另一個風險:冰坡滑落。

天神尾根登山路線急坡較少,但包含了沿雪坡坡面上下行、坡面水平方向行進、坡面側方上下行等各種路段,是一座比較適合初學訓練的路線。值得注意的是,山脊兩側坡面仍然相對陡峭。人在這樣的光滑斜面上滑落,不借助外力,不可能恢復靜止狀態。反應越慢,下滑速度越快,越難藉助冰斧止動。而慌亂中調整身體姿勢,正確握持冰斧,不扎傷自己,對新手已經是一件挺困難的事了。

突破林線後,沿途再無標誌物,上山路顯得越發乏味和艱辛。遠遠望去,前方摩肩接踵的登山者像一群螞蟻行進在明晃晃的刀刃上。沒有任何遮擋物和隱蔽處,彷彿一陣輕風就可以將黑點帶到九霄雲外。回首間,排隊等候上行先通過的下山者又好像一組蓄勢待發的雲霄飛車,隨時準備衝入深谷。進退維谷之際,信心就依靠著那釘入雪面的冰爪。人多的優勢這時就體現出來了。

2月中旬的這個週末,連續兩天、每天有約300人攀登谷川嶽。密密麻麻的人群硬是在水平雪面中開闢出一條凹陷的壓實道路,在坡面上踢出無數個腳掌大小的深坑,形成龍門石窟般的景象。後來者面對的就不再是一片荒野,而是類似瀝青路的前身:碎石路。行走在這樣的雪坡依然吃力,但陷入積雪、身體滑倒的風險無疑大大降低了;笨重的雪靴也不再必要,2公斤的減負絕對算得上好天氣的厚禮。

群馬縣的登山管理條例規定:考慮每年3月下旬至5月中旬間融雪導致雪崩頻發,這期間禁止攀登谷川嶽。前晚關東地區的7.1級地震和連日晴天毫無疑問造成了積雪松動。天神尾根路線兩側山頂處多次發出雷鳴般的巨響,隨後是泥石流般的雪崩席捲山谷,勢不可擋的衝向谷底。
這樣的山況倒絲毫沒有影響滑雪高手的決心。幾個年輕人揹著碩大的滑雪板,以不輸登山者的速度向上攀登。在山頂的某處,他們將一躍而下,獨自品味騰雲駕霧的快感。

中國道路設計規範裡明確公路坡度的上限是9度。平距100米、高差9米,從圖紙上看大概不會認為是一個坡。不過,如果親自駕車,從挪威中部海拔約1500米的達爾斯尼巴冰川觀景臺下到海拔約400米的蓋朗厄爾觀景臺,司機多半會對中間那段坡度10-12度、谷側僅有老舊木樁保護的盤山公路感到心有餘悸。
攀登雪山是一個道理。一旦面對面,那些側看還相對平緩的坡面就變成了峭壁。在藍天襯托下,谷川嶽山頂小屋前的最後一個長坡,顯得尤其漫長。
時至正午,前人踩踏形成的落腳處積雪開始軟化,坡道上遍佈著滑跤痕跡。後人順坡上行往往不得不採取Z字形攀登路線:靠近坡面中心又不斷避開不太穩固的融雪路段。往前仰望,側方移動的登山者幾乎是依靠登山杖在維持平衡;身後那如同扇面逐漸收窄的坡面則不禁讓人心生疑慮:待會兒真的下得去嗎?

(三)雙耳峰

2月的谷川嶽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嚴冬。處於半埋狀態、仍被凍雪緊縛的指路牌,生動的述說著冬日稜線的嚴酷無情。不過疲睏的人往往只會本能的聯想起物體最基本的含義。坡道開始變緩,視野前方再無遮擋,路標出現山頂小屋的方位,終點應該就快到了。

日本的山野小屋可以分為三類。無人值守的避難小屋通常位於山腰或者多日縱走路線上,用於躲避災難性天氣或者特殊情況下臨時住宿。避難小屋實行先到先得,面積較小。收容人數以10人較為常見,條件相當簡陋。
有人值守但不提供餐飲、寢具的木屋或者石室常見於偏遠但可以當日上下山的山腳或者縱走路線的岔路口。這類小屋需要預約,有的收容人數可以達到40人,偶爾還能提供溫泉洗浴,同時兼具蒐集猛獸活動情況的功能。
經營性木屋通常靠近山巔或者開設於山腰臺地,設施相對完備。位於海拔1912米的谷川嶽山肩小屋就是一座季節性經營的小屋。在冬季,山肩小屋作為避難所對所有登山者免費開放。當然,這是一種帶著美好意願的條件性開放。嚴冬期,人得首先找到埋在雪下的小屋在哪兒。

鐵鐘在日本避難小屋附近比較常見。大部分時候,敲鐘跟磊碎石堆沒有區別,是一種情緒的表達,或是迴盪在山谷間,或是固化於石磊。此外,鐘聲可以傳播相當遠的距離,緊急情況下也可以用於報警。個別鐵鐘設定於冬季群體性登山遇難事件之後,比如青森巖木山,這類鐵鐘就兼具了慰靈碑的作用。

谷川嶽的山肩小屋只能容納40人,與白馬嶽、穗高嶽那種可供上百人住宿的山小屋相比,條件簡樸了許多。衛生間甚至只能住到室外。不過這裡風雪太大,連沉重的移動廁所都得用鐵鏈固定在岩石上。
天氣預報裡,正午山頂的風速是6米/秒。對於谷川嶽來說,這太溫柔;但作用於氣爐,那就是火焰噴射器了。
要吃上熱飯,山肩小屋後與移動廁所之間的狹小空地是唯一的避風處。習慣了成都的“廁所串串”和重慶的“多一味”小面,這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

從東京前往谷川嶽需要利用上越新幹線。上、越都是古代日本仿照隋唐道、州、縣三級行政區劃設定的州一級行政區,分別叫做上野國和越後國,大致相當於今天的群馬縣和新潟縣。上溯數百年,前往兩縣交界的谷川嶽,至少得在武藏國(今東京)、上野國、越後國三國接受路引審查,而登山這樣的理由顯然是不被大名接受的。如今單日就能往返東京,遠望皚皚群山,不得不感慨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這天的體感溫度-5度,標準的三件登山服套裝足以應付。對於還裹著冬衣的谷川嶽來說,就有些悶熱了。只見它將白色的雪衣拉開了一道長數十米、高約2米、寬度不等的縫隙,袒露出部分肌體,感受著殘雪期逐漸恢復的暖意。要不了多久,它就會對那件厚重的冬衣感到厭煩,並將其一擲而下,拋向谷底。

從山肩小屋出發,步行10分鐘就是谷川嶽左耳(藥師嶽)山頂。木質的山頂碑像一位上了年紀老人:患有風溼的下半身陷入冰面,動彈不得;忍受風雪日晒的上半身面板不偏不倚的從正中龜裂開,便索性帶了個頭套,苟延殘喘。
如果有時間,建議讀者先後登上雙耳,據說景色各有千秋。僅以左耳視角來說,谷川嶽無疑滿足“簡潔”這個藝術性的第一要求。被大雪覆蓋、擁有近乎光滑絕壁和陡峭山脊的右耳算得上一座接近完美的雕塑。

當然,前往右耳需要冒點風險。雙耳間那巨大的雪簷突出於懸崖,看上去搖搖欲墜。每經過一位登山者,雪簷邊緣那道彷彿切割點的黑色細線就更加清晰一些。
看得出來,雪簷時日無多了。對於一個身體逐漸衰微並終將走到盡頭的事物而言,靈魂應當對這種理所當然毫無留戀。或許它早就見慣了塵世變遷,並想好了自己的遺言,只是等著最後的驚鴻一躍:這是美妙的一生。

(四)鼴鼠車站

上越線是一條複線鐵路。首次來到土合站、準備乘坐返程列車的登山者,在沿著指示牌穿過佈滿苔蘚的地下通道時,大概都會以為不遠處的通道那頭就連著另一個月臺。
那麼,當一個有著462級臺階、高差70米的下行隧道出現在眼前時,大家應該就有差不多的驚訝和茫然。

土合站每天有16趟列車經停,日均利用人數為20人次。大部分時候土合站是個無人站。如果獨自在這樣一個空曠而陳舊的隧道里,踩著地面滲出的積水,耳畔迴響著腳步的回聲,GPS毫無指望,那種困惑自不待言。

步行通過這段隧道需要十分鐘。背上冬季登山裝備,即使一路狂奔也得花上八分鐘。隧道底部土合站下行線的站牌讓人如釋重負。涵洞中很快出現一道車頭燈的亮光,下一班則需要再等上一到兩個小時。日本第一的鼴鼠車站果真名不虛傳。

四、馬背縱走:信仰之山

當今日本以大眾為主體、以休閒為目的的登山始於明治時代。幕府開國後師從歐美。當時歐洲方興未艾的大眾登山被引入日本後,很快在全國掀起熱潮,併成為青少年體育鍛煉的必修課。
不過,如果把時間撥回千年,那時人們對火山噴發、地震、海嘯等自然災害充滿了恐懼,敬畏自然。與災害關聯的大山往往被神化,成為神職人員的修行場,並在山頂建起寺廟或神社。當年修道者祭拜的山神後來逐漸演化為大眾尊奉的神山,並以此命名大山。位於山形和宮城兩縣縣境的藏王山就是這樣一座信仰之山。

(一)山寺

山形與東京相隔300公里,大大超出了日歸的合理交通距離。既是攀登信仰之山,不妨花上半天參觀東北地區著名的山寺。既可以遠眺藏王連峰,又能體味日本天台宗的奧妙和俳句詩聖松尾芭蕉的傳奇人生,一舉兩得。

隋唐時代,佛教天台宗在中國盛極一時。來唐日本僧人學習教義後,東渡回國創辦了日本天台宗。漢傳佛教宗派眾多,或重教義,或重實踐,天台宗則講究二者融合。
自山門向上的800餘級石階,是往日僧人們的修行之道。拾級而上,修行者逐漸擺脫慾望與雜念,完成精神上的淨化,象徵著從地獄進入極樂世界。

穿過據說心懷叵測者不能通過的仁王門後,垂直的百丈巖迎面而來,供奉山寺創立者慈覺大師木造雕像的開山堂和供奉經書的納經堂就立於其上了。
佛教認為,人類痛苦的最直接原因是無知和私慾:無知斷絕了開悟的可能性,而私慾使人成為慾念和激情的奴隸。
柏拉圖相信,一個處於良好的自我控制之下的人,即一個受理性支配的人,會表現出四種基本美德:節制、勇敢、智慧和正義。
跨越時代的東西方哲學始祖在關於人生的思考上表現出驚人的相似。是否可以認為人類理應存在著一些共通價值觀呢?

木造的山寺展望臺懸空架設在開山堂右側前方的岩石上,和京都的清水寺有幾分相似。微風逐漸拉起白雲的帷幕,露出前方銀裝素裹的藏王山。河川、鐵路、公路縱橫交錯,如同筋絡連線起的芸芸眾生。
三個半世紀前,松尾芭蕉也曾站在這裡,對著同一片景緻冥想。這位日本歷史上的著名詩人,有著李白一樣廣闊的足跡,又兼具王維一樣清淨的心境。這樣的人物,不需要讀上一本書,但憑彌留之際的最後一句俳句,就能體會他的修行:旅途罹病,荒原馳騁夢魂縈。

(二)不容小覷

藏王山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主要由海拔1841米的主峰熊野嶽,1736米的地藏嶽和1758米的刈田嶽構成的藏王連峰。攀登藏王山,就是翻越三個山頭的縱走。
相對而言,以北部藏王索道山麓站為出發點的順時針路線,公交接駁便利,徒步累計高差小,較為省力。主要缺點是南部的藏王Liza滑雪場不出售單程下山票,需要一路從刈田嶽下到高差650米Liza滑雪場停車站,徒步距離較長。

日本百名山中,藏王山縱走難度和體力度都較低。體能消耗相當於燕嶽的50%、石鎚山和谷川嶽的70%,是一條老少皆宜的大眾路線。冬季的藏王山更是疊加了登山者、滑雪者和觀光客,索道沿線人頭攢動,一派中國春運氣象。

群體中的個體存在著從眾心理,經常會降低個體的判斷能力。資料上的低難度也容易讓登山者放鬆警惕。然而,大山的天氣突變從來都是迅速而無情的。冬季遊客眾多的藏王山因此山難頻發。白朦天和暴風雪是這裡最常見的自然災害。
冬季藏王山的天氣實時報道中,經常出現whiteout一詞。它類似於中國常說的霧霾或者白朦天。強風伴著降雪或揚起積雪,造成持續的視界極差、無法判斷方位的狀況。儘管還沒到暴風雪的程度,但睜眼瞎已足以引發迷路。2019年冬季發生的外國人失蹤事件就是這種情況。

遇到白蒙天,登山者必須儘快撤退,前往就近的避難場所小屋。如果GPS電量耗盡,藏王山上串聯起各個避難點、間距約20米的木樁就成為唯一的希望。高聳的木樁從山頂站開始,向南一直綿延到刈田嶽。林線以上的白朦天中如果出現一道黑影,那必定就是指路的木樁。

白朦天持續時間或長或短,通常不至於很快致命,但暴風雪就是另一回事了。藏王山為山形擋住了暴風雪,讓山形城區成為東北地區冬季降雪量最少的城市。藏王雪原因此也成為冬風肆虐的場所。
林線以上的風速與氣溫無關。即使晴天,藏王山頂風速也可以達到30米/秒。在陡坡,雪依靠重力尚可以對大風不屑一顧。在緩坡或者臺地,強風就是主宰。它改造一切,為所欲為。它在地面尚留下凝固的雪浪,再將自己的張狂鑿刻在木樁上。即使裹上每一寸面板,單憑眼睛仍足以感受藏王山暴風的威力。1918年11月,仙台二中的師生在熊野嶽附近就曾遭遇突發暴風雪,造成9人迷路、死亡的悲慘事故。近期一位日本登山者的遇難事件則更讓人唏噓。

熊野嶽山頂有一座神社,其東側約10分鐘步程外建有一座避難小屋。夏秋季遭遇天氣突變,這兩處都足以供登山者暫避。嚴冬期,一切都被掩埋。人能借助傾斜的屋頂雪面辨認出神社拜殿,但希望入室卻是徒然。這位絕望的登山者就這樣倒在了熊野嶽,逐漸被大雪掩埋。
相較而言,同期在藏王山遭遇暴風雪的另一位獲救者就顯得特別有借鑑意義。這位攜帶鐵鏟進山的登山者,在掩埋物背風面及時掘出夠擠進身體的坑洞,避風保暖,憑藉更充足的裝備和更迅速的行動完成了自救。

(三)馬背縱走

提起馬背,熟悉日本百名山的人往往會想到穗高嶽的馬背縱走。攀爬在3000米的稜線巖場上,稍有不慎,屍骨無存。穗高嶽馬背縱走也成為日本公認最危險的登山路線。
不過,馬背並不是穗高嶽的特有地名。兩個相鄰山峰間寬度較窄、可供通行的鞍部都可以此命名。刈田嶽和熊野嶽之間的2公里臺地被稱為藏王山馬背。

藏王山的標誌,是馬背東側、祖母綠色的火山湖:御釜。藏王山是火山活躍地帶,歷史上曾有40次火山活動記錄。御釜就形成於距今約600年前的一次火山爆發。
民俗的變化往往是社會變革的前兆。德川幕府中後期,平民開始取代僧人,成為著名神社和神山的參拜主體。儘管這時參拜活動仍需要僧人引領。這種以身體及其活動為中心,強調身體和體力的重要性的行為,引起了人們對精神超越肉體的質疑。而正是通過對精神高於肉體的強調,幕府才得以維持其權威。
參拜藏王菩薩的活動在東北地區持續了160年之久。當時的民眾迷信強酸性的火山湖水具有神奇的魔力,甚至不惜冒險入釜取水。

思想和技術的進步與宗教狂熱此消彼長。隨著刈田嶽公路和吊椅索道的開通,昔日熱鬧非凡的參拜景象不見了蹤影。夏秋季,登山者大有被乘坐巴士往返的觀光客淹沒的趨勢。不過每年11月到次年4月之間,刈田嶽吊椅索道封凍關閉,穿越馬背就成為欣賞火山湖的唯一途徑。

藏王山的地名不乏淨土口、血池等佛教術語。追本溯源,藏王山這個名字應該歸屬於刈田嶽。當年開山的僧人將刈田嶽山頂供奉為藏王菩薩。這是後來登山參拜道、刈田神社和熊野神社的起點。
冬季持續的暴雪經常掩埋刈田神社的拜殿,但即使身負重雪,刈田嶽山頂的那座鳥居始終突出的聳立在山巔。永恆的絕對,引導著必勝的人性,那才是真正的神心。它如同冬季藏王馬背上那炫目的強光,終能驅散任何風雲變幻。

五、最後的嘗試:北海道之巔

(一)二選一

飛機通知高度下降的提示將我從睡夢中喚醒。3月中旬的北海道南部,日高山脈依然白雪皚皚。在那些肉眼無法辨識的山野深處,一道道涓涓細流向下匯成蜿蜒的高見河,大地上出現一道久違的深綠。更遠的北方,鄂霍次克的流冰將在3月底與北海道道別,大雪山的殘雪會停留得久一些。不管怎樣,這個冬天都快結束了。

與本州相比,北海道雪山環境更嚴苛。
首先,北海道本身緯度較高,同時島嶼被髮源於白令海西部、從堪察加半島沿千葉群島南下的親潮寒流包圍,冬季寒冷。3月中旬,東京已經恢復到20度時,大雪山通常仍維持在零下10-15度。屋頂誇張的積雪厚度和被掩埋的公交站牌是對任何質疑的簡潔回覆。

其次,分別形成於喜馬拉雅山脈南北的高速氣流合流後,在中高緯度地區對流層形成強大的西風帶,橫掃北海道。那些以單體形式存在的錐形山,比如道北的利尻嶽、旭嶽就成為重災區。林線上的狂風經常迫使索道關停,並吹起遮天蔽日的雪煙,大大增加了登山的困難。

第三,旭嶽海拔2291米,這個高度有時可以擋住高度較低的雲層,保障西側登山者得視野。一旦東風強勁,雲霧衝上東坡後立即沿西坡傾瀉而下,瞬間籠罩整個山頂。旭嶽海拔1900米以上區域山路收窄、側方坡面更加陡峭,天氣突變的後果也更嚴重。

第四,大雪山遠離人口密集的本州,也遠離北海道南部的札幌、函館都市圈。冬季國內登山、滑雪客流並不多。單獨登山和小隊登山比較常見,上山可能需要自己選擇和開闢路徑。雪崩和失蹤時有發生。

然而,除了冬季的特殊氣候,北海道登山還面臨另一個風險:棕熊。
棕熊70%的食物是植物果實。北海道統計的1970年以來棕熊傷人案例中,80%發生在4-6月採集山菜和9、10月採集蘑菇時期。人類的採集行為與棕熊冬眠後亟待恢復體能或儲存過冬能量的需求衝突,執著於維護領地的棕熊因此經常主動攻擊。
每年11月下旬至12月下旬,北海道的棕熊開始陸續進入心跳頻率為日常1/5的冬眠狀態,以節約體能,熬過食物缺乏的冬天,直至次年3月中旬到5月上旬重新出洞。然而,不是所有的棕熊都會冬眠。尚未攢夠脂肪或者棲息地食物豐富的棕熊就不會冬眠。嚴冬的北海道因此仍有棕熊襲人致死的情況。其中,最著名的當屬1915年的三毛別事件:一頭巨型棕熊兩次襲擊村莊,致7人死亡、3人重傷。即使當代,冬季仍時常發生棕熊襲擊伐木工人、臨時停車的乘客或偶然從洞穴旁過路的行人的事件,當中不乏傷亡案例。
3月中旬,道南已經出現棕熊;位於道北的旭川會晚一些。冬季或是春夏秋,天氣或棕熊,進入大雪山國立公園總得做好二選一的準備。

(二)勇駒別

旭嶽24小時內的天氣預報相對準確。超出這一時間範圍,就跟彈珠機沒啥區別了。兩天前預測的海拔2000米高度微風驟然變成20米/秒的9級烈風。旭嶽索道網站甚至顯示山頂姿見站風速達到30米/秒。在索道關閉的惡劣天氣下,藉助旭嶽遊客中心和姿見站之間的滑雪道強行登山,對初學者來說是不明智的。

旭嶽溫泉附近,是面積約1平方公里的勇駒別溼原。夏季,木道旁佈滿了嫩黃色花瓣的空莖驢踢草和乳白色的水芭蕉。冬季,溼原被大雪覆蓋。推雪車開闢出一條初級滑雪道,兼作散步林道。在等待天氣好轉期間,不妨在這裡打發時間。

進入19世紀,俄羅斯開始覬覦庫頁島和北海道。英美等國與中日等閉關鎖國亞洲國家自由通商的意願也日漸強烈。與德川家康時期相比,幕府與各地雄藩實力此消彼長。日本國內的爭鬥嚴重消耗了幕府的精力,對管理邊陲的北海道顯得有心無力。
明治維新後,日本與美國進入約30年的蜜月期。以美國西部拓荒為範本,北海道幾乎直接將北美文化嫁接到原住民的阿伊努文化上。這種轉變在宗教領域體現為一種更替,那是北至網走、南到函館,遍佈北海道的基督教堂;在建築領域則是一種融合,以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努人的語言命名、採用北美建築外形、兼具和式內部空間的木屋,在大雪山國立公園尤為普遍。

阿伊努語中,勇駒別意為流向溫泉的溪流。1914年,開拓民在勇駒別橋南側發現天然溫泉。百年曆史的露天溫泉:湯元勇駒莊也成為日本祕湯協會成員。沿著勇駒莊前方的雪坡向上,常見於低山闊葉林向高山針葉林過渡的山毛櫸彷彿仍對行將結束的寒冬心有餘悸,裹著如同襤褸衣衫的樹皮,瑟瑟發抖。積壓在松樹頂部的巨大雪球則讓擅長頭頂重物的印度人也相形見絀。

滑雪道在一座名為Nutapukausipe的木屋前折返。阿伊努語中,這就是指大雪山。小屋木板顏色深淺不一,看上去頗有年月。視線跟隨勇駒別,經過木屋,停留在遠方壯麗的旭嶽上。木屋、雪山、開拓、邊疆,讀者會想起什麼呢?是懷俄明州鐵頓山下那座經典美式穀倉,是James Horner那首讓人沉思的“The Ludlows”,還是美國歷史學家斯蒂文·安布羅斯的《Nothing like it in the world》呢?
希望次日是個好天氣。

(三)等待

酒店老闆出身關東甲府:富士山所在的山梨縣縣廳駐地,自然是一位登山愛好者。這位1米65個頭,頭髮半白的中年人,談話不帶表情,言語間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偌大的酒店只有兩個住客,一層的餐廳無比空曠。晚飯後,我們聊上了半個小時。話題從本州中部的南北阿爾卑斯,說到九州的百名山,向東轉到伊豆諸島,最後又回到旭嶽。天氣預報週一的風速略有下降,但仍屬於8級大風。或是憑藉經驗,或是出於鼓勵,他建議不妨一試。我就這樣搭車來到旭嶽山腳。

週一是個無雲的晴天。天空如此之藍,山腳如此靜謐,很難想象山頂姿見站仍有21米/秒的大風,索道自然停擺了。

廣播間隔半小時重複著相同的內容:索道因強風暫時關閉,請耐心等待。不過有那麼一次,也許是工作人員失誤,廣播間隔5分鐘再次響起。大樓裡等候已久的人們要麼抬起頭,甚至站立起來,面朝廣播,彷彿高考完的學生盼到了郵遞員敲門。聽到“強風”二字,大家又立馬洩氣恢復了原樣。這些變化,都只是發生在一瞬間,可見三個小時是多麼難熬。
索道在風速下降到18米/秒時開始了測試執行。中午12點20分第一班纜車發車時,山頂姿見站風速回落到10米/秒。這在冬季的大雪山相當值得慶幸了。

(四)旭嶽石室

旭嶽索道分季節執行不同的執行方案:夏季日照長、遊客多,運營時間相應較長;冬季則相反。從姿見站出發,往返山頂的徒步參考耗時是5小時。兩位體力充沛的登山者一大早就沿滑雪道步行上坡、先於纜車到達姿見站,將其他人遠遠甩在身後。
待纜車到達山頂站時,距離這天末班車發車還有3個半小時,登頂是不可能了。到達700米外的旭嶽石室和地獄谷倒是不在話下。至於之後,不妨一試。

作為活火山,旭嶽南北壁間破開的山谷內分佈著數座噴氣孔。雪面上凝結的淡黃色硫磺讓人想起其集大成者:衣索比亞的達納基爾凹地;藉助大風擴散到數百米外的刺鼻火山蒸汽有點厄塔阿雷火山的味道,不過濃度就差了很多。

和屋久島巨大花崗岩構造的天然石室不同,旭嶽石室是人造避難小屋。管理人員應該是花了很大力氣,才在背風面清理出一個塹壕。這裡沒有馬克沁機槍,但凡體會過旭嶽的強風,多少會對這個壕溝心存感激。

氣象預報的某時風速不是最大風速,而是十分鐘之間的平均風速。日本常見的突風率(瞬間最大風速/平均風速)在1.5至2之間,旭嶽則更高。姿見站如果平均風速為10米/秒,旭嶽大多時候會呈現微風甚至無風狀況。突然之間,它就轉變為8級大風甚至10級狂風。1個身高1.7米、肩寬0.6米的成年人迎風方向將面臨35至95千克力的風壓。僅僅藉助雪靴的抓力,也無法維持平衡。這樣級別的風壓作用於側身或者後背,則很容易造成傾倒以致雪坡滑落。

大風另一個危險是雪煙。翻越山頂豁口的強風沿山谷向下,橫掃過海拔1700米處的臺地,掀起無數冰晶,拍打著暴露的面板,製造出沙暴般的景象。雪煙肆虐之處,地面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冰雪斑紋也消失不見。蒼茫之間,如同北風之神波瑞阿斯隨時會降臨。

(五)2010米

旭嶽是一座缽形山。冰雪消融後,登山者通常會採用自南壁上、北壁下,山頂環缽一週的路線。北壁坡度高於南壁,殘雪期巖體大量裸露。安全起見,日本登山者傾向於南壁。不過也有酷愛極限挑戰的西方人反其道而行之。敢作敢為,是進步的代價。對此,我們只能表示欽佩。

從石室開始才算得上真正的登山路。適應了谷川嶽的坡度,不會覺得這裡更陡峭。與夏季同阿蘇山類似的荒涼、破碎巖場景象相比,冬季的旭嶽似乎色彩更協調,沒有那麼讓人煩躁。南坡不少裸露於雪面的岩石和隱藏的冰面仍提示著佩戴頭盔的必要,加上雪靴和唯一能容納它的60L登山包,負重至少增加了6公斤。

登頂全程安插著六至九合目共四根木樁。其中分別位於1741米和1935米的六合目、七合目,混雜在遍佈岩石和鋼釺的坡面上,並不醒目。在這條註定無法登頂的山路上,一個登山者的腳印很快就會被強風侵蝕、被雪煙掩蓋。不過那又何妨?如果真心實意的嚮往過,我們還是會向著眼前的路標或者力所能及的另一處飛奔而去。

南壁向陽,部分路段的火山岩面已經接近完全裸露,只剩下少量厚度有限、明顯軟化的融雪。即使再小心翼翼,也能聽見雪靴鋸齒摩擦碎石的聲音。如果不計較反覆穿戴佔用的時間,暫時脫去鞋具或者更換為冰爪,反而更穩妥。

旭嶽索道站禮品店內,出售著成疊的模擬萬円紙幣。見到位於海拔2203米、形似保險櫃的金庫巖,大概就會明白這個特殊紀念品蘊含的幽默感。突出於懸崖、被厚重積雪包裹的金庫裡,誰知道到底鎖著什麼寶藏呢?

在距離山頂碑281米的海拔2010米,幾乎可以憑肉眼清晰的望見旭嶽的峰巔。然而,即使翻山越嶺而來,也不得不止步了。
旭嶽,多美的名字啊!
在那一瞬間,我好像懂得了一句再簡短不過卻不尋常的話:不再有時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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