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日本人,在建造房子這方面,不要“臉”是一貫的追求。

建築與人的關係,

是庇護與被庇護,接納與被接納;

同時也是包圍與被包圍,限制與被限制。

於是,求得安全感、歸屬感的同時,也少不了突破包圍和擺脫束縛的念頭。

這種原生的矛盾貫穿整個建築史。

設計建造房子的過程,因此變得很矛盾:費盡心思要把房子建起來,與此同時,又竭盡所能要把它解除掉;既要讓它產生,又想讓它消失。

所謂設計,不過如此。

從古至今,人們就是在這樣曠日持久的拉鋸中不斷尋求更佳的解決方案。

其中,最積極、最執著的,是日本人。

他們大概是這樣想的:
供人居住或停留的場所,無論多小,理應提供功能齊備的物理空間;但是,它帶給人的心理空間不應因此受到阻滯,而應儘可能的通暢、儘可能的大!大到與外部無限的自然空間渾然一體乃是最佳。
“內外不分”才是最高境界。

因此選擇不要臉。

一座房子,屋蓋像是帽子,窗戶自然是眼睛;

門呢,是出口,也是入口,總之是“口”。

依此邏輯,牆面自然是“面”、是“臉”。

留意看日本的建築,自古建築始,無論住宅、神社、佛寺伽藍,普遍的窗多而牆少,很多幾乎完全沒有牆,屋簷與臺基之間,除了門窗就是柱子。

(佛教三十三間堂)

(武家書院造宅邸)

棄牆丟臉,是日本建築解決原生矛盾的主要手段。

又或許,日本人對建築的理解,從一開始就沒有牆的概念。

建築的起源,

一種是對洞穴的模仿,姑且稱為洞穴式建築;

比如西方以牆體承重為主的磚石建築,厚重嚴密。由於牆體既是圍護構件又是承重構件,限制了牆上開洞,必然實體部分多而開敞部分少。

另一種則是樹形建築,是對如傘蓋式的大樹的模仿;

以柱承重為主的木構建築,尤其是主導日本建築史的木構建築,大多如此。其圍護體系與承重體系完全分離,則解決圍護問題可以有多樣的選項,實體牆不是必須的,自然不必培養出“牆”的意識。

日本最早的建築,

出現在石器時代,被稱為豎穴式建築(住居)。

名字中雖有“穴”字,實則是樹形建築。

先在平地處挖個或深或淺的坑,平整坑底作為建成後的室內地面。再砍樹削枝,在坑底四角立起承重柱子(頂部多留有短枝叉),柱上綁聯絡樑(主要起橫向聯絡及支撐穩定作用,承重功能為輔),整體形成以柱為主的承重框架。其上搭建由斜柱、椽子、棧木、脊檁木組成的坡面屋架,其中斜柱的根部會插入地面,也參與樑柱的承重體系。最後外覆茅草即可。

(豎穴式建築)

建成後,雖然從外觀看,豎穴建築是全面圍合、貌似一體成型的洞穴形象,但實際是由柱子系統與屋架系統兩個可明顯區分的部分組合而成,可看作幾根柱子共同撐起的樹冠或傘蓋,只是這個冠蓋延展的很誇張,一直耷拉到地面,像短柄的傘倒扣在地上,形成圍合的內部空間,把柱子完全遮住了,以致從外部看誤以為是牆,實則是延伸到地面的“坡屋頂”。

顯然,這是對大樹的模仿。

完全沒有所謂的牆。

此後的歷史,

隨著技術進步,建築基礎的穩定性不必再靠挖坑來實現,房屋內的地坪可以與外地面持平或者高於地面。豎向上柱子可以做的更高,橫向上柱與柱之間的距離也可以更大。柱承重的結構體系越來越先進,越來越穩固。可以提供高大寬敞的室內空間。

於是曾經幫忙承重的屋架也可以從豎向承重功能中解放出來,屋蓋變得越來越舒展,由高聳的倒V形變成扁且闊的斗笠形,由塔鬆的樹冠變成榕樹的樹冠。曾經為屋蓋所遮蔽的柱子也全都顯露出來。經典三段式——下部底座、中部主體、上部屋蓋——也隨之形成。

按說此時該出現牆了。

畢竟裸露的骨架外面需要面板。

但是,建築走到這一步,生活在內的人們,無需通過出入口,其感官具備了全方位與室外自然直接交流的可能。

極為親近自然、怕熱不怕冷(或者說寧願付出受凍之代價)的日本人,對這種可能性的重視,遠遠超過其他方面——比如圍護構件所能發揮的顯而易見的作用。(這一點在現代的某些作品中得到典型的繼承、呼應,比如住吉的長屋,比如水之教堂)

於是,歷代日本人想盡辦法來協調必要的圍護(最低限度)與必須的開敞(最大程度)之間的矛盾。想盡辦法讓面板可以呼吸。讓建築內部的人儘可能多的感受外部自然的氣息。

神社、佛家各宗的伽藍、重視庭園的禪寺、貴族寢殿造、武家書院造、乃至町屋及庶民住宅,都在各自允許的範圍內最大程度的體現了這種良苦用心。

比如:儘可能減少牆的面積(牆垛儘可能小),儘可能用輕薄的、可開啟的門窗來代替固定的實體牆,其面積儘可能大,窗臺儘可能低,且用素紙糊,確保透光透氣,又美的純粹。

此外,外圍常設連廊,有時有簷有柱,有時乾脆就是露天的平臺、過道。其邊緣設低矮的欄杆或者完全空無一物,人隨時可以駐足觀景、或者席地而坐、或者走進庭園。

外廊充當了內外部空間的自然過度,也可看作因為捨棄牆而使圍護功能減弱的一種補償技巧。而且,外廊或平臺的存在,使內外空間的銜接更為自然,使建築物(包括人)與自然環境融合之理念的表達更為從容,因而也更充分。

(貴族寢殿造宅邸)
室內對於牆的態度則更為徹底,可以做到完全無牆。分隔構件更像是傢俱而不是“基礎設施”——幾乎全部是可拆卸、紙糊的推拉門或稱推拉窗。在貴族寢殿造或武家書院造的宅第中,那些隨時可移動、可摺疊收納的屏風以及可以見證風之存在的各式布簾垂幕,更是大行其道。

( 貴族寢殿造宅邸內部)

(桂離宮)

到了現代,

因為現代化社會執行的需要,木構建築的主導地位不可避免的被混凝土結構、鋼構所取代,但是傳統木構建築一貫遵循的理念——比如無牆所代表的通透、融合、空間一體化,以及木材所隱含的生於自然並朽於自然、與草木同生共寂、不在意永恆、而崇尚有生命週期的短暫乃至瞬間的美等等——一直未曾中斷或衰落,一直在主導日本人的意識,並藉由發達的現代技術,以更激進、更有創意的方式,或直接或含蓄的反映在各種材質的現代建築之中,顯示出日本人對傳統觀念及審美偏好的尊崇、執著和自信。

比如這些:

(日本直島町客運碼頭)

(瑞士勞力士中心)

(日本北齋美術館)

(中國濟寧美術館)

為了儘可能的釋放空間,不僅不要牆,連柱子也變得異常纖細——作為樹形建築支撐樹冠的“柄”,這些細長柱子的承重功能在觀感上被解構、稀釋了。樑、檁也統統不要,作為樹冠的屋蓋徹底簡化成一個輕薄的平面,略帶起伏,蜿蜒舒展。

整個建築因此產生漂浮的感覺,看起來隨時會飄走,隨風而逝,gone with the wind,飄散於天地間。

又如這些:

(智利ochoquebradas的住宅)

更近一步,乾脆把已經細的不能再細的柱子也完全捨棄了。所謂建築,只要有“蓋”就夠了。

於是整個建築的外邊界完全消失,內部與外部的界限不存在了,傳統的內外一體思想得到最充分的表達。

而且,那個“蓋”,那個屋面,也不再總是高高在上,而是時不時俯下身,輕輕觸控一下草木岩石——這是很特別又很自然的設計,這些零星的接觸點既解決了豎向支撐問題(這一點倒像是對源頭之豎穴建築的直接致敬),又點到即止的起到空間分隔作用。

並且,這種點式的分隔,其“通”的意象遠遠超過“隔”。這與傳統建築室內“以紙窗代牆、以布簾代牆”的理念並無二致。

這樣的建築,不僅達到“內外不分”的境界,而且“上下不分”,屋面和地面也融為一體,屋面成為地面的延伸。

建築像從大地中緩緩釋放出來,並且表現出可以回收於此、溶解於此、重新滋養土壤的姿態——這是一種謙卑的姿態,這是歷代日本人對待山川自然的態度,是日本人對待建築的態度。

人在這樣的建築裡,或者處於這樣的“建”和“築”的意念中,恐怕會有所覺察:與天地同在,與萬物同生,與草木同朽。

然後式年重生。

(天龍寺で寢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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