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之旅散記之二
——聽導遊講成田國際機場的故事

成田機場一角

2016年10月1日午後,我乘坐海南航空班機準時到達了日本東京成田機場,透過廊橋的玻璃看外面正下著小雨,天氣有些灰暗,但沒有霾。大致感覺,作為國際機場既不大氣又不夠氣派。這是踏上日本國土的第一站也是初始印象。

關於機場情況在出機場去賓館的大巴上,導遊小潘做了詳細的介紹。日本東京成田國際機場,原名新東京國際機場。2004年起,為了區別於東京羽田國際機場而更為現名。機場建於1978年,位於日本關東地區,離首都東京市區68公里的千葉縣成田市,是日本最大的國際航空港。東京成田國際機場年旅客吞吐量居日本第二位(第一位羽田機場),貨運吞吐量居日本第一、全球第三。根據日本機場分類法,成田機場與東京羽田機場、大阪國際機場、關西國際機場和中部國際機場統一劃分為一類機場。機場雖然位於東京都以外的千葉縣成田市境內,但是所有權屬於東京。就像我國的西安咸陽國際機場一樣。

成田國際機場一架飛機正在降落

日本本來國家就小,彈丸之地,即使國際機場規模小點並不稀奇。但讓人感興趣的是,在機場修建過程中這裡延續了半個世紀的 “釘子戶”與機場、政府的抗爭故事,其中有聲援女大學生嫁給抗拆遷戶的一段佳話和首相謝罪等故事,還因此出版了至少3本有關這些故事的書。

故事得從上世紀60年代初說起。伴隨著日本國際化步伐的加快,加之越戰期間羽田機場軍用功能增加,已不能滿足國際民航的需求。1962年開始,日本政府決定啟動國家大型基建專案,建造一個代替羽田機場的國際機場。最初選在現在機場地址以南4公里一個叫富里的地方,但是富里地區是當時日本農場經營的模範之地,當地農民發起了激烈的反對建機場運動,政府只好作罷。後來又選了多處地址,均不理想或者受挫,加之還有一些技術問題的原因而使建新機場計劃一直沒有落實。直到1966年6月,當時的佐藤榮作內閣作出了將機場選址定在千葉縣成田市的三裡冢芝山地區的決定。選定這個地址的理由是這裡是皇室牧場所在地,徵地壓力會少些。但皇室牧場僅有規劃用地的50%,其餘還必須要從千葉縣三裡冢地區的農民手中徵收。由於時任政府在決定徵地之前沒有與當地農民進行有效溝通,激起了當地農民的強烈反對。三裡冢農民成立了“三裡冢芝山聯合機場反對同盟”開始了長達半的世紀的“反拆遷”鬥爭。

三裡冢的農民大都是二戰時期原滿蒙開拓團的成員及其後代。1945年日本戰敗後,這些從中國回來的成員響應日本政府要求,在原是荒蕪的土地上開墾十餘年,60年代本應是收穫的時候了,政府卻要把他們趕走,這讓一些當年被迫參加二戰回來的老兵感到極為不平。他們將自己寶貴的青春獻給了日本國家發動的侵略戰爭,戰後又響應政府的號召來到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開荒,經過辛勤耕耘將之變成沃土。現在國家卻不容分說地又一次要求他們“奉獻”,“親手培育的田地被奪取、寧靜的故鄉遭到破壞”。讓他們感到人格尊嚴和生存權利一再遭到國家的侵犯和剝奪。 因此他們組成少年行動隊、青年行動隊和婦女行動隊,“拼命要保住自己親手創造的家園”。

當時參加反抗的三裡冢少年行動隊。(圖片來自網路)

起初,還是純粹的農民保衛自己家園的運動。很多業主發起了“一坪地主運動”,將自家的土地以一坪(約3.3平方米)為單位出售,以大量增加土地擁有者,提高政府談判的難度,他們採取“以沒有抵抗的抵抗戰術來應付政府派出人員規勸。任你磨破嘴皮,我自巋然不動。

從1967年開始,當時的新左翼各派開始加入三裡冢鬥爭,日本社會黨、日本共產黨也給與大力支援。他們反對佐藤內閣、反越南戰爭等,反對伊拉克戰爭、反對日本的有事法案、反對修改和平憲法,反對同盟與沖繩民眾反對美軍基地活動互相支援。甚至提出,隨著日本向海外派遣自衛隊,將來成田機場有變成軍事機場的危險,使得三裡冢鬥爭的內涵愈加豐富,形勢愈加複雜。

在反拆遷運動的人群中,還加入了許多由全國各地來聲援的學生。石井紀子就是其中的一員,這個在東京土生土長的城市女孩,考上大學後便投身於成田參加反對運動。在鬥爭中她結識了成田機場拆遷戶的長子、當時反對運動的核心人物石井恆司,兩人在共同“作戰”中結下了深厚的戰鬥友誼,成為夫妻。而這位外來的支持者最終也成為了“釘子戶”,這段“抗拆婚姻”在當地一度成為佳話。“當時到這裡之後,我所想的就是希望這裡的農戶能繼續住下去。他們既然想要繼續從事農業,(政府)就不能強行的來破壞”。這是石井紀子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的一段話。石井恆司的父親石井武也是站在反對運動最前列的一人,直到2003年78歲時去世,石井武一直沒妥協。

政府開始對釘子戶們一向採取妥協的姿態,主要是基於資本主義國家的私人財產不可侵犯性的法律意識慣性思維,在被拆遷戶的手裡都有一張受法律保護的地契。這張地契可保證上至凌空1000米,下至地球中心,都是自個的私產,沒有人敢搶走你在自家地下挖出的任何東西。任何人乃至國家也沒有權利趕他們走。有“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的理念。所以雖然政府可以依據1951年就通過的《土地徵用法》進行強制執行,但還是採取了極大的剋制與忍耐。有一位後來成為日本眾議院議員祕書的前田伸夫是成田機場的前員工,曾負責與拆遷戶交涉勸他們搬遷的一線工作人員。他將怎樣與成田機場釘子戶交涉的“血淚史”寫成一本書,名為《特命交涉》。書中講到,自己的家曾被反對派激進分子炸燬放火;而為了獲得農民信任,他還曾試圖採取“和親”策略。“有時候他們讓我進門,我以為有戲了,結果卻是一杯熱茶當面就潑過來。但是沒辦法,心裡頭在罵人,嘴裡還得跟他們說,‘希望你們能合作”。前田伸夫後來回憶說。可是不管怎麼勸說這些釘子戶,就是“咬定青山不放鬆”。

網上釋出的1971年“機場反對同盟”建的團結小屋。

這麼大的工程總不能無限期的拖延下去,政府只好依據《土地徵用法》執行強制拆遷。結果遭到了強烈反抗,並導致發生了械鬥與流血事件。發生在1971年的“東峰十字街事件”就是一次十分慘烈的流血事件。9月16日,是政府在第一次強制執行效果不佳的情況下采取的第二次強制徵地行動,千葉縣派出的行政執行人員帶著5300名警察來到機場建設用地東峰十字街,與超過5000人的釘子戶和各地趕來的抗議者發生了強烈的衝突,從當時拍攝的一些視訊中,時常可以看到農婦撲向防暴警察的盾牌,以及頭戴安全帽的農民與警察拳腳相向等場面。雙方打鬥,一直到20日才告暫停。在這次衝突中造成3名警察死亡,150多人受傷,475名抗議者被捕。青年行動隊的東三之宮文男以自殺表示抗議。在抗議隊伍的阻撓下,政府方面不得不將原定三條跑道的計劃暫放棄兩條,只建一條跑道,計劃在78年投入使用。但即使如此也遭到了抗議者的阻撓。1977年5月6日,為了阻止新機場執行,釘子戶們在自己的土地上搭起了妨害飛行的鐵塔,被政府行政執行人員強行推倒,5月8日,農民抗議政府的野蠻行為,與警察機動隊發生衝突,一名叫東山薰的農民聲援者無辜死亡。接著不到一年時間又發生了著名的“成田機場管制塔佔領事件。當時成田機場預定於1978年4月啟用。但是3月26日,一支“農民敢死隊”佔領了機場的管制塔,並破壞了許多裝置,警察用手槍亂射。這次行動中有新左派活動家4000人蔘加了抗爭,政府不得不延遲機場的使用時間。兩個月後的5月20日,成田機場正式啟用,反對同盟又發起了“百日戰鬥宣言”運動,繼續進行一些機場破壞活動,為此,千葉縣警察本部決定成立新東京國際機場警備隊,這就是現在的成田國際機場警備隊的前身。

圖為1971年9月30日,日本成田三裡冢地區,反抗者在自建的防禦工事上向警察投擲燃燒瓶。(圖片來自網路)

機場投入運營後,政府為了保護半運作中的機場,派遣一萬名以上的防暴警察在場戒備,更設定監視塔、探照燈、電圍欄等。圖為1978年5月20日,重重佈防中的機場管制塔。(圖片來自網路)

1985年10月20日又發生了“10. 20″成田現地鬥爭”事件。因反對機場二期工程,當天反對同盟北原組在三裡冢第一公園主持召開全國集會,日本警視廳派出了四個機動隊和機場警備隊一起從四面包圍了集會場所,此外還有警視廳航空隊派出直升機在上空盤旋。這次集會約有3900人蔘加,他們與警察對陣,用翻斗車把大量石頭、鐵管、火焰瓶等搬進現場。惡鬥持續了兩個小時,有59名警察受傷,其中9人重傷,裝甲車3臺被嚴重毀壞。反對同盟241人被逮捕。

圖為1985年10月20日,警察抗議者發生衝突。(圖片來自網路)

進入90年代,日本學者開始關注、探討成田機場釘子戶問題,1991年11月起,東京大學名譽教授隅谷三喜男等學者組織了十多次成田機場問題研討會,在1993年9月召開的第12次“成田機場圓桌會議”上,學者們提出了要以“民主的方式”解決成田機場問題的方針。1995年,時任日本首相村山富市接受了學者們的建議,不再強行動用《土地徵用法》,並向機場反對同盟成員謝罪。這懷柔之策終於贏得了部分人心,也使得反對同盟內部瓦解,反對機場運動暫時得以平息。

  1999年,為了承辦2002韓日世界盃,政府不得不再次啟動2號跑道的修建工程,由於談判無果,只好避開南端的“釘子戶”,轉而向北,並且將原定2500米的跑道縮短了482米,而且為了避讓一戶釘子戶還使2號跑道拐彎修的歪歪扭扭,一些大型客機無法起降。因留住在跑道南端的7戶農家抗議機場的噪音,政府只好給他們安裝隔音設施,並規定晚上11點到次日早上6點關閉機場,禁止飛機起落,以防擾民。這使成田機場成為了世界上唯一在夜間不開放的國際機場。2005年1月11日,政府再次與2號跑道南端的7戶人家進行談判,希望能買到他們的土地以便將跑道延長到足夠的長度,再次遭到了拒絕。4月30日,日本國土交通大臣北側一雄宣佈:“如果居民仍然不同意出讓土地,我們就向北側延長,今後不再進行用地談判。”7月15日,當局最終決定放棄談判,跑道向北延伸。

由於釘子戶的堅守,2號跑道只好向北延伸,還要拐彎躲避一家釘子戶。(圖片來自網路)

從1966年政府決定選址開始到現在整整過去了半個世紀。如今透過成田機場候機室的窗戶玻璃仍能看到又幾乎釘子戶在哪裡牢牢紮根。那裡有他們的房屋、作坊和田地。

在這場曠世持久的拉鋸戰中,值得一提的是“釘子戶”熱田夫婦的故事。這對夫婦男的叫熱田一女的叫熱田照,熱田家就住在規劃中的3號跑道上,熱田一是機場反對同盟的代表人物之一,在這場抗爭中,他們夫婦並肩作戰,由40多歲的青壯年堅持到80多歲的耄耋老年。在他們的堅決抗爭下,這條跑道一直未能動工。作為成田機場裡最堅決的“釘子戶”,幾十年他們見證了“三裡冢鬥爭”全過程。2002年,他們出版了一本書,叫做《熱田照的故事——三裡冢鬥爭史》,這本書的封面上印著他們夫婦倆在耕作間隙,站在自家田地上微笑著的照片,這對很典型樸實的日本老農夫妻形象,搏得了日本社會廣泛的同情。

在書中他們敘述了當年在三裡冢艱苦創業和後來與政府抗爭的歷程:當年,三裡冢沒有電燈,沒有水源,物資缺乏,只有少量的砂糖配給供應。日本戰敗後,從中國回國的人很多被安排到這裡。好不容易安下家,政府卻要奪去我們的家……“他們(政府)把百姓像蟲子一樣對待。”從政府測量機場用地開始,我們就不斷鬥爭,兒子被捕了……我們把老房子裝修成新家,決心把這兒作為終老的地方,雖然每天都要聽到飛機的噪音,但是我們都很堅強……感覺多麼像當年我們抗日時期的老革命家庭?   

  多年來,很多人慕名來參觀熱田的“釘子戶”住宅,並在熱田家的田地裡進行農業體驗,種植或者收穫農作物。熱田夫婦常常給大家講起過去的故事,比如怎樣開荒,怎樣種出了一流的蕎麥和花生。他們還教客人做蕎麥麵。最後他們也不忘告訴來訪者:我們不會輸的,生存是我們的基本權利。有時,熱田夫婦還把支持者請到家裡來唱卡拉OK,兩位老人也放聲歌唱,他們說:我們的歌聲要壓過飛機起飛的聲音!熱田照曾說過:只要我們住在這裡,成田機場就永遠無法完工。熱田夫婦在全國各地都有支持者,人們還專門成立了“聯合三裡冢蔬菜之會”。熱田一家長年從事沒有農藥的有機蔬菜的栽培和販賣,很多熱心農業生產的人都是熱田夫婦的崇拜者。熱田夫婦的支持者們認為,如果有人認為國家的決定比個人的權利重要,那是很可怕的。在三裡冢田地裡辛勤耕耘的熱田夫婦值得尊重。“聯合三裡冢蔬菜之會”會長、三裡冢全國運動事務局長今井俊政是熱田夫婦30多年的老朋友,他是《熱田照的故事——三裡冢鬥爭史》一書的策劃者,他認為,三裡冢鬥爭的魅力在於,它集中體現了日本人積壓在心的對政府種種破壞環境搞大開發而不顧民意的行為的反抗之心。  

2006年3月31日,分別是86歲和83歲高齡的熱田夫婦年時已高,再也幹不動農活,到了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了。他們忍痛把自己的房子和橫崛墓地賣給了成田機場會社,住到三裡冢附近女兒家去。離開自己的釘子戶之家,他們黯然神傷,流著淚說:原來是打算把老骨頭埋在成田的啊。熱田照還是堅強地說:幾十年來和大家一起和政府、和機場作鬥爭,是我們人生的第一樂趣。 

  另外幾家最後的釘子戶和支持者們雖對此感到遺憾和無奈,但他們也十分理解熱田夫婦的決定,他們認為,熱田夫婦種下的“戰鬥的種子”已經在人們心中生根發芽。“能用錢換走的都已經走了,剩下的是用錢也換不走的人。當年的女大學生“釘子戶”石井紀子說。

飛機跑道中間的釘子戶“任憑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圖片來自網路)

(本篇資料主要來源於導遊講述與網路,有關統計數字等沒做確切考證,僅做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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