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日本,不僅僅是因為它本身的美。在7年的時間內7次造訪這個小小的島國,到過東京、大阪、京都、札幌、廣島等大城市;也走過日光、鎌倉、姬路、奈良、箱根這樣的小城。然而無論在哪裡,日本似乎都有一種神奇的能力,能讓人在美景中沉靜下心情,對歷史、社會、人生和自己進行一點點思考。對我來說,這樣的思考非常重要。
不是一個事無鉅細都能記錄下來變成遊記的人,何況關於日本的優秀詳細遊記已經多如繁星,想必也不需要我的另一篇詳述簽證、交通和門票的萬字長文。相反,我決定把自己最近8個月來3次前往日本的一些心情,以某種類似散文的第二人稱文體,連同相片一齊記錄下來。
希望這樣的心情能夠讓你找到哪怕一點點的共鳴。
廣島
我在2015年11月,隻身前往正當迷人秋天的廣島。
今年,一眾擁核境外長訪問了廣島,參觀了和平公園。
噩夢將永不再來。
《雨》
你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廣島那場如同年少時朝思暮想的單戀般、讓人猝不及防又捨身擁抱的雨,浸潤了心房的每個艱澀幽閉的角落——那綿延的、急促的、溫暖的、冷冽的、沉默中窩藏著心事、豁然中隱喻著憂傷的雨,廣島的雨……
從你走出新幹線月臺的那一刻開始,那11月的雨便像點點星光,不由分說地不住打在你身上了。你不禁皺緊了眉。你期待的陽光呢?都是這惱人的雨,月亮升起又落下了,銀河漲潮又退潮了,但你都無從得見,只能鑽進房間,任憑夢輕輕撕扯著你的眠。後來天亮了,雨繼續灑下來,你嘆口氣,撐起傘走了出門。
(廣島的路面電車。1945年的原子彈爆炸摧毀了廣島大部分的路面電車設施,但仍有2列電車651及652路號線在戰後經修復重新投入使用。同時,日本其他決定拋棄路面電車模式的城市也向廣島進行了列車的捐贈,使得廣島成為今天日本擁有最大路面電車網路的城市。)
沿著百年曆史的路面電車軌向城市的中心走,古舊的電車謹小慎微地在身邊緩緩穿梭而過。你零碎想起這電車的歷史,不禁聳起鼻翼,努力想嗅到一絲70年前原子在這座城市上空驟然碰撞、分裂又爆發的味道,卻僅僅接收到一抹雨的芬芳。罷了——你於是驀地睜開眼,你的大腦瞬間又接收到無數新的資訊——表情靜謐的路人,一塵不染的街,雨水聚集在地面柔亮的反光;你又開啟雙耳,雨水滴落在傘上的淅瀝聲和耳機裡斷斷續續的慵懶爵士樂魚貫而入,你一時感到頭重腳輕,於是突然發現了腳下無數繽紛花葉,在雨的催化下,發出的人間最濃烈的、最高亢的吶喊。
你在這個瞬間,徹底原諒了雨。
一路走到紙屋町的廣島市中央公園,你的鞋溼透了,雨傘忙不迭面露愧色地道了聲歉。一座美術館於是看準時機,恰如其分地出現在你眼前。你在這裡和雨匆匆道了別。
(廣島美術館。位於廣島中央公園南端,由廣島銀行於1978年出資建成,主要展出歐洲現代印象派畫作及日本本土油畫,館藏包括梵高、塞尚、高更、莫奈、馬蒂斯等眾多大師作品。美術館定期舉辦特別展覽,同時也舉辦小型音樂會等非美術類活動(本文寫就時正舉辦由旭爪裕美子及旭爪千惠組成的旭爪姐妹組合之二重奏音樂會)。美術館入口處的CaféJardin以“巴黎的咖啡館”為主題,客人可以邊品嚐茶點邊欣賞美術館的庭院及雕刻。)
你在這1978年出生的圓形穹頂裡逐一走過莫奈塞納河的清晨、塞尚的彎曲樹林、馬蒂斯迷霧中的法國和蒙克的梅斯納小姐的雙眸。在最後那片道比尼的花園前駐足時,你想起一對好友那場莫名的爭拗,保羅高更在大溪地望著碧海藍天嘗試忘卻的病痛,和文森梵高以人體學無法解釋的角度射向自己胸膛的那顆子彈。你感慨起天才和天才的無奈,不知道這樣的相對夠不夠絕對。這時候音樂聲突然響起來,前調是沉著的鋼琴,中調是豔麗的小提琴,兩者牽起手來的時候,亨德爾的第三奏鳴曲油畫一般浮現在你眼前。你一時說不清自己是正身處一場美術館裡的二重奏音樂會,或是在一段巨集大樂章裡窺見到曲子寫就時亨德爾眼前所見到的風景。鋼琴聲繼續嘩啦啦流下來,你不禁擔心起來了——你擔心起雨來了,它是否還在原地等著你呢?
你慌忙走了出去。還好,別來無恙的雨仍在空氣裡煙霧般瀰漫,它並且輕輕拉你的手,要帶你去看更多更多造物的神奇。你循著雷聲,就這樣慢慢來到比治山腳下——
比治山,比治山
風言鳥語念西川
春有櫻開滿
夏有無眠蟬
秋夜雨打紅葉散
冬雪未見寒
那山見你來了,森林也唱畢,便一道開口向你發出低沉的呼喚聲;你抬頭看到一條路旋轉著舞向山頂,你欣然躍入舞池,然後和萬物一齊被吸往那森林的旋渦中心。
(廣島市現代美術館坐落於比治山間,由“日本建築界三傑”之一黑川紀章設計建造,於1989年開館,是日本第一座致力於現代藝術展覽的公立美術館。館藏岡本太郎、奈良美治、小野洋子等現代藝術家作品;本文寫就時正展出《俯瞰の世界圖》之廣島城市歷史攝影展。)
你以鷹的姿態俯瞰著這座曾經傷痕累累,又倔強地重煥容光的城市。你用盡全部的想象力揣測那場爆炸的威力,人類面板灼焦的味道、體液和血淌落的速度、死亡的沉默的帶笑的氣息。十萬人在那一個瞬間,看到自己一生的回放,然後從此不嘆一口氣。你在一幅幅鳥瞰中看到,此後的十數年,廣島經歷舉步維艱的重建,其後又一步步變成今天的模樣;廣島城天守閣重獲新生,路面電車重新油漆再次上路,和平公園綠意日漸盎然——但直到今天,廣島的傷口大概也從未癒合,雨中的紅葉、花瓣、屋簷、墓碑和貓,無一不露出淡淡的憂傷模樣;而不知為何,你耳邊的雨聲,卻同時分泌出一股巨大的寧靜感,如宇宙一般緊緊將你籠罩包圍……歷史與今天,傷痛與痊癒,恨與愛,罪與罰的“共生”,一併被建築師黑川紀章描繪在這現代美術館的藍圖裡,與比治山和雨從此共同隱居於這狂亂世界的幽幽一隅。
(比治山景。)
天色暗下來,你默默撐傘走在來時的路上,向雨傾訴著你的心事。你想起自己的那些看似永遠難以逾越的痛,簡直像是在心頭爆開的原子彈,讓你心跳驟停,難以續立。雨也默默聆聽著。然而你很快發覺,身邊路面電車的年輕司機、“廣島燒共和國”的鐵板師傅、路邊等待不知何人的少女、咖啡店吐著菸圈的客人,每個人似乎也都同時在向雨訴說著各自的傷痛;雨也照單全收,不偏不倚地在每個人心頭抹上一道安慰的油彩。這廣島的雨似乎在用自身的經歷告訴你,悲傷和遺憾是得到允許的,但花開花謝、命運流轉,你似乎又有著足夠相信未來和熱愛自己的理由。你長嘆一口氣,又再深吸一口那沁人心脾的芬芳,乾脆棄了傘,任那雨輕撫著你面板的每個角落,幾乎立時便流著眼淚,驀然睡去了。
(廣島多情溫柔的夜。)
月亮升起又落下了,銀河漲潮又退潮了,天空終於分娩出陽光,你也如願看到那巨大的紅色鳥居佇立在海中,折射出那奪人心魄的光芒。你卻開始無限地想念那場雨——那爛漫的、多情的、無瑕的……廣島的雨,多想和它再次相遇啊……只怕當重逢來臨,你將無從得知,雨是否還是原來那場雨,而你又是否還是從前那個你。
《人與神》
火車離開廣島市中央車站,沿瀨戶內海海岸一路向西南方向進發。行駛約20公里後,你在宮島口站下車。湛藍天空自由落體般灌溉著你。你站在渡輪碼頭往對岸望去,視線搜尋著讓你在未來時間魂牽夢縈的那抹深紅。
(由廣島前往宮島的方式多樣。除JR線火車和路面電車外,還可於和平紀念公園內的元安棧橋及廣島港乘船前往。)
宮島又稱嚴島,是一座面積30餘平方公里的小島,有著千餘年有記載的歷史,2,000餘名常住人口,碼頭若干,聖山一座,野鹿數百,楓樹無數,剩下的,便是那經歷近1,500年風霜屹立不倒,擁有日本神道信仰中心地位的嚴島神社,以及神社對面,以那無上莊嚴的姿態矗立在海中的巨大紅色鳥居。
這是人界通往神界的門。
(矗立於海中的巨大紅色鳥居,與鬆島及天橋立並稱“日本三景”。與對面的嚴島神社一起修建於海岸附近的淺灘之上,退潮時可以沙地與本島連線,漲潮時則需乘船接近。)
你來的時間剛巧。恰逢漲潮,嚴島神社在陽光下巍然如昨,投射在水中的倒影卻隨波光搖曳著跳動著,替主人炫耀著它旺盛的香火。你看到男女老幼的日本人在神社正殿前拽動粗繩,拉響高懸的鈴鐺,再大聲擊掌,旋即低頭閉眼雙手合十,心中默禱著各自嚮往。宮島的女神聽到這些掌聲和心聲了嗎?你不禁好奇起神的脾性來——神是否介意不甚純粹的信仰?將自己的全部奉獻給神的人,和因為希望實現願望而祈求神靈呵護的人,在神心中是否平等?神之所以為神,是因為其完美——你猜想,“完美”是否隱含了對萬物的無限寬容;倘若如此,人又是否有必要虔誠,信仰的意義在根本上又如何界定?
(嚴島神社,相傳為古日本豪族佐伯鞍職於公元593年所建,供奉著宗像三女神。日本平安時代後期為太政大臣平清盛及家族推崇並加以擴建,使得神社盛名廣播,香火旺盛。戰國時代後,神社受戰亂影響日漸荒廢,直至1555年中國地方大名毛利元就於嚴島之戰戰勝,並將嚴島一帶收歸,神社才逐漸恢復往日的輝煌。1996年登陸成為世界文化遺產。)
你帶著這樣的遐思走出神社,穿梭在宮島古樸的後巷,向著遠處的漫山紅葉徜徉。你想起信仰為人類帶來的那些傷痛。阿育王對佛教異教徒的血腥屠殺、十字軍的殘酷東征、聖女貞德悲慟天下的死、猶太人千年來的悲慘遭遇、至今仍烽火連天的中東……即便是祥和寧靜,揹負著儒家精神的日本神道教,也曾在明治天皇為增強自身統治地位而頒佈的一紙“神佛分離令”下,為一度與其幾近渾然的日本佛教帶來巨大深刻的創傷。
然而你深信,信仰帶來的傷痛與宗教本身全無關聯,而僅僅是源自於人類自身的愚昧、貪婪、膽怯和不完美,源自於人類對政治的痴迷、對權力的熱愛、對“差異”的恐懼。人類創造宗教,又以宗教的名義收割鮮血和死亡;你對神毫無怨意,卻疑心神對此的感想,和他的遲遲不作為。
(宮島街景。)
想著,你走到那紅葉谷,你的頭頂腳下已無處不是紅葉的領地,紅葉懸著,飄著,躺著,是紅葉的雪。你嗅到某種不言不語的靈氣,那是秋天的山和楓樹的神。風在這個時間現身,遍野的葉便同聲唱起歌來,瞬時間貫徹了你的耳膜。你幾乎無法自控地,對這山間的神靈崇拜起來了。你終於明白,這些歷盡千萬年仍一塵未染的絕景背後,除了島國對自身生存所抱持的強烈的憂患心態,還有人們在對神道的耳濡目染中所形成的,潛意識中對那自然之精靈的至高尊重。
或許頂禮膜拜的狂熱信仰,從來不曾是神之所求。
(彌山下的紅葉谷公園及彌山山頂風景。遊人可於紅葉谷公園搭乘登山纜車前往山頂附近的獅子巖展望臺,其後繼續步行約30分鐘即可到達山頂。彌山自古被視為聖山。)
你在彌山頂送太陽離開,避開奔走回巢的鹿兒們一路盤山而下,回到山腳時,星月已經爬上漆黑的蒼穹。嚴島神社的潮退了,你徒步走向那紅色鳥居,默默穿行而過。果真如此進入神界了嗎……你無從知曉。那又如何?人或者神都好,大概怎樣都無所謂吧——只希望他們彼此在未來,能更加地接近和溫暖,幾近渾然。
(宮島3號棧橋提供遊覽大鳥居和嚴島神社的夜船服務,以提前數小時預約為佳。)
《重生》
你拖慢腳步走在護城河邊。秋天熟透了,你甚至能用舌尖嚐到金色的味道。覓食的鴿子、散步的狗、嬉笑的孩子們。廣島城天守閣的倒影在河面上輕輕打起瞌睡來。
(廣島城護城河。廣島城及相鄰的廣島中央公園及廣島美術館均處於市中心位置,可由路面電車輕鬆到達。)
你在日本各地都見到過這樣的天守閣。大阪城的威嚴輝煌,姬路城的雪白端莊,讓你在驚歎那極致的建築工藝和沉浸在深沉的歷史滄桑感同時,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如身披鎧甲之武士般的不可接近。廣島城卻更像一位平和安詳的銀髮老人。沒有趨之若鶩的如織遊人,沒有如臨大敵的繁文縟節,廣島城就這麼獨自安靜坐著,眯著眼睛吐口菸圈,然後轉過身去,把背後的傷口毫無保留地亮給你看。
1589年,豐臣秀吉旗下五大元老的毛利輝元在當時仍名為“五村”的廣島建造了廣島城。明治維新後,廣島城被用作軍事用途,也曾一度成為明治天皇的戰時居所。二戰後期,廣島城成為日本軍第2總軍和第5師團的總部。隨後,於1945年8月6日星體一清早8點15分,廣島城在一聲巨響中,隨8萬餘條生命和廣島逾70%的建築,瞬時一併化為灰燼。
(廣島城牆內。)
天守閣作為城堡式要塞的存在,來自戰事和其他因素的損毀必然無可避免。但唯獨廣島城,體驗過如此完全的死亡。你卻相信,它因此領悟到更高層次的生命,也學會放下執迷。廣島城的前世,松木和岩石組成了它的血肉;而它的重生,則來自於鋼筋和水泥的支撐。它於是也變得更加堅強,堅強到有足夠的勇氣,以優雅的口吻,和每一個好奇的過路人談論自己最悲傷的過往。
(廣島和平紀念碑,即原爆穹頂。是原子彈爆炸中心點附近幾乎唯一一棟沒有被完全摧毀倒塌的建築物。由於該建築物(當時為廣島縣產業獎勵館)處於原子彈引爆點(距地面約580米之上空)正下方不遠,爆炸時並沒有承受過多的橫向衝擊波,因此雖然遭嚴重焚燬,其垂直結構的大部分得到了留存。戰爭結束後,廣島市民對是否應對此建築物遺蹟進行保留產生了分歧,但1966年市政府決議對其進行永久保留。1996年登陸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圖一為一美國家庭幼子,於原爆穹頂前紀念碑。)
(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園景。公園1954年落成,此後每年8月6日,公園舉行紀念儀式,悼念原子彈爆炸及戰爭死難者。對於原子彈“小男孩”造成的死難者數字無準確估計,但一般認為爆炸瞬間造成的直接死亡約8萬人;截至1945年底,死亡人數進一步上升到9萬至16.6萬人。而由輻射引發的癌症等後遺症造成的慢性死亡及惡性遺傳帶來的影響則無從估算。)
你眼中的廣島城,是這整座城市的一個精緻縮影。核爆正中心的原爆穹頂,和平紀念公園的雕像和紙鶴,原爆死難者祈念館,街頭穿梭往來的電車,商鋪、學校、咖啡館和街上匆匆的路人,似乎都顯露出一種即便憂傷,卻不摻雜一絲怨恨和恐懼的平靜。
你多麼羨慕這平靜。
(廣島市街景。)
你在多年以後的一個晴朗下午,呆立著面向深藍大海。手中的啤酒罐又空了。意識似乎開始逐漸渙散,眼瞼也震顫起來。突然,你想起廣島城內那三棵從核爆中倖存的樹——那是一棵柳樹,一棵桉樹和一棵冬青。它們枝繁葉茂,在天守閣的巨大身影下向你微笑。
你轉過身,走向回家的路。
鎌倉
我已經兩次到訪鎌倉,目前仍在計劃第三次。和同為古都的京都、奈良相比,鎌倉有種別樣的靜謐的美,我想,那大概是來自大海的氣息吧。
《你一直覺得,坐在這片竹林裡品茶的,應該是兩個人》
鎌倉下雨了。
正中你的下懷。
你踩上單車,從七裡ケ濱出發,沿著湘南海濱大道一路向東。在鎌倉車站轉向北方,到鶴岡八幡宮又轉向東,在金澤街上騎行15分鐘後,來到報國寺。
報國寺,又名竹之寺。
參天的竹林,不知道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向無限接近天空的地方延伸著。極微小的雨滴穿過竹葉,落在你的睫毛上,世界就這麼模糊起來。
坐下吧,品上一杯即磨的濃濃抹茶。
茶實在太苦,苦到時間都凝滯了。
凝滯。
後來,你沒能想起自己在那天餘下的時間,是如何離開竹林,又漫步到附近的淨妙寺和杉本寺,最後又回到了七裡濱的住所。你脫下溼掉的襯衫,擦乾頭髮,對著蔚藍大海坐在地上。這下大概要感冒了,你想。
無法避免。畢竟,如果傘下只是一個人,便根本不想去撐傘啊。
交通:
鎌倉京急巴士淨明寺站步行3分鐘
門票:
竹園:200日元 (包含抹茶一位:700日元)
《無關寺廟、神社和海的鎌倉街頭(以及不可逆轉之結局)》
鎌倉很美。和同是日本三大古都的京都和奈良相比,人流和交通顯得要稀散得多。路面電車無聲地穿梭在民宅之間。有海,有燈塔,有富士山。貓在小路上背手走著。古老的神社裡,道路生滿青苔,香火清冷。有海鷗和海風的聲音。
還有那些人。
你想起《失樂園》的開篇,熱戀中的情人久木和凜子從東京乘火車前往鎌倉,在海邊觀看了能樂表演,又在旅館小酌、觀星,纏綿到黎明。那個時候,他們沉溺在讓人害怕的幸福裡,想必是沒能想象到不遠未來即將發生的結局。在激情達到最高點的那些瞬間,一部分的久木怕是禁不住幻想著和凜子白頭偕老的光景;但凜子對愛的極致癲狂——又或者是超越凡人的無窮冷靜——將二人帶進了無法回頭的死亡虛空。
在另一個時空,滿頭銀髮的久木和凜子或許仍會牽手回到鎌倉,坐在人力車上回想起自己的年輕和不斷消磨、卻仍未消失的愛——莫如說這才是愛的完美結局。只可惜就算有無窮時空,時間的方向卻無從改變。所有人都只得在呼吸尚存的每個瞬間,感受衰老如同雨、夏天、重感冒、德彪西的音樂、法西斯、癌症、戀人的眼神以及無聲的告別一般,不由分說、無從脫逃的侵蝕。
你沉默立在鎌倉街頭,對身邊擦肩而過的無數迅速衰老中的靈魂凝神觀察起來。
你的鏡頭像琥珀一般,把拔足狂奔的時間牢牢鎖住。這些相片被你小心翼翼地存放在硬碟裡、沖洗在相紙上、列印成帆布畫。你禁不住油然而生一種上佳感覺,就像你阻止了這些人的衰老。
你不知道,這個時間,你的影子在你不注意的地方愈變愈淡。全都如凜子所料:你所擁有的一切事情,於你都僅存一種不可逆轉的可能——
完全的,消亡。
日光
2016年4月底,我從東京自駕2.5小時前往日光。
初春的日光,山頂上還留著一抹皚皚白雪。
《用最慢的腳步在明媚山間追尋清泉》
日光北緯36度的山間,你開著車在百轉千回的明媚山路上游弋。你搖下四周的車窗,和煦暖風和雀鳥的鳴囀瞬間魚貫而入,柔軟地包裹著你的耳膜。身旁,一輛高階敞篷跑車呼嘯著超越,迅速消失在曲折的彎道遠處。你啞然——為什麼這麼急著到達目的地呢,在這丁香一般的春天半晌。
(華嚴瀑布,位於中禪寺湖東側,為日本三大名瀑之一。源於附近的中禪寺湖底的高水壓,水流從97米的斷崖飛流直下,甚為壯觀。遊客可花費530日元乘電梯前往瀑布下方的石臺,以低姿態觀賞。)
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你開始習慣慢生活。慢慢吃飯,慢慢看報紙。慢慢寫小說,慢慢工作。慢慢挑選CD,慢慢修理電器,慢慢把衣服按顏色分好,放進洗衣機。慢慢泡茶,慢慢刷牙,慢慢睡去,慢慢做夢,慢慢撫平傷痕。
更何況是去尋找同樣慢慢的清泉。
(男體山腳下的中禪寺湖。號稱“比清空更加蔚藍”的火山湖泊,湖水清澈,遊人稀少。湖邊有大型遊覽船及天鵝船/手划船供出租(半小時價格約1000 – 2000日元)。湖邊圍繞著眾多旅館及餐廳,其中也包括著名的星野集團旗下界 日光酒店。)
你的急迫曾經給你的心帶來過太多焦灼。急於獨立,放棄了深造;急於晉升,放棄了愛好;急於冒險,放棄了安穩;急於成熟,內心卻仍然充滿稚嫩懦弱。由於你的急迫和急迫導致的冒失,你失去過重要的事物,和人。
(戰場平原。位於中禪寺湖北側、男體山西側的廣袤溼原,包含數條健行路線。分佈在海拔1400米的高地之上,面積約400公頃,夏天時可觀察到包括白山風露、白毛羊鬍子草、三葉海棠等超過350種植物。)
不知覺中來到戰場平原。你穿著登山靴,借力手中的長樹枝獨自向北方慢慢走著。右手邊駝峰般的山腳下長著實際上很高,卻顯得低矮的長青類樹木。春天的草叢間有各式花朵散落,雀鳥成群飛過,留下寂靜無聲。理想中道路的盡頭應該又是一汪清泉,又或者是一座瀑布。水順流而下,此刻腳下的平原才之所以成為溼原。在清泉或瀑布旁邊,除你之外應該只有三個或兩個遊人,顯得格外靜謐。你在想象中凝神看著水,又閉目深呼吸清晨清涼鮮甜的空氣,接著又像是故意要跟自己做對一般,點燃一支充斥尼古丁、有可能導致肺癌或陽痿的香菸。
說來奇怪,有時候,一切事情都百分之百地如你所料,一如此時此刻。
(戰場平原的北側盡頭,可到達落差超過70米、寬幅達25米的湯之瀑布。順瀑布右側的森林步道可以行至瀑布起始處的湯之湖。)
你坐在湖邊,瞳孔失焦,想起來時路上關於目的地的遐思。你突然明白,目的地本身便是個悖論。目的分秒改變,人也只得像湖中的小船,在風中不斷調整方向,有時甚至只能聽任命運的擺佈。清泉和瀑布瞭解這一點,所以它們從來沒有目的地,只慢慢卻堅定地流向命運交代的場所。光也好,霧也好,雀鳥的鳴囀和漣漣的淚水都好,無不如是。
一切你認為的目的地,都是生命的驛站罷了。
《透明的你,在沒有日光的日光山》
你想,你大概永遠無法忘記在這個叫做日光山的地方,你頭頂的這一片陰沉糾結,沒有日光的天空。
透明的你走在日光山的杉木林中,腳下長滿青苔,眼前盡是蒼翠,耳邊悄然無聲。天空似乎開始滴下雨水,又似乎沒有,你只覺得渾身的面板髮生化學反應般瞬間溼潤、蒼白起來。你對此卻無從證實——你自己也無法看見透明的自己。你想念曾經切切實實存在的你。
(神橋。坐落於日光山的入口處,是日本三大奇橋。橫跨大谷川的硃紅色神橋,傳說中是神仙為幫助在日光開山的勝道上人,用神社幫助他渡河所形成的橋。記載中最初是以吊橋形式於1486年修建。明治35年(1902年)被洪水沖垮,後重建,現今歸二荒山神社所有,是重要的文化遺產。圖中是一場日本傳統婚禮,新人向神祈禱後跟隨神官跨過神橋,儀式莊嚴。
過橋費300日元。)
你曾經就像日光。你熱愛世界,熱愛冒險,熱愛旅行。可能磕磕絆絆,可能碰得一身是傷,你從沒介意過。你只需回到家,在傷口上敷上一層繃帶,然後開啟音箱,放入一張CD。那可能是甲殼蟲,可能是電臺頭,也可能是戴佩妮又或者黃小楨。你又開啟冰箱,摸出一瓶冰涼的啤酒。隨即,音樂聲和啤酒泡沫爆裂的沙沙聲一齊響起。你拆開心愛相機的底座,把儲存卡中的相片放進電腦;又或者坐在對海的飄窗上,翻開《雪國》或《梵高傳》,直到天色漸晚,月亮高掛。你吃完簡單的晚餐,吞下最後一口冰涼啤酒,胃袋應聲收縮。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日光東照宮。建於1617年,是祭祀幕府大將軍德川家康的靈廟。日光東照宮是全日本所有東照宮的總本社。日光宮內有相當多有趣的古建築,包括入口處的五重塔;金碧輝煌、雕刻著500件以上動物、植物及神獸的陽明門;以及一座雕刻著各式猴子的馬廄——其中最著名的即三隻用爪子分別捂住眼睛、耳朵和口的猴子,取自《論語》中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走過長長的參道,可以來到由神靈眠貓守護的德川家康的陵墓拜殿。
本社參拜費1300日元。加上寶物館和日光東照宮美術館的通票費用則為2600日元。)
你以為自己瞭解生活,也能駕馭生活。它並且顯得如此美好,你不禁想要更多。更好的相機。更快的電腦。更大的電視。你不停工作,賺很多的錢,實現這些讓生活更美好的願望。你買了新的鋼琴,買了喜歡的油畫,買了漂亮的公路自行車。你買了股票,以賺取更多的錢。美食、美酒、新的公寓房間。你開始喜歡在夜晚走上陽臺,慢慢吸完一支七星牌香菸。你在愛著自己和自由的同時,也愛上她。
(東照宮美術館。擁有極其美麗的日式庭院,展出包括橫山大觀等日本本土美術大師的作品。
單獨參觀費用600日元。)
你沒有想到,在擁有越來越多的東西后,自己卻正愈發變成透明。首先出現變化的是你的影子。在一天天的午後陽光下,影子慢慢稀薄起來,從一開始健康的黑色,變成雨天大海的灰,最後乾脆變成紗窗又變成網,終於在風中消解掉了。其後是你的身體,它像一個站在新生春天裡的雪人,一點一點融化又蒸發,直到和空氣融為一體。最後,輪到你的棕色雙眼。那曾經是閃爍著靈動的像湖水一般的眼睛,不消多時,它們就這樣毫無道理地風乾了。
(二荒山神社。與日光東照宮和輪王寺共同以“日光的神社與寺廟”被登入為世界文化遺產。神社建立於公元767年,主要祭拜的神明為日光的三個山神:大己貴命、田心姬命、味耜高彥根命,合稱二荒山大神。例行大典日為每年4月17日,也是德川家康的忌日。
神社院內免費參觀,但神苑需單獨購買參拜券200日元。)
你不明所以,莫名其妙。你的生活似乎仍然存在,你的CD仍然播放小野麗莎給你聽,你的相機仍然幫你凝結繽紛的瞬間,你仍然捧著村上春樹不願放下。只是,透明的你開始得不到世界對你的反饋。的士不再停在招手的你面前。貓走到你面前不會喵喵叫或轉身逃走。公司的自動門再也沒有為你開啟。她沒有再和你講過一句話。
(日光山內森林環繞的美味餐廳明治の館。原來的屋主是首次將留聲機引入日本的貿易商Frederick Horn。餐廳提供懷舊的西式料理,以蛋包飯和各式海鮮聞名。
人均3000日元。)
透明的你晃過神來。日光山的杉木林紋絲不動站在那裡。神橋、東照宮、神社裡的猴子和眠貓,都紋絲不動站在那裡。千百年來紋絲不動,站在那裡。
在這個時間,整個世界一直在走的,只剩下你一個。
走上神橋,日光山神突然以春雷般低沉的聲音,向你耳語起來。你變成透明,是因為你的世界必須平衡。得到太多而不懂放棄任何東西的時候,你便只好失去你自己。想找回自己的身體和影子,需要用你抓住不放的某些東西交換。很可惜,說是命運也好,某種類似物理學定律的規則也好,總之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脫。
(小杉放菴記念日光美術館,門票720日元。)
鬧鐘響了起來。你猛然睜開眼。陽光和樹葉在你身邊的玻璃窗上釀出漂亮的光斑。你向天花板伸出手。清晰的手指輪廓,在牆上遮出黑魆魆的影子。貓見你醒了,跳上床依偎在你耳邊。一切都像沒離開過。
原來只是一場夢。你起身下床,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洗過臉後,又走進廚房開啟冰箱,摸出一瓶冰涼的啤酒。坐在窗邊,你想起夢中沒有日光的日光山和杉木林。總而言之,能找回身體和影子真的太好了。
你沒有想到,很快你就會發現,你的心,不知何時起變成了透明。
關於攝影
本文中的圖片均以Leica M-240旁軸數碼相機拍攝。所用鏡頭包括Leica 50mm f0.95 Noctilux,35mm f2.4 Summarit,21mm f1.4 Summilux,以及Lomography LC-A Minitar-1 32mm f2.8 Art Lens。
關於其他細碎事項
本文BGM:
奏(かなで):ケラケラ
寫在最後
日本是一個值得一去再去的國家。這個民族與我們是如此不同,卻又有著那麼深的羈絆,它是一面鏡子,讓我們反思、學習和進步。
希望你也能在那裡尋找到內心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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