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本了?去了多久呀?」
「整十天。」
「哇噻那麼久!都買了點啥?去哪玩了?吃了什麼好吃的?」
「我這次去主要是拍了點…」
「化妝品?馬桶蓋?保溫杯?優衣庫?任天堂?」
「沒買啥啊其實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拍…」
「迪士尼?富士山?澀谷銀座表參道?」
「我主要是帶著相機一邊走一邊拍照來著…有些主要景點忘了去了。」
「…好吧。那,你都拍什麼了?」
「拍了很多很多人。」
「人???」
「對,好像把他們拍下來就能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每個人都不一樣。」
「那東京塔長什麼樣?」

我努力回想它的樣子,所謂東京必去景點第一名,所謂哥斯拉見一次毀一次的倒黴鐵塔,現在好像模糊得只剩下一串名字。
相較於比埃菲爾鐵塔還要高的東京塔,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的,卻是這個等在車流前靜默不語的背影。

這幾乎是最典型的“日式職人套裝” ——黑色長柄傘、黑色公文包、黑皮鞋和永遠整潔的白襯衫。

以前曾經讀到過,許多日本男性將每月工資交給妻子支配,自己只領些零花,(或者補充進自己的小金庫),直到在街頭親眼看見這樣的日式職人,也許正是現代資本主義和無數溫柔的妻子們聯手一起,為他們置辦了這樣的套裝。

東京地鐵系統之複雜讓很多旅行者頭暈目眩。但是對於穿著合規,“獲准”進入的職人們來說,沒有什麼比每天準時準點跨入車廂更讓人感到安全和正確。

如果把一條條交通路線比做血管,莫非這城市體內流淌著的是黑白的血液?

我腦海裡想象過幾次王陽明在院子裡對著竹子格物致知的畫面,王陽明七天七夜格竹以求理,以他的智慧,不知道是否能想象出,這位五百年後在工作日的上午,靜坐於京都佛光寺屋簷下的,開始從頭頂中間脫髮的,領帶打到最緊程度,身上沒有超過三種顏色的中年職員,面對著和他一樣沉默的竹子們,所求所悟的會是什麼“理”?

如果不是地上零星冒尖的綠芽,我眼前的景象已經近乎一張黑白照片。
除了黑白,哪裡可以找到日本的色彩,和光?

也許要先從地鐵上醒來。(或者在此之前先在格子間裡的螢幕和文書前醒來)

不是嚴肅認真的環保主義者,當時但是在六本木上看見東京夜景的剎那,腦海裡的第一句彈幕還是“這也太費電了吧得花多少錢啊”……

東京桑真的太努力了。不遺餘力地,編一張準時準點的道路網把大家運送到該去的地方,立無數五光十色的彩燈試圖把黑白的生活點亮。

畢竟在燈光打得夠炫夠亮的場所,黑白就會只剩下輪廓。
所以這錢該花,要一直花。

還好,在黑白之外,還有橘黃的假髮和淡黃的蘿莉裙,它們從我以前只在紙張和螢幕得見的虛擬中跳出來,就算是背景也很搶眼,富士鏡頭下的白熾燈散成一片十字星光影,四周白色瓷磚漸次反射,大廈底層的電梯間,卻像是這個女孩的舞臺,幾乎要有音樂響起來。

啊,是啊,我們還有女孩。除了敢於佔有各種絢爛色彩之外,還擁有著祕密的女孩。
穿和服穿校服都一樣好看的女孩。

傍晚來到鴨川邊,天邊的雲緩緩地團身遊蕩,連同空氣和雨水都被壓得很低很低,將夜未夜的時刻納涼床上的燈還沒亮,不管我走得多快都帶不起一陣風,透不過氣。
要是有風就好了,足夠把女孩們只在脣間耳邊傳遞的祕密吹過來,我就算聽不懂也要聽。
喜歡在這裡跑步的村上春樹聽得懂嗎?葬身於此的豐臣秀次聽得懂嗎?
對她們來說不重要吧,女孩的祕密比天大。
越輕的祕密越撓人,越短的祕密越不在乎身旁的鴨川川流不息幾百年可以抵達多遙遠的永恆。

我還在三年阪的路邊,一家手工草蓆店,看到了另外一個不在乎永恆的人。

不過,人與時間的公平交易,卻好像被那些創造出來的事物貪了點小便宜。

南禪寺在叢林中紮根了八百年,古老的建築可能是比日曆還可靠的嚮導,會遵守承諾一直等在那裡,讓你從此不會在時間長河裡迷路。

它就這麼無慾無求,無利可圖嗎?
也許不是。
幾百年間,有多少場雨,就有多少人在屋簷下並肩。
它不迎你,也不送你,只是它木屐聲也聽,快門聲也聽,年老人生的嗟嘆,年輕情侶的鬥嘴,通通都要聽。它的使命就是成為你未來回憶裡的背景,為此,它會一直如此莊嚴驕傲下去。

作為人類,羨慕古建築就算幾百歲了也不會被忘記,邊上的牌子會告訴你它是誰,它為什麼在這裡。
那反過來,古建築會羨慕人類的什麼呢?

要我說的話就是,我們人類就算變老,還可以把臉抹得比脖子白出一個色號,穿好淡粉碎花裙還要配上淡藍碎花包,有足夠的時間在出門前悠悠點上一根菸。
粉底紅脣就是莊嚴,碎花菸草就是驕傲。

看起來,奶奶也許出生在團塊世代?她也給老公熨過白襯衫黑西褲嗎?經濟泡沫破滅的時候她的家庭抗住了嗎?她的孩子如果也是個低慾望的不婚族,她會覺得無奈嗎?福島核洩漏之後她還能吃上喜歡的海鮮嗎?

拍照已經顯得貿然,我的好奇也只能止步。
若竹千佐子的那本得了直木獎的暢銷書裡(《我將獨自前行》)寫過這樣一句撫慰人心的話:
“無論走到哪裡,總也躲不開那麼多的悲傷、喜悅、憤怒、絕望和所有的一切。即便如此,依然走出了新的一步。”
以此作為祝福。

而這也是我第一次日本行的總結。
當我親身踏上這片土地,看不見那些國家民族的框架,看不見那些光怪陸離的報道,他們也不會出現在任何一份地圖或者攻略上,但就在碰見的時候,所有的情緒從不等我做好準備,結結實實地迎面撲過來。
“悲傷、喜悅、憤怒、絕望和所有的一切。”
人類共通的情感一定比光速還要快,足以跨越時空的障礙。
哪怕這些都只是我在他們曖昧的背影中發揮的想象。
最後都會走出新的一步,走向各自的生活,只不過我還幸運地擁有這些影像,可以提醒自己這些剎那的相遇比夢還要美。

「更何況我不是全拍人去了我也有給有給東京塔拍了照片啊!」

「這是晴空塔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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