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我叫Leo,上海人,今年即將滿60歲了;算是一名小微企業主,經營著一家工業纖維紡織廠。我有一個幸福的小家庭,老婆是大學教務,兒子則剛剛本科畢業。以下是我這次春節菲律賓南萊特之旅的個人日誌——
2016.02.02
從今天起,我打算詳細記錄下即將到來的這次春節旅行。平時工作筆記太潦草,這回借用電腦打字、可以好好組織下細節;畢竟又是一個本命年的輪迴即將開啟,給當下留個紀念,也對未來許個願景。
這次的計劃,是緣起我兒子的提議,又與老友一家一拍即合,遂成此行。兒子大學剛畢業,正像我年輕時候那樣,充滿著對大世界的嚮往;二十年前的我也正是藉著外貿工作的機會,足跡遍佈五洲四海,親手為知識啟蒙的兒子繪出了獨家的世界地圖,卻也犧牲了真正陪伴他成長的時光。二十年過去了,我充實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卻再也沒有多少奢侈去仗劍走天涯了。這些年又歷盡內外折騰,陪伴家人的時間實在有限,倍感慚愧。兒子雖然有點“貪玩”,但難得很有孝心,每年假期都想方設法組織全家旅行,這次我也不想再辜負他的熱情——反正他願意並且有能力計劃好行程的一切,我呢就享受一番天倫之樂吧。
即將過去的這個冬天,對我是沉重而複雜的。母親仙逝還不到一百天,按年齡算喜喪了,可我心裡似乎空落了一大塊。這十多年為了孤母而一直奮力照顧著,難言傾己所有,只算圖個心安。母親對我的影響遠大於任何人,儘管在有些事情上,我也曾埋怨和疑慮,但我明白、孝順母親永遠是我的本分,我需要承擔她的依賴;只可惜,也因此虧欠了自己的小家太多,老婆兒子沒少怨聲載道,我都虛心接受,但也無力改變;有時也只能自我安慰:自己現在這麼做,至少能成為兒子的標榜,以後也像我這樣孝順他媽媽罷。
母親這一走,家裡的很多遺留雜事,原本看似波瀾不驚,但遲早也會被一樁一樁地撥開。年前去了趟蘇州墓地,終於把父母入葬的計劃基本定妥;而老房子的承租憑證,也勢必需要更名了——這事呢,我已經暗示了老姐,似乎對於改成我的戶主名沒有什麼異議; 但她這人總歸思路不清、磨嘰得很,也只能拖到年後再去辦吧。
廠子的生意麼,依然沒有什麼起色;在現階段實體製造業的寒冬,能活下來就是勝利。倒是去年東敲西打、鼓搗出來一些新的方向和潛在客源:用半無鹼的新配方可以顯著控制成本,盱眙那家的3784應該可以達標了;再加強一些工藝精度,把安慶那家過濾布的大訂單穩定下來,預計可收穫近百萬利潤。當然了,目前長三角玻纖市場被重慶那家新出的漿紗工藝攪了局,我也計劃添置裝置、更新換代;常熟老陳家一直垂涎著我們這批織布機呢,跟他談妥、出一部分再投入換新,應該不成問題。搞不好老陳開了個好價,直接把廠子轉手了也並非不可啊;正好生產廠長也一直心有退意,乾脆我們一起退下了,我也可以全身心助推表哥主持的新藥研發事業——比起老朽的紡織產業,這才是真正充滿應用前景和價值的。
不過現在就要過年了;寫完了客戶致函、順頌商祺,又給返鄉員工獎足了年貨,這一切計劃就先擱置一下吧。每年歲末,我總是最晚離開工廠的那個,今年財務又多留守了一會,我便單獨與她交待了些公司事務,一時興起,聊起了這次兒子全程安排的春節旅行——結果沒想到啊,人家說從來沒聽我這麼眉飛色舞地提起兒子,連會彈鋼琴都完全不知情。呵呵!看來是我平時太疏忽了兒子的才華啊。
其實我又何嘗不為他感到自豪。兒子雖然從小到大和我相處的時間不算很多,但眉眼之間、心性之中,都與我更為相似(當然了,長相遺傳了他媽媽的優點,若太像我那就不帥了)。我總是激勵他多磨礪自己的能力、而不是憑藉自己的小聰明混混日子;他呢,雖然一直吊兒郎當卻還比較省心,書讀得可以、品行也不錯,只不過大學時候多搞文藝興趣荒廢了專業,稍微走了點彎路,掙扎了幾年倒也爬上來了。
這些年兒子不務正業就喜歡在網上寫寫弄弄,影評啊、搞攝影、遊記什麼的,我和他媽雖然表面上不支援,但偶爾看看倒也覺得有趣。這不,此回也是受他的啟發,我也決心試一試筆頭、拾一拾文藝,不妨共同記錄下屬於咱父子倆的旅行日誌吧。
2016.02.03
今晚就要啟程了。不知怎麼,感覺總有事情沒做完。早上去了親家送年貨,之前準備好的鬆糕和水果,總算陸續分發完畢;畢竟這回春節人在國外,必須要和家人鄭重道個別。回程又去老房子彎了一下,收拾一下空蕩的房間,似乎每次遠行之前都要經歷過這層儀式感;但這次,真可謂人去樓空。
下午臨近出門前,我又一如往常地檢索內外,用目光掠過了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如此溫暖熟悉又觸手可及,恍惚間我彷彿感到時間隨我靜止在這一刻——直到早已拽著大箱匆匆下樓的兒子催著門鈴,我才意識到的確不該拖時間了。
開向浦東的地鐵2號線,我早已熟念於心,每個站點的間隔長短好似在腦海中變奏的韻律,似曾相識地閃回著。未料中途竟然內急,我便執意在去往機場的前一站(畢竟間隔最長)先下車解決一下;一旁妻兒哭笑不得,卻只能由我這番“肥水不流外人田”…哈哈!走南闖北這大半輩子,身體最留戀的還是家鄉啊!
這次的航程是經香港轉機馬尼拉,再坐當地交通到達萊特島。國泰的機票春節前後倒也沒怎麼漲價,兒子可能就覺得這家足夠良心吧。記得7年前、借暑期出差的機會帶兒子第一次出國旅遊,乘的就是國泰/港龍;那個時候啊,港龍飛機餐的哈根達斯,和國泰機載娛樂裡的遊戲,對於兒子可謂印象滿分。我估計他現在一定還期待著這兩樣呢!
話說回來,09年那次出境旅行算是兒子的一個里程碑了,那時候他剛上高中,有心開始計劃自助遊,但是英語交流和個人能力依然很怯弱;儘管如此,我也看著他一點點學習嘗試、直到拾起自信、收穫滿滿。到了前年春節的塔斯馬尼亞之行,他已然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能手了,不僅和當地人談笑風生,也能事無鉅細得將旅程安排妥善,我呢,只負責聽他的指路開車上路就行。
不過說來也慚愧,我和妻兒一起出遊的長途假期,也僅限這兩段回憶了。兒子這兩年迷上了出境遊,帶著他媽媽去了東南亞的不少海島,景美價廉又民風淳樸,讓我何不羨慕!可惜我事業之內壓力陡增,之外又家事繁雜,一次次無法抽身,遺憾錯過了太多良機。所以呢,趁著這次機會難得,希望可以彌補一些吧。
(起飛時望向上海最後的日落地平線,今天家鄉的暮色似乎腳步特別緩,可能也同我一樣,心懷留戀吧)
香港轉機的航班延誤了一個多鍾,今晚看起來也不能準時入睡了。比起以往在這裡逗留過的好印象,赤鱲角機場的轉機區域明顯有些寒酸;春節出行的遊人熙熙攘攘,我也沒法安心小憩,於是就隨手碼下這些文字了。就這樣吧,期待明天。
2016.02.04
凌晨在馬尼拉的機場小間休息一宿,空間侷促也不太靜心,小睡了幾個鐘頭便早起轉向下一航。出門在外,難免匆匆忙忙,不過對此我早已司空見慣;只要目的地有著迷人的風景,過程再艱辛都是值得的。
(窗外風景)
(沿途經過無數不知名小島)
(今晨的高空景象可謂清晰通透:天光雲影,水波不興)
(當然,還是兒子用他的相機拍出來的更清楚些,直接借用了)
(白沙環繞的島礁)
(降落到萊特島的機場,空氣清新,白雲層次分明)
(老友夫婦也難得一起出趟遠門,和孩子們一樣興奮)
前往萊特島的航班是一架卡通噴塗的小黃機,兒子說去年他們在巴拉望的旅行就是全程搭載這家的廉航,價效比極高。哈哈!我就知道他這窮學生思路、一定會千方百計地省錢,不過我也早提醒他了,這次兩家子人出來度假,消費就不要太摳唆了。雖然兒子多少繼承了我家祖上的勤儉基因,但男人還是要大氣識體,希望他再成長一點就明白吧。
(我們這次的行程表非常詳盡)
其實兒子這次的行程,也不僅僅是為了我圓一次家庭旅行的心願,他自己之後還另有長線打算,說是單獨辦了一個月的簽證準備在菲律賓揹包窮遊一圈。我本覺得他神神祕祕的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結果前幾天他給我看了整體計劃,還真的是有理有據、詳盡至極;記得什麼“卡米金”,“莫啊博”,“卡拉瓜”這幾個奇怪的地名,也不知道該怎麼讀,反正兒子都說得兩眼放光:從交通、住宿、潛水、到每一天的景點安排,似乎已經瞭如指掌了;他說那裡有著很多不為人知的隱祕風景,無論陸上還是水下、處處充滿驚豔,搞得我也開始積攢了興致、想跟上他的步伐了。
(兒子為自己接下來的長線揹包行程做的功課,雖然都是聞所未聞的地方,感覺還很有意思)
不過年輕人嘛,該放手還是得放手;就讓他自己多走走吧,注意安全就行。兒子大學畢業以後有點迷茫,也沒想好未來的方向,只能先打算間隔一年,多做幾手準備的同時也給自己一些鍛鍊。他自己操辦好了美國學校的申請,也順便考了一下國內的研究生,兩種路算是都體驗過了吧。我想他這麼“貪玩”的個性,肯定更傾向於選擇美國;但是呢,我其實更期待他去他媽媽的學校讀上這個研究生。雖然這話他自己可能聽不進去,畢竟他媽媽所在的學校名氣上差一些,但我覺得也不錯啦。最主要是去那更容易獲得最好的資源,少走很多彎路;之後好好讀到個博士,甚至留校做個大學老師,那該多好啊。
遙想我們那個年代,讀個書非常不易,我算是有幸從工廠提拔出的工農兵大學生,雖然學習基礎較差,但在大學裡不斷汲取的知識總是讓我充實和自由。在下海之前,我也當過高校講師、後來又繼續讀完了研究生,仔細想想,這大概算是我年輕時最為珍惜的時光了。直到現在,儘管在商場上混跡了半輩子,我也一直沒落下閱讀的習慣——畢竟父輩祖輩尚屬書香門第,骨子裡還是個讀書人啊。可惜,兒子似乎對讀書沒什麼熱情,學業上一直依賴小聰明而不怎麼努力,看書也耐不下性來;我總喜歡把每天看到的好文章收藏起來、分享給他,也不知他看了多少,可能總嫌我太煩吧,呵呵。
言歸正傳。從萊特島的機場轉向南部地區,仍然需要大約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兒子在網上聯絡了包車,剛下飛機,一部全新的白色MPV就把我們一行六人順利接上。走在萊特島西線崎嶇的水泥路上移步換景,從波濤洶湧的海岸線到滿目椰林的熱帶村落,異域風情已然讓我充滿期待。平穩駛過了數不清的彎角,汽車終於在一家修葺整潔的海邊度假村停下。忠厚老實的司機主動幫忙卸下一車行李,並向我們一一握手道別,不禁感嘆東南亞小國的服務意識確實出色。
趁著兒子先去大堂check-in的功夫,我下車伸伸懶腰,也簡單熟悉下這家的地形——
(這家叫Kuting Reef的海邊度假村,進口位於一條私人岔路上——看標牌,貌似還有間海鮮餐廳?)
(果然,這家餐廳擁有一排室外餐位,直面海景,好不愜意)
半晌,兒子皺著眉頭回到我身邊,支支吾吾說可能出了點小問題,好像是預訂的套餐空房不夠,可能要安排去另一間稍大一些的集體屋。他說那間條件不怎樣,還是想爭取一下原來的獨立屋,但心裡沒底。我說不怕,我陪你去和前臺溝通溝通,肯定有辦法的。
其實呢,我也就只是站在身後送去了目光鼓勵,相信他一定可以自己搞定;果不其然,他在一番口舌之後順利拿下了兩把獨立屋的鑰匙——我們的南萊特假期,也宣告正式開幕了。
(住房外觀典型的東南亞風格,隱匿在椰林中的一派熱帶休閒氣息)
(這就是我們住的兩間獨立屋)
(當然,這家度假村最大的招牌,還得是這個無邊泳池)
(預訂的度假套餐已包含所有餐食,正巧犒勞一下舟車勞頓的我們)
慵懶的下午,看著天邊雲團逐漸散開,明媚的陽光照撫全身、舒適筋骨,可謂凜冽冬日的一大享受。
(椰林後的度假小屋)
(精心修葺的草坪用明麗的綠色襯托著均勻茂密的椰林)
(海灘邊上的觀景座)
(甚至還有棵檸檬樹)
(這家的海灘屬於黑石灘,相較於熱帶海島常見的白沙,倒也是稀奇)
(近岸沙質粗糲,但是海水卻異常清澈)
(不時有當地漁民划船而過)
(我們今天下午就在這空無一人的泳池邊包了場)
(水天一色的蔚藍還真有點巴厘島的豪華度假風格)
(下午雲團逐漸散開,一切都明媚了起來)
(剔透的無邊泳池和高大的椰林樹影異常匹配)
(有了無邊泳池作為前景,小屋也顯得別具一格)
久違的家庭時光,便在這座漂亮的無邊泳池裡嬉戲度過。老婆雖然不會游泳,但對於藍色的海水有著天生的嚮往;那這座小小的游泳池便是最適合她的訓練基地了。雖然因不識水性而膽子小,但撲騰進去後、很快就放鬆了下來,在我的帶領下,拿著特意捎上的游泳板玩得不亦樂乎。見她笑得無憂無慮,時光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多前,在我心裡,她一直那麼年輕漂亮、純真善良;儘管現在,她已是那個一手把岸上的帥小夥拉扯大的母親了。
(老婆拿著游泳板練習水性,在我手把手帶領下,已經有模有樣了)
(願你永遠快樂無憂)
(老友家也不甘下風,一起泡在泳池裡享受清涼)
(兒子的發小,印象中還是幼年時那個膽大不怕生的假小子,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所以時間都去哪了?一邊濃縮排孩子們的成長中,也一邊烙印在我們臉上的皺紋裡)
(兒子大概嫌棄我們笨手笨腳吧,他懶得下水,而是蹲在岸上給大夥拍照)
兒子總是不走尋常路,他拉著發小去海邊指導浮潛,好像很快就失去了探索的興致,一會便也換上潛水相機返到泳池裡了。要說這臺裝置可是他的寶貝,因為置配了專門的潛水殼,說是以後在水下會派上大用場。自從上個暑假在仙本那考取了潛水證後,他總唸叨著一有機會就帶我們去下一個海島玩,實際上就為了趁機潛水;而這次到了南萊特,自然也不會錯過絕佳機會,早就安排了明天獨自前去最好的潛點玩耍了;也難怪今天他在機場填入境單的時候因不小心遺忘了潛水證而鬱悶了許久。
不過這點我倒是很懂他,因為潛水對我而言,其實也是極具誘惑力的。本來還跟他商量能不能帶老爸一起潛潛,不過我沒有證、似乎還沒資格加入;也罷,那就讓他多替我實現這些夢想吧。
(兒子說度假村的海里沒有珊瑚,只剩這麼一堆藻類,不看也罷)
既然如此,我便臨時起意,順勢叫兒子給我拍一些水下照片。我想這清澈的水裡、一定是世界上最純淨的地方,所以呢,我突發奇想,決定摘下游泳目鏡、睜大眼睛地擺起姿態來。
(兒子還戲稱我這個動作像一個搖滾樂隊的專輯封面,不過原版是個赤膊的小嬰兒在水裡睜大著眼睛,哈哈!)
無奈我身材走樣,動作笨拙,我自己都發覺好像沒什麼美感,也不知兒子最終會p成一幅什麼腔調,呵呵。不過說實話,水下的視角的確獨特,總帶有一種朦朧的夢幻感;想必在海中潛水的景色也有如此之特質吧,估計這一點上,兒子和我應該沒有代溝。
幸福的光陰總是稍縱即逝,抬頭一望,夕陽已然映上屋頂的金邊。
橙黃的落日步步踏向平靜的海面,成功啟用了女士們矯揉的表現欲。攝影直覺敏感的兒子很識相地蹲守在池邊,任憑水中的柔美身影盡情婀娜。我欣慰地看著眼前的這一派歡愉,靜若安瀾,卻油生觸動。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它,只是覺得,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場日落吧。
(兒子敏銳地找好了蹲點角度,為水中美麗的身影們記錄夕陽下的狂歡)
(我也嘗試著用手機去記錄下來,但有限的技術怎麼也無法復原當時的感動)
(兒子鏡頭下的落日剪影顯然更有詩意)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日落)
(這一場告別沒有憂傷,宛如生命的歡歌)
晚餐依然如預期般豐盛。本以為大家會吃不慣菲律賓風味,但出乎意料地還算不錯;想必是亞洲近鄰、飲食文化方面還是比較類似的。其實對於美食這件所謂的人生一大樂事,我倒沒什麼特別的期待。在外闖蕩多年,山珍海味也嘗過不少,但最想念的還是家裡的粗茶淡飯,甚至平日在工廠裡標配7元錢的一葷一素也照樣津津有味。父輩教誨我,衣食足,茶飯飽,知足常樂。不過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反而營養過剩是我們這把年紀最大的擔憂;所以啊,很多時候口味並不講究,吃得健康快樂、以及那些陪我分享的人們,才是更值得在乎的。
(魚肉鮮蔬,米飯濃湯,沒想到這裡的烹飪風格倒是恰合我們的胃口)
茶餘飯後,瞥見餐廳一角有架閒置的鋼琴,大夥便給兒子起鬨來露一手。他倒也不怕生,一身沙灘衣褲就直接彈唱了起來;別說,還真有點落魄藝術家的派頭呢!不過幾分鐘便擺擺手撤下了陣,嫌這琴年久失修音都不準了;但其實,我們這些五音不全的哪裡聽得出呀:要不是他自己說的,一我時根本想不起來這是一首約翰列儂的歌。
說來也慚愧,兒子的音樂天賦像是基因突變,因為我倆都沒有任何可遺傳的資本,但他在這方面還確實有些靈性。記得學齡前,發小和他一起去上電子琴培訓班,但課後老師就特地建議他媽媽,說孩子有鋼琴天賦、千萬別浪費了。當時老婆就沒多猶豫便買了架鋼琴,現在看起來真是英明決定,因為正是這架琴激發了他對音樂的熱愛,也算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層修養。我總是和他調侃,等退休了我和你老媽一起去老年大學學鋼琴吧,這樣可以預防老年痴呆。但其實,我無時無刻不為他的才華感到驕傲;這似乎就是我們年輕時曾嚮往卻不得的夢想,延續到他的身上得以實現。
靜夜蟲鳴,老謝邀我在陽臺小酌一杯,聊及了很多事業上的小結與規劃。我感嘆這幾年國家經濟轉型期、結構優化升級,對於效率低下的傳統加工製造業顯然並不友好;多重稅賦增壓下,像我這樣的小微企業更是夾縫求生;近期城市的環保處理、拆違政策逐步收緊,也變相加重了企業的生產負擔,真可謂步履維艱啊。
——“活著就是最大的榮幸”,我苦笑道,順勢將杯中所剩無幾的啤酒一乾而盡。
老謝又問我,兒子以後有無打算接班,我說算了吧,他長這麼大,連廠子在哪都不清楚;十幾年了,那裡都沒人跟他打過照面,我覺得他不會有興趣的。還是趕緊好好讀書吧,幹我們這行真的是浪費;連我自己都想隱退呢!騰出大部分時間,轉而做點商務諮詢類的小生意,再幫我表哥推進他的新藥研發,這才是真正給家族增光的事業啊!
——“我再幹三四年也退休了,孩子到時候也成家了,我就打算跑個滴滴司機賺點零花錢,然後多陪老婆出去遊山玩水”,沒想到,看似穩妥本分的老謝,這觀念倒是比我瀟灑多了。
——“好啊!正和我意。以後有機會,記得一起。”
2016.02.05
昨晚一夜好夢,本以為能睡個懶覺自然醒,結果一大早就聽見泳池邊一群熊孩子的嬉鬧(原來是當地小孩的一個冬令營活動)便也過了惺忪的迷糊勁。出門向海灘一望,天空還是灰濛濛的,頭頂偶爾還有小雨淅瀝。熱帶海島的氣候就是這種節奏,早上的陰雲密佈到中午就散開了,突如其來的紫外線又強烈到你招架不住,只好趕緊躲進陰涼處、再懶散地爬爬太陽。呵呵!比起上海的冬天,這番懶散可真是奢侈!
(早起發現天氣不是很好,先慢著節奏吧)
兒子也是一大早就匆匆吃完早飯,獨自出門潛水去了。昨天兒子還建議我們,如有精力還可以租個小摩托自駕去周邊海灘轉轉,不過現在他一出門個半天,我估計也找不到方向,還是另外圖點樂子吧。我很快瞄準了昨天在海灘上閒置著的皮划艇,想著乾脆試試划船溜一圈,兒子也說過海灘附近就有珊瑚礁可以探索一下。於是便帶著老婆一起,開啟一場悠然自得的皮划艇之渡。微風撫平的海面靜如止水,一波碧藍清澈見底,肉眼可循到躺在礁石上的海星,好不愜意。半晌,不遠處來了一艘小船,一直跟隨著我們的行跡並保持著幾米的間距。我本以為是因為我們誤入了保護區或者什麼私人海域,上岸後才知道,他們本就是自家的工作人員,特意護航來保證安全的,欣喜的同時也頗感溫暖。
(隔壁的一家度假村,招牌就畫著“鯨鯊潛水”的標誌,想必這裡的鯨鯊一定很出名)
優哉遊哉得消磨了一個上午的閒適,兒子興沖沖地滿載而歸了。大快朵頤的同時,他急著向我描述早上的潛水之旅是多麼地大開眼界,什麼軟珊瑚啊,海扇啊,海綿啊,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海洋動物等等,說是要晚點才能從潛水相機裡匯出照片給我科普一下。瞧他這急性子,真的像極了他媽媽。
不過兒子說他還發現了一處景色卓群的空曠海灘,就在潛店附近,打算下午帶我們一起去浮潛。他急不可耐地拿著單反給我們晒照片,好似有點小得意地炫耀說:喏,我看中的地方風光獨好吧?
(早上剛出發時,光線還不是很充足)
(但當他中午迴歸後,海景如魔術般變幻出迷人的色彩)
(空曠白沙灘上留下的無人小舟,真的是我向往的那種意境)
(陽光下的樹影姿態萬千,生氣蓬勃)
(不過兒子說這個沙灘是潛店的私人海灘,更好的選項就在附近)
(這家潛店高處的平臺上有座休閒泳池,看上去風景獨好,設施也挺高檔)
(兒子所說的那個祕境海灘,似乎只有一礁之隔)
(這塊礁石上還有一座騎士雕像,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宗教意味?)
(看吶!這分層的水色真是讓我羨慕了)
都說好的單反相機容易製造“照騙”;不過確實啊,我也從未目睹過如此絢麗的海水,無論如何這真是勾起了大家所有人的興致。於是午睡過後,大家一致決定前往這座海灘親自感受。菲律賓小島的計程車非常有東南亞特色,基本上都是由摩托車改裝的,一種叫Habal-Habal,一種叫Tuk-Tuk,就算在南萊特這個比較冷門的旅遊地,路邊依然隨處可叫,相比之下四輪的小轎車則是稀有動物了,除了長途幾乎也碰不上使用的機會。我們一行六人兩車,先後體驗了這兩種不同風格的“摩的”到達目的地;雖然形式上不同,但最大的特徵都是熟悉的“突突突”聲,歡暢得很。
(這就是傳說中菲律賓最流行的“突突車”)
(中途又換乘了Habal-Habal,算是個敞篷版本吧)
(兩部摩的恰好帶上我們一行六人)
這座叫Tangkaan的沙灘方圓不過一百多米,岸邊有一座凸出的島礁,騎士雕塑立於其上、算是這裡最大的辨識度了。白沙灘乾淨但稍顯粗糲,陸上幾乎沒有見到什麼休閒的遊客,可能大部分都跑水裡浮潛了吧。幾個當地小孩熱情地向我們問候“啊寧啊塞喲”,還以為我們來自韓國,領頭的小男生說自己11歲了,從來沒見過中國人。負責收門票的當地老太太笑容可掬,看到兒子在遊客登記簿上填著“CHINA”,驚訝地說你們可能是我的第一批中國遊客呢。眼前的景、周遭的人,都如同這午後溫柔的陽光一般,親切而友好。
(這裡雖然遊客稀少,但也是需要幾塊錢門票意思意思)
(親眼見到的這個祕境海灘還是很舒服的,不過似乎光線影響,達不到兒子拍照時的那種效果)
(倒是大家都一致認為,這座小雕像很適合擺拍呢)
不過相較之下,今天下午這海水倒也沒那麼友好了。隨著時間推移,風浪漸強,讓我竟回想起當年在塔斯馬尼亞火焰灣和孩子們一起踏浪的興奮。
(兒子裝備齊全地帶我們下水)
(大家都難掩初次浮潛的興奮,絲毫沒有膽怯)
(經過昨天的鍛鍊,現在老婆已經可以很熟練地玩水了)
(不過今天下午的風浪著實有點大,陽光逐漸下沉後,身上反而一股冷嗖嗖)
(可惜啊,這座海灘在日落時分處於逆光,並不能還原它靚麗的色彩)
晚飯時兒子用他剛剛浮潛所頭戴的運動相機傳出了幾張水下照片,這個小東西似乎比潛水相機要簡單很多,據說主要是為了錄影設計的,但是畫質要差些。粗略一看,還是有些內容的,起碼比我光顧著乘風破浪的刺激要來得充實,呵呵。
(水底有一些漂亮的軟珊瑚)
(這個藍色海星和我早上劃皮艇時看到的一樣,很是可愛地躺在珊瑚懷抱中)
夜幕降臨,涼風習習。今天由於去海灘浮潛,沒來得及趕上完整的日落,但西沉後的暮色依然迷人。
(夕陽漸變背景配上度假村燈光的點綴,景緻如畫)
(沒多少晚霞,卻完美地映紅了天幕)
兒子拉著我們去看星星,老婆還一時興奮地說發現了螢火蟲。我仔細一估量,哪來的什麼螢火蟲啊,就是小飛蟲的反光而已。不過靜謐的夜色之下,任何光亮都凸顯得如此神奇。這不,在兒子的指導下,女士們還玩起了“光繪”,真是童心未泯啊。
(今夜星空,肉眼可見淡淡的銀河)
倒是今天快活了一整天,划船整得有點肩膀酸;畢竟老胳膊老腿了,難免玩得有些累。原本吃完晚飯打算再小酌一杯,但兒子特意提醒我們說,明天要出海浮潛看鯨鯊,不宜喝酒,也就作罷了。算啦,等明天回來再和老謝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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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剛一覺睡得太熟,打呼嚕把老婆吵煩了,還和我發小脾氣呢。後來看著兒子已經入睡的份上,先不鬧了吧。不過這一來一去,我倒是睏意過了。正巧兒子把今天潛水的照片發到群裡了(不過他說,沒研究出相機怎麼調色,直出的色彩有些奇怪),看著他在房間角落裡置著晾乾的一堆潛水器材,不及時分享一下好像有點對不住他今天的辛苦工夫,呵呵。
(這位應該是他的潛水導遊吧)
(各色珊瑚密佈在海底峭壁之上)
(這些繽紛的形態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這株植物看著有點像獅子魚)
(這麼多鮮豔的小魚飛舞在珊瑚叢邊好不可愛,說不定還會給人按摩呢,哈哈)
(這個鐵樹一樣的海底植物,應該就是他經常嚷嚷要找的“柳珊瑚”吧)
(小丑魚總是海葵裡的精靈)
(兒子說這頭叫Scorpion Fish,蠍子魚?反正是劇毒的一種,千萬不要碰上)
(從洞裡衝出的海鰻,估計把他嚇得不輕,手抖了)
(仔細看,這就是傳說中同樣劇毒的海蛇,不過比較怕生一般沒危險)
(粘在珊瑚枝丫上的海兔很是可愛)
真是精彩滿滿。行了,我得好好休息了,明天一整天的出海行程非常豐富,據說能親眼目睹大魚之最的鯨鯊、以及水面飛躍的海豚群。說實話,這可絕對是我最期待的一天哦。
2016.02.06
“昨晚我夢見了鯨鯊。”
哈哈。別以為我是在刻意模仿海明威。我是真的夢見了這頭龐然大物,它就在我的身邊溫柔得搖曳著甩水,這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當然了,人們都說老人與海的獅子只是一種心理暗示。不過大魚對我倒也不是什麼心理暗示,只是“鯨鯊”這個詞太有親切感了,呵呵。究其緣由,咱們後面再展開吧。
簡言之,今天呢,真可謂是我人生圓滿的一天。
好了,咱們從頭說起、報個流水賬吧。早晨不到六點我便精神抖擻地出門逛圈了,天空一片晴好,但感覺太陽都沒探出頭來。正巧碰上在海景餐廳憑欄而望的老謝,沒想到他也起得這麼早,還打算等一個日出呢,看來這真是我們老年男人的通病啊。後來兒子在早餐時聽我們這麼一說不禁笑出了聲,“這是西邊,哪有什麼日出啊,日落日出能在一塊嘛?”嗨!你看咱們真的是有痴呆的先兆啊!
(今晨的泳池就沒有了昨日“童子軍”的喧鬧)
(傻乎乎地在海景餐廳邊上等日出)
(清晨的度假村前臺,還沒有人值崗,牆上的世界時鐘彷彿同時定格在了這一日之計)
總體而論,菲律賓風味早餐還是很有胃口的,雖然主體屬於美國風格,但也不乏亞洲人喜歡的米飯作主食。這裡的米飯和家鄉的喜好稍有區別,多偏向泰國香米,並加上了適量的食用油和某種堅果粒,嚐起來爽口有嚼勁;我這一不控制就有些吃撐了,呵呵。既然出來度假嘛,我想就隨心所欲一些,反正早餐營養過剩也沒多大關係,一天活動下來足夠消耗掉了。
隨後,我們整裝待發,準備前往昨天兒子去的潛店包船出海。臨行前,度假村還很貼心地問我們是否需要pack lunch,兒子說不用了,整天的出海行程已經包含了午餐,所以只需“look forward to the supper tonight”。哈哈,看來一向“摳門”的兒子也不吝惜訂這種all-inclusive的旅遊專案了,畢竟省事少操心,安心度假嘛!
(這家潛店是TA去年評選的金牌店家。兒子說那個TA網站就是環球旅遊的“大眾點評”,呵呵)
我們很快奔赴海灘邊的這家潛店,選好合尺寸的腳蹼、換上潛水服和目鏡,便滿懷期待地邁向螃蟹船去。可能是過於期待的心理吧,兒子他們急匆匆登上了船、也沒來得及好好瞅瞅這片小白沙灘,不過我性子慢,正好也留點影——
(潛店的私家海灘其實就在Tangkaan海灘隔壁,非常隱蔽的角落)
(小白沙灘乾淨整潔,沙灘椅和涼亭等休閒裝置一應俱全)
(妻兒迫不及待地率先走向螃蟹船去)
(不過要有一小段涉水登陸)
(岸邊的海水如玻璃般晶瑩剔透)
(兒子後來在船上也抓拍了幾張海水,單反所展現的顏色確實出類拔萃啊)
(潛店的私人沙灘與Tangkaan海灘僅僅一石之隔,共享一片蔚藍)
(潛導小夥熱情地向我們介紹人員和行程)
這次行程的潛導叫Lony,操著東南亞口音的英文,人憨厚也健談。隨行還有船長,領航員和廚師,雖然都不善言辭,但不時點頭微笑非常親切。一大籃子的各色新鮮食材將是我們一天的能量來源,當然也不乏足量的咖啡茶點。行程伊始,大家都難掩興奮,一個勁得東拍西照,甚至開走了老遠、竟還有網路訊號以分享到微信群中。看得出來呀,大家對今天的期待值也和我一樣呢。
Lony說今天的行程會經過一個狹窄小海峽,到達南萊特對面的一座避世小島。在那裡,我們將進行第一次浮潛,觀賞菲律賓最美麗的珊瑚世界,隨後會在小島的沙灘附近野炊休息,再啟程前往海峽東側的另一個特別的潛點,尋覓鯨鯊的蹤影。當然了,船行在海峽中央,隨時都有機會看到飛旋的海豚群,甚至領航鯨的驚喜出沒——不過因為這些都是野生動物,誰也說不準是否一定會出現(兒子說,這裡看到的機率高達90%);那就希望今日我們都有個好運氣吧。
(領航的Lony一臉酷相,認真專注地觀察著海面)
螃蟹船在異常平靜的海面上順利前行了半小時,便到達了小島的第一個浮潛點。儘管昨天已經被Tangkaan的色澤所震撼,但來到這座更加偏僻的小島邊,環繞著的海水依然透綠地讓我驚訝——我不得不承認,走過世界上這麼多國家的旅遊勝地,但這座不知名小島的海水毫無疑問是我見過最美的:它就像觸手可及的藍寶石,卻閃耀著生命的光彩熠熠。我想,在如此純淨的水中生活,這海底的生靈一定也是美麗至極的吧。
此情此景,我也開始抵不住內心的小男孩的召喚了,手腳麻利地換身浮潛裝備,便第一個隨著Lony跳下了水。溫潤的陽光下,海水裡有股透心的舒適。我真的太久沒有游泳了,或者說,太久沒有感覺到身體的這般自由自在了,於是快速扎進水裡獨自遊了起來。Lony還特意喊了我一聲,詢問是否需要幫助,我探頭笑笑著比了個大拇指說到”very happy”。尚在船上的兒子也心領神會,對Lony說“我爸遊得不錯,沒問題”,憨厚的潛導這才放下心來,專注於輔助水性不好的老婆了。
沒過多久,大部隊都陸續下水開始了探索。我瞥見兒子獨闢蹊徑地遊向另一條平行於海灘的路線,估計是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景象吧。不過他身手矯健,又總喜歡不走尋常路,我可跟不上他,只能晚上等他相機裡的美照咯。
Lony帶著其他人一點點朝海灘邊的珊瑚礁前進著,我呢,好歹也算是有一些浮潛經驗,所以比他們遊得快一點。這就好比電影院坐最前排、以為能比其他人早一幀看到畫面吧!其實又有什麼區別呢?想必在大自然面前,人類雖然形態各異,卻都一樣渺小;我們很難憑藉自己的力量改變什麼規律,但可以共同享受它美麗的饋贈。就如同這水下的斑斕:當我們不去打擾時,它就在那裡生根發芽、奇蹟生長,靜靜地守候著這一片碧海藍天。而現在我們有幸欣賞到它的驚世之美,這何不是對大自然最好的尊重呢。
我沉醉於這片水下的大美五彩,不禁心潮澎湃,一時興起,想往更深處的未知世界繼續探索。我兀自遊向離岸的遠方,水下珊瑚的規模越來越龐大、密度愈加增高,前方的純藍愈加深邃而神祕,迎面而來更多的魚群昭示著勃勃生機。我想再往前的那裡,應該很接近兒子昨天深潛的那番景象了吧。
(我加速掠過淺海的珊瑚礁朝深海游去,就好比兒子拍照時手抖的鏡頭)
忽然,遠方一個龐然的黑影依稀閃現,在我的斜下方勻速波動著;我那雙既近視又老花的眼睛定神一看才發現——那是鯨鯊!是鯨鯊!沒想到在第一個浮潛點就發現了鯨鯊!意外之喜讓我一時心跳怦然加快,可我完全顧不上這身老筋骨的奮勇反抗,一個加速就奔向著這條夢中的大魚,腎上腺素的瘋狂分泌讓我暫時察覺不到自己的生命體徵,也似乎忘記了屏吸的節奏。這就好比專業自由潛水的冥想閉氣過程,將意念超然於身體之外;而那時我的意念顯然只有一個——與鯊共舞。
原諒我可能過於興奮了, 但至今回想起當時的那個場景,依然是震撼到心悸。我無法用單薄的言辭來形容那種感受:那一瞬被這個溫柔的巨人隔空環抱著,好似輕撫,又好似呼喚,心有靈犀地共享著同一段水下的脈搏。 那好像就是一種我從未體會過的夢想成真,自此所有的努力都沒有被白費。
其實看到鯨鯊也算不上什麼夢想啦,只是“鯨鯊”這個詞,發音和“經紗”相同,直接讓我聯想到了這個我一生所致力的事業。我幼年經歷了祖國的特殊時期,深諳獲取知識的可貴,自然也相信工業興國的發展;上大學時讀了那個年代熱門的紡織專業,更是加深了我為之致力的決心。從工人,到學生、教師,搞外貿,最後到自己創業製造,我的事業路線一直與紡織業息息相關,歷經了社會和國家的多段變遷,自己卻從未離開過。年齡越大,我越發堅定了這就是我此生所長的方向。“經紗”對我所象徵的職業意義,不僅為了掙錢餬口,更是男人打造一份事業的人生追求。十多年前,我最好的朋友和我同時創業,約定各自在松江開一個工廠,“有了企業就像安了自己的家”。十多年過去了,敢闖敢拼的老任歷經多次轉型倒是風生水起;而我磕磕絆絆地小起小落,卻一直堅守著紡織的本行,秉持小心翼翼的匠人理想深耕著,遇到了一些機會,但也錯過了更多機遇。時至如今, 屬於工業紡織的蓬勃年代已然退下浪潮,我這為之付諸一生的事業似乎也大勢已去。我也沒怨天尤人,可能這就是命中註定吧,至少我也曾經懷揣著夢想併為之而努力過,雖然沒賺到什麼,但尚屬過得去。只是倘若有如今天看到鯨鯊的這一瞬間,那一切也都值得了。
寓情於景啊,所以今天的這隻鯨鯊,正如“經紗”之於我的生涯,承載了太多內容。無論怎樣,那就是我之前所說的,人生圓滿的快感。可惜啊,其他同伴都拘束在淺水區賞賞珊瑚罷,連好奇的兒子都錯過了這震撼的一幕,自然也沒有留下什麼照片了。我精疲力竭得游回了大部隊,老婆和Lony都焦急得在問我究竟去了哪,我心中暗自竊喜,還得意地告訴她們,我已經領略到了我人生中最值得的那一刻。老婆嫌棄地拍了拍我,便招呼著大家陸續上船休息了。
接下來的行程依然精彩:我們在一片無人的小白沙灘上享受海鮮燒烤,又在海峽中央恰好跟上了一小群海豚跳躍的舞姿;不過比起看到鯨鯊的驚喜,還是多少波瀾不驚了吧。倒是下午去到海峽東側那個專門觀賞鯨鯊的潛點,大家遊弋了半天也遺憾沒有搜尋到半點蹤跡。滿懷期待的兒子多少有些失望。回來後我安慰他說,人生嘛,總不可能永遠心想事成的,意外的失去和意外的收穫往往等概率交替發生著;那你可以多想想我今天意外收穫的喜悅啊!你一定能感受到共鳴的,不是嗎?
——“媽,你也一定聽得到的,對嗎?”
我望著夜晚的滿天繁星,竟念起了本應陪伴在身邊的母親。畢竟在成家以後,每年的小年夜,我都從未缺席。
2016.02.07
(空)
2016.02.08
新春快樂。我們在避世小島上度過的農曆新年異常充實,好像都無暇寫日誌了。只是很不巧,我的手機攝像頭意外報廢(大概是之前出海那天不當心進了些水),沒法再記錄有意思的美景了。也罷,我就自私地把他們全部記在心裡吧,呵呵。
簡單來說,離岸只有半小時船程的Limasawa是一座遺失而孤立、卻遠遠超乎預期的小島,不僅有著晶瑩剔透的海水,更有熱情淳樸的民風。我們租了一間價效比奇高的海灘別墅,奢侈地做了兩天無憂島主: 領略北角矗立懸崖上的燈塔、綠松石海面上的瀉湖跳臺、水下繽紛珊瑚的隱世海灣、柳暗花明的無人白沙灘,以及麥哲倫十字架——這座菲律賓歷史上第一次天主教彌撒的紀念。整座小島幾乎沒有任何旅遊業,充滿了原住民的鄉間氛圍;這兩天的海島農家樂也是生活氣息滿滿:想象一下,我們手划著螃蟹船在玻璃海面上的怡然自得,跑進島上最新鮮的鄉村集市裡篤定尋寶,在當地漁婦的引導下手把手學著晒魚乾;漫天紅霞的日落時分,在自家門口的白沙灘上像孩子一樣蕩著鞦韆,一瞬間好似迴歸了無憂的童年。
Limasawa總是能帶來驚喜;今年的海外年夜飯,自然也不會湊合。我們在村戶裡物色到了一隻色澤鮮亮的土雞,自己動手饕餮了一頓。在家太久沒有品嚐活禽的原汁原味,這次也算意料之外。猶記起小時候在老房子那裡養雞,我每天要負責打理雞舍,但也禁不住一時疏忽沒有及時收蛋,而難免被母親一頓教訓。那個年代的小弄堂裡很多人家都會自養家禽、自留菜地,還保留著很多一代移民從農村帶來的生活習慣。隔壁人家也是飼養信鴿多年,頭頂群鳥飛舞點綴著的黃昏天際是讓我每天都期待著的一道風景;只是後來社群逐漸城市化,市中心住宅的管制越來越嚴,“養雞”和“放鴿子”也只能留存在童年時期的美好記憶中了。
不過話說回來,曾經的老房子,也只是存在於我記憶中的一大符號了。儘管歷經劫難,老宅早就翻修一新,但已然沒有了那些舊時的烙印:吱吱作響的木製樓梯,夏夜乘涼看星星的公用陽臺,經常不準但滴答不斷的老式時鐘,還有那座不起眼的亭子間:狹小侷促卻總能透漏進午後的暖陽。
曾經這裡的家,三世同堂、其樂融融,物質條件雖難言富足,生活卻充滿了信仰和希冀;如今人去樓空,和睦不再,老房子反倒成為了生活的累贅和隱患。說實話,我倒也不是擔心接下來應該如何處置這個曾經的家,只是,母親這一走後,再也找不回這麼多年所沉澱的情懷了。
哎,寫著寫著竟又有些憂傷起來,看來多慮真是我的一個老毛病,呵呵。 大年初一這麼喜慶的日子,還是別敗了興致啊。不過身在異國他鄉,還是這麼一座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也確實沒有過年的大環境:不僅少了春晚,更是連大使館的賀電也收不到。本來還打算給老任問候一下新年,結果島上訊號實在太差,也只能作罷了。還是等初四晚上迎財神吧!我可真想和他好好分享下這幾天的精彩呢。
2016.02.09
(空)
2016.02.10
(空)
2016.02.11
又是行程滿滿的三天,這回我們的旅途由熱帶度假風演變成了海岸線公路片:包車沿著萊特島西海岸一路向北,由郊野樹蔭駛向城市森林。當然了,白沙海島依然是貫穿全域性的主題:前天是距岸只有十分鐘船程的Carnigao,水清沙幼如同袖珍版的長灘島;昨天則是深海區的Cuatro跳島遊,四座形態各異的小島礁如寶石般精緻地點綴著藍色汪洋 ;今天呢就是擁有標誌性拖尾沙灘的Kalanggaman島,馬爾地夫風格驚豔眾人,在周遭洶湧的海面中更有如世外桃源般渾然天成。當然了,沿途還有象徵熱帶喀斯特地貌的Hindang Caves同光影迷藏、與猴群嬉戲,以及環島公路邊數不清的黑石灘和黑沙灘,各自風格迥異、精彩紛呈。不過明顯感覺到這段路上的遊客相對多了起來,海島上也都有相對完善的娛樂設施,想必也是當地的熱門旅遊區了。
天氣良好、風景宜人,女士們顯然都禁不住拍照的吸引力,每天精心打扮生怕錯失最佳狀態;老婆也特意化了妝,恍然間抹去了歲月的痕跡、彷彿迴歸了年輕時的模樣。其實我很想對她說:又不是哭紅了臉,化什麼妝呀,你自然的時候就是最美的;不過我也只是笑笑罷了。女人不管經歷了多少,都有童話的一面,她既脆弱又值得被好好呵護著。
哦對了,這幾天終於在一座城市裡歇了腳,據說是萊特島上最大或者第二大的城市,叫什麼來著?哎記不清楚了。反正乍看之下,確實是一幅東南亞大城市的熙熙攘攘,餐飲購物倒是方便很多;只是交通狀況比較糟心,我們的包車師傅甚至在路口也被當地警察莫名其妙找了一茬,也幸虧他有應付經驗。晚上在城裡逛商場時甚至聽到了遠處有華人舞獅的陣勢,鑼鼓喧天、頗具年味;不過當我們轉身聞聲而尋時,舞獅隊早已浩浩蕩蕩地淹沒在了不知名的街角旮旯中。
旅行至此,不得不說身體有點疲倦,連提筆寫日記都不怎麼勤快了。兒子把行程獨立安排得異常充實,事無鉅細都親力親為,他個人能力進步之快讓我甚是欣慰;不過這幾天我看著他忙著張羅這一切,倒也沒怎麼理我,自然來不及分享照片了。但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很多不容錯過的美好。
2016.02.12
嚴格來說,今天是我們萊特島之旅的最後一程,因為自今晨由Palompon開往Bogo的渡輪起航之後,我們就將告別萊特島的行政區域,轉至宿務省。
而度假天堂Bantayan島——這個我們今後三天的落腳點——也是全程的最後一站。於是稍加安頓下來後,旋即提筆記下此頁。
旅行已然接近尾聲,心裡油生強烈的儀式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忽然憶起三個月之前送別母親的那種感覺:拋開生死別離的至悲,都像是一種預料得到的終止所帶來的空白。
母親的一生尚屬平和、壽終正寢;她最後的日子,如同一根即將燃盡的蠟燭一點一點地熄滅,我卻也只能盡一切可能陪伴她、目睹著她不可避免地遵從衰退的自然法則。母親的遺照,我特意選了她米壽的一張喜照,然後兒子幫忙ps成了黑白色。其實道理很簡單,那張笑顏慈祥的樣子,才是我心中母親所留下的形象。
母親出身書香門第,一生勤儉,賢淑堅韌。母子倆緣深、但多曲折:幼年承蒙悉心養育、衣食足用;少年時則因歷史原因被迫分開,讓我早早邁入獨立 ;中青年時又自命不凡、高飛遠走;直到家父離世、自己也上了年歲,才愧覺年輕時錯過了太多陪伴。我以照顧她最後的十多年,來試圖彌補自己錯失的孝道。老人耳朵不靈,個性執拗孤僻,晚年的幾乎所有生活起居都只依賴我,久而久之其竟也成了我心裡的最大依賴。身邊的人們都說我是極致孝子,殊不知我只是盡力不去辜負做人的本和心中的愧;這也像是我的家庭教誨和成長背景所帶來的一種儀式感,它與年齡、身份、能力,甚至與愛都無太大關係;它即是揮之不去的掣制,也是命中註定的緣。
天上的母親啊,請您安息。
2016.02.13
(空)
2016.02.14
今日所述,獻給我的一生摯愛——情人節快樂!
我們雖然相遇甚晚,但幸好上天沒有讓我錯過你,共度了二十多年的美麗人生。
說實在的,我們那個年代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相愛,但相伴卻是日久見真情地愈發醇厚。由衷感謝你一直以來忍受著我的溫吞和謹慎,也支援著我不自量力的事業闖蕩;更主要的是,沒有你,就不會有我們現在美滿的小家。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雖然無法給予你多麼榮華富貴,但我願意窮盡一生來守護你的幸福。生活也許只是在平淡至臻中細水長流,但有了你的存在,這一切都成了無可比擬的快樂。
還記得在你50歲生日的時候,我為你定製的那份竹卷嗎?字裡行間,都是我言自肺腑的祝福與感激。二十多年來,你全心全意地主持家庭,為此拋棄了太多個人發展,一手把兒子撫養成人;我卻一直忙於事業奔波在外,平常因為工作而出差或者直接住在單位,週末也基本上在老房子照顧老人,恕我疏於陪伴。 很難想象要是沒有你的支援,我也不會擁有如今這個穩定安逸的小家。我親愛的妻子,不僅在家庭上不遺餘力地付出,甚至也在我的事業上雪中送炭。我對你的慚愧與虧欠無言以表,但也更堅定了,我會為我的摯愛而繼續奮鬥下去。
有種說法叫:“我愛你”是中國男人最難說出口的那三個字,這不僅僅是因為中國人講究含蓄內斂。年輕時候覺得來日方長,老夫老妻了又感到肉麻。但是值此佳節之際,我並不會因此而猶豫——老婆,我愛你。對我而言,這三個字早已超越了男女之間的愛慕與激情,更是作為家人對至親至愛的欣賞、珍惜和感恩。
今天我特意讓酒店幫忙,在私人沙灘上安排了一場燭光晚餐。其實也沒有刻意準備什麼,只是忙忙碌碌這麼多年了,想難得追尋一下年輕時候的浪漫吧。不過有些奇怪的是,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對話好像越來越少,也好像只是沒有聽見,或者是我不時痴呆健忘?嗨!無論如何,如果可以的話,請大聲呼喚我;因為,我的心從未離開過。
2016.02.15
在Bantayan島最後的三天假期,是夢幻般的。我們租住了一棟希臘風格的私家別墅(其實也是酒店),在這個無人打擾的角落一同看盡日升日沒、潮起潮落,又在綿延無盡的細膩白沙灘上揮灑純淨的時光。這座尚屬冷門的度假島,僅憑無與倫比的沙灘就已然征服:它是如此遼闊曠遠而又潔白無瑕,在它面前連碧波溫柔的海水都顯得黯然失色。兒子甚至立下小誓,說以後一定要買一臺無人機再歸於此,用航拍視角飽覽這裡的天地大美。哈哈!看來他又瞄準了新的玩具,誰知道他以後又會鼓搗出什麼創作呢?我倒是很期待!
告別了Bantayan島,我們途徑宿務市輾轉回了馬尼拉機場——這個12天前我們曾經短暫過夜的菲國最大樞紐。正巧在馬尼拉等待回程航班時,兒子收到了國內研究生複試的通知簡訊,這真可謂是此次旅行最後收穫的一大驚喜!聽他說好像還考得很不錯呢。於是我打趣地問探道,接下來到底是去美國闖、還是就留在家門口混了?兒子笑笑沒有回答,但是眼神卻異常堅定。我想,今後不管哪條路,他都要學會為自己把握一切;我能幫助的也差不多到此為止了。無論如何,我都相信他有能力去爭取他想要的人生,也祝他好運。
只是作為父親,我知道我是時候要離開了,正如同這趟永生難忘的菲常之旅,盡興過後,總是一場告別。
(翻看所有照片,最喜歡的還是這張,由老婆掌鏡的、我與兒子的合影。回想起來,已經有很多年沒和兒子合照;想當年他還只是一個在我頭上騎馬啷啷的小男孩,如今已然是高我個額頭的帥小夥了)
兒子,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但你一直是我最大的驕傲。也許今生緣淺,沒太多機會陪伴你的成長,但請記得,有一個跟你很相像、也始終深愛你的爸爸,會永遠支援著你。
對了,別忘了要替我照顧好媽媽。
霎時思緒萬千。這一瞬間,我望著即將起航的飛機窗外,只是喃喃自語:
——“再見。”
2016.02.16
(空。父字完。)
【插敘】
2016年2月6日上午,中國公民L.Xu在菲律賓南萊特地區Padre Burgos轄區海域浮潛時突發溺斃,享年59歲。
【子】
2016.02.18 上海 晴
人生中第一次乘坐豪華商務艙,卻止不住痛苦的思緒。我甚至一時覺得,要是這飛機意外掉了下去,對我好像也是個不錯的解脫——我彷彿陡然之間失去了繼續的勇氣。直到落地回家、走出機場的那一剎,竟然迷惘到不知所措——在國外的這番冷靜睿智瞬間消失殆盡,捧著骨灰罐的我怎麼也不聽使喚地融入親友含淚的擁抱中、悵然若失。
我其實都明白接下來即將處理的一大堆事。喪葬、工廠、汽車、老房子、銀行賬戶,還有我未來的學業,只是這回沒人能告訴我要去怎麼做。這些看似千變萬化的不確定性,其實多數沒有選擇;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亦無處可逃。
記得我給我爸傳送的最後一條簡訊是,“考完了,回家吃飯”。那就是出發前幾天的一個週日,我剛考完駕照科一,有些自鳴得意地想回去炫一下心情;如今卻再也嘗不了那道親手做的紅燒素雞。
但好歹,我回家了。有家,就有希望。
冬日上海的天空有些霧霾,和日出前的馬尼拉一樣;不同在於,空氣是冷的,天還是晴。
2016.02.17 Manila 多雲轉晴
此時此刻,我已經坐在尼諾·阿基諾機場燈火通明的候機大廳,帶著我媽和兩箱行李,還有我爸,靜候回家的起航。
我想我賭成功了。菲律賓海關人員檢視了我今晨拿到的四份紅絲帶檔案,沒有任何阻撓便讓我帶著骨灰罐通過了安檢;那份沒有認證完的火化證明,似乎也不出我所料、並不屬於關鍵材料。而今早保險公司也再次和我確認了,東航無需任何紅絲帶檔案就可將骨灰帶上飛機(只需在包裝上掩飾一下,不要影響其他乘客的心理); 始終不作為的大使館更是直到我正式離境也依然毫無聲響、撒手不管——呵,我早就不把它當回事了,只祈求他們不要在我回國入關時搞出窩裡鬥操作、再捅出什麼“缺少批准不放行”的么蛾子。
(DFA外事部頒發的“紅絲帶”檔案)
一切塵埃落定。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罐,終於閒下心來閉目養神,去回味這本不想回味的一切:腦海中浮現的,是每天一早在酒店直屬的賭場內偷閒的港式茶點,是在馬尼拉奔波的每個中午吃膩的麥當勞;是街頭短駁公交Jeepney司機眼花繚亂的駕駛超車技術和不可思議的找零口算能力,也是當地小巷特有的路邊攤所飄香的、令人上癮的起酥奶油味……這樣看來,危機四伏的堵城馬尼拉也並非十惡不赦,畢竟它是我父親最後一程的天選之所;而這次從天堂墜入地獄的菲常之旅,也必將永生難忘:那些曾經幫助過我的可愛人們,靠譜耐心的Shony、世故但正直的David和熱情且聰慧的Delia,敦厚老實的Lony,滑稽幽默的Pascal,還有那曾經載我一程的小警察,鼓勵我的豬肉攤主,素面未謀的網友Maui……這麼多善良的人啊,我自己都還來不及好好道別,更來不及向我爸訴說這些動情的人間故事了。
時間,永遠會嫌少,但絕不回頭。
現在的我,手上摞著一疊厚厚的紙質檔案:過去兩週的印跡最終濃縮在這大概二十幾份大大小小的簽章、認證和材料中,連同無法抹去的異鄉記憶,等著我帶上即將於4點55分起飛的MU212航班。
未來會怎樣?我不知道。我能做的,只有自己準備好,去迎接明天的日出。
2016.02.16 Manila 多雲
昨天在DFA Pasay總部得知,辦理紅絲帶檔案需要轉至另一個分部DFA Aseana,不過一般情況下可以選擇在24小時內加急完成,今日赴約果不其然——加急的區別,無非就是加錢辦事;都已經走到如今這份上了,我自然不會猶豫這些小支出。
DFA外事部大廳常年人滿為患,其中辦理出生和結婚證明的人群佔據大多數,大家臉上多洋溢著喜悅和閒適,幾乎不見我這種為了辦喪而緊張急促的異類。記得David早就提醒我,在馬尼拉辦證一定要多預留時間和次數,因為效率低得髮指——即便是對於菲律賓本地人也不例外,更別說外國人了。這幾天的一連串遭遇也讓我深刻領會到其誠不我欺:要不是之後加入一位退休老太太志願者利索地開始梳理排隊人群,我可能等到下班也挨不上遞材料的視窗了。
所謂的“紅絲帶”,其實就是菲律賓外事部的認證程式,對於不同的證明顯然也走不同的步驟。為了保險起見,我準備將手頭上所有的五份最終證明一一辦妥,即:Transfer Permit(運輸許可), Transit Permit(過關許可), Quarantine Permit(隔離許可), NSO Authentication of Death Certificate(NSO人口統計局認證的死亡證明書),以及最早由馬尼拉St Peter’s殯儀館開具的Cremation Permit(火化證明)。其中,Transit Permit還需要Health Department的簽章,不過好在昨天準備充分,今一大早便先去馬尼拉衛生部把這個較為簡易的notary辦妥了。
我成功遞交了前四份材料並得到了加急肯定的答覆,然而對於最後一份Cremation Permit卻遭到了拒收,理由是還需要經過一次中間機構認證的步驟——這個程式叫做CANA(Certificate of Authority for a Notarial Act),但辦理處卻在地方法院,這一來一去又是三個多小時的光景,我煞費口舌地求著法官將CANA迅速敲完,也顯然是趕不上當天紅絲帶的補交時間了。不過介於一直以來殯儀館和保險公司對這份證明的紅絲帶認證的必要性含糊其辭,私以為它的缺失並不會影響全域性;更何況從常規邏輯上考慮,我都已經集齊了准許過關的Transit Permit,難道還需要開啟甕蓋證明這裡面是我爸的遺灰嗎?將心比心,我不覺得菲律賓海關會不通融,更不相信祖國的海關會因為這個完全可以解釋的程式而拒絕讓我父親順利回家。
(CANA認證的火化證明)
當然即便謀略至此,這畢竟還是一場賭博,我也考慮到了不成功的可能性:因為簽證問題,我必須確保我媽在18號之前回家,但如果骨灰過關不成,簽證期限更長的我寧可獨自滯留馬尼拉,等待這份遺留的紅絲帶到手後再伺機而歸。反正今天已經摸透了這邊的所有流程,心中完全有數,也不至於像之前那樣抱有無知而無盡的心理恐慌了。
而一直以來被我保護在房間內足不出戶的媽媽,今天也執意要陪我一起出門。我本以為她領略了這混亂的一切會更受打擊,結果她倒是毫無怨言地堅持了下來 ,第一反應卻是:“這裡的人英語水平怎麼更差,還遠不如小島上呢”
其實我也早發現了這個現象,只不過十多天下來,我已然適應了當地土話和英語夾雜的表達方式,大部分都聽懂了罷。
哎,反正也不用熬多久了。媽媽已經重新訂好了18號凌晨東航直飛的商務艙(為保證骨灰盒的手提安置,以及避免轉機的二次檢查),而這個時間剛好可以拿到四份紅絲帶檔案,足夠我闖一闖關了。
成敗在此一舉。祝我好運。
2016.02.15 Manila 區域性陣雨轉多雲
不負眾望!今天我不可思議地完成了4張證明,並且趕在下班前現場諮詢了DFA外事處、得到了非常樂觀的估計,目前僅剩可以預見的“紅絲帶”了。前景可謂一片明朗。
當然我必須最先感謝一路上陪我歷經艱險的叔叔,冒失的我甚至還下錯了一次Metro站點,不好意思地讓他多陪我快走了整整一站路。不過在近乎完美的結果面前,這些折騰的過程也都將成為記憶中的小插曲:在辦理quarantine permit時莫名被要求穿上長褲而不得不被門口小販宰上一刀、在Quezon City Hall密密麻麻的辦公室中歪打正著連續辦完了兩步手續、因為不認識商標兜兜轉轉了半天而騎馬找馬的zerox影印機……總之,在拿到手的4張證明面前,這一切都顯得很值得。今天的階段性成功也不禁讓我信心大增,更加確信了當初拒絕了殯儀館的包辦建議而選擇單幹的決定是無比正確的冒險。
(quarantine permit)
(NSO的認證章)
(transfer permit)
當然,與此同時,保險公司告訴我,他們也已通過St Peter’s殯儀館設法同大使館具體交涉、以確認回國所需的材料是否有遺漏,不過呢,結果顯然不出所料——早在一週之前我就已然確認了大使館的不作為,現在看來還幸虧沒有栽在這不靠譜的寄願上。
只是在我得意中稍顯失落的是,因為今天的超常收穫,我毅然決定讓謝叔叔一家根據原計劃(2月3日至2月15日)、在今晚便用早已訂妥的機票啟程回國結束旅程——因為接下來的事務已然板上釘釘,我完全有信心可以按計劃帶父親回家;而他們又為我無私付出了太多時間,我也實在不好意思再耽誤下去了。
這個與我家相熟20多年的一家三口,毫無疑問是此行中不可或缺的幕後英雄。叔叔每天都早出晚歸地同我一併穿梭於馬尼拉充滿危機的大街小巷,雖然由於語言不通沒法組織什麼,但只要有他的堅實陪伴,我每每急切又無助的心境總能適時冷靜下來解決困難;陽陽和阿姨一直守護在我媽身邊安撫情緒,女人的細緻和體貼是我愧不能及的,但她們犧牲了本計劃著每天換漂亮衣服出門拍照的旅行時光,自始至終悉心守候著互相脆弱的心靈。猶記得出發的時候我們六人組建了一個名叫“菲常之旅”的微信群,也不知什麼時候,媽媽把群名悄然改成了“勝似一家親”——不得不讚嘆這是多麼貼切的形容啊,因為我們這就是實實在在的“生死一家親”。
傍晚的馬尼拉機場,我和叔叔剛忙完了一整天的“大逃殺”,就此趕到與大家會和、進行最後的道別。叔叔把他們身上剩下的所有比索都留了下來,然後邀請我在機場吃了最後一頓“漢堡王”——“因為陽陽一直說要親自嘗一下國外的漢堡王,據說口味更正宗呢!”
一頓簡簡單單的洋快餐,似乎很快就找回了原本就屬於他們應有的歡脫。
我坐在機場門外的牆裙上,離愁有如此時頭頂的密佈陰雲,久久不見散開。突然手機鈴聲響起,一條來自家鄉的通知簡訊躍然眼前:
——“尊敬的考生XXX:感謝您報考XXXX大學XX專業研究生,您的初試成績是:XXX分,全國排名:4/XXX……請於X月XX日赴XXXX大學參加複試……”
此刻,剛下過陣雨的天空忽然裂出一道縫隙,一束金光悄然穿過,徑直夕照在我的臉上;那是一股別樣的溫暖,好似在我即將墜入地獄深淵之瞬,開啟視窗、丟擲了希望的橄欖枝。
——“爸,我哪也不走了,我只想回家。”
2016.02.14 Manila 晴轉多雲
這個週日恰逢情人節,算是個徹底的休息日。搞笑的是Remington酒店當天居然爆滿,而我之前由於考慮太多的不確定因素,酒店房間都是一天一訂;現在也只能悶聲吃虧,轉而找另外一個附近的住處臨時過渡一下了。
我臨時翻了翻booking,隨緣選擇了這家叫做Palm Tree Genlex Condo的住所。實地一看,原來是一家不折不扣的公寓民宿,位於機場旁邊一處新建的高檔小區裡。鬧中取靜的社群、標準化的三室一廳、整潔的開放式廚房加上簡約溫馨的裝飾,倒是頗有回家的氣息。叔叔和阿姨看到了這裡的佈局,一見如故,感慨以後就要個這樣的小家即人生圓滿了。因為住了半輩子的老公房,我很能理解他們對於這樣獨立而齊全的新居的渴望——不過在我的思維裡,家和房子並沒有絕對的關係,沒有了核心的“人”,再大的“家”也不會完整吧。
今日難得的小憩空隙讓我好好活絡了一下筋骨。在馬尼拉住的這幾天,我愈發感覺到起床時的腰痠背痛——要知道這種狀態對我而言絕對反常,我天生玩興十足,只要出門旅行在外,無論多麼晚睡早起也從來不會覺得累;可是現在,看不到頭的高速運轉著實讓我身心俱疲,我才發現原來我此般年輕氣盛,也總會碰上力不從心的臨界點。然而只要事情沒有塵埃落定的那一刻,我的大心臟依然不會停歇。
安置下來後,我划著谷歌地圖準備明天辦證“大逃殺”的詳細路線。菲律賓網友Maui再次帶來了溫暖的問候,我也正巧向她問了問路,她根據自己的經驗給我規劃了一下具體行程路線,同時也囑咐我注意安全。
——“最好使用Metro軌交出行,效率比計程車高多了…路上看見奇奇怪怪的人儘量不要搭訕…還有那些揹著一大袋空針筒的小販也要記得遠離,因為那玩意是給癮君子吸毒用的……”
我不由得一陣顫慄,感覺又重新整理了一點對於現實世界的認知。不過真正讓我擔心的倒不是吸毒者,而是Maui說她曾辦理過紅絲帶檔案,“至少要7天呢!”這傳說中令人髮指的效率不得不讓我多考慮一下無法及時完成的可能性:
我媽和大夥的簽證都將在17號晚上到期。如果屆時無法拿到紅絲帶檔案,在無法得到大使館幫助的前提下,她們必須先回國。剩下的兩種選項,一是我獨自留在馬尼拉繼續等待檔案完成,再帶上我爸的骨灰罐回家;二是我也同大部隊一起,先回國辦理後事,待一週以後紅絲帶正式完成,再飛回馬尼拉接父親落葉歸根。然而馬尼拉的糟糕情況顯然讓我不願意多逗留哪怕一天;而對於以上的幾種假設,只要我在三天之內拿到紅絲帶檔案,那一切糾結都將不是問題。
——“賭一把吧!”儘管我是個極度理智的人,但此刻我選擇相信直覺——我認為我必須可以,在計劃時間內完成它。
晚上,為了調解心情,我帶大家到馬尼拉的SM商場——號稱亞洲最大的綜合購物中心——去打卡逛逛。節日氣氛下,佔地巨大的SM商場四處熱鬧,這讓我們原本陰鬱的心情逐漸放鬆了下來。陽陽還特意買了件美國隊長的T恤送給我以資鼓勵,我表面上都來不及說聲謝謝,其實心裡一直不勝感激:在這些最困難的日子裡,我一人帶頭衝鋒陷陣、少不了大家在背後的無盡支援。他們讓我的內心始終有著依靠,即是那種、獨屬於家的依靠。
美好的光景總是短暫易逝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巨的人流湧入商場,忽然聽到了不遠處類似爆炸的聲響,這霎時讓我們為之驚慌——儘管井然有序的人群透露著這並不是什麼恐怖襲擊,但處於對馬尼拉安全的過度顧慮,我們還是決定早點回家。畢竟明天又是一場早出晚歸的奮鬥,也是唯一翻盤的機會,我不會、也不允許自己錯失它。
2016.02.13 Manila 晴轉多雲
不知不覺,又是一個星期六的休息天,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了整整一週,但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情著實度日如年。
無法停止腳步的我打算再去St Peter’s瞭解一下情況。然而馬尼拉的堵城效應再次強力顯現,區區幾公里的直線距離,計程車走了接近兩個小時。漫長的等待也並沒有帶來順意的結果。St Peter’s倒是給我安排了一位辦事人,但根據他的說法,辦妥接下來的所有證件,至少需要一週以上的時間;殯儀館也確實提出可以幫我包辦完成所有檔案的申領,但是為了保證員工的“合理工作量”,只能每天申領一份檔案,而且還不允許我親自跟班監督——這也變相解釋了為什麼他們的辦事效率會如此低下。
我要求他提供出這些證件的所有資訊和申領渠道,羅列之後,不禁皺了皺眉:
1、Transfer Permit,由Quezon City Hall開具
2、Transit Permit,由Manila City Hall開具
3、NSO(National Statistics Office)認證檔案Authentication of Death Certificate,由Quezon City的NSO分部開具
4、Quarantine Permit,由Manila Bureau of Quarantine(位於港口Pier 15,Manila)開具
5、由DFA(Department of Foreign Affairs)外事部開具的Red Ribbon of Documents(檔案紅絲帶)
儘管我目前對這些機構的地名完全沒有任何概念,但因為之前籌辦追悼會時碰到的人員敷衍問題,我完全無法信任這裡員工的辦事態度和效率;等不及的我,決心孤注一擲。
——“對不起,我時間有限,請讓我親自去辦。”
因為辦證時間的不確定性,我不得不擔心起大家的簽證過期問題——這自然又牽涉到大使館這個兩手一攤卻神出鬼沒的官方機構了。下午貌似“閒來無事”,我便決定正兒八經地去大使館探探路。循著官網提供的資訊,我莫名搞錯了地址而走到了官員的住所——一處遠觀相當高階的私人別墅區,當然結果顯然是吃了個閉門羹——試想私人住所怎麼可能會接待小老百姓呢?不過歪打正著,倒是問到了大使館的辦公地點——位於Makati富人區的高檔寫字樓內。我又輾轉趕赴當地,通過門衛問清楚了辦公室的正式開放時間,便斜著眼轉頭離去。反正我也明白,接下來主要還是靠自己抓緊時間辦證,也不見得有時間找大使館去求那所謂的情了。
晚上回酒店的計程車司機抖了一把機靈,經我的同意走了一段Skyway收費高速,果然時間縮短了很多。基本收拾完成後,保險公司的當地服務商約我在酒店大廳見面,並結清了我之前在南萊特墊付的所有喪葬費用——一下子多出這麼厚厚一大摞比索,我也不知該是哭是笑,反正曾經嚴重阻礙我的現金問題,早就索然無味了。
——“那目前您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呢?”
——“時間”
2016.02.12 Manila 晴
今天為我爸在馬尼拉辦了場簡易的追悼會,雖然條件有限,但這最後一程還算送得體面。
早上我們同赴Fisher Mall為我爸買些最後一容的衣服、以及黑傘等象徵性的喪葬裝置。女士們的購物畫風自然是各種挑挑揀揀,好在時間還趕得上,11點之前我們便收好了滿意的服裝,回到殯儀館準備最終的入殮。
下午便是冗雜的場地佈置。由於菲律賓這邊的殯葬習俗偏向西式,所以為了給父親爭取一個體面的送行,很多中式的裝飾材料只能靠自己DIY了。
我仗著多年不練的右手竟也一筆一劃地寫起了大字輓聯,又加緊聯絡場地經理去幫我訂購足量的鮮花、花圈和架子,然而不靠譜的場地經理還因為出爾反爾的毫無誠信以及拖延時間的極低效率而惹我發飆——我這才發現原來人逼急的時候,用任何語言罵人都是特別流暢的。
一路磕磕盼盼,幸好追悼會還是按時開始了。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小場地裡,沒有喪樂、沒有司儀,甚至連成樣的遺像也來不及製作(其實我已準備好用他去年美籤的證件照PS成黑白色了,但苦於沒有時間條件將其列印和裱框,只好作罷);只有可數的花圈和自制的輓聯,和區區五名參眾。父親安靜地躺在灑滿鮮花的白色棺木中,一席西裝還是意氣風發的樣子,仔細端詳,嘴角上竟然含有一絲微笑——我記得他人生中的最後那句話是“very happy”,也許這個由化妝呈現出的表情並不是偶然,而本就是他在幸福中定格的樣子吧。
叔叔作為我們之中社會經驗最豐富的大男人,理所當然地代理主持了這場追悼會——其實也沒有什麼固定的步驟,只是鞠躬,獻花,說說話,僅此而已。每個人說的話,也都多少端著些正式場合的尊重和矜持,但輪到我時,幾天以來完全緊繃的情緒突然釋放,竟從無語凝噎瞬間爆發至涕泗滂沱。記得從小學以後,在親戚奔喪的場合我從來沒有哭過;而事發至今,無論是再緊張再悲痛的階段我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卻在這本可以暫時放下一切的最後一程裡,崩潰到泣不成聲。
事後才意識到,並非是我淚點太高,而是之前幾天身心保持高度緊張,已經無暇哭泣了。
媽媽不忘給現場記錄照片,發在親友的微信群裡直播追悼會的情況。雖然無法掩蓋哭紅的雙眼,但她的情緒已經穩定了很多——我估計是今天入殮師的努力讓她很滿意。她看著老爸嘴角上的那一絲微笑,認為這就是她心裡愛人最後的樣子:無論肉體有沒有痛苦,最起碼內心是幸福的。其實事發當時,媽媽作為第一目擊者、早就預料到了最壞的結果,但卻久久不願接受現實;倒不是因為失去了理智,只是由於不知該如何處理撲面而來的後事而感到單純的“害怕”罷。
可是,我已經不怕了。
晚上8點,遺體正式火化。叔叔陪著我等在火化車間外面,見我不時轉頭瞥向鐵門上的小視窗,便故意跟我聊聊其他事兒,關於學業規劃、關於未來打算、關於擇行擇業,甚至還扯到“未來國內的性產業可能會有很大發展,說不定你可以考慮試試”,我也不失一下苦笑,畢竟在目前這個場合聊起這麼個屬於男人的話題、多少有些滑稽;不過我心裡明白,他的用意只是為了讓我轉移注意力,而不是不知不覺地淪入這個殘酷的消逝過程中、心理又一次地無法自拔。
事畢,殯儀館當場便開具了火化證明和捐棺合同,還順便問了我,要不要留下一塊頭骨作為私人紀念。我想了想,覺得這個紀念過於硬核,掂量一下還是超出了心裡承受範圍,便謝絕了此提議。陽陽和我一起選了“骨灰盒”的樣式——其實這裡根本沒有國內傳統的長方體骨灰盒供選擇,只有體型較大、厚重異常的“骨灰罐”;最後在罐上刻字並存放好骨灰,便抱回了住處——想想接下來的幾天,老爸會一直陪著我,起碼也多個心裡安慰。
在馬尼拉的這幾天,因為實在無暇研究住處,只是憑藉經驗選擇了Remington這家位於機場附近高檔度假區的經濟酒店——雖然價格也不怎麼經濟、位置離市中心也有些遠,但好在治安有保證,購物飲食打車都比較方便——更主要的是,酒店免費的機場班車非常快捷,這在交通環境極差的馬尼拉無疑是一大優勢。
當然了,我的菲律賓網友Maui之前也曾提議過,如果困難可以免費借宿她的親戚家,只不過因為那家位於貧民區附近,她自己都擔心那邊的治安狀況,自然也只是建議我們可作為備選。我很感動她的好意,並且在和她的交流中得到了不少幫助和建議。身處這座偌大的罪惡都市,好似深淵也在凝視我,我必須抓住任何希望的繩索,一點一點爬出來、迴歸光明。
2016.02.11 Tacloban–Manila 晴
謝天謝地,今天還算順利,我們已經成功轉移到馬尼拉了。
早上小妹陪同我繼續去完成昨天被放鴿子的那紙證明,經過了昨天打的交道,今天她明顯在態度上熱情了不少。指定醫師也沒有再為難我,很快就簽下了quarantine permit——儘管後來我發現,他的簽名和原本檔案上的列印姓名並不是一回事,但最起碼,機場和航線都成功通過了這項步驟。南萊特的St Peter’s派車一大早便將棺材運送至Tacloban機場——不過為了託運安全,特意在原本就XXL尺寸的棺材上,又加固了兩層木框——這讓我一時看著愣了半晌,直到給了司機小費後,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運輸的內容是如此龐然巨物,但裝載的卻只是一個完全難言偉岸的普通身軀。
中午,我們大部隊搭載酒店的免費shuttle來到了機場,預示著我們的萊特島行程也終於告一段落。小小的Tacloban機場對於行李重量查得很嚴,我不得不轉移了一塊插頭接線板才勉強搭上了手提額度。簡陋的候機大廳居然依靠人工通知來更新動態,像極了拳擊賽的舉牌女郎——只不過舉牌的內容,不是下一回合的倒計時,而是一言難盡的道別。
——“中午好,先生。David和Delia已經託付我們、以他們的名義給您父親送去了兩幅花圈,請知悉。”
忽然收到Shony發來的這條簡訊,不禁讓已然置身座位上的我、心裡油生一股夾雜著暖意和留戀的感動情緒。
下午準時抵達了馬尼拉機場,便著手聯絡殯儀館的接機事宜。怎料司機的效率實在讓我光火,後才得知他竟然沒頭沒腦地在機場的T2和T3之間來回跑了幾回合,硬生生被耽誤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裝車完成啟程前往St Peter’s,卻不可避免地碰上交通高峰期,瘋狂堵車自不必多說,冒失的司機還因為違規而被交警找了茬,待我們最終趕到殯儀館時,已然接近晚上9點。
馬尼拉St Peter’s 接應的小妹Clarisse明顯職業很多:職業的妝容,職業的言辭,職業的微笑,表面上看似伶牙俐齒、有板有眼,但比起在南萊特鄉間出身、無私淳樸的Shony,總感覺多了些來自大都市的世故。由於保險公司的本地服務方就在馬尼拉,所以之後的一切費用均已經墊付完成,剩下只需按部就班地辦完一些必要的證明即可——當然,這一切的首要步驟,就是先送完我爸的最後一程。在Clarisse的建議下,我們決定趕緊於第二天晚上8點進行火化,之前的所有時間、均可在一間選定的場地裡進行任意的佈置和追悼事宜——這相比於國內大城市常年緊密的殯葬排期,倒是寬鬆了不少。
至此,我也終於有機會帶著媽媽去見了父親的遺容,她強忍著崩潰邊緣的情緒、小聲哭著對我說,老爸臉都膨脹了,一點不好看。
——“沒事,明天還有時間,會好好裝扮一下的。”
但我也必須承認,逝在異國他鄉,連最後一程也走得很不踏實。
2016.02.10 Tacloban 多雲
早上整裝待發,今日目的地是萊特島首府、第一大城市Tacloban。臨行前,我們留下了那隻從國內帶來的大帳篷——這個原本計劃在小島上休閒野營的必備工具,然而淳樸的Caimito酒店員工還特意提醒我們落下了這份行李
——“哦,我們用不上了,就送給你們吧”
匆匆而過的南萊特,這隻幾乎全新的帳篷是我們留下的最後的紀念。來不及和David、Delia鄭重告別,也沒來得及和Shony打聲招呼、甚至也沒問清在退房時看到的那個漂亮小女孩叫什麼名字,我們便陸續跳上了Pascal的小皮卡,向當地的長途車站駛去。
愛爾蘭老闆Pascal依舊是一臉舉重若輕的微笑,但我偶然間發現他的脖子不太利索,可能也是因為區域性痙攣而僵硬了笑肌。一路上,他用非常純正的愛爾蘭口音與我聊天,說起當地的旅遊景點,天氣的旱季雨季,以及自己創立酒店的小故事;這個樂觀的小老頭很擅長活躍氣氛、言辭充滿幽默風趣,並且絲毫不提殯葬相關的晦氣事(儘管憑他酒店的地理位置,一定接待過無數奔喪的旅客) ,我也非常明白他的用意,其實就是想幫我暫時緩解下一直緊繃的神經。
搭上了前往Tacloban的長途麵包車,我們又回到了六天前剛落地時、包車路過的西海岸公路。叔叔坐在副駕駛上,依然好奇地隨手記錄下沿途海岸線掠影。我也順勢心不在焉地給大家介紹沿途路過的風景:Carnigao島,Hindang鎮,Cuatro群島……然而內心卻止不住對接下來事務的無盡焦慮。我一反常態,用電話預定了今夜臨時下榻的酒店Ironwood,其實只是看中了它有往返機場的免費shuttle服務,顯然有助於我今明兩天在Tacloban機場辦理的轉運手續。
Tacloban是一座熙熙攘攘的東南亞小城市,雖然密密麻麻的城市規劃讓我多少有些心理牴觸,餐飲購物倒是方便很多。入住完畢後,我們前往酒店附近的麥當勞填報肚子,竟然還巧遇當地華人的舞獅隊,鑼鼓喧天地好不親切。只可惜我無心戀閒,依然處於急切的備戰狀態,在找到賓館的門童小黑帶路、幫忙去便利店給本地手機號充錢後,我便著手聯絡當地的St Peter’s來助我辦理手續。今天的重頭戲,是找當地指定的醫師辦理遺體運輸的quarantine permit,殯儀館派了一個穿著時尚的小妹來協助我辦事:她愛理不睬地刷著華為手機,時不時自拍打扮,看上去是個傲嬌又偷懶的富家小姐。陪同我的叔叔看出了我的顧慮,說咱們要不要試著塞點小費通融通融?我些許猶豫,想著這麼個富家公主估計也看不上小錢,就和叔叔商計說要不街邊買瓶可樂討好一下吧——事實證明這麼一個小舉動確實有些效果。
小妹帶我們坐Jeepney去找醫生,結果意外被醫生放了鴿子。急不可耐的我趕忙找隔壁同事問詢電話,然而這個醫生同事卻多少有些仗勢欺人、略帶凶氣地打發我道——“我不能告訴你電話。我也不確定他明天會不會來!” 悻悻而去的我擺脫不了鬱悶,隻身前往機場繼續問了一圈待辦的託運材料後,才滿身倦意地迴歸住處。
晚上應大夥提議,去當地最大的SM商場散散心,找了一家價效比極高的中餐廳,竟然發現了正宗的胡辣湯。大家嘖嘖稱讚其口味,這也讓一向不碰胡辣湯的我也臨時起意飽餐了一頓。今日一事無成,但屬於我的冒險還得繼續。“不妨乾了這碗湯壯個膽吧。”
2016.02.09 Southern Leyte 多雲
今天去市政廳約見Renan先生,順利完成了辦證流程:用醫院開具的死亡通知以及警察總督認證的事件報告,換取了真正的Death Certificate。當然,這份死亡證明只是後續無數繁雜手續的第一步——其表格中密密麻麻的內容均有待各路官方機構進行簽章認證,但最起碼,Post Mortem的屍檢步驟可以在今日如期進行了。
(官方認證的死亡證明)
約定的法醫姍姍來遲,簡單問了我幾句事發情況後,便獨自走進St.Peter’s的停屍間開始工作——說是停屍間,其實並沒有別人,甚至可以全程近距離觀看法醫的一舉一動——當然,我根本不可能有那樣的心理承受力。不消半小時,法醫便出來告訴我,沒有發現任何外傷,唯獨心臟附近有強烈的淤青(這多半是因為長期持續的CPR而留下的),最終的檢測結果是Cardiorespiratory Arrest。我不懂醫學上的拉丁文,特意查了下字典,說是心源性心肺驟停;我估摸著這個結果似乎有強烈的病因暗示,猜想這可能會給保險公司對此事件的定義提供新的推辭(也就是說,這可能不是個純粹的意外身亡,而是有病情隱患的),那這樣會對最後保險賠付有著關鍵性的影響,顯然對於我們不利。於是我試探著問法醫,是否需要複檢?法醫搖搖頭,說咱們這裡沒這個條件,基本上殯儀館裡都是這樣屍檢的;進一步的檢查(比如解刨)沒有多大意義,更何況——距離事發已經有三天的時間,防腐後臟器能保留多少、更是不可拿捏了。我雖心有不甘(畢竟目睹她的所謂屍檢,只是極其簡單的觀察+按壓步驟,多少有些敷衍),但客觀條件確實無法支援,也只能順勢接受這樣的結果。
緊接著便是化妝和進棺等一連串事項。昨日David告訴我便宜的棺材已經有貨,果然不出所料,今天呈現在我眼前的,便是一位工人通過修鋸棺木和拼接安裝、很快便把這樽XXL casket當場製作了出來。Shony隨後帶我去“監督”入殮師的化妝工序,我表面上答應,其實也只敢隔著幾米的距離遠遠觀望下;反倒是Shony完全沒有怯生之意,她如嘮家常般幫助我向入殮師傳遞想法,其間一直面不改色地呆在我爸的身軀旁邊,這麼一個看似瘦削柔弱的女孩此時卻穩如泰山,著實讓我有些自慚形穢。
經過我和家人的周全考慮、再綜合保險公司的經驗建議,我最後決定將遺體在當地火化。這是一個很艱難但不得不果斷的決定。原本我一直抱有帶父親落葉歸根的信念、希望能通過努力將遺體運回國內再進行後事,但是不得不承認,大使館的薄情冷漠和某人的無理取鬧讓我逐漸扭轉想法,而現實的掣制使我慘痛意識到,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公民,要在短時間內用有限的成本將遺體完整帶回國的可行性幾乎為零(牽涉到使館認證、防腐、檢疫、清關等程式阻礙以及遠遠大於可承受範圍的費用)——然而即使是“當地火化”這個不能再簡單的選項,在南萊特這座相對偏僻又崇尚自然入葬(土葬,海葬等)的小島上依然是無法完成的。也就是說,整個菲律賓只有像馬尼拉或者宿務這樣的大都市,才具備殯葬火化的客觀條件。這便意味著,我們也必須帶著父親的遺體,在幾天內轉移陣地,前往馬尼拉——綜合了回程交通和辦事效率(根據保險公司的比較建議),馬尼拉是相對理想的選擇——來完成最後的步驟。於是我再沒有多猶豫,馬上和St.Peter’s敲定了轉運合同,決定以最快速度、明天即前往Tacloban(萊特島機場所在的省會城市)調整,而後天直接飛赴馬尼拉——這個傳說中治安極差的亞洲罪惡之都。
又是前前後後忙活了一整天,總算也塵埃落定了一階段的事宜。晚上我獨自僻靜休息,偶然中翻看到了保險公司的郵件記錄,發現安聯保險的多個業務員為了我爸的案件無時無刻不在催趕進度:從國內分部到總部,直至菲律賓的落地方及合作旅行社,每一條郵件的抄送都無不體現出保險公司的爭分奪秒和盡職盡責;而這些日子也正是保險公司及時跟蹤我的情況並給出的多方建議,讓我不至於在這一片迷茫中喪失前行的動力,忽然之間一股熱流湧上心頭。遙想當初,這個看似簡單的旅遊保險只是我在出發之前、為了圖方便(便宜)花十幾塊錢隨意購買的,現在卻是我身邊最值得依靠的臂膀;感慨的同時也不禁唏噓——好好的人,開開心心出門遠行,回家卻只剩一紙保險賠付,這莫過於世界上最殘酷的事罷。
2016.02.08 Southern Leyte 陰轉多雲
今日大年初一,菲律賓因為有一定基數的華人後裔、也是慶祝農曆春節的,所以在這個官方假期中,行政機關繼續閉門謝客——意味著我只能等待假期結束才能推進一切程序。可是對於心急如焚的我,顯然停不住坐以待斃,一個上午,我繼續周旋於St.Peter’s,試圖想辦法和殯儀館討價還價。然而Shony放假沒有來上班,值班的新人交流起來也不怎麼利索,費勁溝通下來、價位依然沒有什麼變化。倒是我偶然間瞥見了後門處有工人一直在鋸棺木,我這才知道原來當地所謂的各檔次棺材大都是現場製作的,根本沒有想象當中這般複雜,我更相信這事肯定還有迴旋的餘地——只是,相較於價格,我的時間成本也一樣高昂。
對了,今天Maui給我發訊息祝新年快樂,我不得不告訴她前天發生的緊急情況,併為取消了原定司機的行程致以歉意。記得前天清晨,Maui和司機還特意跟我電話確認2月9日的包車行程將一切如期,然而事與願違——怎能料到當天晚上我便簡訊緊急告知司機取消呢?
——“Oh my god!!!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不管怎樣,Will,如果有任何困難請務必告訴我,南萊特是我的故鄉、我還是很熟悉的,馬尼拉和宿務也是,說不定我能幫上什麼忙……希望你能順利解決後事。為你祈禱!Stay Strong!”
我只是謝過了她的好意——畢竟一個素面未謀的網友能有如此熱心,我已經很感激了;畢竟,現在的我,尚有信心可以自己掌控、一步步走下去。
我的信心來源於身邊傾力相助的那些人們。下午,David和Delia通過郵件告知我,說他們已經核實了我目前的手續,無需再找律師進行案件公證、即可直接通過Padre Burgos“市政廳”辦理死亡證明。Delia還補充說,已幫忙聯絡了市政廳負責人Renan,讓我明天安心去找他辦證,並且“他英語很好,相信我,不需要我的陪同你就能搞定”;於此同時,David也帶來了另一個好訊息:St.Peter’s已經向他們確認、有普通價位的棺材了,亦將價格和聯絡方式一併告知。我心中既感動也慚愧,眼見這個困難在多方的協力下逐漸落入了掌控範圍,我也便順勢下了臺階,謊稱資金問題已得到解決:
——“其實我的親友已經給了我足量的資助,只需要去一次ATM就能湊夠現金了,所以我們能夠承擔這個價格……No worries about that anymore.”
還有那位幽默的愛爾蘭老闆Pascal,永遠一臉笑嘻嘻的好客模樣,完全不像一位接待奔喪旅客的酒店業主。今晨他親自下廚為我們準備早餐,並特意打招呼說,因為很早之前這個度假村就被一對新人預訂了婚禮,當天客房全部滿員,不好意思只能讓我們臨時轉移地方湊合一天了。不過他說新訂的酒店離這也沒幾公里,他來負責親自開車接送。我們對他的熱情周到心懷感激,也是欣然應允。叔叔阿姨甚至還建議我,以後結婚乾脆也在這個度假村辦了,寧靜淳樸、風景不錯、物美價廉,還有獨一無二的紀念意義——畢竟,天上的父親也一定會回來看看。
有幸在這些陌生人的幫助下,一切就彷彿今日陰轉多雲的天氣,逐漸明朗起來。
晚上轉移到一所名叫Jaimee’s的小旅館過夜——說是小旅館,其實也是個自帶泳池的臨海度假村,只是由於房源緊俏,我們一行六人——不,五人——也只能訂到唯一的獨間擠一擠了。好在旅館的地理位置相距Maasin市中心非常近,我想既然今日尚有閒工夫,不妨試試自助一頓新年大餐。長相圓圓的小掌櫃很應景地同意了我們的提議,並很爽快了借給了我廚房間的鑰匙——開啟一看,竟然所有裝備一應俱全,甚至還不乏完整的一套中式醬料——這無疑讓身心俱疲的我們忽然兩眼放光,於是很快便決定開啟採購。
Maasin最大的菜市場就在碼頭附近,日落以後已然冷清了不少。我帶著陽陽速戰速決地逛了一圈,將魚肉瓜果一網打盡。有趣的是,當我們在最後一家賣豬肉的攤位上準備秤量付款時,攤主突然對我說了一句:
——“你父親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見我驚愕狀,他解釋到,因為他的妹妹正巧在醫院工作,前兩天和我打過交道,便對我們這些不幸的中國遊客有所耳聞。
——“Stay strong. God bless you.”
源自陌生人的暖意讓我忽然有種回家的錯覺。晚上女士們聯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中式大餐,大夥兒終於在夾縫中輕鬆愉悅了一下。一家親友其樂融融,好歹有些過年的氛圍了;然而隔壁小酒館忽然播放的一首背景歌曲,卻讓異常敏感的我又一次沉重了心境——
這首歌叫做All by myself,而且是Eric Carmen的原唱——比起蕩氣迴腸的席琳迪翁翻唱版,這個男聲版更具一種冷峻而剋制的絕望;好不應景,瞬間撥動了心中那根脆弱的弦。
2016.02.07 Southern Leyte 陰轉晴
讓我先平復一下情緒。這兩天發生了一連串難以置信的事情。
好,現在我來冷靜地,客觀地梳理一下時間線。
昨天早晨風和日麗,按照計劃,今天我們包了Castle度假村的出海船隻進行全天的出海活動,包括兩次浮潛、鯨豚觀賞、沙灘午餐,以及下午的鯨鯊尋覓專案。早上8點我們整裝待發,船上裝備齊全、人員完整、萬事俱備,我們首先自Castle度假村海灘朝著對岸的Limasawa小島方向前進。大約40分鐘後抵達今日的第一個浮潛點Adrian’s Cove,船隻在離岸約莫30米的地方暫停。我們在Lony的指導下,換好裝備(腳蹼,面鏡等),逐個下水開始浮潛。我爸因為有一定浮潛經驗,興奮地搶先下水活動,並在水中熱身後特意向船上人員比劃了一句“very happy”以示順利。當大部隊都已經下水時,我看到Lony單獨帶著不善水性的我媽一步一步緩慢遊動,我爸則一人突前行進,其他人員陸續隨後。大部隊的方向基本朝向不遠處的海灘,而最後下水的我因為不走尋常路選擇了一條平行於海灘的遠岸路線獨自探索。由於手持著潛水相機拍照,我大約在下水十分鐘後才開啟了頭戴的運動攝像機,然而在此不久便聽到水面上媽媽的叫聲而立即關停了錄影——因為我爸突然不省人事。當我游回去檢視時,Lony已經同另外一個船員聯手將我爸向上平置在了水面,口鼻已然沒有了呼吸。媽媽說她發現我爸就趴在眼前一動不動,嘴裡夾著的水喉已經脫落、肚子也因為進水鼓起一塊,才慌忙間呼叫救援。我急忙要求Lony立馬進行人工心肺復甦,但Lony說“no CPR in the water”並讓我一同將我爸先拖回船上處理。一分鐘後,我和叔叔回到了船上迎風疾返,而女士們則由一位船員陪同,先留在了沙灘上等待後續接回。我目睹她們三人披著毛巾戰慄地蜷縮著,看著返航的小船已然被嚇哭。此時的時間應該是2月6日早上9點多。我的錄影顯示,整個出事過程不超過三分鐘。
全速返航的小船到達岸上的Medicare——也就是Padre Burgos鎮上唯一的醫療診所(然而並沒有急救的硬體)——大約耗時30-45分鐘,這期間我們一直沒有停止做CPR。我嘗試了兩次,但嘴對嘴後滿是他早餐塞進的菲式米飯混雜著胃液的噁心味道,身心實在無法忍受,只得放棄轉而拍打他的四肢、試圖啟用一下停滯的神經。Lony和叔叔輪番按壓+吹氣,已然把CPR做到了極致,但我爸身上除了一絲血液倒流的痕跡,並沒有任何實質反應。一旁的廚師小妹負責聯絡岸上救護車、並不時幫我們抽取淡水澆洗,可是到後來她也從眉頭緊縮變成了神情絕望。
很奇怪的是,那時我的腦海中,還反覆響起了一首音樂,叫Bring Him Home。我試圖一邊唱出來一邊流淚,可是時情時景,我竟然連落淚的勇氣都消耗殆盡了。
Medicare也是當地著名的潛點,近岸珊瑚密佈,紋理明晰,分層的海水泛出迷人的色澤——然而在急救面前,這一切美景都毫無意義。無縫接上了守候多時的救護車,又花了超過半小時才轉到隸屬於Maasin市的一家大型醫院;在這期間的救護車裡,我依然堅持讓大家不要停止CPR、依然堅信著這哪怕不到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直到終於送進搶救室後,身體底子良好的叔叔也差點累暈、不得不請求吸氧回神。
我像個小孩子般依偎在叔叔高大的身旁,怔怔地問他,我爸還能行嗎?叔叔喘著粗氣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
——我相信,我爸的確是個好人,但他這輩子卻沒有“吉人”的福氣。
我站在搶救室簡陋的玻璃窗外目睹了這心如刀絞的過程:從除顫儀、氣吹CPR、到心臟電擊,甚至都沒有嘗試環甲膜切開,便宣告結束。這期間我並不能準確估算消耗了多久,因為之前的每段時間都感覺度秒如分,但這次卻覺得過得飛快。
我不願接受這個其實心裡早已料到的事實,拼命拉著主治醫生的手,哀求道再救救、再試試;主治醫生摘下口罩,擺擺手無奈道:對不起,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患者瞳孔已經放大。不信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
於是我在醫用電筒的輔助下,見到了父親的最後一“眼”。他走得那麼匆忙,甚至都來不及換下身上溼漉漉的潛水服。
我愣愣地徑直走出醫院大門,失焦的頭腦一片空白。等在門口的Lony給了我一個溫暖但無力的擁抱,Castle度假村的老闆娘Delia也聞訊趕來,握著我的雙手不停得說著安慰話——儘管這才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一旁來自Medicare的值班醫生默默地向上帝禱告……但此刻的我,卻完全無法接受他們的善意——我丟了魂,現在亟需做些什麼來把自己啟用。於是我迅速嚥下一口氣,冷靜地翻開了手機通訊錄,撥通了以下三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給我媽。她們已經從小島回到了度假村,焦急地等著訊息。一開口便是哭腔的急問:“老爸醒了沒啊?”我無法正面回答,只是說還在搶救中,你們趕快來醫院。
第二個電話,打給我舅舅。他剛做完了一個小手術、尚在醫院休養,但我已然顧忌不上這麼多了。他聽到後,語氣突然加重了起來,但舅舅畢竟歷經過大風大浪,很快冷靜下來,告訴我他來負責合適地將訊息傳達給其他家屬、並協助安排後事。事後聽舅媽陳述,其實舅舅當時都已失禁,一時自臥床而暴起、手足無措,很難想象連他這個什麼都見過的大男人也會緊張到脫離控制。
第三個電話,打給任伯伯——我爸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及合夥人,也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父輩。
——“嗨,WW啊,你們在菲律賓玩得怎麼樣啊?開心嗎?”
——“任伯伯,請聽我說,如果你在開車的話,麻煩先靠邊停一下……”
——“哦哦好的,我已經停下來了……什麼??啊??哎喲!!哎喲!……”
他陡然升高的語調甚至蓋住了我愈發絕望的聲線。
——“好,那我現在能做些什麼?”
——“我和舅舅已經說了,你們先聯絡起來。主要是工廠那邊,先不能洩露訊息,在我們回來之前,一定要保持穩定……另外,如果方便的話,麻煩適時通知一下凌阿姨”
凌阿姨是我媽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從小戲稱的“丈母孃”;因為顧忌女士較差的情緒控制力,我只能選擇通過轉述的方式傳達到位。
——“好的,沒問題。你們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五分鐘以內,這三位我們家裡最信任的聯絡人,分別在微信上給我傳送了大量訊息,其中均包括了緊急救援電話和大使館的聯絡方式,以及同一個中心思想——
——“一定要先儘快回家”
沒過多久,媽媽和其他女士都乘車趕來,叔叔趕忙提醒我備好救心丸——但顯然只是心理上的防備罷。沒等我開口,媽媽已經瞥見了正出搶救室轉移到其他房間的那個病床,隨後便是大家意料之中的崩潰。費勁氣力發洩了很久,也抱著哄著安撫了多時,叔叔和幾名護士才聯手把哭暈的女士們安置到附近床位上,一片混沌中,我卻不知不覺回到了父親的床邊,想著最後要和他說些什麼話……
都說人生如戲。可是當這種電影情節真切發生時,反而覺得,“人生比電影困難多了”。
媽媽稍微平復一點了,小聲哭著對我說,你看老爸身上還穿著浮潛的衣服,這不像樣啊……我轉身看了眼父親的軀體,剛試圖向前一步,但又想著扶起他冰冷的四肢,心裡一寒而實在沒有勇氣繼續了。正巧Lony告訴我,當地警察局需要我們回去做事故筆錄,我便藉機暫離了醫院。事後當我回來時,發現父親已然褪下了潛水服,甚至連本命年的紅內褲也一併穿戴好了——而這一切過程,竟然是叔叔帶著陽陽完成的。我不禁自慚形穢,同時也欽佩我的發小——一個二十出頭的女生——毅然有著遠超同齡人的勇氣與鎮定。
時空轉向Padre Burgos的警署,Lony和我,先後進入辦公室寫下事件的筆錄。印象當中我從未以如此快的速度手寫下一篇英語作文,但事實卻是一幀一幀歷歷在目。文畢,簽字、宣誓、手印,警察對比了下兩份筆錄,陳述基本一致,很快便蓋棺定論打出了官方報告——一場意外溺斃,責任持續調查中。走出警署大門,我見到Lony孤獨的背影,一個人躲在門口暗處抽菸,默默地攢下了滿臉熱淚。
——“I’m sorry Will, but… stay strong!”
領走前Lony還特地給我買了一份零食,說你一定餓了,別硬撐著。再一個擁抱後,便無言告別。
之後我再也沒見到Lony,我想他一定也很絕望,因為不僅是同我一樣目睹了一個鮮活生命的突然流逝,更是擔心因此而丟了這份養家餬口的職業,哪怕,這根本不是他的過錯。
(我在警局寫下的事件筆錄)
(Lony的筆錄)
(當天開具的警方報告)
旁邊開著皮卡的警察熱心地載我回到鎮上,我又拿著Delia塞給我的一些零錢搭上了前往醫院的multicab(雙條車)。在乘車的間隙,我聯絡了中國駐菲大使館,試圖請求他們給予我足夠的援助。然而奇怪的是,馬尼拉大使館說這事歸宿務處管理,而宿務大使館又推脫說:請自行聯絡當地殯葬機構或者保險公司來應對。官話倒是吐盡了,可是當我明確要求需要人員來協助辦事時,總是打個圓場糊弄了回去。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反倒不是情理上的憤怒或者失望,而是“無論如何,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堅定。
一來一去,差不多又過了兩個多小時,這才發現大夥已經幫我把零碎的雜事辦妥了:從Kuting Reef退了房,也拿回了幾大箱的行李,甚至還為我買了份盒飯充飢。可惜忙得不可開交的我,此時竟也無暇感動,心中只想著“下一步該辦些什麼”。Delia已經應醫院的標準,聯絡好了當地的殯儀館,將父親運走了——可是到了飯點時間,她也必須匆匆趕回自家打理事務,只好先向我打個招呼說晚點再來幫忙。沒有了她的協助,顯然一切都會變得困難,但我也只能抓緊時間先行動起來了。我首先詢問主治醫生,是否可以直接開具死亡證明;但他的態度很堅決:病人送來時已經沒有生命體徵,我們只是例行搶救,並不能判斷真正的病因。換言之:此件必須由殯儀館在組織專門的屍檢之後才能開具。我頓時明白了這條路完全行不通,便調轉思路,決定先去殯儀館掌握接下來的完整流程。
St.Peter’s 是菲律賓最大的連鎖殯葬機構,而這家位於Maasin郊外的St.Peter’s就坐落於海岸線黑沙灘的椰林裡,距離醫院還有約莫十幾分鐘的摩的車程。頭頂星光璀璨,我卻獨自坐在一部疾馳的Habal-Habal上,欲哭無淚。在St.Peter’s門店,一位名叫Shony的年輕女士接待了我——雖然她的英語水平遠不如Delia,但好在人足夠耐心,交流不成問題。我三下五除二問清楚了辦理手續所需要的材料,以及接下來馬上要面對的幾個流程:屍檢和防腐。
——“先生,按照我們這裡殯葬的常規處理方式,因為您父親是不明原因猝死,需要進行屍檢定論,所以在此之前需要更復雜的認證程式以開出死亡證明。當然更重要的是,需要儘快進行embalming工作…”
——“哦哦我差不多明白了……可是,你說的那個啥,embalming,是啥意思?”
——“embalming就是…恩…打個比方,用福爾馬林處理一下…”
說到“福爾馬林”我可算聽懂了。我追問難道這裡的醫院沒有冷凍室儲藏嗎?Shony只能尷尬地回答,這裡天氣炎熱潮溼,醫院也沒有冷凍的硬體,所以防腐措施必須儘快了。
基本思路理清後,我簽下了殯葬合同,就此準備迴歸住處。
但,此時落魄如我,何處又是我家呢?
——“Hi,Will,我已經幫你們安排好了酒店,就在St.Peter’s附近幾百米的路程,你到時候直接回來就行了” 正巧,Delia的一個電話解答了我的疑慮。我順著她的提示,很快便沿路走回了這家叫做Caimito Beach Hotel的旅館——誠不我欺,確實距殯儀館非常近,這無疑給今後辦事提供了極大的交通便利。
然而正當我前腳趕到旅館門口,想再和Delia好好聊聊時,她接送我家人的汽車卻後腳駛離,揚長而去。我看著酒店房間中已然全部安置好的大夥,心理多少也踏實了一點。
這晚,在無窮無盡的長途電話和與保險公司交涉的郵件中度過。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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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我獨自趕赴St.Peter’s與Shony約談接下來的辦證事宜,她細緻得幫我梳理清了所有潛在流程。簡單概括,大致還有以下幾個步驟:
1.準備屍檢及防腐。
2.辦理死亡證明。
3.認證死亡證明。
4.準備遺體運輸或火化的相關材料。
(Shony為我梳理的辦事流程)
其中,第一步就並非直截了當。醫院因為不明病因無法直接開具死亡證明,即代表這個事件需要先經過其他官方機構(如警方或律師)同意,才能進行屍檢程式來定論。然而恰逢週末政府機關放假,僅憑我的心急如焚肯定是辦不成了,只能藉助他人的幫助。Castle老闆David答應幫我找一下律師碰碰運氣,結果開車繞了一大圈到達當地律師裝飾精美的家裡,卻沒有發現人影。在我的持續懇求下,Delia竟然成功說服了Padre Burgos警局的總督、在下午就破例為我開出了屍檢申請;這對夫婦的全力幫助著實在一點一點地感動著我,儘管此時此刻我依然不能完全越過心中的疙瘩,更遑論我的家人了。
(警局總督的確認申請函,為屍檢前的必要步驟)
(簽署免責宣誓)
(防腐證明)
晚上,我回到St.Peter’s去商討一些後事當中不可避免的問題,比如,如何處理遺體的儲存及運輸——在當時我內心單純的想法中,讓父親完整回國應該是必須要爭取到的目的——我爸一定也不會允許自己客死他鄉還無法落葉歸根的結局——然而事實是,我其實已然置身於連首要的棺材錢都付不起的窘境。儘管菲律賓只是一個消費水平遠低於國內的小地方、而我們所處的位置更算是當地欠發達的鄉鎮,可是殯儀館給出的材料價格依然讓我們覺得無法接受——身在異鄉,我只想要一個能夠安全儲存和運輸遺體的裝載,而不是像當地人喜喪排場的豪華棺柩。更何況,根據殯儀館的說辭:目前最普通的棺材暫時缺貨,我只能花高價購買豪華版本——這對於根本湊不齊現金的我來說確實很為難。因為我媽還在情緒上,矛頭顯然指向店家,意思是我們已經遭遇如此不幸了,也實在接受不了金錢上的額外損失;所以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向David和Delia求情——正巧他們也在忙完了一天的經營之後,特意跑來St.Peter’s關心一下我的情況:
——“Will,今天還順利嘛?哦對了,我們今天下午出海的浮潛團再一次路過了Adrian’s Cove, Lony帶著所有遊客向你父親默哀致意。我們都希望你們早日克服難關,也願意竭盡所能提供幫助。”
——“David,Delia,我由衷感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的無私幫助……不過對於棺材錢的事,因為數額比較大,我一時拿不出這麼多現金,所以有些困難想和你們商量一下。注意,我只是陳述事實,都不代表我個人的觀點。我只希望大家一起商量得到最好的解決方法……我媽呢,目前極度悲傷,並且一直認為我爸的事情,雖然看來是場意外,但是店家無論從組織者行為,還是人道主義角度,都理應負擔一些責任。所以…我的意思是…是否可以…”
——“Will,我能理解你媽媽的心情,我們也非常想幫助你們度過難關。不過要是你們缺少足夠現金的話,我想我可以幫你們兌換一下:你可以給我轉賬美元,我明天開車去市裡的銀行取等值的比索,這樣就能解決了,不是嗎?不用擔心,這個不是什麼大問題的”
——“Will,這樣吧,如果你的家人和朋友想從國內資助你,可以通過我們店的賬戶進行交易,我幫你們直接兌換等值的比索現金,這樣也會方便很多……”
預料得到的西方思維讓氣氛多少有些凝固。一旁正經的Shony順著打了個圓場,說普通型號的棺材可能過兩天有貨,可以讓我再等等。
經過一場三方的舌戰群儒,我見無法依中國式的人情來獲取對方所謂的利益補償,也只能見勢就收:
——“哦對了,Delia,TA上網友都說你的廚藝很贊哦,我想以後有機會嚐嚐呢!”我抖了個機靈岔開了話題,這才讓周邊的空氣疏鬆了一點。那至於棺材錢的事麼,反正型號也沒定——“Let’s talk about this later”
懸而未決地回到住處,眼見媽媽依然處於崩潰狀態;我自不會多提此事,只好想著其他的常規途徑來解決潛在的資金問題。保險公司倒是非常積極地回覆我,然而由於身處偏僻鄉鎮,當地的負責人只能待我回到城市後才完成交接,自然目前的所有費用也必須我先墊付;但無論如何,起碼對於後事辦理的流程有著極為詳細的指導,相較於一幅撒手不管態度的大使館,真的是一針強心劑了。
Caimito旅館的愛爾蘭老闆Pascal幫忙掃描和影印證件、以加快和保險公司的溝通進度。Pascal是個面相幽默的老頭,操著一股愛爾蘭威士忌的微醺口音,永遠一幅輕鬆愉悅的微笑,倒是讓我緊繃的心情平復不少——我的緊繃,不僅在於手頭上後事的進度,更有遠未平息的糟心事。
昨天舅舅將訊息轉告給父親的親屬後,某人打電話給我,竟告訴我要拖在當地爭取最大補償
——“以前聽說誰誰誰的誰在哪裡出事,最後國外政府賠償了多少多少錢……你一定要在當地耗著啊!你爸至少可以拿100萬美金!”
我完全沒有料到她不僅沒有提供實質幫助,反而給出了與其他親友完全相反的解決思路。
——“你等我過來弄!你英語不行,不會跟外國人鬧的。你快把現在的材料和證據都發給我!我明天就去外交部和菲使館搞搞……”
想著屍骨未寒的父親怎麼可能經受得了長時間的等待,更何況,等的又是這麼號頭腦混亂、一心向錢的人物,她那個人能力要是真能成事,我奶奶晚年也不會事無鉅細都唯獨指著自己百忙中的兒子了。
聽完她的無理取鬧我自然怒不可遏,但我也實在沒有力氣去爭什麼;仗著目前在地球上所剩無幾的一點血緣關係,我決定給她發一下證據材料,然後就任其處置吧。天知道她那被毒害40多年的單向度思維、又碰巧在哪裡聽進去的這個數字,我是寧可被她抱怨不作為,也不能讓她再給自己的步驟添亂了。
這個除夕夜,註定惶惶不安。我回到了房間,依然在電腦和手機的交替作業下,保持頭腦的高速運轉。這時,大夥“強行”把我叫到了陽臺上,我揉揉眼一見,是滿桌的熱飯熱菜。
——“不管怎麼樣,今天過年了,咱們自己也要吃頓好的”
一整天都處於混沌狀態的媽媽,這時候強裝平靜、含著早已哭紅的淚眼,順勢為我多夾了幾根德國烤腸。
——“乾杯!新年快樂!”
五個盛滿果汁的玻璃杯擰在一塊,碰撞出心碎的聲音。
(Caimito泳池映上的今日晚霞,靜謐到心醉。我卻實在無力提起相機,只是用手機匆匆一記)
2016.02.06 Southern Leyte 晴
(空)
2016.02.05 Southern Leyte 陣雨轉多雲
我最期待的潛水日果真令我大開眼界。要說南萊特Sogod Bay地區那未受汙染的頂級水下環境,絕對是我不遠千里慕名而來此處冒險的首要誘因:這裡有著據說是菲律賓最好的峭壁潛點Napantao、神祕夜潛聖地Padre Burgos Pier、Limasawa島周圍遍佈的五彩珊瑚礁,還有時不時出沒的野生鯨鯊群落;更難能可貴的是,這裡遠未被大量旅遊業所侵蝕,依然維持著清澈的水質和蓬勃的生物多樣性,用Castle度假村老闆David的形容詞就是:clear tropical waters teeming with marine life。
哦,既然提到了David,這得讓我好好介紹一下這位熱愛潛水的蘇格蘭大叔和他自己的度假村Padre Burgos Castle Resort。之所以找到了這家潛店,是由於看中了他家提供的鯨鯊出海遊(也就是我們明天的主要行程)非常有吸引力,畢竟來到南萊特必須要感受的就是尋找這裡最獨特的野生鯨鯊群。因為預訂鯨鯊遊的緣故,我仔細瞭解了這家度假村/潛店,並和David郵件聯絡了起來,發現這是一家各方面都讓我很心水的度假目的地——鬧中取靜的地理位置、完美的私人沙灘、專業的潛水專案,以及在當地屬於高檔的度假硬體環境——可惜唯一的缺點就是食宿價格頗高。摳門如我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於是便計劃出目前這種兩全其美的方法:食宿在價效比更高的Kuting Reef,但玩在組織更好的Castle。雖然我承認這種做法從商業角度確實不太厚道,但反正這兩個地方距離也不遠,一來一去還可以同時打卡兩個度假村,何樂而不為呢?
再說了,David肯定也不會有所芥蒂的,畢竟我在他的強烈安利下也預訂了今天的潛水行程——雖然很可惜因為強流和經驗限制(畢竟我只是個菜鳥OW,自從半年前仙本那考證以後就再沒機會練習過),沒有去到我最嚮往的Napantao,但是David拍拍胸脯向我保證,Limasawa附近的珊瑚勝景絕對不會讓我失望。見他對當地各潛點的特色此般瞭如指掌,我相信他的這般自信並非空穴來風。
今天一早我冒著淅瀝小雨,匆匆幹完了早餐便暫別還沒睡醒的大部隊,獨自趕赴Castle度假村探路了。雖說只有短短的7公里路程,但是恰巧碰上一部拖拉機般的突突車效率拉胯,我不得不中途在Padre Burgos鎮改換一輛才將將趕上出海的時間。半小時過後,小雨雖然停了,但陰雲密佈的天空還是沒有透出穩定的光線;然而當我們的潛水船逐漸靠近Limasawa島時,敞亮的陽光果然準時赴約,周遭的顏色一下變得朗潤起來。
(清晨出海時,遮蔽的光線還遠不足以展現出實際的亮麗)
——“你看,這裡的天氣就是這個節奏,有時會莫名下一些小雨,但是很快就豔陽高照了”
潛導Lony笑著解釋到。這位面容憨厚的小黑哥其實非常健談,雖然口音很重有時候讓我聽不太清楚(比如他讀CHINA的發音是“支那”,其實並沒有其他意思,他就是發音不準而已),但看得出人倒是蠻靠譜的。剛見面時還因為我出示的手機版PADI潛水證(沒辦法,潛水證在前天入境時候因為一時大意,落在機場了)而猶豫了半天,生怕我這是不是個冒充的混子;幸好在下水前check的時候還是測試認可了一下我的基本功,發現沒有太大問題,便也同意我拿著潛水殼和相機快活地下去耍了。
同船出海的David今天也親自領隊,一路上他如數家珍地向大家介紹這裡的各種海洋生物,蹦出眾多專有名詞,好似熟悉這裡每一寸海洋。只可惜今天他沒有選擇加入帶瓶子的小團隊,而是在Adrian’s Cove停留、直接帶著另一隊浮潛客下水嬉戲了。而我們的深潛行程則是原定由Zack’s Cove和Adrian’s Cove兩潛依次串成——這就意味著不遠處更加深邃寬廣的Zack’s Cove,才是我今天真正的錨點。
那麼這個名不見經傳的Zack’s Cove究竟值不值得我的翹首以盼呢?答案顯然是肯定的。
(原諒我第一潛沒有準備充分,居然忘記調節相機的水下白平衡了。雖然靠圖片後期修回來點,但是色彩依舊不太自然。湊合著看吧)
(心心念唸的黑色柳珊瑚粉墨登場)
(整塊珊瑚礁密度極高,呈現出平衡的暖色調)
(調皮的Nemo一定是海葵中的常駐)
(鮮嫩的軟珊瑚群隨著洋流輕輕搖曳)
(峭壁上遺落的海星)
(這塊Sponge線條抽象)
(珊瑚礁為魚群提供取之不盡的富饒養分)
(淺海處的珊瑚群在豔陽下透漏著金光)
(第一次見到氣泡珊瑚)
(五彩繽紛的“珊瑚套餐”)
(Nudibranch海兔是珊瑚枝上容易錯過的小亮點)
(偶遇一條環紋海蛇大搖大擺地路過,幸好它對不速之客的潛水員沒有興趣)
(寬闊的柳珊瑚是小魚群的臨時避風港)
(膽小的Nemo還是躲躲藏藏,生怕無垠無盡的大藍水覆蓋了它獨特的俏麗)
第一潛還瞥見了一隻衝出珊瑚洞的Moray Eel,潛導Lony另說在下面一直用叮叮棒敲我去找Pygmy Seahorse,但我眼力捉急實在沒有辨識出來。顧此失彼的我甚至還弄丟了頭戴的運動相機——也不是真弄丟,只是出水的時候一個衝擊,拍進了深水裡。這讓本想好好喝杯咖啡休息一下的我很是尷尬。
船上輔佐的小黑說,不怕我自由潛幫你撈上來,於是鞋都沒換便噗通一身衝了下去——結果乾蹬了十幾秒,既沒潛下去也沒找到蹤跡……
半分鐘後,小黑上水換了個氣,說這咋可能,我再下去瞅瞅……於是又是十幾秒的顆粒無收。
不服輸的小黑這回多少有點生氣了,說估計沒有掉到深淵裡,可能掛在淺處的珊瑚上了;結果又是一個猛地下潛,這回還真被他瞧見了——果然不出所料;只是我那調皮的小蟻停留的珊瑚,多少還是有7-8米的深度,赤手空拳潛下去撈確實有點挑戰。Lony順勢靈機一動,問了下我和buddy是否願意在同一潛點再玩一次;和氣的buddy欣然應允,於是我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再次下潛、去撈回那隻還不至於失而復得的小蟻了。
(第二潛我汲取了經驗,水下白平衡完美還原了我所見的一切繽紛)
(紅珊瑚構成這座峭壁的主基調)
(Sponge與柳珊瑚的“黑白配”相得益彰)
(大自然的即興塗鴉)
(偶遇劇毒的Scorpion Fish,一時嚇得手抖)
(軟珊瑚群中為數不多的硬珊瑚組合)
(坑窪處的明暗交錯頗具視覺衝擊力)
(我的潛水buddy據說也只是個OW選手,但是一招一式卻看上去非常老練淡定,蹼踢也相當穩健)
(又是一株綠色柳珊瑚,枝繁葉茂地在峭壁盛放)
人得意忘形的時候總是會冒出些莫名其妙的bug。這一潛我本全身心地享受其中,海底大開眼界的五彩繽紛可謂震懾人心,甚至還瞄到一隻海龜和滑翔而過的Eagle Ray,可惜我的相機沒來得及抓拍下來;而興奮的我,耗氣量也在不知不覺中幾近殆盡。然而在大約半個多小時後,隨著氣瓶逐漸抽空,我在輕微洋流的助推下、一個不小心踢高了深度,怎料一發不可收拾、身體控制不住往上浮了。驚慌如我一時不知所措,頭拼命往下悶也不見下沉,只好依著CESA的方法儘可能慢地往上浮——幸好總體深度一般,上浮速度也確實不快,倒是很大程度避免了減壓病或者爆肺的可能性。只是,沉浸於海底盛況的buddy和Lony也來不及發現已然浮在水面上的我,情形異常尷尬。我像只青蛙一般誇張地四肢撲騰半天,試圖通過詭異的身影來引起他們注意,可惜人家身在水底視野限制,叫啥都沒用啊。無奈的我只能自娛自樂地換上浮潛水喉單獨閒逛了。跟著遊了大約三分鐘後,buddy終於敲了敲Lony的氣瓶,開始四處張望地尋找我掉隊的人影——也幸虧人家富有經驗坐懷不亂,很快便抬頭確認我沒事了;要是換作我在底下,保不準慌亂之中把自己也給弄丟了。
出水後Lony問我怎麼回事,我說這不是太開心了、都沒氣了嘛。他奪過我身側的氣壓表:0 bar,便擺擺手露出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微笑。有驚無險的一次潛水雖然沒有盡興,好在收穫頗豐、不虛此行。
接上David的浮潛團、一起回到Castle潛店後,我順便逛了逛這座據說風水極佳、裝飾洋氣的豪華度假村,以及它周遭的那個私家海灘——
(中午的陽光暴晒下,小海灘終於揭開了其驚豔的真容)
(這是一片獨屬於Castle度假村的私家沙灘)
(大部分時間都無人問津)
(唯有樹影斑駁)
(從Castle高處平臺俯瞰的心醉海景)
走近Castle度假村的室內,一座仿西歐城堡式的建築映入眼前,縱貫上下的旋轉木梯復古而又不失溫馨。
——“Whoa this place is tranquil!”我不禁發出讚歎。
——“是啊,就像我們酒店的標語一樣:Adventures in Tranquility” David得意地向我“炫耀”了一下,便打聲招呼與我握手暫別了,“哦不好意思,Delia正叫我過去幫忙呢,我就不耽誤啦……所以你現在也清楚我們家該怎麼走了吧?別錯過時間哦。明天我不陪你們出海咯,先祝你們玩得開心!”
我流著口水又沿著外圍走了一圈,新奇的同時也多少為我當初的摳門而有一絲絲反悔。
(Castle度假村外景,一派寧靜閒適)
——“知足常樂嘛!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大家不都滿意著呢!”我很阿Q地自我安慰道,卻不知不覺闖入了隔壁的一處規模更大的海灘:這個名叫Tangkaan的白沙灘,在午後熾烈的陽光下居然泛出無與倫比的分層水色,而其礁石上的一具騎士雕塑更是個極富辨識度的漂亮點綴——
(淺灘的透明在第一眼便令我興奮不已)
(礁石上的騎士雕塑算是一處小小的特色)
(瞧這分層的通透,是獨屬東南亞海島的標誌性漸變色彩)
(沙灘上偶見幾位當地居民,鮮有浮潛游客)
(Tangkaan海灘全景)
(從高處俯瞰之,水下珊瑚的紋路更為攝人心魄)
Tangkaan這個意料之外的發現讓我如獲至寶,我決定趕緊回到住處,這樣下午就可以招呼大家一起來分享此處祕境了。搭了輛摩的回到Padre Burgos鎮上中轉,發現這碼頭邊上的海水居然也是清澈異常,而整潔安靜的小鎮上也不乏香氣飄飄的披薩店和垂涎三尺的路邊攤——不愧是潛水勝地啊,到處都是隱祕的寶藏!
(Padre Burgos鎮碼頭)
我這人雖說比較懶啊,但好在說幹就幹、執行那可真是毫不含糊。回到Kuting Reef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喜形於色地給老爸描述這海底世界是多麼超乎想象、這隱蔽沙灘是如此動人心魄……說得老爸倒是有點心動起來了,不過其他各位卻依然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也不知是早上皮划艇玩累了,還是騎了小摩托出去逛悠倦了?哎,沒轍,只能先壓住我這all-in的玩興,睡個午覺再繼續吧。
優哉遊哉直到下午四點,大家休息飽了、終於跨上了兩部突突車、輾轉前往Tangkaan探個究竟——然而光線已然柔軟到沒有任何絢爛的力量。海水依然清澈,卻失去了午時的分層,視覺效果也大不如前了。我這個完美主義者未免感覺比較遺憾,不過大夥的興致倒依舊高昂,連那座小雕像都能擺拍半天,竟也讓我油生欣慰。玩到興起還讓我帶頭一起浮潛,我估摸著天色漸暗、風浪湧起,水下估計也沒啥看頭,隨便遊了一圈便草草了事;反倒是老爸難得“乘風破浪”、帶著越來越不怕水的老媽樂此不疲呢!其實我倒是希望他們為明天真正的頂級浮潛點和鯨鯊活動多積攢些體力。不過也行吧,他們開心就好。
今天沒有趕上度假村無邊泳池的日落,不過澄淨的天空映出滿幕玫紅,輔以泛舟路過,也巧然定格成了一幅畫——
夜晚星星點燈,老媽又被疑似螢火蟲(其實只是普通小飛蟲的反光)的小亮光點燃了興奮勁,大家甚至還玩起了即興光繪;又是嘻嘻哈哈但其樂融融的一場生活大戲:雖然看似平凡,但在一起的我們總能找到獨特的樂子;好像無論何時何處都不奢望太多,只求在同一片星空下彼此依偎。這就是家呀。
不過看著大家今晚蹦躂得心潮澎湃,我倒是累岔了;連潛水照片都來不及處理完,更遑論這些夜景了。先洗洗睡吧,畢竟我們的旅行也才開始不久,也要準備好迎接明天夢想中的鯨鯊呢!
2016.02.04 Southern Leyte 陰轉多雲
今天的趕路可謂非常順利。早上飛機窗外的雲捲雲舒預示了一整天的好心情,超高的能見度讓我不禁數起了低空掠過的小島礁,也一併幻想著這些未來的旅行目的地——
(窗外,雲捲雲舒)
(Alabat島)
(Sombrero島和Ambulong島,是位於Burias島北端的冷門目的地)
(Burias大島的北部海岸線)
(經過一小塊不知名珊瑚礁)
(Burias主島的白沙海岸線)
兩小時的飛行很快落地,我在Facebook上預訂的包車也早就整裝待發。雖說有點小貴,但畢竟我們拖著大箱小箱的、只圖省事;三個半小時的公路行程,途徑東西海岸線和一小段崎嶇山路,直到迫近南端小鎮Macrohon時,一片怡人的椰林遮天蔽日、均勻地分佈在水泥公路兩側。老媽不禁感嘆:“這裡和去年的巴拉望真像啊!”我猜她大概聯想到的是愛暱島的那條椰林小路,但平心而論,兩者的風格完全大相徑庭,說相似的、大概也只是同樣期待的心境吧。
我們此次旅行的第一處度假目的地,是位於Macrohon海邊的Kuting Reef度假村——一個並不知名、但裝飾不錯的本地小旅館,除了地理位置比較折中以外,我看中了還是它超高的價效比:因為我所選擇的多人套餐,摺合僅需人均200元便可包吃包住!這在鮮有度假設施的南萊特地區、應該說是無敵的價格競爭力了。
然而剛到達恬靜舒適的Kuting Reef時,我才發現之前官網上描述不詳的套餐其實暗藏著一個模稜兩可的烏龍選項:所謂多人優惠套餐,其實是針對揹包客團體同住一間的全包價格。可我們實質上是兩個獨立家庭,怎麼可能混住一間高低鋪呢?前臺一開始只給了我單間混住的選項,我跟著她去所謂的“套餐房間”瞅了一眼,內飾條件可比標準的海邊小屋差了一檔,這個當頭一棒可讓我心涼了半截。
雖然我內心清楚確實是因為自己看得粗心犯了一個理解上的失誤,不過木已成舟,我依然不甘心就這麼湊合過了——畢竟我們的完美度假才剛剛開始啊。
可是:我該怎麼去圓這個場呢?老爸看出了我的顧慮,說跟著我再去問問清楚。我便也壯著膽、死馬當活馬醫了:
——“你好,恩……首先呢,我預定的時候官網上並沒有明確說明是多人同住啊,所以我一直以為是兩間獨立房的;再說我們一行6人恰好是兩個家庭,混住呢也確實不方便。還有就是……我看現在度假村裡空房也不少啊,所以我在想能不能……恩…通融一下?”
我膽怯又圓滑地給自己的烏龍扯出了一個還算符合邏輯的理由。前臺經理好似暗藏玄機地思索了一下,大眼睛滋溜一轉,隨後順手拿出了兩把鑰匙說:
——“行吧,兩間標間已經準備好了。Enjoy!”
嗨!難得人品小爆發,可謂得來全不費工夫。也許是冥冥中註定這家Kuting Reef和我們有緣呢!興高采烈入住後,我便像撿了便宜一般在這家風景宜人的小度假村四處採風起來。而這裡最大的亮點無疑就是一座精緻的無邊泳池了。請原諒我這種窮遊黨沒見過世面,但水天一色的無邊泳池在我的概念裡,一直是類似於巴厘島土豪酒店此級別的標配;沒想到在這個幾乎無人問津的淳樸鄉間,也能蹭上這麼一波奢侈,那內心的滿足感必須得膨脹一回了。
(剛開始光線還不是很給力,但深淺的藍色對比已經初見端倪)
(其實無邊泳池與大海中間還夾著一層黑石灘,不過只要找好角度就可將兩者無縫拼接起來)
(光線漸豐,眼前的搭配在高飽和度的支撐下煥然一新)
(超高能見度甚至可以望及遠方的大島,猜想應該是Camiguin?)
(天光雲影下,一葉泛舟悄然點綴,好似畫中點睛之筆)
(沒想到在這個美麗的時節,如此漂亮的無邊泳池居然空無一人)
(草坪上的椰林與泳池形成了完美的動靜對照)
(這才是我夢想中的碧海藍天)
(很有桌面感的樹影)
(這片門前的小草坪光潔平整,看得出來打理得很用心)
(還找到一棵檸檬樹,可以順便玩玩逆光星芒)
(黑石灘其實在熱帶海島中不太多見,不過南萊特地區倒是屢藏此景)
(黑石灘搭配的海水顯得穩重深邃起來)
(別有一番氣質)
我們在享受完豐盛的全包午餐後,整個下午都無所事事地耗在了這座天藍色的無邊泳池裡。寧靜的海邊除了白雲、陽光和樹影,無人打擾的我們獨享了這裡的一切純淨。
(在老爸的帶領下,老媽也壯著膽開始扶著游泳板練習水性了)
(成效不錯,看她笑得多開心)
(甚至連帶水喉的浮潛也開始熟絡起來,這也多虧了老爸這種耐心的慢性子才能配合)
哦對了,玩出念頭的老爸還特意叫我給他拍幾張水下人像照片,不過咱們都是新手、配合一般,拍出來的效果糊得沒法看,也就不多獻醜了。倒是我跟老爸打趣說,你那個在水下睜開眼睛漂浮的樣子,像極了Nirvana的Nevermind封面上那個赤膊的小嬰兒……哈哈,我估計他老人家也聽不大懂這句黑話,“就當是返璞歸真、童心未泯吧!”
夕陽西下,古道西風瘦馬…嗨!連這句都會背岔,我還是不賣弄文學了吧。有一說一,今天的日落還真是不可多得的;很難用光輝奪目這種大氣磅礴的詞彙來形容它,但金光的純淨配上適量雲彩恰到好處的點綴、輔以藍色大海和泳池的倒影階梯,這一組合起來著實回味無窮。陽陽招呼著老媽和阿姨一起擺拍水上人像,女士們愛美的天性自由恣意、玩得不亦樂乎,這也難得讓我因為專注拍人而顧此失彼、差點忘了近在咫尺的完美風景。
(日落階梯下,餘波未泯)
(完美的光線為人像剪影提供了最佳拍攝條件)
(看吧,這個甩頭髮的創意抓拍得真不錯!)
(落日的輪廓最終圓潤出來,清晰地和我們揮手告別)
(日落狂歡下)
(餘暉映紅的晚霞,依依惜別今日的精彩)
其實世界之大、風景這麼多,錯過一些美妙的空鏡頭也並沒所謂。倒是陪你一起共享美景的人,一旦錯過了可能就不會再來了。
得了,我還是少來這一套“為賦新詞強說愁”吧。晚飯過後,大家瞥見餐廳外有一臺年久失修的鋼琴,便慫恿我上去玩一玩。我試著彈了首Imagine,奈何這琴音準差得離譜,害得我都快唱走調了……哎,還是準備早點回去休息了,畢竟明天的潛水可是體力專案,不妨先好好“想象”一下海底世界的驚喜吧。
2016.02.03 上海 晴
行吧,難得記錄一下旅行日誌。其實我這人挺懶的,叫我每天堅持做一件事還真順不下來。不過這回老爸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說要和我同步寫遊記紀念一下。嗨!看在他老人家難得的興致上,我哪好意思不應啊。
話說回來啊,這次旅行主要就是為了讓我爸開心一趟——都快六十歲的老年人了,卻鮮有機會好好享受一下家庭旅行的天倫之樂。
去年寒假的菲律賓巴拉望之行近乎完美,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帶老爸來這個窮遊天堂轉轉。當時在Honda Bay的小島上,熱情的當地船員問我,你爸爸為什麼沒有一起來玩?我只能尷尬地回答,他工作忙,沒有假期。其實我們都知道,“工作忙”只是一方面的說辭,為了照顧老人無法抽身才是長久的原因。但是現在奶奶已經過世了——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他也確實放下了一大塊心事,是時候迴歸小家的團聚了——我想這次旅行就是次很好的調劑,老爸也難得這麼爽快答應了我的計劃,想必他也一定滿心期待著——不過他唯一猶豫的,只是旅行時間的長短。畢竟去年他是我們家唯一申上美國十年籤的(這事都怪我,一開始填表失誤導致我和我媽被拒,還好老爸之後吸取教訓獨自成功了)、理論上可以在菲律賓免籤逗留一週,如果行程足夠短倒也省了很多事;但在我的苦心安利下,他最終還是支援了我的十多天路線,並且重新辦理了菲律賓簽證。
——“哎呀,就是這次簽證的照片好像多了點白頭髮,沒有美籤那張好呀。倒是你老媽拍得很年輕!”
說回這次旅行。原本計劃心心念唸的南非花園大道,但考慮到要依靠老爸一人自駕(也怪我駕照才剛剛考完科一)、路途遙遠、消耗巨大,原本的休閒目的很容易變成趕路,實在對不起他來之不易的假期;再說簽證對於我這種“無業遊民”也是一大不確定因素,不敢輕易冒險。其他的路線呢,也考慮過重返巴拉望,走更清靜的中線(Port Barton,Roxas,Taytay),但我這人就是禁不住對新鮮事物和潛水的誘惑,選擇了南萊特(Southern Leyte)這個極為冷門的hidden gem——擁有罕見的野生鯨鯊觀測點和極好的潛水環境、當然也不乏隱世小島和驚豔白沙灘的度假祕境。起始於萊特島最南端的Sogod Bay地區和Limasawa小島,沿西海岸逐級而上,穿越形態各異的離岸海島和崎嶇地貌、抵達西岸港口,再經過菲律賓“小馬代”Kalanggaman島輾轉到達宿務省,最後在宿務地區的“白沙天堂”Bantayan島結束旅程。這條純粹由我通過谷歌地圖手工打造的探祕路線,估計去過的國人旅客可以兩隻手數得過來;但是一旦成功履行(起碼我對此很有信心),那一定是一場不可多得的完美經歷。這不,在我眉飛色舞的安利下,我的發小陽陽一家竟然也決心加入,並鼎力支援我的全盤計劃——要知道她們家幾乎沒有啥自助遊經驗;這讓我既欣喜又倍感責任重大:畢竟安排一場兩個三口之家的旅行也是新鮮事,還是要捨棄些自由即興、準備得更周全點。所以啊,我這次的旅行攻略動用了近乎一切可及的搜尋技能(地圖,Google Earth,郵件,TA,FB等等),以確保每一條預訂、每一段交通、每一個地址都無懈可擊,甚至還通過Facebook Messenger給我新認識的菲律賓網友Maui打了越洋電話呢——這個事展開來又是一段很奇妙的緣分了。Maui是我在TA(Tripadvisor)上做旅行盡調時瞄準的當地達人,她是一位非常熱心的菲律賓大媽,也是一名自稱The Poortraveler的超級揹包客,而南萊特恰巧就是她的家鄉。鑑於她對於該目的地的熟悉程度,我們很快聊熟絡了起來,我也通過她的幫助成功預訂了一段當地的包車行程(也就是計劃中2月9日從Padre Burgos到Hindang的單程公路篇)——雖然只是口頭預約啊,但我鑑於之前在菲律賓旅行的美好印象,莫名就是很信任這些淳樸的人們。
(常規行程計劃)
但在此之外啊,我還憋了一個大計劃:那就是在家庭旅行結束後延續兩週的時間、繼續揹包環遊菲律賓,好好利用我現在半個Gap Year的假期時間,做一些青春無悔的嘗試。我打算踏遍宿務周邊的兩大特色海島:Camiguin和Siquijor,再順便去沙丁魚聖地Moalboal考個AOW潛水證,最後叛逃去“20年前的長灘”Calaguas露營探索幾天,再從火山小城Legazpi轉道馬尼拉回滬。這個計劃雖然不能保證擁有極致風景,但絕對新鮮感爆棚——連一個地名都不識的老爸看了都兩眼放光呢!要知道他前兩天還跟我嚷嚷說能不能帶他一起去潛水,現在搞不好又有興致陪我走長線,嗨!真是個老頑童。
(我個人的揹包長線計劃)
不過我覺得他也就是說說而已,畢竟廠裡這麼多事他從來不會完全放下的,能有他這般支援我已經是萬幸了。在這點上,我爸確實非常開明通透,不像老媽,其實一百萬個不願意、但實際上也拿不出什麼理由來拴住我放飛的心;再說我手頭上的申請和考研都告了一段落,自由一段時間又有何妨呢?
管它呢,我也沒想過太多,能出去就行。就算我以後是個廢柴也好、社畜也罷,起碼現在還有閒隙開心開心,說什麼也別錯過呀!
歸根結底,我就是那種對於旅行這件事情具有最大熱忱、既能投入到事無鉅細、又能爽快到一拍即合的小玩家,這點我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的基因:我媽一出門就既沒頭腦也不認路、這看起來真不像;而老爸,瞧他那個磨嘰的慢性子總是讓人急不可耐,我絕對不是他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這不,今天從家裡出個門又是他最慢了。“肯定是廁紙沒帶!”反正我每次都這麼開玩笑。結果你還別說,今天他居然真的在地鐵上摒不牢、還特意下了一站去解決內急了!嘿!這還真是難得碰到他“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好了好了,玩笑歸玩笑,還是老老實實記一下今天的流水賬吧。這次的出發航程是經香港中轉到馬尼拉,明天再轉菲律賓國內的小飛機到達萊特島機場——為啥要香港中轉呢?那顯然是因為業界良心的國泰航空在春節期間不漲價啊!沒辦法,自從去年兩次海島行後,再也沒有薅羊毛的契機了,廉價航空碰上春節假期永遠是個悖論,你只能祈禱大航空公司僅剩的良心了。好在國泰是真給面子,滿足了我這種摳門窮遊黨的基礎需求——雖然6年多過去了,再次搭乘國泰/港龍反而沒有了初相見的完美印象,空間小、裝置舊、轉機區域的條件有點糟心,哈根達斯和機內娛樂好像也沒以前那麼香,不過看在價格的份上,還要什麼自行車啊。
順利抵達馬尼拉機場,冒失的我在填入境表時竟然無意間丟失了PADI潛水證——雖然因為有電子證、實際影響不大,但心理上還是覺得出師不利。搞笑的是,過安檢時我的相機潛水殼居然被拎出來抽查,連老爸都笑著解釋說“it’s for diving”——哎,想想也是奇怪,菲律賓作為潛水勝地,機場安檢居然不認識這種裝備,難不成這次的風水不大對?嗨,反正能混過去就好。
因為在馬尼拉機場的等待間隔有點長,所以我提前預定了機場的休息房間打算小睡一下。這家名叫The Wings的機場旅舍確實位於航站樓內,進出比較方便,但空間也確實是侷促。多人間的高低鋪床位連塞個行李箱都費了老大勁,晚上休息因為隔音的關係也不怎麼安靜。看在有浴室和早餐的份上,這個價格勉勉強強還不算太浪費,不過比起隔壁自帶免費休息時間的馬殺雞床位,忽然感覺有點划不來……
“算了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明天我們的度假才正式開始呢。”我睡不著,躺在小房間的床鋪上,便這樣自我安慰道。一旁老爸已然鼾聲雷動,老媽也逐漸不甘示弱,好似一場韻律穩定的協奏。
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就好啦。
【後記】
回國兩天以後,我特意給David和Delia寫了一封致謝郵件,同時也分享了我在馬尼拉的糟心歷險、以及對南萊特的美好思念:
——“感謝你們,你們是我在菲律賓遇見的最好的人。言語總是蒼白無力的,但我相信你們可以體會到我的不勝感激。我想我父親也和我一樣想念吧……有時候我覺得他可能只是樂不思蜀了,固執地選擇把自己留在這裡,甚至都來不及和我說聲再見…或許這就是命,不是嗎?”
David和Delia非常高興,在回信中陪我一起吐槽了馬尼拉的鬧心事——當然這些都只是雙方患難真情的調味劑罷了。誠摯的關心過後,David也告訴我,最近很遺憾,鯨鯊都沒有出現過。按理說這個季節是它們的洄游旺季,雖然是野生動物,但這樣的現象多少有些反常。
——“不過它們總會回來的。”
我望著Castle度假村郵箱的簽名:‘Adventures in Tranquillity’,霎然內心平復而又堅定地對自己說:
——“我也一定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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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過去了,當初絕望而混沌的一切在我們的齊心奮鬥中, 一步一步迴歸正軌。在父親天上之靈的保佑下,我和我的家人過得很幸福;而如今的我,也算是沒有辜負他生前的期望,從一個吊兒郎當的毛頭小夥成長為有模有樣的在讀博士生——不過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帶著他,去看遍世界上最美的風景。
(2014.02.05 @Seven Mile Beach, Hobart, Tasmania, Australia)
(#Running Leo# 2016.10.29 @北京·房山·坡峰嶺)
(#Running Leo# 2021.02.10 @Hof HaCarmel, Hahotrim, Haifa, Israel)
——老爸,從今往後,請讓我來帶你看世界;也相信總有時,會一起回到你所愛的、南萊特的碧海藍天,繼續這趟未完成的旅行。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
(全文完。辛丑年元宵,寫於以色列海法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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