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記——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撥開天空的烏雲
像藍絲絨一樣美麗
我為你翻山越嶺
卻無心看風景
我想你 身不由己
每個念頭有新的夢境
但願你沒忘記
我永遠保護你
不管風雨的打擊 全心全意

1997年3月9日，星期日，遼寧省瀋陽市鐵西區南十二路。
春寒料峭。
上午約九點鐘，我看到了食分超過0.85的日偏食，當超過85%直徑的太陽被遮蓋時，天空微微暗淡了些，更強的寒意襲來，一種憧憬莫名湧上來，如果，太陽被完全遮擋，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1997年日全食，全食帶掃過黑龍江漠河，我還是個中學生，一顆種子在那一天種下。

2008年8月1日，星期五，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哈密地區巴裡坤縣。
茫茫戈壁。
下午，我看到了除了黑太陽的全部情景，一片小小的雲彩遮住了太陽，藍黑色的天空，如黎明般的地平線，水星，金星，唯獨沒有太陽。
我等了11年，當我第一次走到月亮的影子中，卻沒有看到我想象中的美景。

2009年7月22日，星期三，湖北省武漢市湖北劇院前。
炎炎夏日。
我趕夜車從杭州轉場武漢，只因為天氣預報告訴我武漢的天氣好於杭州，然而，全食來臨時驟降的氣溫，把武漢的水汽盡數析出，漫天飄雲，日食過後，便晴空萬里。
第12年，我第二次走到月亮影子中，幾乎完敗。

此後，錯過東非，錯過北極，錯過澳大利亞，錯過印度尼西亞……

1997年，那個少年，等了20年。

2017年8月21日，時長兩分半，稱為美國世紀日全食，橫跨美國大陸，從太平洋畔一頭扎向大西洋，完美的全食帶。
為了避免再次面籤，我在2015年便續簽了10年美籤。
美國時間進入2016年8月21日，提前一年第一時間掃蕩酒店，預定鹽湖城和Idaho Falls的酒店，以及其他兩個全食帶地點內的城市酒店作為備選。
2017年1月，預定韓亞航空美國洛杉磯北京往返機票。
2017年3月，預定洛杉磯到鹽湖城的達美航空往返機票。
2017年5月，預定鹽湖城與Idaho Falls之間的長途大巴，因為我不能開車，在美國真是寸步難行。
2017年8月，準備新的雙筒望遠鏡，準備9號焊工玻璃（我是焊工玻璃黨，不喜歡常規觀測用的巴德膜），準備行囊。
2017年8月連續多日的雷雨，我那趟航班在之前幾乎天天晚點（航線修改躲避某個國家，你懂的），我的三程機票轉機時間留的很短，尤其在洛杉磯轉達美航空去鹽湖城的機票，只有不到三個小時，一旦晚點便誤了大事。
在我出發的17日，晴空萬里。韓國首爾轉機，轉機時間50分鐘，毫不耽擱，準點到達洛杉磯，入境暢快淋漓，入境官問入境原因，我說看日食啊，他說啊我知道，蓋章走人，海關看我一副窮酸一點兒油水都沒有的樣子，揮揮手讓我趕緊滾進去，我把表格遞給他，他不耐煩地揮揮手：不要不要，過去吧過去吧。
達美航空又飛了兩個小時，落地鹽湖城。

美國就是汽車旅館多，跟歐洲差別很大，那種兩層的汽車旅館真是遍地都是。
從機場坐地鐵，一路坐到預定的汽車旅館附近，發現鹽湖城市區核心部分的地鐵其實是免費的，鹽湖城人還真是友好。
進了旅館開啟電視，幾乎所有的新聞臺每個小時都會有關於日全食的新聞，以及對整個日食帶上天氣情況的預報，愛達荷州是之前氣象資料統計之後推薦的位置之一。
去超市，買吃的，一頭扎到床裡，倒時差。

第二天，逛逛鹽湖城。

鹽湖城很小，隨便逛逛就結束了。順便去踩了一下第二天大巴的停靠地點，正好一輛大巴過來，跟大巴司機扯兩句。
回到旅館準備行囊，養精蓄銳。第二天一大清早，吃個早餐，美帝的早餐風格不大適合，自烤麵包片，自制華夫餅，咖啡，黃桃……和這段行程後面的旅館比起來，其實這還算豐盛的。
到達大巴停靠點，大巴遲來了二十多分鐘，畢竟大巴不是美帝的常用交通方式，車況一般，無空調無電源無WIFI，嘰哩嘎啦地花了四個小時，把我從猶他州送到了愛達荷州，停靠在Idaho Falls市郊的一個加油站，我揹著大包在高速路邊上，走著走著人行道就沒有了，真是跨越了艱難險阻走到下一家旅館。

現在是8月19日，距離日全食不足48小時。

Idaho Falls是個絕對的小城，幾乎沒有什麼可以逛的地方，最著名的就是它的人工瀑布了，城市名字也是從這裡而來。

入夜，睡不著，WIFI訊號又差，跑到大廳上網，幾個日本人聊得正歡，我一言不發，坐在邊上上網，後來又來了一對兒歐洲人，和日本人打了招呼，大家都是奔著日食來的。

第二天，8月20日，開始踩點Idaho Falls，現在已經在全食帶之內了，如果停留在Idaho Falls，21日的日食將會持續1分40多秒，不大令人滿意，對於沒有車的我來說，機動性非常差，如果能找到途徑到達更北邊一點的Rexburg，就能取得2分10多秒的時長，應該比較滿意。

這時候就看我攢了多年的人品了，我發現Idaho Falls從2016年開通了Idaho Falls到Rexburg的區間公交，上網查好公交站點，徒步去踩了一下，還有點兒遠，痛痛快快吃了一頓漢堡，積攢體力。踩點的路上還遇到昨天晚上的一個日本大叔，大叔熱情地打了招呼，然後停下來想展開一個話題，說ano（“那個……”），我這半吊子日語及時制止了他，我不是日本人，他哦了一聲，sumimasen（抱歉）了一句便笑著走過去了。

要說出門旅行看看景點，人多的還是中國人和韓國人，看日食這種帶點兒個人理想主義色彩的行程，日本人就明顯多起來了，在中國的兩次也能明顯感覺到。

下午轉場到新的酒店，一年前因為酒店搶手的原因，20日和21日的酒店是比較高檔的酒店，一個人住真的是挺浪費的，聽說有專業的天文攝影師，20日晚上都沒有訂到酒店在他們車上忍了一晚。

結果一整晚一分鐘都沒有睡著，神經興奮到炸裂，不斷地喝水，不斷地上廁所，我樓上的住戶似乎也不大安寧，腳步聲在後半夜來來回回。

天還沒亮，從窗戶望出去便有人開始到停車場發動汽車了，電視裡新聞報道因為日全食，美國西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堵車，因為東部天氣狀況不佳，大批美國人駕車奔赴西部地區，新聞裡稱之為美國建國史上最大規模的堵車，不知真假。

早飯時間到，趕緊吃早飯，這時天光放亮，天空如預報那樣有一些雲，經歷了武漢那次慘無人道的“無中生雲”，心裡不由得多了幾分擔憂。

吃罷早飯早早出發，一路之上，滿眼都是“老子今天不幹活”。

剩下幾個幹活的，也得蹭蹭熱點。

趕到公交站，這是個總站，大部分Idaho Falls的公交都會在這裡停靠一下，我等了一會兒，來了一輛，下來個胖大哥，我問這是去Rexburg的車麼，他說不是你得等一會兒，一會兒就來了。過一會兒，來了一輛，下來個胖大姐，我問這是去Rexburg的車麼，她說不是你得等一會兒，一會兒就來了。過了一會兒，來了一輛，下來個胖大嫂，我問這是去Rexburg的車麼，她說……剛才那個胖大哥過來說得了得了你別問了，我就在這盯著，一會兒來了我告訴你，保證不讓你錯過。

終於又來了一輛，開車的是個胖大叔，胖大哥跟胖大姐跟胖大嫂跟胖大叔寒暄了幾句，對我說上這輛，我上車，胖大叔非常和藹，說車票6刀，胖大哥在我身後扶著車門跟胖大叔喊，今天大出血，公司說了，全免費，胖大叔說are you sure？胖大哥拍著胸脯說上邊下紅標頭檔案了，為了活躍廣大人民群眾的業餘文化生活，提高基層各界科學知識普及，推進美國下一個十年的偉大復興，公交公司決定日全食當天全部免費。胖大叔對我說這把你算是抄上了，不要錢，走著。

美國人還是自己開車的多，這趟公交就我一個人，我坐前座上就開始跟胖大叔侃，英語不咋滴侃的不大流暢有些卡頓，大叔期間說咱們得上村兒裡接個人，敢情美帝公交還帶上門的，從高速公路上打一把輪就進了玉米地了，一路上真是country road，take me home啊，田野風光看了個夠，種的各種莊稼長勢喜人，開了半天停在一家門前，上來一個大妹子，也坐前排就跟大叔侃，人家母語侃起來，比我流暢多了。開回高速，大妹子看路邊空場就開始嚷嚷，Oh My God哎呀媽呀你看人咋那麼多捏，我扭頭一看，總共也就十幾輛房車，若干人等架了沒幾架望遠鏡，心想這妹子從來就沒見過什麼人吧。

進了Rexburg，胖大叔就把大妹子在一家醫院放下了，敢情人家在這上班。我們接著前進，大叔說我把你撂到前邊一公園，有空地，北邊有吃飯的地方，往前還有個大學，你下車以後自己看看哪兒合適，下午用我來接你不，我說好啊。

下了車以後直奔公園，幾乎已經人滿為患了，各自劃分了地盤，都嚴陣以待，我看了看位置，太陽方向上樹木太多，雖然不擋，觀感不暢快，就繼續往前走去大學，大學叫楊百翰大學，先是看到一個體育場，挺好，但是不讓進，就繼續走，走到一處高地，發現停了好多輛旅行大巴，上去一看是個非常不錯的空地草坪，挑了個位置就開始準備了。

人聲嘈雜，戴上耳機，來的路上就看見說Rexburg本地的廣播會實時播報日食情況，FM94.3，調過去是楊百翰大學的Classic music廣播，播一段古典樂，就出來播報一下日食情況，音樂選得很好，聽得舒適。手機APP開啟實時監控日食進展，焊工玻璃備好，時刻檢視情況。

食分超過0.8時，天空就開始有些變暗了，氣溫開始微微下降，環顧四周，一切都開始漸漸看起來籠罩了一層詭異的色彩，這一般來說日常是看不到的情景，畢竟誰也沒被半個太陽照耀過，這不同於日落日出，遮擋太陽的物體在大氣層外38萬公里的地方，場景漸漸變得虛幻。平時模糊的影子邊緣變得越來越銳利，垂在耳邊的耳機線，在地上也能顯出清晰的影子，而不是模糊的一條。

用手指做一個小孔成像，看見我包上那個影子裡的小月牙了麼，應該叫小日牙。

高潮來臨，陽光漸漸收起，一片黑暗鋪天蓋地地湧來，籠罩住整個天空，黑色的太陽周圍圍繞著飄逸的日冕，現在已完全置身於月亮的影子當中。

時間只有兩分十四秒，早先計劃的用索尼黑卡拍照，後來被證明是極其愚蠢的行為，引數來不及調，只能使用自動擋，結果自動選擇了夜景模式，調整了光圈和快門適應夜景，拍出來的日冕亮的不能看，但不管怎麼說，好歹也是人生第一次拍下了日全食。以後要是沒有專業裝置以及預先設定好的引數，就甭費那個力氣拍日食了，拍出來效果差到哭。

來我們看看別人家拍的照片。

這張是同在Rexburg拍攝的，就是最開始我說的公園樹多的地方。

這張是某評選獲獎的作品。

來一張特寫，是加了效果的，Duang的那種。

這是令人戰慄的美景，很多人因為這樣壯麗的場景流淚，我因為敗了兩次，好不容易成功，也是哭得稀里嘩啦。在開頭的半分鐘，極其傻逼的拍了幾張照片以後，直接就把相機扔到草地上了，拿起望遠鏡看日冕，望遠鏡裡的效果近似於上面那張特寫。日冕看起來特別輕盈，飄蕩的感覺，因為過於激動，完全沒注意太陽周邊的星空，以及日珥等。等到日食進行到最後半分鐘的時候，才意識到氣溫下降過快，進入日全食階段之前忘記把外套披上，整個人已經抖得拿不住東西了，但完全沒有時間去撿起外套，每一秒鐘都非常珍貴。

全食結束，月亮邊緣閃出貝利珠，在某一個位置上突然亮起，產生星芒的感覺，晶瑩剔透的陽光是什麼感覺，人的一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看到如此不一樣的陽光，照片並不能體現這一刻，只會印到腦子裡。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明白為什麼貝利珠又被稱之為鑽石環，透亮的陽光在一點上向外發散，在即將變得耀眼之前宛如一顆鑽石。大約如下面的照片，但完全無法表現當時的驚豔。

周圍的人群在整個兩分多鐘的時間裡驚呼不斷，在最後的鑽石環來臨時達到高潮，世間奇景，轉瞬即逝，剛才籠罩的黑暗迅速向東方退去，陽光重新耀眼不能直視，周圍進入到之前的“詭異色彩”狀態，地面上的影子重新出現，依然是邊緣銳利，然後隨著太陽面積不斷增加而漸漸變得模糊。

除了需要拍攝整個日全食過程的人，其他人開始整理行裝準備撤離了，這個時候我才有機會披上外套，整個人已經抖成狗，低溫在天空放亮之後還將持續十幾分鍾才會逐漸回升。

從楊百翰大學的高地下來，路上還佈滿了“日牙”。

耳機裡的廣播，主持人開始撥打全美各大日食觀測點的電話，西部的日食雖然結束了，東部的還尚未開始，每採訪一處，背景裡都是一陣狂呼，有的地方陰天或者多雲，電話連線那端無不扼腕。

因為觀測過於成功，非常開心地獎勵自己一瓶雪碧喝。

下午日頭西落，胖大爺開著他的公交車來接我了，上車哈哈哈地寒暄幾句，開了一會兒，胖大叔說你住哪個酒店啊，我說Shilo Inn，胖大爺說那我前面有同事的線路正好到那兒，你就坐他車直接給你送回酒店吧，不用到我們總站了。

就這樣，可親可敬的美帝國主義公交公司的員工，把我像接力棒一樣，手遞手地一直送到酒店大門口，整個日全食觀測活動在所有環節人品大爆發，從頭順利到尾。回到我那大房間，撲到床上，終於能睡著了。

日食過後的次日，8月22日，我背上行囊，又攀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了人行道的高速公路回到了那個加油站，去往鹽湖城的大巴姍姍來遲。一路咣嘰咣嘰地花四個多小時把我運回鹽湖城。

原本的計劃裡在美國的最後幾天是要去逛逛洛杉磯的，後來因為發現洛杉磯實在沒什麼可逛的，酒店又貴，但機票都買完了，就把剩下的幾天留在鹽湖城了，嗯……鹽湖城也沒什麼可逛的，我也沒有車，結果就變成了鹽湖城市區休閒遊。

休閒遊裡有一段非常有趣的經歷，發生在其中一天我遊歷完猶他州政府大樓之後。

這段經歷我寫到了自己的公眾號裡，現在把它作為一個番外搬到這裡，也算是遊記裡一個插曲。

想起在鹽湖城過馬路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哥倫比亞年輕人，對沒錯，過馬路認識的，從馬路這邊到馬路那邊，過了一個綠燈，就認識了。

按了按鈕站定等紅燈，他從後面上來急急忙忙要過，衝出兩步發現是紅燈，退回來，對著樁子似的我說“我以為是綠的”。

綠了之後拔腿便走，邊走邊說，過了馬路按照綠林江湖上的規矩就算報過號了，我說我東土大唐而來，是大老遠來看日食的，他一副不思議地really？鵝妹子嚶。

走兩步到一摩天大樓下，他說等會兒，我在這跟人接個貨（哥倫比亞人……等等……），一會兒出來個瘦高的智利人，倆人交接了一點貨（自行腦補槍戰、警車、白色粉末……），他跟智利人說這位好漢是一帶一路來的，就為了晌午看個日頭，智利人說666，握個手，我說兩年以後你們智利也能看日頭，智利人說我知道哇。

辭別智利人，哥倫比亞說你來鹽湖城逛了沒，我說也就瞎逛，他指指頭頂的大樓，走爺們咱上邊說話，頂樓不要錢。不好推辭就跟著進去了，哥倫比亞見誰都三秒熟，跟把門的大嬸說我這chinese朋友萬里迢迢，可不容易了，樓頂借我看看，大嬸跟旁邊一大姨說你帶他們上去吧，大姨遞給我一中文介紹冊，領著就上了天台……風景不錯，一路上哥倫比亞和大姨談笑風生，大姨說你們點子正，四點我們就關門了，正好趕在前邊，我後來知道這大樓原來是本地摩門教會的管理大樓……教會真有錢。臨走時大姨說晚七點有教會合唱團排練免費開放，哥倫比亞說那得去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