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那天我碰上的每個人,似乎從一開始就看出了我跑來三浦是想幹點什麼。每個人。

花鋪的老伯,坐在建築工地上的中年男子,駕駛著鈴木小貨車的管理人。“HIDE?”他們問。我點點頭,他們便都心領神會地笑了,然後指給我看怎樣才能找到你。

等我把特地為你挑的紅玫瑰同卡薩布蘭卡百合,小心地插進盛著清水的錫皮桶中,這才發現,我太過緊張,以致於把包花用的白牛皮紙揉搓得皺皺巴巴的。

“倘若淚珠可以築成旋梯,記憶可築成長巷,我必走路去天國,奪你回來。”

按下松本家的門鈴的瞬間,我不禁有些後悔,到底不該這樣冒冒失失地找上門來。

HIDE媽媽熱情地接待了我。

玄關的立櫃上,擺滿了“秀娃”。牆上到處掛有HIDE的藝術寫真。HIDE設計的透明speaker,HIDE媽媽特地接通電源,陪我聽了一支《Eyes Love You》。有HIDE聲嘶力竭地叫人起床的老式鬧鐘,HIDE媽媽把那錄音放了一遍又一遍,“還怪有趣的吧。”說著又放了一遍。HIDE媽媽如數家珍地向我展示著HIDE的天馬行空,還把地上Yellow Heart的積木熊擺弄成彈吉他的姿勢好讓我拍照。

“HIDE啊,走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我老啦,他還是這樣年輕,他將永遠這樣年輕。”

末了,她出神地望著你粉發的半身像,如此說道。

常常我人回到了家中,靈魂卻還在調皮地滿世界遊蕩。

盛夏,歐洲偏遠小鎮的噴泉廣場,問雪糕車買Lemon Sorbert,有時也吃Pistachio Gelato。深冬,北海道,人滿為患的酒館,要那不勒斯意麵和新鮮水果雞尾酒。

夢,是她隨手寫來的明信片。隻言片語,地址不詳。

她沒有迷路,她一直記得回家的路。她只是接受了漂泊。

三十年前,東京下了一場雨。

先生集結的五人樂隊X,發行了名為《BLUE BLOOD》的新專輯,妄圖從地下進軍主流。誰都沒想到的是,日本的音樂產業史就此改寫,視覺搖滾開始大肆風靡世界。

1992年,XJAPAN在東蛋連著開演三日,成為當時本土樂隊中的先驅。1993年,XJAPAN再登東蛋,創下連續五年在東蛋開跨年live的記錄。1997年,金融風暴席捲亞洲,XJAPAN宣佈解散。1998年,吉他手HIDE意外離世。1999年,明仁天皇即位十週年,先生獻曲《Anniversary》。2007年,XJAPAN重組復活。2011年,貝斯手TAIJI因故身亡。

……

三十年後,Evening with YOSHIKI 2019 in Tokyo。我注視著先生在《I’ll be your love》的樂聲中撥開人群走來,我感受著先生的手似流水般從我的掌心滑過。

雨還在下著,還將下上許久。Endless Rain。

其實我是有點兒憚怕東京的。

她就像是住在一個街區上的有點兒神神叨叨的不甚省心的靈媒鄰居。人們對她的看法莫衷一是,有人叫她迷得神魂顛倒,有人提起她就咬牙切齒。

新宿,代代木,原宿,澀谷,代官山,表參道,六本木,銀座,秋葉原,淺草,是她錦袍上令人嘖嘖稱奇的花紋繡樣。東京塔,天空樹,明治神宮,東京巨蛋,武道館,根津美術館,是她片刻不離身的讓人眼花繚亂的佩飾道具。

不少人慕名來找她,解籤,占卜,找丟失的物件兒,續夢,買稀奇古怪的藥丸。

我總是躲她遠遠的。直到這天她找上門來,問我是否願意去她那裡坐坐。

整個旅行期間,我出入了八間酒吧。何以記得這樣清楚,當然是所到之處無不令人印象深刻(褒義),再說花出去的酒錢也相當可觀。

曾在電視劇《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街道嗎?》中出場的酒吧N.Park,老闆免費招待了我一杯當店招牌的檸檬氣泡酒,只因我們都相當中意XJAPAN。

在全日本侍酒師大賽的冠軍店Bar K6,我嚥下赫赫有名的羽生撲克牌威士忌。

還有“傳說中的酒吧”保志,光是在銀座就氣魄地開了四家還是五家同名酒吧。當我作為當晚首次亮相的新面孔而坐立不安時,能講一口流利中文的日本女孩子在我身旁坐下了。我得知她叫茜,中學念過復旦附中,在銀川和廣州都曾居住生活過,大學裡修的是中國近代史。下個月她即將嫁到中國來。

“我說,不試著寫寫日本人不知道的中國人眼中的日本?”她歪起腦袋,一手擎著下巴一手把玩著喝空了酒杯,問道。

“東京怪可怕的。”

話一脫口,我便自覺不妙,但為時已晚,住在我樓下的田口夫婦頓時面面相覷。兩人是從東京來的自由設計師,妻子還接過花王指向中國市場的包裝設計活兒。瞧我都說了些什麼。

我這個那個如此這般笨嘴拙舌地解釋起來,噯噯,但願能亡羊補牢。

過了一天,他們問我要了聯絡方式,“下次來東京務請聯絡,有空一定帶你好好轉轉。”田口先生笑著說。

“雖然可能沒辦法要你立馬愛上東京,這不現實。但是東京自有她的可愛之處,與電影電視劇之類的通通無關,而是東京自身的魅力,這點我可以保證。所以,還請再來東京啊。”

向事務所的管理人員說明來意,填好表格,我順利拿到了自行車鑰匙和墓區地圖。

13區7號11番。沢田泰司さん。

我儘量不去想我們何以會用此種方式相見,只是專注蹬腳下的踏板。這不是什麼輕鬆的事兒,自行車到處鏽跡斑斑,像一條老態龍鍾的大狗,有規律地發出苟延殘喘的呻吟。

擦光了一整盒火柴,線香總算飄出了嫋嫋青煙。我正要鬆口氣,淚水卻湧上來模糊了視線。

“我想象你轉世成未曾見過的花,這些花生長在像法國那樣遙遠的國度一座不知名的山上。”

當我第一眼見到草間彌生的黃南瓜,我登時想起了北野武。

想起他在《北野武的小酒館》一書裡談自己學生時代怕死怕得不行,怕自己不能精彩地活著,怕自己過出沉悶又無聊的生活。

“即便是有機會讓我的人生重新來過,我想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會以幾億度的高溫飛速燃燒的人生。”他說。

而我怕的是不能遊遍世界。過去怕,現在也怕來著。只要想到有不少地方我還沒去過,還沒親眼看看那兒荒誕不經卻妙趣橫生的光景,就劇烈不安起來。直島有一頭坐在海邊的南瓜,什麼地方一定也有每晚自己起舞的紅靴子,倒著走的時鐘,能唱歌的胖茶壺。不去看看可不行。

庵治是《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外景地,這是我住進來以後才知道的事。

至於電影,則是回國後的10月28日才看的。広瀬亜紀(長澤雅美飾)的生日正好也是這一天。看到這裡時,我吃驚不小,竟有如此巧合,看來我同庵治的緣分著實非同一般。

亜紀看中索尼walkman的電器行,實為庵治的乾洗店。終其一生戀慕國村老師的重伯伯開的雨平寫真館,成了鎮上的咖啡店。亜紀與朔太郎爬上的堤壩,在庵治漁港的盡頭,與十五年前沒什麼兩樣。亜紀蕩過的鞦韆,還好好地立在皇子神社前的空地上……

眼前的景象我見過。

海無憂無慮地躺在秋天裡。長夏遲遲不肯走,餘熱就像熟過頭的香甜的梨,漾出醉人的酒香,催得大夥兒昏昏欲睡。255號公路巧妙地迂迴了一下,好叫人們以為此路能通到海的深沉的夢裡去。

在夢裡,我是海上的風,光著腳在這世上跑來跑去。我跑過塞倫蓋蒂草原,比花豹還快。我跑過亞馬遜雨林,在雨點落下之前。我跑過撒哈拉沙漠,驚起最年長的駱駝,一聲幽幽的嘆息。我是海上的風,在春光裡同一瓣落櫻共舞,在月光下感受一枚紅葉的顫慄,在半空中親吻一片雪花。

我是海上的風。

我第一次見到高橋先生時,他正坐在公園的橄欖樹下,為兩個女郎拍照。

我上前問他能否替我照張相,這個把帽簷壓得極低的小豆島攝影師揚起臉來,為此我看清了他眼下的雀斑。

我們跳上他的小汽車,把冷氣扭到最大。他領我爬上城山公園,找到日劇《為了N》裡的櫻花亭。等下到草壁港,我們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這是成瀨慎司想著喜歡的人跳進海里的地方。說完我們嗤嗤笑作一團。接著我們去看了有千年樹齡的橄欖樹。我們在落日中沿著海邊公路開到沙灘去,我們在棧橋的長凳上說了道別的話,我們約定等再會時,要擁抱朝我們走了億萬年的星光,要讚美令人歎為觀止的海上日出。

日後當我說起瀨戶內海,我不見得會侃侃而談安藤忠雄的地中美術館或是草間彌生的南瓜,我想我會講講池田家。

池田家種在房前的檸檬和柑橘,池田先生邀我明年秋天來採擷下果實泡紅茶,做果醬。池田家栽在屋後的葡萄,個頭不大,卻相當好味兒,池田先生特地鉸下兩串來給我解饞。

池田家總是擺得滿滿當當的早餐桌,玉子燒,捲心菜沙拉,有時是土豆沙拉,菠菜拌豆腐,清炒牛蒡,味增湯,怕客人餓肚子而盛得跟小山似的米飯,還有一壺剛剛煮好的熱咖啡。

池田家能聽見鎮廣播的視野極佳的二樓房間。池田先生寫在便箋本上的“魯迅”。無論如何也不能忘了池田家禮拜一午後的冷麵。

最關照學生的城市京都

“還記得上次送靜小姐去京都站,下車的地方嗎,在那兒等靜小姐。”希望號新幹線還沒駛離東京站,我就收到了一郎先生的訊息。

怕我搞不清楚跑錯了地方,一郎先生很快又發來了京都站的站內地圖。

等我從八條口出來,一郎先生果然已經在外邊等著了。一年多後的重逢,兩個人都喜不自禁,車子還沒發動就敘上了舊。

2015年日劇《朝5晚9:帥氣和尚愛上我》播出後,讓多少人愕然:怎麼隔壁的和尚,錦衣玉食,大權在握,還可以娶妻生子?未免和削髮披緇,青燈古佛的形象相去甚遠。

這絕不是編劇一拍腦門隨隨便便想出來的橋段。

過去在鋪設京都的市營電車軌道時,有人指出,讓電車就這樣直接從東本願寺的正門通過太失禮數。人們只好想方設法讓電車拐了個彎。這般權重望崇,除了穿白襪的(指日本和尚),還有花道和茶道的宗師。

在中京區油小路通り上,緊挨著“本能寺之變”的舊址,有和尚乾脆開起了酒吧,頗有點兒煮酒度眾生的意思。

放下行李,撈起相機,一郎先生開車送我來到了「京都坊主酒吧」。

老闆羽田高秀是淨土真宗本願寺派光恩寺的住持,同時還是一家小小的IT公司的社長和園藝公司的董事。

雖然有固定的營業時間,但若是遇上哪天要行法事,就會推遲開門甚至臨時店休。

在等牛肉咖哩飯端上來的時間裡,我注意到面前擺了一本講身後事的書。

“是半點也疏忽不得的大事,特別是對亡者的家屬來說。”羽田先生表情認真地對我說。

惦記著答應了一郎先生會早點兒回去,我擎起隱藏的特調雞尾酒“諸行無常”一飲而盡,告別了「京都坊主酒吧」。

你問我“諸行無常”是個什麼滋味?我想,不同的人能嚐出不同的滋味吧。

去年回國後,我與一郎先生非但沒有不相問聞,反倒頻頻交遊往來。

5月15日,靜小姐,上午趁有空去看了會兒葵祭呢。

7月7日,靜小姐,祗園祭就要開始了。天漸漸熱起來了呀。

11月5日,前幾天去了北邊的山裡,京都已經是紅葉的季節了。11月15日,白天去善峰寺看了紅葉,真想讓靜小姐也瞧瞧啊。11月16日,今天也格外適宜外出賞紅葉呢。12月1日,靜小姐,明天就是日本語能力考的日子了吧。我也會向神明祈願保佑靜小姐考試順利的。

1月1日,謹賀新年,今年也請靜小姐多多關照了。

只是這種淺談就如隔靴搔癢,多少差了點意思。再見面我們像是要把什麼彌補回來似的,直話到了後半夜。連何時下起了夜雨都無知無覺。

同志社大學邊上藏著一條屬於學生的商店街。

出町柳桝(jie)形商店街的名氣遠不及錦市場,人氣更不敵新京極商店街,卻是京アニ(京都動畫)製作的《玉子市場》中兔山商店街的原型舞臺。

京都可說是最寵愛學生的城市。

1969年,全共鬥學潮從東京大學蔓延到京都大學。罷課的學生在百萬遍馬路上與警察機動隊對峙時,不慎把燃燒瓶擲進了路邊的小店裡。店家也沒有要責怪的意思,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因為是學生嘛。”

除了京都大學前的百萬遍,對學生關照有加的地方,還有鴨川邊上的出町。

出町過去有家不起眼卻極有人情味兒的中華料理店,在那個認為大學生邊打工邊唸書是十分辛苦的年代,老闆讓囊中羞澀的大學生敞開肚皮吃到飽。至於飯錢嘛,據說只要去後廚幫著洗半個鐘的碗就行。靠著這家店的關照,許多京大、同志大、立命館和府立醫大的學生得以還算順利地畢業,走上社會。

京都的學生們常去的,還有一家叫「出町ふたば」的和菓子店。

「出町ふたば」創業於明治32年(1899年),進入大正之後,京大和同志社的學生哥兒常來買“豆餅”當作午後茶歇的點心,也不勞店家包起來,就這樣直接抓在手裡一路走一路吃。從那以來,「出町ふたば」的“豆餅”就成了這一帶代表性的名點。到了令和的今天,人氣不減反增,一到週末還會排起長隊。

“豆餅”的米用的是滋賀遠近聞名的“羽二重糯米”,豆子只嚴選北海道美瑛·富良野特有的紅豌豆和十勝出產的紅小豆。製法自創業以來就不曾變更過,想要好好守住“從前留下來的京都的滋味兒”啊,店主如是說道。

對京都人來說,從前留下來的京都的滋味兒,還有「聖護院八ッ橋」的“八ッ橋”煎餅,「西村衛生ボーロ」的圓鬆餅,「老鬆」的“御所車”紅豆糯米糕,「上田製菓」的二次烤制面包乾,「亀末廣」的“京の縁”,「西利」的“千枚漬”。

“真是令人懷念啊,全是過去我常買來吃的點心”,一郎先生捧著我的旅行筆記,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像一泓不見底的池水起了波瀾,“看了靜小姐的筆記,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

過了出町橋,就是下鴨神社了。

“下鴨神社坐落在被高野川和賀茂川包圍著的三角地帶。在京都,有來歷的神社多如牛毛。在此之中,下鴨神社也是自平安時代以前就存在的屈指可數的大神社。”——《四畳半神話大系》

下鴨神社的正式名稱叫賀茂御祖神社,環繞下鴨神社的原始森林“糺の森”,據說面積有三個甲子園球場那麼大,其中樹齡超過600年的神木多達數百棵。

我仰起頭,光是暗影中看不清臉的舞伎,在尚未染紅的紅葉葉尖哀婉地蹁躚。

有婦人在神龕前閉目合掌,有年輕學生將籤文浸入水中靜候神諭。

正好趕上“第44回京の夏の旅”,下鴨神社特別開放了本殿和大炊殿的參觀。

我們的講解員是位戴著細邊眼鏡的和藹可親的中年女性,就三井神社供奉的玉依媛命及其雙親,大炊殿的用途,葵之庭的雙葉葵,等等做了周到細緻的解說。

在低處見。這是昨夜的雨的喁喁私語。

我盯視著御手洗的流水孜孜不倦地淌下,水面像是掉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濺開來的鏡子。

《方丈記》,《枕草子》與《徒然草》被看作是日本古典文學的三大隨筆,更有人誇讚《方丈記》乃是日本隱士文學的“白眉”,問世即頂點。其著作者鴨長明出身河合神社的神官世家,卻深感自己無力擔此要職。懷抱著強烈的厭世感,年逾半百的鴨長明終於辭官拂衣去,上山出家做了和尚。

河合神社奉祀的“玉依姬命”,是守護人世美妙事物與女子姣好姿貌的神明。

女子們多是結伴前來,買御守,掛繪馬。脖上繫著花色絲巾的老婦人,坐在廊簷下黯淡的陽光裡,捧著美人水小口小口地啜飲。

接著往東走,來到百萬遍,可千萬別想著這家店開得到處都是,而錯過了京大北門前的「進進堂」。

進進堂大正2年(1913年)開業,是京都的第一家麵包店。第一代店主続木斉在法語和法國文學上的造詣頗深,他還曾遠赴巴黎求學,為的是學習如何烤制正宗的法式麵包,這在當時也是日本第一人,並最終把左岸的麵包香氣帶回了京都。

來進進堂吃咖哩配麵包的,多是京大的學生,咬一口麵包,低頭對著電腦敲兩行字。京大的教授偶爾也會光顧,其中不乏著作等身、大有來頭的,沒準在你斜後方坐下的這位,正好就拿過諾貝爾的什麼什麼獎,也未可知呢。

進進堂跟六曜社一樣,不設卡座,不管客人情不情願,只能接受拼桌。別小看了面前這些寬厚滑亮的柚木桌椅,這可都是被評為“人間國寶”的日本木藝大師黑田辰秋親手打製的。

森見登美彥還是京大生的時候,常常一個人跑來這裡寫小說,一寫就是一整天。《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的結尾,前輩就是坐在進進堂靠窗的柚木長桌前,惶惑地猜想黑髮少女會不會出現。而等著他的是兩人的初次約會。

叫午後的熱浪一撲,我可算明白,為什麼早在四月的時候,一郎先生就委婉地提醒我最好別在八月過來。

“八月的京都實在是熱得叫人吃不消啊,活像置身地獄一樣……”這是一郎先生的原話,還加了一個流汗的表情。

我覷著幾乎睜不開的雙眼,歪進了吉田山腳下的「朋友書店」。

吉川幸次郎,文學博士,京都大學名譽教授,一生專事研究中國古典文學與中國歷史,在元曲元雜劇和杜甫詩詞上的建樹頗豐。

1923年,只有19歲的吉川幸次郎休學孤身一人來到中國,遊覽了蘇杭,痴戀上江南水鄉。“中國天生就是我的戀人啊”,他如此感懷道。

1928年,他留學北京大學,拜楊鍾義為師,師從馬裕藻、錢玄同與沈兼士,專攻中國音韻學。在北京求學期間,他學了一口流利的京片子。1931年,吉川幸次郎回到日本,開始在京都大學任教。

吉川幸次郎在京都大學的老師,“京都學派”的創始人狩野直喜,與國學大師王國維的交情匪淺。清帝宣統退位,王國維為了免遭迫害一路流亡到日本時,就借住在這間「朋友書店」。在王國維寫給友人繆荃孫的書信中,他這樣書道:“移居吉田町神樂岡八番地,背吉田山,面如意嶽,而與羅(振玉)、董(康)二公新居極近,地亦幽勝,惟去市略遠耳。”

在京都大學,最高的褒獎,不是誇一個人“聰明”或是“能幹”,這是反諷;而是說那個人“有趣”。

有一年五山送火,幾名京大生提前溜到大文字山上去藏起來,等到天黑燒出了“大”字,就開啟隨身帶著的手電筒。結果當人們看過去時,看到的不是“大”字,而是“犬”字。這惹得京都市民大為火光。

去年冬天,又有京大生在百萬遍馬路的十字路口正中,圍著暖爐坐下來,當街煮起了火鍋,還向路人吆喝,“喂,要不要坐下來一塊兒吃點什麼。”據日推上的吃瓜網友猜測,他們應該是在致敬《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提到京大的趣人,怪人和妙人們,就不得不說一說京大的「吉田寮」了。這裡似乎是他們的大本營和避難所,是學院派的全A學生們避之不及的存在,是京大教授們頭痛的根源。

吉田寮建成於1913年,是日本為數不多的學生自治寮,另外三個是東大的駒場寮,東北大的明善寮和北海道大學的惠迪寮。

自治,顧名思義,就是寮的日常運作和管理維護全部由寮生自己負責。這可不是京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陪著玩過家家酒——反正不過幾個學生小打小鬧,能成得了什麼大氣候。大學當局想要對吉田寮寀取任何動作,都需得經過吉田寮自治委員會的同意。

作為校內唯一現存的學生寮,吉田寮每月的租金只要2500円,包括寄宿費400円,水光熱費1600円和自治會費500円。管又不能管,還要為其簽單花錢,也難怪京大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吉田寮這片彈丸之地。

上世紀七十年代,為了響應日本文部省整治學生自治寮的號召,京大宣佈廢除吉田寮,果不其然遭到了吉田寮上下的強烈反對和奮起抵制,雙方一對峙就是十年。結果以京大承認“廢寮”失敗要求和談告終。然而,這只是吉田寮與京大漫無止境的鬥爭交響曲中的休止符,冒險漫畫裡的“未完待續”。

此後,每年京大都會以建築老朽存在巨大的安全隱患為名頭,發出希望拆除吉田寮的請求。每次也都被吉田寮自治委員會大手一揮給擋了回去。

看過《四畳半神話大系》,又讀了不少小道訊息,饒是我自認做足了心理建設,還是被吉田寮的真面目驚得當即呆若木雞。直到一名雙手插兜胸前掛著相機長相氣質都神似小田徹讓的男學生,對著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我才趕緊小聲說了句“打擾了”,屏息斂聲鑽進吉田寮。

每行一步,盛開著“白梅花”的木地板就在腳下悶哼出一聲拖長了尾音的呻吟。別誤會,可不是落花或黴斑這等有情趣的東西,而是雞屎。吉田寮的學生會花一年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養雞養羊,然後在Party上宰來吃掉。此刻就有雞在後院大搖大擺地散步。四壁連同窗戶和門上全是傳單,有的早已看不出內容,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貼上去的,搞不好比我歲數還大,下一秒就會化作煙靄一縷隨風消散了去。長腿蜘蛛忙著在頭頂上結網。

吉田寮男女共用的廁所,是能讓新生聞風喪膽的噩夢。

吉田寮最早是男子寮,直到八十年代才開始招收女寮生。也不知是何許高人想出了在男廁所里加裝女廁所的鬼才點子,於是,吉田寮的女寮生,人人都練就了一身不管有沒有男生背對著人在小便,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目不斜視地衝向最裡間的女廁所的高強本領。

請原諒我實在是沒有勇氣去一探這百年廁所的究竟。

京都大學出過七位諾貝爾獎得主,是亞洲一流的學府。也有人不把京大當作是讀書的地方。

有不少地方上的學生,對他們來說,畢業就意味著回老家去繼承家業。大學是他們最後的樂土。

他們巧妙地不學無術,只為了能留在京大,即便是長年留級亦或是無法畢業也沒關係。甚至有的人臨要畢業了,換到別的專業去,又從頭開始讀起。他們認真地不務正業,長時間地休學去周遊世界。他們無所謂被旁人視作怪人異己。在他們看來,大學不是用來學習的地方,而是用來搞樂隊,開Party,做傻事,成天寫小說,打整宿的麻將,認識有趣的新朋友,然後和朋友大笑大鬧大吃大喝揮霍青春享受人生的地方。

別看吉田寮漏雨透風好似隨時會轟然倒塌的這樣子,從這裡可是走出過不少名人。譬如,與中島敦、三島由紀夫並稱為“三神器”的小說家梶井基次郎,2014年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赤崎勇。

假如京都果真是“妖都”,通往異世界,那我將毫不懷疑,“菸酒不禁,人畜共存”的京大吉田寮,是連線那個世界的眾多入口之一。

最後不得不提醒的是,進了吉田寮,原則上是禁止拍攝的,特別是把鏡頭對準寮生,拍背影也不行。所幸我去的時候正好在放暑假,寮裡空空落落的沒幾個人,我也就斗膽舉起了相機。話又說回來,要是乖乖聽話什麼也不做,吉田寮這一趟恐怕也算是白來了吧。笑。

愚鈍如我,也奢盼能做幾日京都的學生。

要求太多的Guest House

京都人的難打交道是出了名的。

當京都人對準備起身告辭的來客說,“請吃碗茶泡飯再走吧”,並不是真的要招待對方,而是委婉送客。

從前家裡來了不歡迎的客人,京都人就會在玄關倒放起掃帚,意思是接下來不太方便了,還請快些個回去吧。

當我向一郎先生確認是否果真如此時,他怪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靜小姐知道的可真多啊。”

“要是對方不曉得其中的含意,弄巧成拙,豈不是糟了。”

“確實。所以一般不大會對京都以外的人這樣講。”一郎先生撓了撓頭。

“到了,”一郎先生出聲打斷了我的回想,我收回往事,一郎先生拉起手剎,“若是有什麼需要,還請靜小姐不要客氣,只管聯絡我就是了。”

見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一郎先生直把我送到壬生寺前的元祗園梛神社才放下。

中京區一帶過去是新選組活動的地盤。頭天夜裡,我們一邊用小匙挖著吃哈根達斯新出的期間限定,一郎先生一邊跟我講起了新選組,“就是那個出了土方歲三和沖田總司的浪人組織。靜小姐的話,我想肯定能拍出相當不錯的照片吧。”

還沒按兩下快門,鼻尖一涼,雨點啪嗒啪嗒掉落下來。我只得慌慌張張跑進武信稻荷神社,尋半瓦遮頭安腳。

江戶末年,為了逃避效忠幕府的糾察組織的盤查與追殺,阪本龍馬不得不四處流亡。一到京都,阪本龍馬就偷偷摸到武信稻荷神社,在朴樹的樹幹上刻下一個“龍”字,意在告訴結髮妻子おりょう自己還好好地活著。

等不及雨停,我繼續北上。

一郎先生經營的Guest House,說是我住過要求最多的,恐怕也不為過。

精心修整的庭院只可遠觀,就連連線庭院的玻璃拉門都不許開啟。

榻榻米打掃起來可不是件輕鬆的活兒,故睡室裡禁止大吃大喝,不過喝個瓶裝飲料、吃個袋裝麵包什麼的倒是沒關係。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一點兒響動都聽得清清楚楚,為了不影響其他住客休息,浴室最晚只開到23點。然而我們夜夜談天談到忘其所以,等抬頭一看牆上的掛鐘,早已過了零點。一郎先生卻總是會破例讓我使用浴室。

“只是還請靜小姐不要聲張出去,不然人人都提出同樣的請求,可就難辦了。”

還有不少朋友讀過遊記之後,來問我打聽一郎先生的Guest House,我趕緊去信問一郎先生可否告知。自覺能為一郎先生招來些生意,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沒想到一郎先生卻是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承蒙中國朋友的厚愛和靜小姐的好意,真是不勝感激。只是目前我一人經營,精力實在有限,唯恐招待不週……”

我哪裡還敢再多說什麼,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與人家不過談笑了幾日,便以為摸到了與京都人來往的門道而自鳴得意。結果別說是在門外探頭探腦了,根本連大門朝哪兒開的都搞錯了。同京都人打交道的厲害,我也算是領教過一兩分了。

想到這裡,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走進御池通り上的「Clamp Coffee Sarasa」,叫了一杯冰拿鐵。

從御池通り經由豬熊通り轉到錦小路通り上,再走差不多半個鍾,就到了錦市場。

我正睃看著錦天滿宮顫巍巍晃盪的紙燈,口袋裡的手機突然叫了起來。我第一反應是不是不小心碰掉了耳機,把音樂給放出來了。於是忙不迭低頭翻找手機,餘光不忘偷瞄周圍人的反應,只見商業街上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了腳步,渾身上下摸手機。原來大家的手機都發出了一樣的“怪響”——緊急避難警報。

我像做閱讀理解一樣讀著獻燈上的字,花店,魚鋪,私人診所,賣傳統糕點的點心店,蕎麥麵餐館。這期間錦天滿宮只有我,錦市場商店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轉進來,甚至沒有一個人側目。楓樹葉上的雨水像再也盛不住的漫溢的淚水,奪眶而出,啪嗒啪嗒落在我肩上。

枝頭的神簽在風中打起了哆嗦。

讀書的時候,頂討厭碰上下雨天。

任你再怎麼小心,有時也難免踩上活絡的“眨眼石”,給雨水濺溼了鞋襪。又要趕著去教室上早自習,根本來不及返家脫換,只能穿著溼溻溻的髒襪子忍到下學。那滋味兒真是難受極了,叫人一天都不爽快。

偏偏我出生長大的高原小城,“天無三日晴”。

像是受夠了一年到頭下個沒完沒了的冷雨,我向往起地理教科書上說的,亞平寧半島的溫暖晴和,那裡盛產可口的橄欖和甜美的柑橘,海風中有淡淡的小蒼蘭和無花果的香氣。或者乾脆學三毛,跑到撒哈拉沙漠去。

使我重新感到,下雨天也沒那麼壞的,正是京都。

中午在四條大橋邊上的名代おめん吃了天婦羅烏冬面。京都人愛吃的烏冬,不是贊岐烏冬那種十分勁道的烏冬,而是用舌頭就可以輕鬆弄斷的軟趴趴的烏冬。

再讀《京都人生》,鷲田清一說:“人生的盡頭,我希望能吃碗清湯烏冬面再走。”

烏冬面在京都人心中的分量可見一斑。

過了鴨川,對岸就是祗園。要是依著平安京的方位來看,祗園在左京,過去又叫洛東。今年的落櫻怕是早化作了護花的塵泥,遊人更是不知何去處。想必入了夜,白川巽橋該是別有一番“短詠長歌慰寂寥”的風情吧。

花見小路上有間不甚起眼的“甘味処”,垂著的白色門簾上印有「ぎおん徳屋」幾個字,是吃和式點心的好去處。

“德屋的刨冰啦蕨菜糕啦黃豆粉草餅啦豆沙水果涼粉什麼的,好吃得沒話說啊。不過要說我最愛吃的嘛,還要數那兒的烤年糕善哉……”我與一郎先生的夜談,漫無邊際,從中國女排話到日本甲子園,從上海垃圾分類跳到日本消費稅上調,講到祗園,一郎先生介紹起了德屋。

德屋夏令限定的冰鎮紅小豆湯,妙就妙在加進了抹茶、和三盆(日本傳統砂糖)、黑蜜(紅糖)三種口味的寒天。我邊飲邊琢磨起鷲田清一的話,他說,“要在京都享受美食,拿本美食指南是沒用的,至少得找一個在京都長大的朋友。”

我有在地圖上標註出“想去”和“已去”的習慣,是從豆瓣的書影音得出的靈感。只差快被我標記成篩子的京都地圖,自打結識了一郎先生,想去的地方更是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一郎先生會毫無保留地與我分享自己常去的壽司店,燒肉店,拉麵屋,咖啡店,洋食屋,夫妻經營的家庭餐館,只有京都人知道的吃青花魚定食的食堂……到了離開京都的那日,隨手在地圖上一劃,京都東南西北皆是“想去”,竟呈排山倒海之勢淹沒了“已去”。

“這下可傷腦筋了,看樣子還得再來一次才行啊。”我笑著打趣道。

一郎先生也笑了,“請靜小姐一定再來京都,京都隨時都恭候著靜小姐。”

我一點都不懷疑,不論再來多少次,我都只將會收穫更多的“想去”。然後不等告別,就開始期待能再訪京都。

步出德屋,我這才瞧見《京都人生》裡提到的“奇怪的黑板”,可不就好好地掛在這兒:

“那是舞伎學校八阪女紅場學園的課程表。用白墨寫著上課日程,右邊是井上八千代老師的舞蹈課,還有長歌課、常磐津課、清元課、地歌課、淨琉璃課、舞地課、小歌課、打擊樂課、笛子課、茶儀課、花道課、繪畫課、書法課……”

我穿過八阪神社,朝清水寺行進。

石塀小路的歷史據說最早可追溯到大正初年,這一片盡是打著“生人勿進”招牌的老旅館、酒肆、料亭和茶屋,還有石原裕次郎和勝新太郎這些電影界名流偷偷留宿的老酒吧。

祗園是個到處是故事的地方。

我聽說,京大從前有位哲學老師,常常出入祗園的料亭茶屋,與藝伎們放歌縱酒快活一夜後,直接從祗園打車去給學生講課。

岡本綺堂的名作《鳥邊山殉情》,講的是武士菊池半九郎對祗園的遊女阿染動了真情。一個是為家臣,一個不過沽酒女,終難相愛相守。於是兩人不懼世俗成見,不怕無人殮屍,雙雙殉情鳥邊山。

與美空雲雀和吉永小百合並稱為女性偶像始祖,有日本香頌女王美譽的越路吹雪,三島由紀夫在帝國劇場觀看了她出演的《摩根雪》後,傾倒在她的和服裾擺下,甘做裙下之臣。當時兩人甚至傳出過要結婚的新聞。

還有大石內蔵助和“一力亭”,阪本藤十郎之戀,被藝伎藏匿的勤王志士……對了,《藝伎回憶錄》裡小百合的原型人物,15歲甫一出道便是當年最能賺錢的藝伎,連著六年被封為“頭牌”,一時名震京都的名伎巖崎峰子,也是祗園出身。

用鷲田清一的話來說,“在祗園每過一條街,每經過一個轉角,便有另一個故事的另一番場景翻過。”

日本的神社千奇百怪,信奉什麼的都有。

和歌山的「淡嶋神社」密密麻麻全是日本人偶,還有野聞說裡面的娃娃頭髮會長長,同活人無異。京都有「御髪神社」,受脫髮困擾的人便會來此。也不乏開美容理髮室的小哥來掛個繪馬,或許是祈求別修壞了客人的髮型吧。長野有「貧乏神神社」,與我們的“送窮鬼”差不多。嵐山的「電電宮」旨在護佑全國電力和通訊的輸送暢通與執行穩定。

這之中怨氣最大的,恐怕還是祗園背後崇奉今比羅的“分手神社”——安井金比羅宮。

鷲田清一在京大教哲學的時候,三不五時就會來這裡看看別人發了什麼願,進行“人間觀察”。我學著他的樣子,結果在像果子一樣結得累累的繪馬堆前倒抽了一口冷氣:

“希望能快點和田中先生結婚。”

“去死吧佐藤。”

“讓惠子和現在交往的男人分手吧。”

“我是個壞女人。”

“想和老公離婚。”

木屋町依傍著慶長年間(17世紀初)角倉了以主持開鑿的運河高瀨川。過去,來自“天下的廚房”大阪的各種物資自澱川而上,先到伏見港,再經高瀨川運往京都各處。高瀨川就是這京城的命脈。

順著木屋町通り走到與二條通り連線的丁字路口,過街訊號燈背後就是京都數一數二的老酒吧「Bar K6」。

在二條大橋憑欄遠眺北面的群山,打發K6開門前的幾分鐘時間,卻被突來的時雨澆了個狼狽。一回身,但見一縷斷虹垂樹杪,多少也算是有了點慰藉。

作為京都頂尖的酒吧K6,除去禮拜二的定休,每天下午六點準時開門,週末更是要一直營業到凌晨五點。

2014年,K6迎來了開業20週年的紀念,順便又在樓下開起了分店「Cave de K」。其侍酒師巖田先生,2016年開始在諸多賽事中展露拳腳,2017年一舉贏下了“全日本最佳侍酒師大賽”冠軍。

有客人說,K6是能代表京都,不,是能代表日本的老酒吧。

這頭一杯,自然是要品一品威士忌的。調酒師告訴我,他們的名字“K6”就取自我飲的這款羽生威士忌。

上世紀80年代,威士忌開始在日本流行。90年代,日本經濟大蕭條,威士忌酒產業受到重創,當地小本經營的威士忌酒廠首當其衝。新千禧年,羽生蒸餾廠不得不變賣掉祖上留下來的產業。2004年,肥土伊知郎四處籌措資金買回了400餘桶原酒。2005年,羽生轉型,以撲克牌的花色為元素,發行58款威士忌,分十年釋出,包括4種花色各13支,2支大小鬼牌以及最初試發行的黑桃A、梅花J、紅心Q、方塊K。

2015年,在Bonhams香港拍賣會上,54瓶羽生撲克牌威士忌以接近380萬港幣的價格成交售出,創下了當年最貴日本威士忌的拍賣記錄。2017年,蘇富比拍賣會,罕見的58瓶羽生威士忌拍出了355萬的天價。

琥珀色的瓊漿咕嘟咕嘟滑落到胃裡,我又叫了一杯雞尾酒。

出入了幾次酒吧,我也多少從“不好意思本店沒有menu”中悟出了點門道:把手裡的燙手山芋再拋回給調酒師。

“那就再來一杯吧。嗯,喝點什麼好呢。請給我‘京都的夏天就要過去了’。”

年輕的調酒師從吧檯後面走出來,衝正在解袖釦的拍檔笑著努了努嘴,“這個啊,可是那傢伙的拿手好戲。”

Haku Vodka做基酒,加入打碎的無花果,香甜馥郁,沁人心脾。我滿意地咂了咂嘴,跳下高腳椅,走出了K6。

上次來老鬆買點心,是去年四月。我參觀完金閣寺,轉到上七軒,走進了歌舞會館前的老鬆。我盯視著玻璃櫃裡擺著的誘人的夏柑糖,猶豫了半晌,還是沒有買下。那時我心想的是,還不到時候,夏柑糖這玩意兒,非在燠熱的盛夏吃不可。

今年立秋過了才到京都,又嫌晚了些,搞不好夏柑糖已經賣斷了。一離開安井神社,我急匆匆跑去大丸百貨,徑直下到地下一層找到老鬆。所幸買到了晚柑糖。

老鬆做夏柑糖用的柑橘,不是現代改良過的適宜直接食用的水果柑橘,而是帶著恰到好處的酸勁兒與澀味兒的原始品種,吃起來涼涼糯糯的沁人心脾,甚是可口。

我們一邊咬著晶亮剔透的柑橘果凍,一邊看了電視上正放著的《風平浪靜的閒暇》的大結局。

我的京都友人一郎先生

“早上好,靜小姐今天是去鞍馬寺吧。若是不嫌棄的話,我開車送靜小姐過去怎麼樣。”我一下樓,一郎先生便笑盈盈地掀開暖簾走了出來。

我有些奇怪,打量了一眼掩著門靜悄悄的客室,“那別的客人怎麼辦,離開這麼長時間不要緊嗎?”

這一問才知道,等八月十六日燒完大文字,京都姑且算是到了旅遊的淡季。一郎先生正好趁此機會歇一口氣,關掉民宿,開著車去某地的海邊小住上一段時日,盡情把面板給晒得黑黝黝的。這次還叫水母給蟄得不輕,刺痛雖過去了,卻奇癢無比。因著我要來的關係,一郎先生似乎提前結束假期,早早回到了京都。我還納悶這些天怎麼一個人影都沒見著,除了我,哪裡還有什麼別人呢。

我更不好意思了,垂下眼盯著自己的腳尖在地板上劃來劃去,囁嚅著說,“這樣真的好嗎,只有我一個人什麼的……”

“請靜小姐別放在心上,”一郎先生羞赧地笑了,“因為靜小姐不是普通的客人,更像是朋友啊。”

進了鞍馬寺,沿著山道上到由岐神社,再往後就是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一書中提及的曲折山徑——九十九折了。摘錄林文月的譯文如下:

“似近而實遠者,如皇宮附近的祭事。沒有感情的手足及親戚。鞍馬的曲折山徑。大年夜到元旦。”

後文是:

“似遠而實近者,如極樂。船行途中。男女之間。”

若是天朗氣清,又不趕時間的話,不妨走一走。沿途的景緻雖未見得有多旖旎,但只要一想到是平安京時代,那位敢在御前說“凡事若不是受人第一恩寵疼愛,便沒意思;反不如遭人嫉惡算了。”的女官行過的路,倒也蠻有意趣。

待額上沁出了薄汗,差不多就該到鞍馬寺的本堂了。有一家三口坐在偏殿的廊下歇腳。

左等右等也等不來清脆的鈴音入耳,索性埋怨起天狗也不知動一動翅膀上的半根羽毛,送個一絲半縷山風來,真是不解風情,白白教人掃興了。

我站在簷下,朝裡張望了一會兒事務所的光景。

森見登美彥的小說《有頂天家族》,把京都塑造成了人類、狸貓與天狗三足鼎立的千年妖都。天狗對狸貓說教,狸貓迷惑人類,人類敬畏天狗。天狗又擄走人類,人類把狸貓煮成火鍋,狸貓設圈套引誘天狗。就這樣,他們一同推動著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令京都千秋萬代生生不息。

這鞍馬山,就是天狗修行成為睥睨天下的大妖怪的場所。有怪談說,天狗會擄走森林裡迷路的人,因而古人把走丟了的小孩子叫作“神隱”,意思就是被神怪給藏起來了。

借天狗的地盤「木の根道」,平安無事下到貴船神社,人一下子就多了起來。我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看樣子天狗正好外出不在家吧。

置身碧色蔥蘢綠意盎然的山谷之中,已然比別處涼快不少。再在蜿蜒的河流上搭起川床,任清涼的水汽自腳底撫上全身,面前或是呈著小碟小盞精緻的京料理,或是其樂無窮的流水素面。這樣雅緻的納涼,是京都盛夏的風物詩。

只見貴船的河流上,盡是料亭茶屋用草蓆鋪成的涼棚相接,底下納涼床擠著納涼床,燈籠挨著燈籠,連成了一串,像是貴婦人頸項間世所罕見的珍珠項鍊。

人人與兩三友人推杯換盞,有說有笑,好不熱鬧。

而我只敢惦念一碗「かつら」的白柚子味增拉麵,偏偏當天被預約的客人包了場。我坐在「兵衛Cafe」路邊的長凳上,悻悻地咬著冰拿鐵的吸管。

料亭的侍應生,如同老式織布機上的梭子一般,往來不絕。這邊剛撤下餚核既盡,杯盤狼藉,那邊忙不迭奉上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

我繼續往北一直走到奧宮。

一臉倦容的黃葉是遲到的山中來信,寫滿了秋天的心事。

母與子。

貴船神社是繪馬的發源地,這就解釋了貴船神社何以一年到頭總是人頭攢動。

我坐上叡山電車回到出町柳。

如果古寺禪剎樑上的千年塵埃太過沉重,“神明在上”的豎指誓願太過縹緲,那就去賀茂大橋下的鴨川公園轉轉吧。

慢跑者是海底獨來獨往的游魚,輕巧地與你擦肩而去。年輕主婦的自行車筐裡裝著商店街上買的大蔥和豆腐。初嘗做父母的滋味兒的夫婦,拉著光著腳丫的小人兒的小手,在岸邊戲水。永遠有人在玩“過河遊戲”,據說要是踩著河床上的踏石,跨過鴨川來到心上人的面前,對方就會明白你的心意繼而收下告白。還有京都最寵愛的學生們,將褲腳高高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腿,同我讀書那會兒比同齡人要早熟的中學生無異。

看學生們練舞看得入了迷,京都的雨像脾氣古怪的貓神出鬼沒地躥了出來。遂與眾人急急鑽進橋洞底下避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彷彿在說,真拿京都的天氣沒法啊。有大學生推著自行車從雨簾中趕來加入。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會是誰呢。我邊想邊漫不經心地按下解鎖,一郎先生的訊息赫然出現在螢幕上。

“下雨了,不要緊吧?”

“拿上傘來接你?”

我向來嫌帶傘累贅,早上見風和日暖,不像是要下雨,便空手出了門。沒想到一郎先生全看在了眼裡。

霎時周遭的所有聲音如潮水急劇退去,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深埋地下的化石被掘出,考古學家殫精竭慮破譯出了上面的資訊。拿上傘來接你。

天黑後同一郎先生去吃了京料理。

我們走在沒有街燈的小路上,去過京都的人,應該不難想象那種黑燈瞎火,那是連對方臉上的表情都隱沒在夜色中的暗黑。在那暗黑中我早已辨不出東南西北,只是跟著一郎先生一會兒轉左一會兒轉右。

天婦羅餐館「天㐂」的客人,除了一對異國戀人,就只有我們。

前菜是冷製茶碗蒸,用的是研磨成汁的生山藥烹調,有股清冽的鮮香,一吃便感到秋天是切切實實地到來了。

“提到京料理就是海鰻了,反過來說也成立,說到海鰻準是京料理。”

我們小口啜著海鰻打成魚糜熬煮的熱湯,一郎先生如是說道。

接著上來的是刺身。

隨後我們吃了炸天婦羅,燉海鰻,燜飯。飯後甜點是沾了黃豆粉的蕨餅。

說說京都人的好面子

要是你跟熟識的日本人說,“京都人,是不是太好面子了,自尊心強得有點讓人受不了啊。”不出意外的話,對方會點點頭,然後隨聲附和表示同意。

說到京都人講求面子這點,就連京都人自己也無法駁斥,只能半推半就地應承下來。聽到人家說自己規矩多,搞不好京都人也只是故作不好意思,其實內心不曉得有多得意,“江戶那些粗人啊,哪裡懂得什麼禮數,簡直不像話。”

關於京都人的規矩多,好面子與難打交道,到底何為因何為果,估計日本人,或者說京都人自己,都沒捋順過。

趁著天還沒完全熱起來,我先去祗園換上浴衣,然後在四條搭京阪本線來到了伏見稻荷大社。

想著京都人的種種,我吭哧吭哧爬起了京都名山之一的稻荷山。

關於京都人的“好面子”,最有力的佐證是京都的鄉土料理,如今大名鼎鼎的京料理。

從前,自西面的海里捕撈到的魚,只有海鰻,經過幾天的輾轉顛簸,運抵京都後還能勉強存活。有時運氣好的話,也能從木屑裡翻出幾隻活蝦來。

海鰻的小刺兒是出了名的多,關東人是不屑去吃的,只能弄碎了拿來做魚糕。可是在京都,除了海鰻,就沒有別的海魚可吃了。為了過口嘴癮,嘗一嘗海魚的滋味兒,京都人就琢磨出了“燙海鰻”這道菜。結果現在燙海鰻成了高階料理京料理中的代表。

運去京都的青花魚和比目魚,也要先風乾,接著抹上鹽,為的是防止路上腐壞。醃製後的魚,再用醋泡一下,就成了京都的青花魚生魚片和青花魚壽司。

就算這樣,京都人也絕不會讓人從中覺察出一點“匱乏”的窘態。看看八阪神社前的「いづ重」壽司就知道了。有節日或祭典的特殊日子,京都市民們會相互饋贈這裡的壽司。據說名作家山口瞳也曾經為了買「いづ重」的青花魚壽司而在京都中途下車。

“過去京都的食材就是那麼貧瘠。從貧瘠產生了極致精密的技巧。諷刺的是,這份技巧和京都的‘燉菜’、泡菜以及小雜魚乾等一起,成了京都菜的品牌特色……這裡的食物彷彿是為了證明,名品恰恰是誕生於貧乏之中。”——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仔細想來,確實老聽一郎先生唸叨著海啊海的。那麼,乾脆搬到像什麼橫濱啦鎌倉啦金澤什麼的,這些海濱城市不就得了。

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據說,沒有在京都綿延十幾代就不能算是京都人。

過去,新幹線的車廂裡打出過“走,去京都吧”的旅遊宣傳畫報。大概見到這句標語時,每個京都人都會微微端坐好身子,在心裡嘟囔一聲“你們是去京都,我啊,可是要回京都呢。”

沒有山可不行,看不到海又有點兒遺憾,依山傍海的神戶讓京都人點點頭頗覺滿意。於是,在京都人中間流傳著“在京都讀書長成人,去大阪工作找到錢,到神戶安家過日子。”的說法。

直到腳下的痠痛打斷了我的浮想聯翩,我這才驚覺自己已然進到了稻荷山的深處。前不見去人,後不聞來者,唯有青苔被身的神獸石像凝視著我。

去年初來京都,便感到十分親切,甚至有了“要是能在京都住上個三五年,該有多好啊。”的痴想。加之結識了一郎先生,更是覺得自己同京都有著不解之緣。

在京都的事物上自視甚高的我,要是講到伏見稻荷大社,就只去過千本鳥居,未免有葉公好龍之嫌。想到這裡,我愣是咬咬牙爬上了「三ノ峰」,經「間ノ峰」,最後自「二の峰」下山。

有趣的是,光腳趿拉著硬邦邦的木屐,在稻荷山中“御山巡禮”時,只感到些微的痠痛與腿肚子發脹,全在能承受的限度,反正隨身帶著用來替換的涼鞋沒拿出來過就是了。就好像我的“傻舉”打動了神明,神明給消解了疲累一樣。

行至千本鳥居,山神派來了使者——一隻黑貓。我小心地湊近蹲下後,黑貓也沒有要逃走的意思,反而衝我叫了起來。我身上的浴衣,正好是白貓紋樣的,就連腰帶上也有一只露出肚皮玩鬧的白貓。

受了人家的款待,若是沒任何表示,就這樣直接回國,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我提出要回請一郎先生,至於地點嘛,就由一郎先生來拿定主意。看了看錶,離約定碰頭的時間還有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匆匆去了京都御所一趟。

一郎先生特意挑了能吃到手打蕎麥麵的「蕎麥屋 にこら」。想來是之前我無意間說了一句自己還沒吃過蕎麥麵,一郎先生便記在了心上。

回到住處,我拿出了先前在京都御所西面的「虎屋とらや」買的羊羹。

虎屋是皇室御用的點心屋。1868年,日本更年號為“明治”。同年,明治天皇行幸東京,為來年遷都做準備。當時虎屋的店主人黑川光保就隨行天皇去到了東京。1869年,虎屋在東京赤阪開店。很多東京人不知道的是,虎屋的總店並不在赤阪,黑川光保把總店留在了京都。

《東京女子圖鑑》裡,與綾見面的港區男,嘴裡一邊嚼著高階壽司,一邊說什麼“說到和菓子應該是虎屋吧。”見到這一幕,京都人或許又要偷笑了,“虎屋啊,可是京都的老字號,連總店都在京都呢。”

吃著虎屋的羊羹,我們又說了許許多多的話。竟有說也說不完的話,連我自己也覺得甚是不可思議。

讀到這裡,想必讀者諸君都有些不耐煩起來了吧。

“你這傢伙到底要沒完沒了地寫到什麼時候。”大家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對我來說,卻是意猶未盡。就連一郎先生也感嘆道,總覺得靜小姐像是昨日才到的京都,怎麼這就又要走了。

看罷神職人員仔仔細細地清掃了遊廊,我步出上賀茂神社,就勢在周圍溜達起來。

上賀茂本通傍著淙淙流水,圍繞此道路的街區叫“社家町”,是上賀茂神社的神職人員們生活起居的地方,也是京都市的歷史建築保護區。這裡有昂貴的懷石料理餐館,專門為那些在上賀茂神社辦婚禮的新人提供招待宴席。有香料店,有古箏教室,有澡堂,有隱祕的旅館。

“我想,那裡或許可以說得上是最有京都餘韻的地方了吧。”一郎先生如是說道。

我直走到了大田神社去,再按原路返回。

接著我沿著鴨川河畔走到北大路,在那裡坐上206路巴士。特地寫出來是因為鷲田清一的《京都人生》,正是按206路的行車路線寫就的。他的原話是這樣的:苦讀,痴戀,瘋玩,有時念念“南無阿彌陀佛”。這條路彷彿人生。

提到京都的親子蓋澆飯(親子丼),就是「鳥巖樓」了。中午只有一種套餐,即親子蓋澆飯,從正午賣到下午兩點。竟有自信到了如此地步的店家,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說是套餐,其實就是親子蓋澆飯外加兩片醃黃蘿蔔以及一小盅雞湯。親子蓋澆飯的確不同凡響,鮮,香,嫩,真想再來上一碗。

我想任誰都有這樣幾處珍視的地方,既渴望有更多人明白那裡的好,又生怕來些魯莽的傢伙。既願意那裡的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又擔心從此擁擠不堪。

下京區的酒吧「Bar Rocking chair」於我便是這樣的存在。

店主坪倉先生在2016年的世界雞尾酒大賽上贏得冠軍之後,酒吧登時聲名鵲起。只要開門,眨眼的功夫就滿座了。

如今進酒吧我已不看選單了,別誤會,不是我胸有成竹,只是我這種門外漢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乾脆全權交由調酒師,任憑他們放開手腳去做,總之對方給什麼我喝什麼就是了。好在調酒師的本領過硬,加之我這方面的運氣還算不壞,端上來的雞尾酒都十分對胃口。

“真是專業的相機啊,可是攝影師?”調酒師端來我叫的第二杯亦或是第三杯雞尾酒,順勢問道。

所有調酒師都會問出這麼幾個發人深省的終極問題,即我是什麼人,我來自哪裡,接下來我打算去往何處。有時發問的順序稍有不同,但保準會問。看樣子這酒杯裡有的的確確有某種哲學性,我覷了一眼桌面上雞尾酒。

我的答案五花八門,往往視當下的心情來決定自己的身份。據我不甚可靠的記憶,我說過,發胖的落魄兼職模特,整日遊手好閒的飛特族,沒什麼名氣的旅遊博主,在攝影道路上四處碰壁的新人,夢想是有朝一日成為攝影師……

“姑且算是自由撰稿人,眼下正在就日本酒吧的文章收羅素材來著。”我答得煞有介事,幾乎是脫口而出。要是想太久,會招來對方狐疑的眼神。

調酒師又問我都去了哪些酒吧,感想如何。我一五一十地答了。瞧,幹這種事的訣竅在於不可信口開河,否則往下就該露餡了。我也只是在某些事實基礎上進行了無傷大雅的改編。

與調酒師談這說那的時間裡,我吞下了五六杯雞尾酒。臨走前,調酒師遞給我一張紙杯墊,上面寫滿了他作為調酒師認可的酒吧名字。

動身去高鬆的這天,一郎先生問了我幾次乘什麼時刻的新幹線,以便送我去京都站。我支支吾吾半天,只說天黑前到高鬆即可。一郎先生便不再繼續追問了。等我辦完事從郵局返回,把鑰匙交還給一郎先生,他開口問,“若是靜小姐不著急走的話,一塊兒去附近哪裡轉轉如何。”

我們驅車去了西賀茂的「正伝寺」。據說David·Bowie生前只要來日本,一準上這裡來坐禪。一郎先生時不時也一個人開車來發上一陣子呆,再若無其事地回去。我們坐在廊下,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默默看著庭院裡的枯山水。四下唯聞揮動扇子驅趕蚊蠅的呼呼風聲。

上賀茂神社旁有家小小的「今井食堂」,牆上貼著不少棒球剪報和棒球選手的簽名照,在球隊中頗有人氣。今井食堂只做午間套餐,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要是不到兩點賣光了就提早關門。套餐只有兩種,一種是煮青花魚定食(さば煮定食),一種是帶炸雞肉串,可樂餅和玉子燒的煮青花魚定食(おすすめ定食)。這裡少有觀光客湧入,大多是附近公司的職員埋頭填肚子。

我和一郎先生都要的是煮青花魚定食。乍一看黑乎乎的,我只象徵性地按了兩張照片,卻是不可貌相。青花魚煮得十分入味,配米飯再好不過。我對青花魚有了全新的認知。

一郎先生付了兩人的飯錢,我便提出由我請喝咖啡。爾後我們去了離Guest House不遠的咖啡店,去年分別前我們也在那喝了咖啡。

“這幾日承蒙關照了,實在愉快極了。”

“哪兒的話,還請再來。不論夏秋冬春,不論陰晴雨雪,京都總是等著靜小姐的。”

我們在京都站的八條口廣場道別。同上次一樣,誰都沒說“沙揚娜拉”(さようなら)。一句“加內”(じゃね)足矣。彷彿我只是坐JR去奈良,傍晚就回來了。

我推著旅行箱正要通過自動門,突然感應到了什麼似的,我猛然回過頭去,只見一郎先生還留在原地,正踮起腳來拼命揮動著手臂。我也把手舉過頭頂,生怕對方看不見而用力擺了起來——就像我來時那樣。

直島|空よ海よ花よ神よ命よ

7點18分,我小跑著登上了開往直島宮浦港的高速船,這時離發船只剩下不到3分鐘的時間。

等到了島上不過才8點,什麼店也沒開門。租自行車的店,海鮮餐館,烏冬面店,簡介上說8點開門的咖啡店,通通落著捲簾門。縱使我有牢騷也無可奈何,誰叫眼下正是“夏休み”,只好老老實實用自動販賣機對付一下。BOSS咖啡哐啷一聲滾落下來,小島少年衝著我打了個響亮的呼哨,我一頭霧水地轉過身,對方只留下騎著摩托瀟灑地揚長而去的背影,阿里巴巴念出了芝麻開門的咒語,咖啡店拉開了捲簾門。得得。

不管怎麼說,好歹吃到了熱乎乎的烤麵包片,自行車也租借到手,我鑽進了草間彌生的紅南瓜。

垂釣的樂趣到底是什麼呢,至今我仍百思不得其解。垂釣者的身姿卻是百看不厭,我總覺得那背影裡蘊含著某種意味。

去地中美術館的這一路把我折騰得夠嗆。

沿途沒有一丁點兒廕庇的爬坡路,望也望不到頭。汗水像小溪流一樣從我脖頸間涔涔往下淌。何苦租哪家子普通自行車。不錯,不是電動自行車,而是普通自行車。便宜倒是便宜,只消500日元就可以用上一整天。

要是有誰來問我,去直島可有什麼要注意的,我一定不假思索地答說,萬不可租普通自行車。

雖然買了地中美術館的指南,但我不打算就此寫點什麼。我不擅長寫觀後感這勞什子的,硬著頭皮寫出來恐怕只會是老生常談,陳詞濫調。美術館也好博物館也罷,還是親自去一趟為好。只要親自去一趟,就什麼都明白了。

在我坐在地中美術館的Cafe裡,咬著吸管喝藍色可樂的那時候,便如此打定了主意。

坦白說,我對瀨戶內海的興趣遠甚於瀨戶內海藝術節,否則也不會特地挑這個時間來。說是我這人深度不夠我也絕不會氣急敗壞,作品誠然美妙絕倫,但若是只看到作品是不行的。我以為藝術是暗門,緊要的是發覺,推開,然後藉此通往何處。

若同為藝術家,或許能在抓住門把手的瞬間觸到非同尋常的靜電。

至於我,考慮的就是遊記了。以及我有沒有可能寫出遊記之外的什麼。

當我第一眼見到草間彌生的黃南瓜,我想到了北野武。

想到他談起自己學生時代怕死怕得不行,在《北野武的小酒館》一書裡,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此說來,當時我所害怕的,也許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無法按照自己的理想活著。我害怕的是那種既沉悶又無聊的生活。”

後來他的事,想必大家都多少有所耳聞,說漫才,上電視節目,走紅,參演電影《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用現金買了保時捷,結果發現自己開車就什麼也看不到,遂叫小弟開保時捷,自己坐著計程車跟在後面欣賞。拍電影,拿了不少大獎,成了日本民眾票選出的“最放心把國家交給他”的人……

而我怕的是不能遊遍世界。過去怕,現在也怕來著。只要想到有不少地方我還沒去過,還沒親眼看看那兒荒誕不經卻妙趣橫生的光景,就劇烈不安起來。直島有一頭坐在海邊的南瓜,什麼地方一定也有每晚自己起舞的紅靴子,倒著走的時鐘,能唱歌的胖茶壺。不去看看可不行。

給別人介紹餐館這種事我橫豎幹不來,責任過於重大,要是搞砸了人家的約會,我想不是能用一句“蘿蔔青菜各有所愛”能推諉的。

直島上有兩處地方,我卻是真心實意地想寫一寫。一處是256號道路上的麵包店「pan tocori」,島民自家焙烤的香甜的羊角麵包,賣完即止,還請趕早。另一處是本村港的咖啡店「Konichiwa」,這裡的海鮮咖哩飯與奶汁燴飯相當不壞。

也說不定是我蹬自行車蹬過了頭,吃什麼都香,總之,一盤奶汁燴飯風捲殘雲地下了肚。

午後睏意就像浪潮一波接一波湧來,我的意識是斷了線的風箏。要不是相機裡躺著照片,我准以為自己在什麼地方趴著睡過去了,夢裡我繼續遊逛。

路邊盛開的藍花丹。

捧著薄雪萬年草的青蛙先生。

壁上的繞線畫。

15點28分,暑氣終於不再咄咄逼人,風也走得倦了,漁船桅杆上的鯉魚旗也偃旗息鼓了,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觀光客也乏了,懨懨地靠坐在背陰處。一切看上去就像進行到後半夜的舞會,不再有人摟著跳舞,樂隊索性偷起了懶,愜意的慵懶取代了空氣中的玫瑰香氛。

要是能來點甜食該是何等的美妙。說幹就幹,我騎到一樓兼營咖啡館的民宿「Francoile」,要了affogato並大快朵頤,還買下了所有能買的,老闆自己烘焙的取名叫“直島”的咖啡豆。

離發船還剩12分鐘,我在直島郵局門前跨上自行車,全力蹬了起來。我騎過加油站,騎過警察署,騎過小學校與幼稚園,騎過教堂。記憶中我還從沒像這樣不管不顧地蹬過自行車,蹬著蹬著,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謝天謝地這一路還算平坦。

16點58分,我小跑著登上了回高鬆的渡船,這時離發船只剩下不到3分鐘的時間。

男木島|黒ちゃん的故事

小黑是男木島上眾多流浪貓中的一匹。

既然是流浪貓,怎麼會有名字,而我又是如何得知小黑這個名字的呢。這還要從去男木島的那天開始講起。

等渡輪從女木島開出後,我便走出了船艙來到甲板上,吹吹海風趕跑瞌睡,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可拍的。

Key君是我在男木島碰見的第一隻貓。

這名字是我自作主張給起的,因為Key君是一隻橘貓。Key嘛,是黃貓的日語きねこ的“き”的發音。

只見Key君當著我的面,邁著八面威風的貓步闖進了男木島之魂的女士衛生間,輕輕鬆鬆一躍跳上洗手池,等自動感應的水龍頭嘩嘩出來水,就夠長脖子伸出舌頭來汲水喝。

寥寥無幾的遊人,上島後就像浴缸拔了塞子水迅速流光。年輕女孩兒消失在了豊玉姫神社的石鳥居後。

漁協的盂蘭盆節文告,彷彿一紙符咒,佈下了結界。男木島如同浦島太郎的龍宮般有著遺世獨立的時間法則。

循著路牌,我向燈塔邁開了步子。到燈塔去。

略嫌無趣的山道,還好有島民放在樹下或草叢裡的手工畫,畫上的文字讀來讓人會心一笑:

“離男木島燈塔,還有1800米。喂,燈塔等著你呢。Let’s go 燈臺。”

“離男木島燈塔,還有1000米。歡喜也好難過也罷,都是1000米。”

“離男木島燈塔,還有500米。接著走下去的話,只要660步。掉頭折回的話,要1715步。”

男木島燈塔用庵治石築造,自明治28年(1895年)點燈,124年來如磐石般守護指引著瀨戶內海往來的大小船隻。我剛到四國的那天傍晚,池田先生接上我,在開車回庵治的路上,他指著窗外的石材加工廠,頭也不回地跟我說,庵治開採出的庵治石是日本最堅固的石料。

邊上有燒過的篝火餘燼。我想象上了年紀的看守人,在星月交輝的夜空下,偎坐在火堆旁嚼著魷魚絲搓揉著膝蓋。他舉目不見海,而海千真萬確在那裡。

讓我們做夢的忠貞的看守人,舉杯遙祝。讓我們做夢的勤勞的水手,長風破浪。

海風是課間走廊上頑劣的男學生,仗著個高有力,三番五次掀掉我的帽子。

本想會一會帳篷的主人,可惜到最後也未識得廬山真面目。

豎在路邊的警告牌,被剝蝕得奄奄一息,讓人想起被颱風打落的殘破的白夾竹桃。

山野間的白色紙風車。

特地避開男木島圖書館的休息日上島,可惜還是撲了個空。要是在過去,我指定心情沮喪得無以復加。

“真是對不住啊,還請受累再來一趟。到時候一定好好招待。”CLOSED牌子怪不好意思地道歉。

“唔,無妨無妨,再來就是。”我表示這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遂在男木島隨便走走。

傍山修築的民家前的小徑,一律是細細長長的,迷宮一樣百轉千回。我一會瞅一瞅島上人家在院子裡種了什麼花,一會瞧一瞧在綠植裡探頭探腦的擺件。這時響起了”吱嘎——“的一聲,宅急便的電動車在坡上泊住了,我趕緊貼到邊上讓開路。不時有貓來打招呼。黃澄澄的向日葵迎風招展,雪白的燈塔就像石膏雕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男木島上是沒有便利店的,就連自動販賣機也不常見到。倒是有家菸酒雜貨鋪,窗臺上擺著胖乎乎的瓷娃娃。看來香菸和啤酒比飯糰和關東煮重要多了。

過了12點,人就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那樣聚集到了當天為數不多開門的餐館「島食堂OGI にゃん」來,這把看店的老伯忙得夠嗆。

我邊用叉子捲起那不勒斯意麵(ナポリタン),邊打量起了這間餐館。電視機旁橫七豎八地放著麥克風,看樣子等入了夜,這裡就是島民的卡拉OK。不難想象桌上地下到處是空了的啤酒罐,人人面紅耳赤,抱著麥克風唱起了老歌,山口百合,松田聖子,中森明菜,藥師丸博子之類的。

角落裡堆著一摞娛樂雜誌《FRIDAY》。1986年,《FRIDAY》雜誌曝光了39歲的北野武與21歲的女學生在搞婚外戀。怒不可遏的北野武,率領著手下的一幫小弟衝進了雜誌社,在與對方交涉無果後,便大打出手。事後北野武被判刑拘6個月緩期2年執行,這就是著名的“FRIDAY事件。”

看著臥在蔭涼底下打盹的貓兒,自己也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歩く方舟」前的男木漁港,是男木島名副其實的“貓咪後院”。貓兒們對觀光客已是見怪不怪了,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管晒著太陽打著盹。

13點回高鬆的渡船起航時,我正駐足在加茂神社的石梯上,眯細了眼睛,佇眙著海上的紅色燈塔。要是我沒有堅持去加茂神社,儘管此處被說成是男木島的象徵,然而可看的只有一塊修復紀念碑。要是我登上了13點的那班渡船,就聽不到小黒的故事了。這是毋庸置疑的。

我走進叫Ogito男木人的咖啡店,打算在這裡打發掉直到下一班渡輪起航的兩個鐘頭時間。我買了抹茶甜筒,這不是什麼好主意。天熱得厲害,冰淇淋活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啪嗒啪嗒往下滴。就在這時,小黑輕手輕腳地溜了進來,衝著咖啡店的老婆婆叫喚起來。

老婆婆哎哎地應著,拿出貓飯來放到院牆底下。

“這孩子啊,叫小黑。”老婆婆看著狼吞虎嚥的小黑,語氣寵溺地開了口,“原先是島上的老爺爺養的家貓。老爺爺過身之後,就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天天都有人撞見這孩子圍著保健所轉悠,想來是之前老爺爺下午都要去一趟保健所,領藥或是量血壓什麼的。小黑準是放心不下,跑出來接老爺爺回家,便是那時養成的習慣吧。”

我像小孩子一樣滿手都是融化了的黏黏糊糊的冰淇淋,我怪難為情地問老婆婆借用了水池洗手。

“就像上班那樣,天天都往保健所跑。”老婆婆接著說了下去,“肚子餓了就上我這兒來要吃的。”

“小黑是男木島脾氣最好的貓,看不出來吧。別的貓也不是全然不能親近,只是你多摸兩下,指定不耐煩跳起來使出貓貓拳揍人。小黑就不會這樣,任你怎麼擺弄也不生氣。所以,誰都格外喜歡小黑。”

小黑吃完貓飯,衝著老婆婆叫了幾聲,彷彿在說一直以來的貓飯,謝謝了。

我見到一貓一人一前一後,貓三下兩下跳上了臺階,爾後轉過腦袋看主人是否還好好地跟在後頭。老爺爺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手拄著柺杖,一手掏出手帕來抹一把汗,笑眯眯地道,這就來,這就來了,回家去吧,小黑。

庵治|不鎖門的Guest House

今早也是給廣播吵醒的。

六點一到,就是庵治町的早間廣播時段。那樂聲一忽兒很遠,如同坐在海礁上低吟的人魚的歌聲,一忽兒又很近,好似就在我這間視野好得沒話說的二樓和式房間的窗沿底下。

“可別小瞧了庵治町的廣播。如果有颱風要登陸或是發生了地震,這廣播啊,就幫了大忙了。”

我把腳抻到褥墊外的榻榻米上,半睡半醒間,想起了池田先生的話。

直到見到男木島上,「島食堂OGI にゃん」的老伯還在用著翻蓋手機,我這才恍然大悟。

我揉著眼睛下到一樓,長桌上已經擺好了池田先生準備的早飯。

漬菜是醃紫蘇和黃蘿蔔,玉子燒,捲心菜色拉,海帶白蘿蔔味增湯,香菇豆乾雜煮,還有剛剛煮好的熱氣騰騰的咖啡。我們又拿出頭天晚上在三越百貨的地下一層,趁快打烊半價買的炸豬排和可樂餅,用微波爐加熱。

四國最北端的高鬆牟禮公路沿途,盡是漁港與海水浴場。什麼江之濱海水浴場啦,笹尾海水浴場啦,鐮野漁港啦,篠尾漁港啦。轉入岔路開到頭,就是能將瀨戶內海盡收眼底的「あじ竜王山公園」了。

“噯,這是大島,大島邊上的是男木島和女木島。正對著的就是小豆島了。”

我順著池田先生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大大小小的島嶼宛如咖啡上的香草冰淇淋球,漂浮在海上。

開著仙台牌照的老舊麵包車,獨自一人在庵治這種地方搞起了Guest House,此時,池田先生還是個藏在濃霧後頭謎一樣的人物。

我想起了兩天前剛到庵治時的“窘況”。

來瀨戶內海藝術節,不用說,自然是住高鬆方便省心。早早就開始看酒店的我,卻連一個單人間都沒訂上。雙人間的高價簡直令人咂舌。

抱著說不定會在那裡遇到點什麼的心態,我乾脆捨近求遠,住到了庵治來。從高鬆港乘上73路巴士庵治線,坐到倒數第二站庵治溫泉口下,就是了。最快也要差不多四十分鐘。

“便利店的話,只有兩公里外有Family Mart(比我想的要遠了那麼一點兒,不過問題應該不大)。吃東西的地方,稍微走個十分鐘,有咖啡店和烏冬面館。唔,已經這個時間了,咖啡店關門了吧(都到四國了,不吃烏冬面說不過去)。計程車公司也在那附近,要是叫車的話,很快就給派來。對了,我們這裡所有的店都是禮拜一定休……”

到高鬆的當天,池田先生開車接上我,在回庵治的路上做了這番介紹。

雖然和預想的有一定出入,不過這樣反而不壞,我坐在後排樂天地安慰自己。只是始終有股線香的輕煙般若有若無的不安縈繞不去。

等我跟在池田先生的後頭,弄明白了浴室的熱水怎麼放出來,冰箱門上大盒的綠茶和牛奶是免費的,餐具收在廚房的什麼地方,回到房間,很快就找到了這不安的來源:日式拉門只在裡側有著一枚不破壞美感的小巧插扣,當人在房內時,可以拴上插扣。只是外出時,就只能任門這樣虛掩著。

比起不能鎖門來,什麼便利店不夠近啦,沒幾間餐館啦,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把行李拿出來收回去,又重新拿出來整理一遍。直到實在是沒什麼可歸置的了,我這才下樓找到池田先生,吞吞吐吐開了口:

“那個,有件多少有點在意的事兒,當然了,絕不是什麼大事……請問樓上的房間是不能上鎖的嗎?”

“嗯,沒有門鎖哦。”池田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看來我不是頭一個提出疑義的客人。

“這一代的治安沒什麼問題,儘可放心好了。來往的也都是熟人,所以沒人會去鎖什麼門。外出時也只是帶上門就好了,這裡大家都是這樣的。”

話雖如此,一時卻很難叫人放下心來。我有些心煩意亂,眼看著天也黑盡了,於是決定先找到烏冬面館填飽肚子再說。就在我換好鞋正要出門時,池田先生遞過來一隻從自行車上拆下來的行動式照明燈,“有截路沒街燈,還請用這個。”

我將信將疑地走出庭院,豈止是沒有街燈,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漁港幽遠如前世記憶般的燈火,星星點點地浮蕩在半空中,孱弱地跳動著,好似隨時會噗嗤一聲熄滅。

“還好買了速食麵,要不就用速食麵湊合下得了。”我當時心想。

還好我堅持去了手打烏冬面館「じゅん」。

我的出現,整間餐館立時變得鴉雀無聲。雖然當晚統共也就一桌坐了人,但那情形仍然夠詭異的。難道這裡不歡迎外國人?池田先生可沒跟我提過啊。喂喂,這種襯托出場人物如何特殊的拍攝手法早就不流行了吧。

裝作走錯門慢慢退到門邊告辭好了,這樣想著,庵治的熱情猶如爆米花“嘭”地開了鍋。

老闆下巴一抬要我到榻榻米上去,另一桌的老伯忙不迭拉出身旁的坐墊拍了拍,意思是要我坐過去。這動作引得大家鬨笑起來。

“我們お祖母さん,可是有90歲了呢。怎麼樣,看不出來吧。”

老婆婆拿來擦手的溼毛巾,就勢在我對面坐下,棒球賽的轉播也不看了,一個勁兒笑眯眯地瞧著我。

“想吃什麼啊,就跟お祖母さん說。可能要大點聲兒才行,お祖母さん耳朵不大靈光了。”

手寫選單我讀著還有些吃力,乾脆開口問老婆婆,然後要了她推薦的海鮮烏冬面。

等東西端上桌,我登時理解了剛才眾人齊齊拍手的反應。這海鮮烏冬面的分量委實驚人,放足了蛤蜊,還有個頭實在的蝦和貝肉,恐怕兩人分食都不在話下。

庵治是《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外景地,這是我住進來之後才知道的。

至於電影嘛,則是回國後的10月28日看的。午夜2點59分,熟悉的《瞳をとじて》響起,全片結束。何以記得這樣清楚,因為広瀬亜紀(長澤雅美飾)的生日就是這一天。看到這裡時,我也吃驚不小,竟有如此巧合,看來我同庵治的緣分非同一般。

亜紀看中了三萬兩千日元的索尼walkman,於是與朔太郎一齊寫信給深夜電臺“午夜浪潮”,看誰的信先被主持人念出來,就能得到walkman。那時玻璃櫥窗裡裝映著兩人身姿的電器店,其實是庵治町的乾洗店。

終其一生戀慕國村老師的重伯伯開的照相館,如今成了池田先生口中的咖啡店。可能乍聽上去有點不倫不類,不過此處的飯糰和味增湯可口極了。若是來了庵治,務請嘗一嘗。

眼下正是熱的時候,當地人無事是絕不會在外頭遊逛的。偶爾有人蹬著自行車像候鳥一眨眼滑遠了。

我汗津津地走到庵治漁港,一個人影也見不著,一艇一艇的漁船活像溫順的綿羊並排泊靠在港灣裡。周圍安靜極了,只有桅杆隨著波浪的律動上下起伏而發出吱嘎吱嘎的呻吟。

漁港的盡頭是「王の下沖防波堤」,就是亜紀跳上朔太郎的摩托車後座,兩人在黃昏中爬上的堤壩。

亜紀蕩過的鞦韆還好好地立在皇子神社前的空地上,我一坐上去眼皮子就沉得直往下墜,索性我閉上了眼。

往後的旅程還會有怎樣的趣事發生呢,我開始期待起來。

豊島|且聽風吟

沒趕上渡船,全然在我的計劃中。

這幾日不是趕著坐渡船,就是急著回庵治。噯噯,分明是八天七夜的四國之旅,何至於搞到半點餘裕都沒有的地步。

像是要將快進調回到正常播放,我有意收住了腳步,目送自己本該在上面的高速船開走。

私交不錯的兩家,男人們忙著把露營用的帳篷啦燒烤架啦摺疊椅等等一股腦扔進後備箱,女人們站在邊上東拉西扯,不時出聲提醒小孩別跑遠了,再有一會兒就該發船了。計程車司機面無表情地守著垃圾桶吞雲吐霧。腦袋上扣著制帽的老伯搖搖晃晃地蹬著自行車,繞著空無一人的渡口轉起了圈。

我改搭10:05的快船,泊岸的碼頭是豐島的唐櫃港。這裡緊挨著心臟博物館,說是緊挨可能有點言過其實了,不過不繞遠路絕不超過1公里。去豐島美術館的話,大致是1.4公里。都是走走就能到。

這樣一來,大可以優哉遊哉地一頭扎進美術館裡,什麼時候待夠了再去別處不遲。

美中不足的是,從高鬆發往唐櫃的快船,能利用的就只有這一班。

車胎氣量充足,剎車正常工作,剩餘電量100%,同老闆商定好在家浦港交還車子,我輕鬆愉悅地上路了。

豐島美術館委實妙不可言。

若是有可能,真想在豐島舒舒服服地住上幾天。什麼也不幹,只管在手臂下夾一冊博爾赫斯的詩,把“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讀給海聽。風也沉醉了,摘下枯黃的秋葉送來作為謝禮。水也入迷了,骨碌碌滑到哪裡去,同大夥竊竊私語。

我飲一杯冰咖啡,食一塊檸檬蛋糕卷,悄然告辭。翌日我帶來另一首小詩。

眼前的景象我見過。

海無憂無慮地躺在秋天裡。長夏遲遲不肯走,餘熱就像熟過頭的香甜的梨,漾出醉人的酒香,催得大夥兒昏昏欲睡。255號公路巧妙地迂迴了一下,好叫人們以為此路能通到海的深沉的夢裡去。

既視感過去了,我仍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這景象。

夢裡,我是海上的風,光著腳在這世上跑來跑去。我跑過塞倫蓋蒂草原,比花豹還快。我跑過亞馬遜雨林,在雨點落下之前。我跑過撒哈拉沙漠,驚起最年長的駱駝,一聲幽幽的嘆息。我是海上的風,在春光裡同一瓣落櫻共舞,在月光下感受一枚紅葉的顫慄,在半空中親吻一片雪花。我是海上的風。

我站在秋天炙熱的太陽底下,忘記了酷暑,甚至忘記了我自身,只是端詳著這海,這路。

我飢腸轆轆地來到「食堂101號室」,走過一家四口的桌旁,坐到了能睃見庭院的陽光裡。

我吃盡盤裡的鮮蔬,喝光碗裡的湯汁,米飯也一粒不剩全捲進肚裡。

我進到山中,「ささやきの森」畫廊沒有開門,意料之中。我不再去想什麼藝術節,在翻滾起豆綠麥浪的田地裡蹬起了自行車,像是要將那電量耗盡,把自己也累得筋疲力竭才肯罷休。

當我翻山越嶺又見海時,我再次停下了我的滾滾車輪。

我坐在「海のレストラン」的室外露臺,眯起眼睛繼續眺望海。秋天的海看上去是那樣的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空氣悶熱粘滯,感覺我像是被人按進了一桶溫熱的漿糊裡,卻還是捨不得移到室內去。為此我不得不喝了一杯冰咖啡和一杯薑汁汽水。

招牌的油漆已脫落得斑斑駁駁的秋山計程車。

當我從島的那頭到了島的這頭,抵達港口時,日落正美。

停在草地裡的麵包車。

日文中有個詞語叫“木漏れ日”,意為從枝葉空隙照進的陽光。有狸花貓臥在撥開松枝落下的餘暉裡,那對金色的貓眼是價值連城的松香琥珀,把什麼都見證了。把風見證了,把雨見證了,把黑夜見證了,把黎明見證了。木漏れ日の貓。

小豆島|高橋先生與為了N

“勞煩請給我一張巴士一日券。”

與車票一塊兒從視窗後遞出來的,還有一張巴士時刻表。從土莊港前往映畫村的田ノ浦映畫村線,兩個小時才有一趟車經過。另一條阪手線,也差不多要等上一個小時。

時間可真夠嗆的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這樣想著,我來到了天使之路。

在沙灘上走走,委實愜意,只是花上兩個鐘頭未免奢侈。一味地乾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拍掉腳背上的沙子,走上了小豆島國際酒店前的436號公路。

7-11背後,西光寺的朱漆塔頭在秋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看得久了眼球一跳一跳地疼起來。朱漆的殷紅是如此的觸目驚心,遠遠望過去,就像延續了千年的幻象。

我情不自禁地給吸引了過去,當然沒碰上什麼得道高僧,倒是找見了車站。

我在土莊郵局前跳上了開往橄欖公園的阪手線巴士。

實不相瞞,我原本打算吃光面前這盤Chilindrón Rice,再去什麼地方喝杯咖啡,就回去了。天熱得厲害,巴士又是這樣的執行狀況,實在叫人提不起幹勁來。

就在這時,我遇到了高橋先生。

我第一次見到高橋先生,他正盤腿坐在公園的橄欖樹下,為兩個女郎拍照。我上前問他能否替我照張相。這個把帽簷壓得極低的小豆島攝影師揚起臉來,為此我看清了他眼下的雀斑。

我們從就像被掉落的曲奇餅乾碎屑吸引而聚集的螞蟻般的人群中撥開一條道來,逃向山腰的橄欖之路。

接著我們跳上他的小汽車,把冷氣扭到了最大。

我們講起97年的最後一個晚上。在XJAPAN的東京巨蛋解散演唱會The Last Live上,YOSHIKI和TOSHl的那一記擁抱。還有HIDE,在他彈奏完了最後的solo,放下吉他退場時,沒有人想到,這一轉身就是死別。The Last Song,一語成讖,成了絕響。

那年我尚不滿三歲。

22年後,我敲開了松本家的門。在HIDE媽媽幫我拍下的照片裡,我懷抱著巨大的人偶,那是以HIDE的形象設計的“秀娃”。高橋先生看了這照片,一時默不作聲。我注意到他搭在方向盤的手臂上爬滿了寒慄。

高橋先生又領著我爬上城山公園,我們找到了櫻花亭。這裡是日劇《為了N》中,杉下希美與成瀨慎司的“祕密基地”。

午後的內海是安穩明亮的,像是在鄉下爺爺家的榻榻米上午睡的小男孩兒,腦門上的頭髮被汗濡溼,粘成了一縷一縷。

等下到了草壁港,我們相視一笑,異口同聲說,這是成瀨慎司想著喜歡的人跳進海里的地方。說完嗤嗤笑作一團。

“我想看看海那邊的世界。我不想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什麼都不做,一邊騙自己說很幸福,讓人生就這樣在狹小的世界裡結束……我想要活在廣闊的世界裡。”杉下希美說這番話時,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吧。

在我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的短暫靜默中,有汽艇似鋒利的刀片裁開唐紙般,破開海面駛入了漁港。

高橋先生把車泊在了離千年橄欖樹不遠的空地上,我們躲在車裡吹著冷氣,等遊人散去。

“這就是有千年樹齡的橄欖吧,真是不可貌相啊。”

“據說是從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篩挑出來,足足橫跨了10000公里的海路,才移植到小豆島上來的呢。”

“搞不好有樹神呢。”

我們再次跳上小汽車,重又回到海邊公路,在夕陽中開到了沙灘去。

最後高橋先生送我回到土莊港,我們坐在渡口的長凳上等著檢票。我們就像老朋友那樣說著道別的話,並相約等我再來時,要擁抱朝我們走了億萬年的星光,讚美令人歎為觀止的海上日出。

庵治|池田家的禮拜一午後

池田先生是個不怎麼像日本人的日本人。

他性格靦腆,鮮少開口說話。一開始話題總是圍繞著瀨戶內海,諸如“這裡的章魚和鯛魚真夠味兒”、“等天轉涼就是吃牡蠣的好時節了”,這類應付來客的寒暄話,有點兒公事公辦,卻也無可指摘。

該說是通達人情呢,還是太會讀空氣呢,總之日本人向來是不吝恭維之詞的。看看我這根本不能細聽的日語,走到哪裡都是一派溢美之言就知道了。

之所以說池田先生不太像日本人,正是由於池田先生是我碰上的頭一個會認真地糾正我的日語發音的日本人。

“什麼嘛,這樣吊兒郎當的,到底是如何通過N1的,真是匪夷所思。”

我甚至可以想像他偷偷犯起了這番嘀咕。

池田先生在門前的庭院裡,侍弄了些檸檬和柑橘。只是,這裡完全引用他的原話,今年疏於管照,沒能結出果子。等藝術祭過去了,好好打理一番,想來明年秋後,就能採擷下來泡紅茶,做橘子果醬了。

“到時候再來庵治,嚐嚐我種的橘子,怎麼樣。”

栽在屋後的葡萄,長勢倒是十分喜人。不過一個夏天,便呼啦呼啦爬滿了池田先生給搭的藤架。別看個頭不大,可是相當好味兒。池田先生特地鉸下兩串來給我解饞,用清水衝一衝,洗去面上的浮塵,再放進冰箱裡一個晚上,就是池田家的名物凍葡萄了。香甜多汁,那滋味兒,保準一吃難忘。

在這裡用一點篇幅向各位說說我的睡眠情況,這次出國以來,沒有比在庵治睡得更安穩踏實的了。在京都雖說也都睡得極好,但是盼著能同一郎先生多說幾句話,天天夜半方躺下,天剛擦亮就爬起來,多少感到有點兒睡眠不足。

來到庵治,天黑後就無事可做了。與池田先生道過晚安後,早早躺進被褥裡。枕著滿天繁星,伴著蟬鳴一片,像溜滑梯嗖地一下順順當當墜進夢鄉,不做怪夢,不曾驚醒,實在難能可貴。

池田家的早餐桌上總是擺得滿滿當當的,一壺剛煮好的咖啡,牛奶黃油滑蛋,土豆沙拉,清炒牛蒡,菠菜拌豆腐,裙帶菜味增湯,還有生怕客人餓肚子而盛得跟小山似的白米飯。吃的甚是豐盛可口,睡的舒舒服服,整個人都身心舒暢起來。

自己是什麼開始樂在其中的呢,我也答不上來,反正,我十分樂意再撥出一天時間來在庵治這裡那裡的到處轉轉。

“こんにちは。”

“こんにちは。”

戴著卷邊遮陽帽的老婆婆,蹬著自行車迎面而來,我們互相問好,就此別過。往後仍是陌生人,往後不會再見面。

這是地地道道的四國做派——同路上見到的每個人問好,管他來者是老朋友是點頭之交甚至是初次見面,點頭微笑,道一句“こんにちは。”起初我還有點兒莫名其妙,後來有樣學樣,像個四國人一樣同路上見到的每個人問好。

颱風來之前的鬱熱,像個恪盡職守的行刑人,不遺餘力地炙烤著萬物。不過走了約莫半個鐘頭,便吃不消了,我開始往回走。

接著說說池田先生。

高鬆有那麼一兩間酒吧,我相當有興趣來著。礙於跑庵治線的巴士,19:20從高鬆站開出的是最後一趟。簡直比未成年的宵禁還要苛刻,神奈川縣的青少年保護條例,也只是規定23點後禁止外出嘛。要想喝個痛快勢必就只能叫計程車回去了,車費可不是筆小數目。得得,唯有作罷。

遂乖乖回到庵治,從冰箱中拿出啤酒,與池田先生對飲。

一罐朝日生啤喝空了,池田先生抓起桌上的癢癢撓充作教棍,指著貼在起居室牆上的庵治地圖,“這後頭的山上,時有野豬出沒,天黑以後還是不要靠近為好。”

池田先生又揪掉一罐啤酒的易拉環,緩緩講起了自己。

池田先生是秋田人,在仙台出生,其交好的友人的父親,就在當年魯迅就讀過的仙台醫科大學任教。池田先生在便箋本上寫下“魯迅”二字,啜一口啤酒,慢悠悠地說,“要是按照日語音讀的念法,你的名字和魯迅的叫法相差無幾,區別只是在於有沒有促音。”

池田先生的父親曾在日本的農林水產省供職。因父親的工作需要頻繁調動之故,池田先生是在搬家轉學中長大的。仙台,長野,石川,秋田,淡路島……池田先生在日本地圖上蜻蜓點水地指來劃去,五十八年的光陰就像天上的流雲無聲翻滾遠去了,日曆上的年號從昭和換成了平成,及至令和。

“唔,在神戶讀過一陣子書的中學,不知怎麼成了那個著名的山X組的據點了。”池田先生笑著說。

1995年,池田先生考取了二級建築師。22年後,池田先生買下了這幢有150餘年歷史的明治別墅,一個人搞起了Guest House。

我問池田先生難道就不想回仙台或者秋田老家去,池田先生搖了搖頭,像是在措詞沒有立馬回答,少頃才開口,“我的雙親死後都葬在了這裡,是能瞧見大海的寺院裡的墓地。於我而言,餘生住在何處,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再說仙台冬天冷得叫人受不了。過去我是極中意雪的,那時到底年輕。只是這不是我也上了歲數了,還是瀨戶內海住著更舒服些。”

“今天還真是熱得叫人吃不消啊。”見池田先生小憩起來,我忙開口說明自己何以還坐在起居室裡。池田先生瞟了一眼窗外,點點頭說,“要是中暑就麻煩了。午飯還沒吃吧你,禮拜一哪裡都不開門。我打算弄個冷麵,湊合吃點怎麼樣。”

我跟著池田先生進到廚房,他先是接一鍋水坐到火上,在等水燒開的時間裡,把青紫蘇切成絲備用,這玩意兒在日本又叫大葉(大葉おおば),有股奇異的辛香,我說不上是特別喜歡,也不厭惡就是了。再從冰箱中拿出早上做醬湯剩下的蔥,細細切成蔥圈。又找出小半塊姜來切成薑絲。

“我能做點什麼嗎。”我倚在門邊問。

“不過是冷麵,不費什麼事。”池田先生把先前切好的菜絲裝了盤,又擦了些白蘿蔔泥。這時水開了,他揪出一把小豆島的島之光牌掛麵來丟下鍋,想了想又添了半把。接著翻出一盒青花魚罐頭,嘭地一聲拉開錫皮蓋,把魚肉和白蘿蔔泥小心地盛進淺口碗中。

關煤氣爐,用笊籬撈出煮好的面,過水,從冷凍格拿出冰塊,一股腦全投進去。倒出沾面用的醬湯汁,冷麵這就端上桌了。

日後當我說起瀨戶內海,恐怕不會侃侃而談安藤忠雄的地中美術館或是草間彌生的南瓜,我想我會說說池田家。池田家種在房前的柑橘和檸檬,池田家栽在屋後的葡萄,池田家總是擺得滿滿當當的早餐桌,池田家能聽見鎮廣播的視野極佳的二樓房間,還有池田家禮拜一午後的冷麵。

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吸溜完冷麵,池田先生去車站接東京來的設計師田口夫婦。我把碗碟收去水槽裡洗淨,倒扣晾乾,出了門。

從屋後的小路下到海邊,眼前的景色就像小時候夢寐以求的海洋瓶一樣。落日溫情脈脈,沙灘,雲朵,沿海公路,遠處的島嶼,坡上的溫泉旅館,無一不透著股剛出生的小狗的可愛勁兒,讓人心窩癢癢的。內海水光粼粼,碧波上飄蕩著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船。

我沿著已走過多遍的36號路再次來到鎮上,我的影子被拉拽得瘦瘦長長的,像怕被扔下似的緊緊跟著我。

美髮沙龍,郵局,保健所,計程車公司,幼稚園,區政府辦公室,水產加工廠,我在漁協的車站讀了一則巴士司機的招聘廣告。

船工拎著膠皮水管沖洗船身。

晚霞是黛色的曇花,在一瓣一瓣綻放。那紫色起初是極淡的,彷彿就要消失在了水中。隨著花蕾像洋傘一樣撐開,紫色開始生出層次來,最外的是接近夜色的極致的深紫,越往裡去紫色越淡。

為了XJAPAN上東京

一到東京,我就先去見了HIDE。

起早坐著京急久裡濱線南下,過橫濱,到三浦海岸。儘管沒什麼胃口,我還是去便利店買了咖啡和飯糰。羅森的收銀員剪下塑膠傘的吊牌,“是要下雨了嗎?”她探出身子來朝街上瞥了一眼,“唔,看樣子不像要下雨啊。”

等邊上的花鋪嘩啦嘩啦拉起了捲簾門,我便側身踱了進去。牆上90年代的老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花鋪的老伯似乎司空見慣了,一邊麻利地幫我包花,一邊招呼我隨便看看。

欲雨的灰慼慼的天氣。冷氣開過頭的34號巴士。青黑的海鳥,一下乘風騰空,一下俯親浪花。穿著肉桂色露背連體泳衣的年輕女人,腋下夾著救生圈,奔向大海深處。

我活像逃離了超市冷櫃的魚,下了車,站在路口茫然不知所措。“喂。”泊在建築工地上的黃色剷車,裡頭坐著脖間搭一條白毛巾的中年男子,正是他出聲叫住了我。“是去墓場?這條路走到底就是了。”

路上我看見八月的野百合怒放似焰火。會是HIDE嗎,是HIDE知道我來了吧,我忍不住這樣心想。

鈴木小貨車在我面前停住,管理人搖下車窗,“HIDE?”他問。我點點頭,他便心領神會地笑了,“那邊的臺階能看到吧,上去以後走走就到,不難找的。“

我卻稀裡糊塗越走越遠。要不是先前的管理人在墓地盡頭找到迷路的我,我還得找上好一會兒。明明不難找的,絕對稱不上是難找的。是不是HIDE不願見我呢,這讓我有點想哭了。

等我把紅玫瑰和卡薩布蘭卡百合小心地插進盛著清水的錫皮桶中,這才發現,我太過緊張,以致於把包花用的白牛皮紙揉搓得皺皺巴巴的不成樣子了。

“倘若淚珠可以築成旋梯,記憶可築成長巷,我必走路去天國,奪你回來。”

在橫須賀市,我找到了中央公園背後的松本家。

當按下松本家門鈴的瞬間,我不禁有些後悔,到底不該這樣冒冒失失地找上門來。

HIDE媽媽熱情地接待了我。

玄關的立櫃上,擺滿了用HIDE的形象作出的粘土人和人偶“秀娃”。牆上到處掛有HIDE的藝術寫真。HIDE設計的透明speaker,HIDE媽媽特地接通了電源,我們在《Eyes Love You》差點沒掀翻屋頂的樂聲中,跟著鼓點搖頭晃腦。錄有HIDE聲嘶力竭地叫人起床的老式鬧鐘,HIDE媽媽笑著放了好幾遍,“還怪有趣的吧?”,說著她又放了一遍。她如數家珍地向我展示著HIDE的天馬行空,還把地上Yellow Heart的積木熊擺弄成彈吉他的姿勢好讓我拍照。

HIDE媽媽講起從前組建樂隊的趣事,那多半發生在我出生前。

“よっちゃん這孩子啊,從小身體就不好,經常生病,還總愛莫名其妙把自己給搞受傷,真是的。”聽她管YOSHIKI叫YO醬(よっちゃん),我就像坐海盜船爬到了最高處,胸腔裡癢癢的,有些想發笑。“PATAちゃん,一直都是安安靜靜的,話不多,但是啊,是相當溫柔可靠的人。”

就算XJAPAN全員加起來足足有263歲了,在HIDE媽媽眼中,也還是當年跟HIDE在東京地下的Live House搞破壞的小子們吧。

“HIDE啊,走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我老啦,他還是這樣年輕,他將永遠這樣年輕。”

末了,她出神地望著HIDE粉發的半身像,如此說道。

拿著HIDE媽媽給我的芒果味兒的可爾必思汽水,我來到了「どぶ阪通り」,過去HIDE常常在這條商業街上溜達來著。

我走進「うな八本町店」,要了HIDE小時候和家人一起來光顧時愛點的鰻魚飯。

鰻魚飯店的隔壁是酒吧「ROCK CITY」。高校二年生的HIDE,組成樂隊“SABER TIGER”後,就是在這裡登臺完成首演。

據說這家叫「FUJI」的小店HIDE相當中意,還來買過出場表演的服裝。

我抓著一次也沒撐開過的塑膠傘,走過了山口先生的樂器行,玻璃櫥窗後的漂亮吉他,像極了在爺爺家過的那個夏天,窗外忽閃忽閃的蝴蝶。我走過了叫「LUCKY」的舊唱片店。我走過了叫「HONEY BEE」的漢堡店。我走過了無數的酒吧。我走過了那個少年長大的商店街。我走過了。在午後三時熾熱的陽光裡。我走過了。回東京的列車。

總有一天,我們會重逢,在小春日和。また、春に會いましょう。

當踩上東京君悅酒店那氣派的手扶梯的踏板,一股24年來前所未有的異樣感攫住了我。

既有點兒忐忑不安,又有點兒欣喜若狂,還有那無法忽視的傲世輕物,從下了地鐵,我便高高昂起頭顱,活像只好斗的孔雀。

我想,出席自己的婚禮尚不至於如此心猿意馬。當然了,我沒結過婚,還無從得知新娘子當天的心理活動。我想說的是,8月25日這天,甚至這天的細枝末節,或許會比我本人的婚禮更令我津津樂道。更別提當天我穿了一雙4.7英寸的細跟尖頭涼鞋,偏偏又不熟悉環境,沒找到最近的入口,繞了個大圈子,才從六本木的櫻花阪下來。這差點快要了我半條命。

三樓一派花天錦地,賓客如雲,衣香鬢影。樂天株式會社,niconico送的花籃堆放得挨挨擠擠。穿著家傳和服腰間扎著價值不菲的丸帶的貴婦人,正三三兩兩地在角落裡寒暄。頸項間手腕上綴飾著光彩奪目的珠寶的女郎,被晚禮服襯得越發亭亭玉立。頭髮花白的老伯一身高階西裝,領帶系得一絲不苟,想必剛從公司趕來,與妻各端了酒啜著。還有人特地裝扮成了早年間樂隊成員的模樣。

晚宴的主題為Golden Globe Theme,這正是YOSHIKI受邀為第69屆金球獎作的同名主題曲。

頭盤是阿拉斯加帝王蟹佐以海蘆筍(Alaskan king crab, sea asparagus, black garlic ginger cabbage emulsion, white balsamic dressing),湯是冷制玉米濃湯(Chilled corn soup, chorizo de belotta, croutons),副菜是香煎石鱸(Pan-fried grunt fish, crystal prawn, green pea and barley Americaine sauce)。

主盤是烤牛沙朗芝麻菜配帕爾瑪乾酪(Tranche of grilled beef sirloin, caper and tomato jus Arugula, parmesan cheese)。

最後的甜點是作成了三角鋼琴樣的玫瑰覆盆子慕斯蛋糕與馬斯卡邦冰淇淋(Rose and raspberry mousse, mascarpone ice cream)。

之後我就是掉進了兔子洞的愛麗絲。

訓練有素的芭蕾舞者旋轉不休。大小提琴婉轉悠揚,像是久別重逢的戀人那般,彼此痴纏,熱切愛撫。金髮碧眼的俄羅斯美人兒,是裹著yoshikimono的金色和服的瓷娃娃,顧盼生輝,搖曳生姿。

先生坐在KAWAI的水晶鋼琴前,那琴聲是疾風驟雨,是電閃雷鳴,是柔情似水,是佳期如夢。直至今夜,我方才明白,何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請恕我無法再寫出一個字。

待到《I’ll be your love》奏響,那是神奇吹笛人的笛音。我的大腦裡如有萬道閃電齊落將永夜照成白晝,從此開天闢地,混沌分明。我怔怔注視著先生撥開人群走來,我慼慼感受著先生的手似流水般滑過我的掌心。

這個夜晚,我會妥善保管,悉心珍藏,在無人覺察的深夜拿出來,如同從封套中取出密紋唱片,久久沉浸回味。倘若有日走運能做外婆,就揹著女兒偷偷給外孫女講當年這場晚宴當睡前故事。到了那時,想必2019年聽上去就像一個世紀以前般遙遠。他們一定會把這當成是阿爾茨海默症的徵兆而惶惑不已。我當然知道我已講了數遍,連外孫女都有些聽倦了。只是沒有一天我不在懷念見到先生的這個夜晚。沒有一天。

話說也只有當年給鑔澆上汽油,邊放火燒邊敲架子鼓,結果黑煙把觀眾全薰跑了,自己也嗆得淚流不止的傢伙,才會想出送人紅酒吧。我看著沉甸甸的一整瓶紅酒哭笑不得。郵寄回國頗有些叫人放心不下,只好把紅酒塞進行李箱走到哪帶到哪,這樣度過了剩下的兩週。

如果不是走運抽中了Evening with YOSHIKI 2019 in Tokyo的門票,我是不會冒然去東京的。我憚怕東京,之前光是想想我要去東京了,就有激靈從我的脊背掠過。誰知到了離去的這日,居然難分難捨起來。

如此思來想去之際,我進到了市川公墓。我找到事務所,向管理人員說明了來意,填好表格,順利拿到了自行車鑰匙和墓區地圖。

13區7號11番。澤田泰司さん。

我儘量不去想我們何以會用此種方式相見,只是專注蹬腳下的踏板。這可不是件輕鬆的事,自行車到處鏽跡斑斑,像一條老態龍鍾的大狗,有規律地發出苟延殘喘的呻吟。我真擔心它會隨時倒地不起。

只要我一擦燃火柴想點線香,保準有股橫風拂過,火柴嗤地應聲熄滅。不打火就連蝴蝶振翅的微弱氣流也沒有。怪事一樁。又是換方向,又是俯低身子,又是找遮擋物,什麼招數都想遍用盡了,火焰還是倏忽一閃就沒了。我看了看一地的火柴梗,又看了看褪色的老照片,該不會是TAIJI吧。

如此一想,我彷彿感到TAIJI就站在我邊上,戴著寬簷牛仔帽,穿著黑T恤,麂皮流蘇短馬甲,紅皮褲,與2010年在橫濱的真夏之夜世界巡迴演出時沒有兩樣。他正笑眯眯地盯視著我拿在手上的火柴,只等火星四濺,便鼓起腮幫子呼地吹熄。

我把最後的火柴全倒在手心裡,不多不少,還有五根。

“你看,就只剩下這些了。要是再不行,我也沒轍了。”我試著與TAIJI對話。

火柴用得一根也不剩,線香總算飄出了嫋嫋青煙。我正要鬆口氣,淚水卻湧上來模糊了視線。

“我想象你轉世成未曾見過的花,這些花生長在像法國那樣遙遠的國度一座不知名的山上。”

東京酒吧圖鑑

錶盤的時針指向18點,我跨過馬路,蹬蹬上到二樓,推開了「COCKTAIL WORKS Tokyo」頗有質感的厚重木門。

此時酒吧剛剛開門,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這正合我意。肩上挎著單反是很難出入酒吧的,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我可不想被正好在場的某某政商界的大人物,誤認作是妻子花錢僱的不入流的私家偵探那類角色,來拍和情婦搞不倫戀的證據,以此要挾索取天價精神損失費。然後在回酒店的路上被山X組套上頭罩帶走沉屍東京灣。咳咳,開個玩笑。

總之,要想不引起任何注意地進入酒吧,就只能趕早了。我徑直走向最裡邊的吧檯位,拉開高腳椅來坐下。

我不是千杯不倒的那種厲害傢伙,連酒量好都談不上,更找不出什麼非喝酒不可的悽悽慘慘慼戚的理由。我只是享受一個人置身酒吧,最好是坐吧檯,看調酒師熟練地取酒,為客人換上乾淨的菸灰缸,儘管裡面只捻滅了兩個菸頭。調酒師不無優雅地轉回吧檯後面,鑿冰塊,榨果汁,搖壺,吸吮手背確認味道,聽得吧匙擲進水池的哐噹一聲響,我也跟著舒了口氣,端起面前的雞尾酒呷一口。

坐吧檯還有一個好處是,便於同調酒師攀談,儘管都是些有的沒的。天氣,一個人的旅行,杜松子酒,中意的樂隊,最近看了什麼電影,對東京的評價(在京都的酒吧則是對京都的想法),朗姆酒。

調酒師用白毛巾擦拭玻璃杯,我拈起一枚杏仁投入嘴裡。對不大可能連著兩晚走進同一間酒吧的異國過客來說,無法再奢求更多。

喝到第四杯,有男人推門進來,坐到了我身旁,這是今晚最後一個空位。他吸食了一根七星煙,掩面哭泣起來。下週他就要離開東京回老家去了。

“可惡,明明就只差一點了啊。”

我付過賬單,仰頭飲盡杯底叫冰塊沖淡了的液體。

“在東京的機遇像石子一樣遍地都是。”酒吧木門掩上的剎那,我覷見齋藤綾(《東京女子圖鑑》女主角)在先前我坐的高腳椅上衝我挑了挑眉。

東京嗬。

惠比壽是東京的女子們參加各種聯誼婚活的街區,用齋藤綾的話來講,“作為女人每個人都萬事俱備,不論何時脫去裙子露出內衣都不會丟人。”

如果說小有名氣的法式料理和義大利菜餐館是主戰場,考究的打光使得菜品看上去尤為可口,自然也能襯托出她們的楚楚動人,秀色可餐。先漫不經心地攏一攏順滑亮麗的秀髮,噴在耳後的高階香水便像狡黠的小蛇一樣傾巢流竄。再主動佈菜有意無意露出自己新做的指甲。

不出差錯的話,接下來就是換到燈光曖昧的酒吧去。那裡是醞釀情愫的第二戰場,是講笑話時水到渠成地搭上誰的手臂的絕佳場所,也是一杯檸檬氣泡酒的激戰區。

在《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街道嗎?》中出場的酒吧「N.park」,其使用國產檸檬調製的Lemon Sour,擁有不可撼動的地位。

“看樣子今晚恐怕不會太順利啊。”我一邊咬開炸雞一邊心想。

男的惜字如金,女的心不在焉,不時抓起手機來打字,在不甚有趣的貼子下面發些可有可無的回覆。有事可做,這多少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傻乎乎的。反正對方不得而知是真有緊急事態發生還是別的勞什子。若是擱在平時,這類貼子想必是不屑一顧的,眼下成了救命的稻草。

應該與穿了什麼無關。應該。我瞥了一眼自己腳上的球鞋。

有的調酒師是輕易不同眼生的客人開腔搭話的,這明顯是個人風格問題。只是往下我沒有同伴要來,這讓我有點兒如芒在背。

情勢陡然發生變化是在吐出XJAPAN的名字的瞬間。等我反應過來,已經和調酒師打得火熱,連檸檬氣泡酒也較之前更有滋有味了。我抬手又要了一杯。

這時放了一半的KPOP咔地斷掉了,等下一個音符響起,我只差從椅子上跳起來。是《Endless Rain》。

“這可是今晚的特別節目哦。”方才在開放廚房忙著做冷菜拼盤的老闆,手裡正抓著蘋果手機,站在立體音響下衝我咧嘴一笑。

之後我們一起聽了《Rusty Nail》《Week End》《Unfinished》《紅》。《Endless Rain》更是反覆聽了三遍。

“如何,可還合口味。”老闆趁給別桌的客人送小菜,走過來問。

“相當好味兒。”

“這一杯是本店請的。”調酒師笑著遞上一杯正冒著新鮮氣泡的Lemon Sour。

我有些愕然,“這怎麼好意思。”

“無妨。再說難得嘛,XJAPAN的樂迷什麼的。”

那晚我吞下了六杯酒,這於我是頭一遭。三杯檸檬氣泡酒,一杯薄荷牛奶,一杯馬里布朗姆可樂,還有一杯名字記不得了的果酒。

神樂阪的前身是風月場,與赤阪,淺草,向島,新橋和芳町一道稱為東京的六大花街。

日本家喻戶曉的文豪夏目漱石、尾崎紅葉和泉鏡花都曾在此久居過。

倉本聰執筆,二宮和也主演的豆瓣9.1分日劇《敬啟,父親大人》,故事就發生在這裡。

神樂阪有間大隱隱於市的酒吧「Sanlucar Bar」,除去禮拜一休息,每天下午兩點開門做生意。從地鐵東西線「神楽阪」1a出口上來就是。乍看叫人摸不著頭腦,根本不曉得裡頭在搞什麼名堂。又低調得不行,連塊像模像樣的招牌也不屑掛。若不是事先調查過,一晃就走過去了。簡直就像是在說“不好意思恕難接待walk-in”一樣。

便是這樣極富個性的一家酒吧。雞尾酒卻是地地道道的真傢伙,曼哈頓,馬提尼,瑪格麗特,代基裡,什麼都好,絕不含糊。

我叫了一杯White Lady。

老闆新橋先生出身銀座,有“傳說中的調酒師”美名。甚至有客人說,喝過出自新橋先生之手的雞尾酒,口味都變得刁鑽起來,別地的酒只覺難以下嚥。

吧檯很快給塞滿了,我瞄了一眼手錶,還不到下午三時。有熟客出完差回到東京,頭一件事便是把在當地買的伴手禮帶來給新橋先生,順便小酌上一杯。

去到陌生的大都市觀光,明明用了這樣那樣的美食軟體,手袋裡也裝著最新的旅遊指南,卻還是感到差了點意思的無可名狀的無力感。相信任誰都多多少少有過這類體驗吧。

這時候不妨去酒吧問問調酒師,他們樂於分享別的喝一杯的好去處以及美味的餐館。

等我和Sanlucar的調酒師熱絡起來,他先是誇張地模仿了一番去卡拉OK唱《紅》唱到渾身顫抖 ,青筋暴起,“XJAPAN的歌還真是不簡單啊。”

我呷口酒表示贊同,“XJAPAN怕是隻有TOSHl唱得了。”

接著他向我推薦了這附近的炸豬排蓋澆飯店與蕎麥麵店,“炸豬排的口感簡直絕了,就來上班之前,我剛吃了一大碗。”

要是城市裡有這麼個地方,能在明媚的午後什麼也不問,只是為來者端上一杯馬提尼,容許大人們偶爾不動聲色地潰不成軍,我將其稱之為“無名者的情緒避難所”,要是城市裡有這麼個地方,那麼,這城市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可靠的。我是這樣想的。

齋藤綾得到了銀座Gucci的工作,搬去了京橋,攀附上了和服店的老闆,知道了踩著Grand maison裡鬆軟地毯走路的感覺,明白了坐在歌舞伎包廂中吃到的便當的滋味。

我鼓起勇氣按下電梯,深吸了口氣,走進了銀座的酒吧「BAR HOSHI 保志」。

保志取自老闆保志雄一的姓氏,他憑“櫻花喲櫻花”(Sakura Sakura)摘得2011年世界雞尾酒冠軍的桂冠。這裡被稱作是銀座傳說中的酒吧,則是由於老闆在寸土寸金的銀座,氣魄地開了四家同名酒吧,全叫保志,且每一家生意都做得風生水起,其手腕不得不叫人心悅誠服。

保志是沒有menu的,只有一張紙頭,上面寫著定期更換的採用當季新鮮水果可做出的雞尾酒。熊本的西瓜,厄瓜多的香蕉,巴西的芒果,菲律賓的鳳梨,沖繩的百香果,紐西蘭的奇異果,靜岡的水果西紅柿,嗬,簡直是水果的萬國展銷會。這點我早有預料。把傷腦筋的活計像傳球一樣再傳回給調酒師就是了。

“請給我一杯銀座之夜,”我頓了頓,接著說,“此地此刻,此情此景,貨真價實的銀座之夜。”

調酒師笑著發出了哀呼,鄰座的茜也跟著“銀座之夜銀座之夜”地起鬨。

我和茜幾分鐘前才認識。

當晚店裡只有我是首次亮相的新人面孔,其他在座的都是彼此互通姓名的老客人。這個坐在角落裡的日本女孩子一眼看穿了我的坐立不安,隨即主動同我講起了中文。我如釋重負。

我得知她叫茜,中學念過復旦附中,在廣州和銀川都曾居住生活過,大學裡修的是中國近代史。下個月她就要嫁到中國來。

“日本人啊,有時候冥頑不化得無可救藥。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中國還是過去一窮二白的老樣子。等他們反應過來說什麼都晚了,日本只能被中國遠遠甩下。”茜給我看了她手機裡的支付寶。

我不置可否,端起銀座之夜呷了一口。倘若有人自嘲,最不可為的就是順著對方的話借題發揮,滔滔不絕,這是人與人交往的大忌。給予含糊其辭的隨聲附和即可。

我們又叫了兩杯抹茶雞尾酒,調酒師端出兩盤羊羹,說是免費招待。

“你運氣不錯,進到的是這裡。保志是整個東京我最中意的酒吧,當然別的地兒時不時也去。有的店不地道,盡是些奇奇怪怪的傢伙。女孩子難道就不可以只是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喝一杯了是嗎。我看那些預設女孩子一個人去酒吧就是在等搭訕的傢伙腦子才不正常。”茜有些醉意了。

調酒師湊過來聽得我們一個勁兒在講中文,便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出聲抗議起來,“不行不行,只有你們能用中文交流什麼的。這,這不公平。”說完自己嗤嗤笑了,茜跟著笑了,我也笑了。

“我說,不想試著用日文寫寫日本人不知道的中國人眼中的日本?”末了,茜歪起腦袋,一手擎著下巴一手把玩著喝空了的酒杯,問道。

時針悄無聲息地滑向24點,該是時候回去了。要是地鐵沒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揚手示意調酒師。

“路上務請小心,那,明天見。”調酒師笑著說。

我遲疑起來,卻還是點點頭道,“明天見。”

我不是沒想過再去一次N.park或是保志,甚至越想越覺得非去不可。不料在東京的最後一夜竟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只得買回啤酒在酒店房間裡怏怏地自斟自飲。

又是雨。我敲著啤酒罐的邊緣,琢磨起了雨的隱喻。漸漸我生出了預感,很快我會再到東京來,來幹什麼現在還說不好。屆時我將走進某間酒吧,抬手要一杯水果雞尾酒,臂肘拄在桌面上對調酒師說,“噯,不久前我來過一次,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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