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結緣,一別兩寬。無負無累,說走就走。除夕夜登上飛赴名古屋的航班。頭回見一艙人全程戴著口罩,一輩子不忘。

當晚落地後不久,已與表哥杯酒半田¹,開始為期十日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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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半田市。與名古屋市均屬愛知縣,是一個很靠近「中部國際機場」的城市。也是作者表哥的安家之處。

德川園&名古屋城

年初一在表哥家吃了早飯,隨他驅車來到德川園。

金鯉財三尺,淺水不覆脊。一盆黃金橘,驚覺冬已逝。

這幾枝紅豆,並非火棘、北美冬青,而正經是南天竹。可見庭院規劃十分崇古。

經表哥一指點,才發現連「五穀輪迴之所」廊前也掛了雨鏈。Vintage到家了。

百卌年一遇的超級暖冬,使得一月底的名古屋有了種「春江水暖」的恍惚。

睡眼惺忪的綠頭鴨,在正午時把頭埋進羽翼,叫人不禁在想:爾等究竟「先知」、不知?

若不說破,一眼也不會想到這裡完全是戰後重建的作品吧?園子曾經的主人,是德川姓的藩主¹,而非將軍本人。才讓我得出「怪不得還沒脫離人間」的評價。
還好不是什麼網紅景點,這半天才能有心境體驗一回幕府時期的大名²。

這裡有點像北京的北海,又有點像濟南大明湖——面積剛好是大明湖一半、北海的2/3。它缺少北海的「皇氣」,卻全然沒有北海的暮氣、大明湖的土氣。

瀏覽了百花叢中最膩的牡丹,也擺弄了頗具禪意的「水琴窟」。要聽到琴音的訣竅,好像就兩個字:耐心。倒很符合家康的成功學。

望向潭底的落楓,已知是似水流年。

就在三年前,我還從沒想過這輩子會來名古屋,甚至會二刷名古屋。
第一次來時,由表哥帶著參觀了熱田神宮。唯記得人們拜神的表情。其實拜神也不全是迷信,而是對人生觀的重要梳理,是匯入同類的過程,也是在解凍一顆孤獨的心。

這一趟就拔草了上回錯過的名古屋城。
正逢天守閣不開放,只參觀了本丸御殿。對名古屋城和本丸御殿感興趣的,推薦去看官網://www.nagoyajo.city.nagoya.jp/cn/

最後一張屏風上的老虎,讓我想起一休哥。表哥自言自語道:將軍待在這裡,是不是也太晃眼?

一定要作說明的是,名古屋城、本丸御殿,完完全全是戰後仿製品,不是真跡。我們在此參觀的,是現代日本匠人用畢生在回照當初。什麼事情談到「畢生」,一定牽扯出另兩件事,一是用心,二是傳承。

本丸御殿不是德川幕府將軍的住所。德川幕府一直住在京都二條城,這是個常識。名古屋之所以與「德川」關係密切,是因為這裡在江戶幕府³時代屬於尾張藩,歷代藩主都姓德川,也是德川一門的老家⁴。

有人認為日本如今的縣相當於中國的省,我覺得不是很對稱。日本國土面積大致相當於中國雲南省(面積排中國第八),人口略高於廣東省(人口排中國第一)。全國下轄的43個縣,與我們的縣是差不多的規模,有些面積略大、人口略多。卻明顯小於中國的地級行政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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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藩」的統治者,是幕府將軍給予地方領主的一種正式封號。「藩」是江戶幕府成立後才有的行政區劃,基本等同於室町幕府時代的「國」,行政級別類似中國唐代的「州」(但面積與人口均不可比),明治維新後改稱「縣」。明治維新前,幕府採用分封制,按照與將軍本人的親疏遠近來分封藩主。故「藩主」並非類似於中國漢唐時期的「刺史」,而更類似於「王」。

2 由「比較大的名主一詞」轉變而來,是明治維新前日本社會對各大領主的稱呼。與「藩主」不同之處在於,「大名」不是一個正式的封號或官職,而是憑經濟和軍事實力獲得的社會稱呼。類似中國古代的「諸侯」——只是對「能達到這一階層的人」的一種模糊稱謂而已。

3 與「德川幕府」完全是同義詞。1603年,德川家康被朝廷任命為徵夷大將軍,之後在江戶(即如今的東京)建立幕府,開始了德川一門長達260多年的統治。直到1868年,末代幕府將軍在「倒幕運動」中被推翻,而天皇重獲實權。

4 德川家康的老傢俱體是在「三河國」。在德川家康成立幕府之後,他將之前的三河國、尾張國合併為「尾張藩」,因此也可以說尾張藩就是他的老家了。

歓楽街の忘年會

一月底,名古屋大街小巷的居酒屋門口,還能看見「忘年會、新年會」的牌匾。中國大陸叫年會、臺灣叫尾牙。「二人組」從名古屋城出來,去吃了「燒鳥」,也算是一起過一個農曆的忘年會吧。

平日滴酒不沾的我,也來了杯朝日扎啤。第一口下肚,便發出「啊……」的讚歎聲。和昨晚的KIRIN一樣清洌甜美。

酒菜還未上齊,兩個年歲加在一起快80歲的男人就開始無節操地擺拍起來。
我對錶哥說:一定要把我的牙縫和矯正器拍清楚,過兩年它們不存在了,還可以據此憑弔!

濁酒一杯家萬里。釃酒有衍,籩豆有踐,兄弟無遠。「孤獨の美食家¹」也搖搖晃晃地登場了。

「忘年會」的感覺是不是更坐實一點了?只可惜沒有kawaii的日本女同事陪同?🥴

もう一度乾杯しましょう² !!🍻🍻

表哥給我講了日本男人好色的種種事實,我給他講了……在這方面我沒有什麼可講的。他又談到來面試的日本年輕人很廢柴,這個我確定。同時我也確定,科學合理的制度,能把廢柴變成旺柴。反過來說……😒

最後他講到去三井不動產面試,到三面而事未成。我認為已算相當優秀。對獨自討生活、無所倚仗的旅日華人而言,凡事只要比日本人更拼,足可以被視為民族脊樑。

酒足飯飽出門,看見一家「巴里」。表哥說這是有名的口X店,街對過那家寫著「市內最大級」的也是。我滿腦子想著那畫面,業務又不能戴口罩,最近的KPI是不是大打折扣。

「你住這附近,要注意安全,這種地方不能去,黑社會多。」
「不會去的。再說他們不是不允許接待外國人?」
「其實可以。」
「……」

突然就想起,在名古屋一次性看全了日本人在地鐵上搶座,爭過馬路並當街謾罵。也算這座城市的一種魅力吧: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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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由日本漫畫家久住昌之原作、谷口治郎作畫的一部漫畫,後翻拍為電視劇,於2012年起播放,由演員鬆重豐擔綱主演。至今已連播七季。
2 意思是「再乾一杯!」

白川一夢

在馬蜂窩買了「世界遺產白川鄉2020點燈祭拼車一日遊」。一早起來,在名古屋站附近的街口搭上車。滿滿一車人,都戴著口罩。悶。

終點是岐阜縣白川鄉。戰國時代,岐阜(稻葉山城)僅指美濃。正在熱播的大河劇「麒麟降臨」,主角明智光秀就生在美濃。而如今的岐阜縣是合併了戰國時的美濃、飛驒(tuó)。白川鄉在岐阜縣的位置,是偏飛驒。

司機說:岐阜縣每年都是豪雪,沒雪是不正常!
爭奈今年就無雪。

遊客都是來看「合掌屋」的。都想看「雪化粧」之下的合掌屋。

「合掌屋」作為一種東亞古代建築,採用典型的榫卯對接工藝。屋頂由大量茅草和蘆葦鋪蓋,呈現出45°到60°之間的銳角,遠看就像是即將合十的雙掌。據說能最大程度地承載厚重的積雪,讓過高的積雪自然滑落,在夏季也不會悶熱。而這114棟已存在四百年之久的老宅,就合成了一處「世界文化遺產」。

每座合掌屋有三四層,如果放到「權力的遊戲」裡,那得是巨人族的住處。有幾處合掌屋可以付費參觀。300円一遞,我進入了「長瀨家」。穿著厚襪子踩在二樓木板上,還是涼得心慌。

各種口音的東亞面孔。操日語的是少數派,少到被上海話淹沒。
一男子聲:儂庫格寧S日本寧伐?
一女子聲:吾庫伐S.
偏偏我是個能聽懂上海話的外鄉人。餘光一瞥便知是在談論在下。
拜託上海亞叔、阿姨,你們固然很可愛,但是不要走到哪裡大聲亂講話,庫依伐啦?也要對上海話普及率有一點點自信……

一位老嫗倒揹著手,從客流中蹣跚而過,像極了你在春節回鄉後才能見到的阿婆。幾個在空地上玩耍的日本男孩,周圍沒有父母陪著,八成也是村裡孩子。七拐八繞,看見村中零星散佈著恭謹的墳碑。這些畫面形成一種重要訊號:這處景點、這個村子,它還活著。

日本古蹟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廟裡是有真和尚的,村裡是有真村民的,連古代武士住過的老宅,即便放棄居住而成為景點了,也都是由他真正的後人在經營。所以有一種「心」在裡面。
如角馬群一般結伴而來的旅客,大家來感知的,或正是這種久違。說中國話的人,為何要自掏腰包千里迢迢到這裡來?因為這種「心」在我們的土地上,近乎絕跡了,難為情到要踏上另一塊土地去嗅、去觸控。就像嬰兒對母親體味的迷戀,就像少年對先祖靈魂的崇眷。

白川鄉是日本當地人編織出的一個夢。夢的slogan叫作「農婦、山泉、有點田」。

有道是:
北方佳人真絕世,南國紅豆最牽愁。
那位拉著村中柴犬自拍的,卻是講粵語的女生。阡陌旁的紅豆,既有南方種的南天竹,也有北方高山的紅星茵芋。
那柴犬看來也聰慧。既有一點渴望,又有一點膽怯,同時也是有一點嫌煩。

我格外留心了表哥之前談到的「白川鄉有種魚」。
他說的魚,就是虹鱒。這應該不是野生魚,而是鄉民用這種「活水養魚」的方式自給自足。

犬也好,魚也罷,連同那不同種的相思紅豆,都畫入了這一簾被編織出來的好夢。

去了解一下白川鄉觀光業的發展就會知道,景區是經過規劃的。然而,觀光業的振興,絕非僅政府的事情。政客想要政績,不可以把全村1900位原住民轟走,然後去自行「打造」,因為土地是私有的。誰該討好誰,在這種制度下一清二楚。
總會有那麼幾個人,明知道在這小村子裡發展觀光業很難,明知道帶領全鄉致富很難,明知道說服每一戶人簽字更難,明知道「心中所盼的明天」到頭來可能就只是個夢,但他還是天生勇氣,覥著臉要往出站。這種人,才配做「人民的管理人」,或者說,也只是帶頭人。

潮來潮去的全球遊客已用雙腳證明:日本國的制度,能篩選出這種人。只有這種人,敬畏民權,深藏自妄,才可能會去尊重專業人士。

此情此景,不正趁了朱文公那兩句: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日偏西山,最刺激的一幕就要來了。
白川鄉每年只有六天會「點燈」,今天是其中一天。到了16:00,村民們提著一個個大頭聚光燈來到合掌屋旁,調整角度,排好電線。

「すみません¹」,我指著燈頭,又指指手錶,問一個正在佈置燈具的老人:When?他帶著日本口音回答:Five Thirty,同時伸出五個手指。


來之前我做過功課。在點燈日,除了在村裡住宿的旅客,其餘人一律不能登上觀景臺。所以我千里迢迢背來一臺大疆Mavic2,作為本人的獨家觀景臺。進村時,我仔細留意過遊客中心,那裡沒張貼不能飛無人機的告示。日本警察出了名的「軸」,為了防止被找麻煩,我還是做好對答之策,審慎地選中巴士車站旁邊、觀景臺下面一塊方圓百米之內沒有任何遊客經過的荒地,並打算在一塊平整的墳地上實施起降。

我17:30就到達這裡,耐心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才飛起無人機。幾個簡單的上升、下降、向左、向右動作,全程6、7分鐘左右,沒有俯衝,更不敢盤旋。無人機即將降落那一刻,終於看到兩道白色光柱晃動著,朝我這裡快速奔來。那種跑步,是日劇裡面警察才有標準步調。其中一個遠遠地喊:喔咿~~~~~~~

看來白川鄉雖不賴,卻不是桃花源。怕什麼還就來什麼。
我平靜地從地上撿起無人機,聳了聳脖頸。這場景多戲劇化,可惜我不太適合在此刻舉起相機攝下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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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唸作「su mi ma sen」。意思是「抱歉、打攪了」。

Do I break the law?1v2日本警察

一老一少,兩個警察。老的是剛才吶喊那位。他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盯著我和我手上的飛機。
「NO!!!」他指著我手上的無人機,終於爆發了。估計站在扶搖直上幾十米的觀景臺上都能聽清楚這一聲。
然而我並不是面對張翼德的夏侯傑。

還是用那句萬能的「すみません」開場。然後用英語表達,作為老外確實不知道這裡不能飛無人機。小警察挺客氣地說著「YES、YES」,而老警察也不知聽得懂聽不懂,直接說「Passport」。我毫不遲疑地掏出來遞給他。與此同時繼續用英語說,「There are few people around. This is a mountain area, not the city. I just fly it up and down.」我把早已想好的一套說辭blablabla出來,連說帶比劃。每說一句,小警察都重複一遍,並接個「YES」表示「懂了」。老警察只顧著跟對講機那頭講話,抄錄護照並給我拍照。

此刻我的心理是:艹,怎麼就沒帶個助理來,把這麼精彩的全程給錄下來!photo、video,whatever!

我問小警察道:Do I break the law?
兩個人都不回答。
我問了第二遍,還沒人做聲。感覺「有門兒」。
問了第三遍,依然沒有人說「YES」或者「NO」。
中國人的思維已經在230邁運轉並掃描出一個基本輪廓了。
我壓低聲音問小警察:You’re not going to arrest me, are you?
小警察更不答話,只從懷中掏出一根亮銀筆,用手電筒照著在小本本上寫道:no punishment.
「我來問你。爾這堂堂扶桑國,難道還不讓飛無人機了嗎?」這句請自行translate成英文。
「……not here.」這傢伙倒惜字如金。
繼而又在紙上寫了一句:never do it again.
問他,以後是不是要拒絕我入境,他直說不會。

然後就輪到我說YES SIR、YOU HAVE MY WORD之類的表白了——到警局該怎麼說的那套詞兒至此可以收了。老警察讓我收起飛機,期間我還一直抱歉不停。終於大家哪兒說哪兒了,一拍兩散。
望著他們漸行漸遠,我突然在想:這套表演,究竟是不是日本警察針對外國人搞的「雙簧」?他們一紅一白、葷素搭配,留給我的卻只有獨唱?這不公平啊。我又不是學表演的。

無論如何,從航拍照片看,在沒一丁點兒雪的白川鄉,此次無人機拍攝不成功。人家官宣照是「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前程」,而我拍的,好像只不過是「可以燎原」而已。🤨
看來本該在天未黑時就飛的。

穿行在無雪的八幡阪

次日下午,飛抵北海道函館。
正在慶應義塾唸書的表弟,從東京羽田飛來與我匯合。以前我喊他乳名,現在已改稱他「劉桑」。

劉桑講話了,紅磚倉庫附近的碼頭很像溫哥華,「不過函館比溫哥華還村兒」。我仔細合計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他認為自己其實也是村兒裡來的——因為他是溫哥華人。後來我一看他拍照時比劃的剪刀手就確信了。給他拍了幾張,低頭回看,感覺略浪費電。

兩個男人在八幡阪附近穿插著溜達。沒有雪沒有情調沒有調情。倒是一頭扎進了「舊英國領事館」。

讓劉桑伏案假意執筆,好給他按一張。可是拍下來一看,戴這麼大一個口罩,好像很有一種在寫「今事已敗露,吾誓與領館共存亡……」的感覺。怪我怪我,沒給導好。

往界彼兒順,是「北方民族資料館」。我以為所謂北方民族,僅指北海道的Ainu人,也寫作「愛奴」,古稱「蝦夷」。一去看才瞭解,敢情他們所謂北方民族,是指東北亞一大片,涵蓋中國東北、朝鮮半島、俄國遠東,甚至連到阿拉斯加去了。你在說哪一國的「北方」?這多少透著一點惆悵與不甘吧?😏

我在一套遠東遊牧民族女裝面前停了下來。如果夏天穿在某位高挑窈窕的黑龍江姑娘身上……一定是颯爽又性感。

往函館山走,就經過元町。這裡是函館的老地界,匯聚了英式教堂、東正教教堂,以及日式寺廟。中華會館也不遠。

天色漸暗,肚子也叫起來,沒心思再細究了。一路走到纜車入口。

鑽進纜車,四面都聽到粵語和各種東南亞話。彷彿置身於一個「南中國海製造」的魚罐頭裡。下纜車後劉桑悄悄說:這TM是到了香港麼。
我想想,估計都是因為那一句「百萬美金的夜景」廣告詞才來的吧。其實日本人的包裝技巧不外乎九個字: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函館的夜景是有特色的。一張平面,毫無起伏,僅靠兩條天然海岸線勾勒出輪廓。但是值百萬美金?我給你百萬美金,你應該找給我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
你這都值一百萬,重慶夜景還不得值個386萬?

最大的驚喜來自於華為Mate30。儘管與其說它拍得好,不如說它修得好。但是這種高效而不嚴謹,卻恰恰與速食時代相向而行。體現出一種「活在當下」的哲學。

下得山來,又到紅磚倉庫覓食,路過Lucky Pierrot漢堡店,依著劉桑,沒進去。直到離開函館才知道,人家是華僑開的老牌網紅店,主打「中華漢堡」。
——我對同胞怎麼能這樣?!!🤣

「地球村新公民」劉桑

在函館的第一頓晚餐,是我與劉桑四、五年來頭回正經共進晚餐。由於生活在不同城市、不同國家,兄弟相聚太難。在有限的家庭聚會上,總是長輩與女士們交替表達,而我更習慣於扮演傾聽者。表弟則往往只管悶頭喝酒。

現在他又喝到了第三紮。談到家事,談到已永別的戀情,談到在日留學生活,又談到武漢疫情上面來。加拿大籍華人劉桑表達出對湖北當地政府最強烈的譴責。反而是我這個中國人居然還說了一句:你說得對。但是若把當地領導換你我來當,也未必能做得更好。體系性collapse.

這下劉桑摟不住了。這位三十歲的青年放下筷子,滔滔不絕地從湖北談到中國的種種不是。一時間讓我十分詫異。一貫佛性的劉桑今晚相當魔性,果然這sapporo牌子啤酒有問題。剖析其觀念,無非是「地球村新公民」那一套。只談症狀,不開藥方,或亂抓西藥。有意思的是,他既不滿中國,也不滿美國,對加國的忠誠也不甚明朗。

在一群說日語的中間,兩個中國人挨著火爐空談國是,也算一種奇觀。我在劉桑身上看到一顆中國種子飄落西方苗圃中發芽之後所派生出的深深困惑。靈魂已難歸屬任何一族,於是「地球村新公民」只能成為這批人的共同政治主張。而這在中國顯然行不通。陽春白雪落在地上,會化為血雨腥風。
我正色道:劉桑,存在即合理。你研究的是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社會。不如多考慮一下,中國如果維新,從哪裡著手。

這時候女服務員端上一盤新菜。我為了讓尷尬的氣氛緩解一下,趁她離開後悄悄對劉桑說:看這女孩子名牌沒,她姓「豬股」誒。

新上來的菜看著很像親子丼。如劉桑所言,「日本菜做來做去,就那幾樣東西。」用勺子舀起一口放在嘴邊,忽體味到,劉桑真是個很需要接收到家人溫暖的傢伙。

雪殘冬暖的五稜郭

一覺醒來,劉桑穿成一個吉祥物出現在我面前,還遞上一杯星巴克大美式。我覺得很歡樂。卻又忍不住說,桌上不是有免費咖啡機?就想起奶奶生前說他:忠厚、傻。
心中卻總暖暖。

「新二人組」搭上有軌電車,向五稜郭進發。

這張照片一出世,我理解了在白川鄉時為何被上海亞叔和阿姨盯上。劉桑與我各自的留影,好像是在證明「相同的舞臺也能擁有迥異的人生」。我會記得與他在五稜郭時,他為我講了「新選組」與「浪客劍心」。

鑑於在白川鄉的遭遇,也不敢輕易飛無人機了。要領略五稜郭的風采,就要登上107米高的五稜郭塔。

今日所見五稜郭,乃一殘雪五稜郭。

心之所向的理由,卻是一組「四季の五稜郭」照片,所謂春櫻、夏綠、秋楓、冬雪。

今雪既負我,櫻必不負我。待某個櫻花爛漫的五月,我要帶女兒再來一次。

在展望臺這一層細細觀看,才知五稜郭作為一種星型要塞的存在,其實源自歐洲。劉桑和我不約而同想到了華盛頓五角大樓。

在對五稜郭歷史的介紹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一段「戰時の赤十字精神」。描述了「箱館戰爭¹」中,天皇軍即將對舊幕府敗軍滅口之際,被一名醫院院長說服「刀下留人」的故事。日本所謂赤十字,即中國所謂紅十字。

「刀下留人」發生於1869年,彼時,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歐洲僅僅成立六年。這樣一看,日本人對紅十字精神的認知與認同,大致與歐洲同步,是一種「社會正在邁向文明」的重要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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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箱館」即函館的舊稱。

From函館to網走

「超級北斗9號」駛離函館,朝著新千歲空港出發。我們要在那兒換乘飛機,去到道東的網走市。窗外的雪景時有時無。印象中,有兩處地方雪最大,一是「大沼國定公園」,還有一處是「白老町」。

一路上劉桑只管睡。不惡搞幾張實在有點對不住他。

在網走的機場下了飛機,換乘大巴。
劉桑問「你還有零錢麼?」
我前後左右掏遍。說:零錢有。大錢沒了。錢包丟了。
劉桑十分理智地當即拉著我下了大巴。

我在喜馬拉雅app聽過徐靜波的《靜說日本》,知道在日本丟東西很難。也知道碰見這種事情首先要去問航空公司。於是請劉桑打電話給JAL日本航空,讓工作人員再次檢查我在飛機上的座位,並聯系兩個機場的失物招領處。結果是:啥都沒有。

悠悠路燈下,劉桑站在風雪中用磕巴的日語認真聯絡JAL的場景,我將一生難以忘懷。因為只有我才知道:他下面連一條秋褲都沒穿。

這小夥子就沒穿過秋褲。

在網走被叫「お父さん」

終於還是聯絡了在名古屋的表哥,請他幫忙聯絡日本鐵路部門。
表哥在電話裡說:只要是日本人撿到,基本都能找回來。

入住了酒店,又出門踏雪覓食。劉桑選中了一家純由當地年輕人光顧的烤肉店。

坐定後他說:這地方真是太村兒了。你看那一桌几個姑娘,實在是……
「呵呵。也還好。」邊說邊想:這傢伙,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是「忠厚、傻」?

女招待聽我們操著外語,正不知所措。忽見劉桑能用日語問她點菜,這才鬆一口氣。幾句之後,被我聽到那女生問「お父さん?」,我忽然抬起頭,正看見劉桑回覆「いいえ」時的尷尬表情,以及女生捂嘴的銷魂一刻。我突然明白,一定發生了極不通順的事情。

「你們地,交談什麼地?」那女生走後我問他。
「誇我日語好。又問我,是不是跟父親來的。」
父親父親父親親親親親親……

「WTF……沒見識的村姑兒!這一整片都是村姑兒!你說你帶我來的這TM什麼鬼地方??啊?兒咂?!」
「是是是……」劉桑的歡樂迎來了高潮,我真怕他笑出新冠肺炎來。大概怕我犯老糊塗,他居然補充說:其實咱倆只差八歲……
「滾。」

總之今晚我又不得不來一杯了。

忽然微信鈴聲響起,是表哥打來的。說錢包在火車上被找到,已送到車站失物招領處,可以放心。
掛電話前悄悄問他:您用的那種日本防脫洗髮水,什麼牌子來?拍個照片發我瞅瞅唄?

像軍人那樣去規劃旅程

一閉眼、一睜眼。迎來了在道東第一個清晨。表哥電話說,錢包雖找到,但需要失主回函館車站去取。那麼原本由網走長驅直入阿寒湖的旅行計劃,就要隨著錢包的失而復得而徹底變更。cancel掉全部旅館。

像行軍那樣展開地圖,在阿寒湖上面打個❌。去函館的必經之地是札幌,不如就在札幌宿一夜,拋去原本的行程,只去吃上一晚拉麵。從札幌再去個什麼地方……這地方一定要在札幌南邊,又不能離函館太遠,雪要大。就想起昨天乘JR路過的「大沼國定公園」。攜程一查,那裡火車站邊上居然就是一家鶴雅。僅剩一間,那不就是給我留的麼。回函館取上錢包後,若再次北上那就是腦子進水,不如繼續南下,去津輕海峽對面的青森看一看。就將青森替代札幌,作為本次日本行的終點吧。繼續cancel掉從札幌的回國機票。正趕上針對疫情的利好政策,連退票費也沒。


自由行,果然只適合能為自己做主的靈魂。

把劉桑叫起來,樓下711吃了早餐,迎著風雪走向碼頭。我們來到網走的一切原因,就是為了看鄂霍次克海的流冰奇觀。

鼠年的流冰

上為官宣照。
下為今日的海。😒

還好我帶了一隻「TAMRON SP 100-400mm f/4.5-6.3 Di VC USD A035」,才能拍到這塊肥皂。
當那塊XS號浮冰孤零零從全船遊客面前堂而皇之地緩緩漂過時,我突然感受到「人人喊打」的意境。是不是很映襯鼠年。

船上用三種語言廣播:今天沒有浮冰,且風浪太大,我們不出海了。請大家見諒。遊客們可以去購票處退票。

劉桑對於退全款的做法非常滿意,說這在歐美絕不可能。我猜他大概是跟觀鯨船作對比。觀鯨船出海一趟,甭管你看沒看見鯨魚,最大的成本是實打實的油錢。今天這情況,退全款乃明智之舉。既有誠意,還會再來。
於是北海道之行最期待的流冰,未有開始便已結束。

船員也不轟客,我就跑到船頭拍海鷗。

夏天在小樽運河時,海鷗只只肥胖,像神氣又蠢笨的幕府將軍一般孤傲。我以為它們並不群居。但是網走的海鷗一群一群的,明顯有「頭兒」,它飛便群飛,它落便群落。那場面使我想起不久前給女兒講過的安徒生童話「野天鵝」。

進得船艙,見劉桑就坐在靠船舷的窗邊。他凝視遠方的樣子,直讓我想起「冰與火之歌」中的森林之子。從沒見過此人動若脫兔,可他真的靜若處子。招女孩子待見也不是沒理由的。
——然而他是處子嗎?😏

在網走的最後一餐,稀裡糊塗就撞進一家KFC。這菜量比起十年前在廣島那一頓真是縮水不少。分手一餐,當哥的沒錢,只好由還是學生的弟弟結賬。🤪
想起小表妹說自己在美國留學時,劉桑還要從加拿大跑過去蹭吃蹭喝。現在看出地位有別了吧?😏

從酒店再次出門,與劉桑互道珍重。他要飛回羽田,我要登上去札幌的列車。臨別之時,還塞給我一萬円。又想起那句「忠厚、傻」。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期待儘早兄弟重逢。

心跳回憶,白夜獨行

ひだり(左)、みぎ(右)、
ひだり(左)、みぎ(右)……
這是我念高中時很盛行的日本PC遊戲「心跳回憶」的片段。是說在做「二人三腳」運動時,走路要數步子。

我此刻拉著25kg的行李箱,也是「左、右、左、右」地挨向網走火車站。雪已凌亂成泥,彷彿又加碼十斤。放下風鏡才能扛住漫天風雪。什麼也不能阻擋一個趕火車的人奔前程。

二十年前在南京,春節前一個大雪天,我也是這樣一路拉著行李箱去火車站,又一夜站到北京去過年。已是那個年紀「吃過的最大苦頭」。這種讓祖輩父輩笑話的「苦」,卻已讓十七歲的我深深受益。往後的歲月又逐漸明白一條道理:最難走的路,也總有盡頭。
而幾次日本行給我的新感受是:遭遇風雪不可以低頭;面對強者要學會低頭。正是因為「擁抱戰敗」,才有今日之日本。
人之所以會妄尊無德,往往正由於「本應失敗卻未經一敗」。

迎面走來一家三口,就是剛才在KFC裡碰到的中國人。女兒和媽媽當前,爸爸在後拖著兩個箱子。看他比我更吃力,擦肩時對他喊:加油!
「——好!」

憶旭川、富良野


天將暮,雪亂舞。冬已附骨。

用了3小時44分,「大雪4號」開到換乘站旭川。日本列車到站之準,向來以秒計算。假如晚點,只有一種可能:有人臥軌。在旭川換乘「Lilac 34號」的方式,就像你出家門後進對面鄰居那麼簡單。

踏上熟悉的站臺,不由得想起夏季時全家共遊北海道的旅程。七月末,列車、稻香、花海、蜂蝶,所有明媚的光景,都從這裡始。


風住塵香花已盡。如今的富良野,也必只剩雪約花田。
遙憐小女兒,未解憶旭川。

與札幌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札幌這城市,去年我乘JR路過三次,沒下過車一次。可見我對北海道這個「道府」多麼無感。無感到今晚出門連單反也懶得帶。

札幌是全日本人口排名第五的都市。與排名相近的大阪、名古屋、神戶、京都相比,它那點可憐的歷史幾乎可以忽略。中心區的風貌透露出北方都市的特色,一看就是經過政府規劃,倒很有中國城市的影子。尤其那條與中央大街重疊的地下街,靠「自然生長」是絕無可能。「地下街」在中國南方的大城市有些例項,在北方好像就只有北京有一點點。其實地下街對於北方、尤其是東北地區來說非常實用。札幌的緯度,大致與長春相當。

尋尋覓覓,就到了薄野。「黑衣男」們在街口抖抖索索地發著什麼資料。明明是皮條客,卻往往自稱「夜間導遊」。我說他們愛一本正經胡說八道,沒說錯吧?
那年住在大阪心齋橋 ,晚上出門正經是見著一些鶯鶯燕燕,才冒出一種「資本主義真系夠勁㗎」的錯覺。可是日本總體而言,站街的多是小娘炮兒。據說娘炮兒們有個重要任務:把各年齡段良家女子拉下海。為了達成這一手,出門前還要集體喝一頓STRONG ZERO。

從各種club裡出門的,淨是腦袋比我還大、脖子比我還粗的中年男人。個個面紅耳赤、通身豪邁,目不斜視、揚長而去。穿和服的媽媽桑在背後一個75度鞠躬,整十秒鐘。才又踩著小碎步按電梯上樓。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我認識的經常消費女色的男人,整體而言都是不健身的。成天健身又好女色的,大概是在探探上充幾塊錢會員騙財騙炮那一批。
「溫柔鄉」是一劑良方。然而騎士的試煉場,絕不在另一種性別身上。

街頭偶遇,圖文無關——


幾天前在名古屋,跟表哥在烤肉店就著「忘年會」談到「二次會」。
表哥說,有時候還有「三次會」。
「neì是幹嘛的?」
「繼續喝。」
「……然後呢?」
「一般就該去吃拉麵了。」
「再然後呢?」
「就該第二天上班了。」
「……」

這就完美解釋了為何著名的「元祖札幌拉麵橫丁」會設立在薄野這種「遊廓地帶」。橫丁裡所有的拉麵店幾乎都營業到次日清晨。

來回溜兩趟,相中了「弟子屈」。

店員的歡迎詞一句聽不懂。衝他點個頭,豎起食指,以示「御駕僅寡人」。
在日本,進餐廳時不用管店員問什麼,你幾個人來的,就豎幾根手指。若一人行,不要豎成中指。

放下揹包。在自動點餐機上選了「燒豚味噌」和「行者にんにく餃子」。然後就開始google:行者大蒜,是一種生息在北海道山林中的一種山菜,別名阿伊努蔥。外表和味道與韭菜非常像,八成以上的北海道民都非常喜愛。

剛想把「孤獨の美食家」請上桌,拉麵就先上來了。這家拉麵店比我夏天在旭川吃過那家要小很多,員工也僅一人。仔細研究一下日式餐飲就能發現,他們大都選擇那種「僱最少人、最快產出、品質恆定、不會出錯」的菜品。這就是為什麼「日本菜吃來吃去就那些,也沒太難吃的」。依我看就是個算賬算出來的行業。

「どうぞ。¹」師傅遞上煎餃。五郎²也凹好造型。

「いただきます。³」我追過五郎三季,也就是這一句講得最標準。淋上醋,嘗一個煎餃。
嗯?看來「行者大蒜」既非大蒜,也非韭菜,反而更像京蔥。五郎,你怎麼看?
看你的表情也是深以為然。用湯勺舀起一口湯送到嘴裡。吼吼,這豚骨湯,真是太濃郁了。
「うまい!⁴」幾口下去就冒了汗,忙脫下羽絨服掛到牆上。而五郎居然還穿著筆挺的西裝。😑

用筷子把拉麵充分拌勻,然後就像陳佩斯那樣發出吸溜吸溜、呼嚕呼嚕的聲音。那塊走油燒肉嚼起來不腥不膩、透露出一頭「北海道豚」的天然肉香。啊哈哈哈哈hhh🐷🐷……
元芳,哦不,五郎,你怎麼看?

怎麼,看你的表情,是咬不動?
莫不如就由在下勉為其難把你那份也解決嘍?🥴

水足飯飽,抬頭看向店裡的電視機⁵……

「な、なに⁉️⁶」五郎你……這是對我吃了你那份不滿意所以顯靈了麼……
BTW,五郎,你真的老了,我亦生華髮。

出了店門,又一回頭。
感覺這部「孤獨の美食家」,好像我也蠻想演的。

走到薄野最有名的路口,停下。
長街長、短亭短。燈火星星、人聲杳杳。一秒、兩秒、三十秒。
外鄉人才聽得見:風華是一指流砂。

唯記起「ノルウェイの森」(挪威的森林)末了處。
林少華譯本這樣寫:

良久,綠子用沉靜的聲音開口道:你現在哪裡?

我現在哪裡?
我拿著聽筒揚起臉,飛快地環視電話亭四周。我現在哪裡?我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全然摸不著頭腦。這裡究竟是哪裡?目力所及,無不是不知走去哪裡的無數男男女女。我是在哪裡也不是的場所的正中央,不斷地呼喚著綠子。

🔢
1 唸作:dōzo,表示「請」。
2 即「井之頭五郎」,是鬆重豐在「孤獨の美食家」中飾演的角色名稱。在本文中指這件手辦。

3 唸作:i ta da ki ma su。有些中文翻譯為「我開動了」。實際意思類似於基督教徒餐前禱告感恩上帝賜予食物。一個人吃飯前也可以講。
4 唸作:umai,表示「美味」。是五郎在「孤獨の美食家」中經常說的一句臺詞。

5 電視上正在播出的是鬆重豐最新出演的SanSan公司廣告。SanSan是日本名片管理服務運營商,從事SaaS業務。演員鬆重豐是日本「老戲骨」,1996年即出道。但真正被中國觀眾所熟知的,是由他主演的「孤獨の美食家」。

6 唸作:nani,表示「什麼」。是各類日本影視劇和動漫中經常出現的著名臺詞。

大沼鶴雅

「鶴雅」的名頭,常行走北海道的旅人是無不知的。鶴雅集團旗下的酒店皆有溫泉,很講究與當地風物融合。酒店宣傳語講:盼貴客能體驗到「大地物語」。

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經過「函館大沼鶴雅リゾート エプイ EPUY」的招牌,馬上就有位中年迎賓過來幫提。check in 之後,又一路給提進二層房間,叫我聯想起在泰國住過的海濱酒店。這大概就是Resort與Hotel的區別。我每回來日本,真沒住過什麼正經Resort.

屋子不大不小。拉掉口罩,一屁股歪在貴妃沙發上,去他娘新型肺炎,老子無力再去想這沙發上之前躺過誰。按說我這「行者」派頭的人,不是該趁著餘暉未盡再去耍一耍?可眼下我只想把餘暉收在這方寸間。
側頭便見一張碩大整潔的木床。一個人睡,空一半,人道有缺,心卻平齊。若睡滿了,身不寂寞,心卻未必有處安放。經歷過那種負累,才明白「不足勝有餘」。

攤開「大沼國定公園」導覽圖。
說是大沼公園,其實是由大沼湖、小沼湖組成。遠遠的北方,是「北海道駒嶽」,標高1,131米——比北京的妙峰山矮了百米,是座貨真價實的活火山。
拉出自拍杆,按兩張發給女兒。換了鞋出門。

樓梯下的一段流木,吸引我的注目。正反兩面,橫看豎看,都是一隻大公雞吧?聯想鶴雅集團所謂「大地物語」,此真乃一天然陽物也。尤其雞頭部位,某些角度來看簡直就不像話。低頭細看名牌,刻「凍原をゆく」,意思是「行走凍原」,公雞去「吧」無疑了。有道是:雄雞一聲天下白。就這麼叫出了一個「日本」。

活火山固然稀罕,大雞木卻更珍貴。時光是用來自斟自飲的,這就是獨行之妙。

穿過兩道彎的走廊,左手邊是 bar lounge。順手倒上一杯免費的蘋果汁,一邊就被酒吧中央的火車模型吸引。按下電鈕,火車啟動,這不就是兒時的夢麼。嫌不過癮,再來兩圈。
日本人對火車文化情有獨鍾。類似的場面,見過不止一回。一種機車屬於一個時代——我看日本人並不單是痴迷火車本身,更多是沉浸在穿梭光陰的童趣中。

將邁出大門的時候,我指著「EPUY」的標牌問前臺:/’ipui/ ?
「YES! /’ipui/」。

在山銜落日的時候出了門。

大沼町在大沼公園南邊,沿公路而建。我拿著相機穿梭遊蕩在公路兩側。

公園裡已不見五指,靠近樹林時卻聽得見動物的嘶鳴。熊在這個季節是冬眠的,野豬不是這種叫聲,鹿應該壓根兒不會叫吧。但這聲音聽起來還是哺乳動物。

在岔路口看見一個路牌,上面的意思大致是:711位於此方向1公里。
附近好幾家「深夜食堂」式的小館。也到了該吃晚飯的當兒,卻絲毫沒胃口。

一人行的討厭之處就在這裡:一旦風物零落,你就會染上一種叫「孤獨」的怪病。

回到了EPUY大堂。見著活人,感覺好多了。
倒上一杯免費的冰烏龍,坐在壁爐前烤著火。才注意到酒店宣傳頁裡寫,這個bar lounge有個英文名字叫Crawford,也不知是什麼淵源。我所知只是,明治2年,大沼町就有普魯士人來定居,還種下了一片山毛櫸。

第一次進風呂

前兩次來日本,都有大把機會泡溫泉,我卻一一錯過。無非因為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天下來都安頓好,已是人困馬乏到連換浴袍的力氣都沒了。

於是,第一次泡日式溫泉,是在大沼的鶴雅。「風呂」即溫泉。

按酒店規矩,很勉為其難地穿著房間裡供應的皮面拖鞋和浴袍,一路晃盪到男湯。
在鞋櫃前很謹慎地選了個不易忘的角落,把拖鞋放在裡面,又暗暗記好位置。睡袍下僅著內褲,三兩下就坦誠相見了。

瞭解日式溫泉的肯定知道,進溫泉前,有個浴室,你得光著腚坐在小凳子上,用小盆和花灑先給自己淨身——用浴液不是用尖刀,方準進入泉水池。小凳子可是公用的,你想想,坐下去是不是也需要點勇氣。我也是一邊默唱「終於做了這個決定,別人怎麼說我不理」,一邊才洗完了這個人生中最膈應的澡。洗完一想,好像明明可以把浴巾鋪在小凳子上,繼而坐在浴巾上的……
真TM圖樣圖森破。

洗淨後擦乾,往溫泉池走。一個明顯是日本人的男人正走出水池,衝我點個頭,左手還用白毛巾遮住私處——在中國浴場裡好像沒這招兒。可copy。

我順著石臺階踩進泉水,將毛巾疊成方塊放在岸邊。據說人多的時候就要頂在頭上,萬不可放進泉水裡。還好現下只我一人,否則可不是要破壞了髮型?哦對,剛剛淋浴過,也不存在什麼髮型了。

上次泡溫泉好像是在山東。也是酒店後面的露天溫泉。幾個池子連成一片,以天為蓋地為廬,透出一種豪(壕)氣。但日式溫泉絕不可能那樣,因為無論男女都要裸泡。肯定是小小一方,還得有點遮蓋。
明明一個「裸」字,卻絕了多少香豔。

池邊種著一排青竹。燈光映襯,六出飛花瑩瑩灑灑。我在水裡只露出一個腦袋,體會著寒夜與溫湯交融。鶴雅,這名字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日本動畫,叫做《鶴妻》。大意是:
貧窮少年郎救下受傷的仙鶴。兩年後一個大雪天,鶴化身為美人,前來報恩並以身相許。

眼見茅屋柴草的條件,鶴女就對丈夫說,自己會織錦,可以拿去賣,並約定好,在她織錦時,少年不可偷看。原來,鶴女織錦,是要先化為原形,啄下自己的羽毛,才能織成珍貴的千羽錦。少年起初守約,後被市場上的商人挑唆,蒙了心,逼鶴女織更多的千羽錦。鶴女無奈照做。他卻違反約定,偷窺鶴女織錦。偷窺者固然大驚失色,而鶴女也一下就發現了丈夫背約。傷心欲絕之際,她變為仙鶴飛走了。

從此每逢大雪,少年都要立於門前,痴痴地凝望遠方的仙鶴。

這是從江戶時代就流傳下來的民間故事,也是典型的日式故事。有興趣的,可以去買一本俄羅斯插畫師 Gennady Spirin創作的《鶴妻 The Crane Wife》(上圖即該繪本)。

日本人似乎有種獨特的價值觀:既然人生永不完滿,何妨以悽為美。只一念真、一念善,便是美,存在即永恆。在很多時候,日本人都表現出「不看結局、但問初衷」的英氣。誠然,這種英氣有時候也只是冒傻氣。之前在五稜郭所見的土方歲三,就是這種「冒傻氣」典型代表。在明治維新後仍忠於幕府——明明是以卵擊石,去世一百五十年來,在日本卻廣受傳誦,甚至被演繹為「會津魂」。
不管怎麼說,對於一個歷史上不存在太監、更沒有過太監文化的民族,我們應予足夠的尊重。一個民族,主流文化必須去掉「太監氣」,才能以強者的姿態屹立於世界。

約麼過了一刻鐘,我也起身進屋,擦乾身體,重穿上浴袍。來找拖鞋時發現,老子的鞋明明刻意放在一個角落裡,卻不知被哪個傻Boy拿走去穿了。不得不從鞋架上隨便挑一雙穿走。
邊走路邊想:個賤人,知不知道你的傻缺和任性「會不小心傷害了朕」?若長了灰指甲或腳氣,要怎麼「來面對流言蜚語」⁉️

飛躍大沼公園

用早餐時,眼見說日語的最多,兩家人講粵語、兩女生一桌講臺灣國語。一群東亞人面孔中點綴三兩個白人。多為情侶,也有全家老小同行。單騎如我,倒有點扎眼。

又見北海道牛乳——好一個「山川牧場」。四時之景,異域風月,怎能不懷念富良野的夏天。

早餐後,穿過大沼鶴雅的bar lounge出門。百餘步長的木棧橋,橋頭落在小沼湖。

就用一隻designed in Japan的北海道狐狸,向所有朋友們拜個年吧。


身在小沼,心在駒嶽¹。

媽咪媽咪轟——起!

大沼國定公園

早知這裡這麼值得探索,真該再住一天。也覺得自己在網走做的決定很明智。沒關係,以後總有機會。
收起無人機就回去收拾行李退了房。鶴雅是可以派車送到火車站的,不過並沒有幾步路。拉著行李就出了門。

走了沒幾步,遠遠見一隻大貓從樹林裡竄出,踩到小丘前的一塊雪地上來。
定睛再一看——哪裡是大貓哦!
頭圓尾長,粉鼻藍睛,分明就TM是一頭雪豹嘛!辣塊媽媽土地親爹灶王爺呀!

慌得連行李也顧不上了,眼見四下無人,只旁邊有個廟。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躲到廟門後。


扒著廟門往外瞅,一眼看見自己發足狂奔時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那畜生卻只停在原地,直往廟門這邊張望。長焦鏡頭就在手上,大著膽子舉起相機。

忽聽得遠遠傳來汽車的動靜。雪豹忙竄入湖畔乾枯的蘆葦蕩,落草而去。

……

這種鬼話你也信?
那我能給你編的故事就多了去了。

我的確把行李撇在路上——然後就去旁邊的「昭和寺」裡撒了泡尿。見廟裡的雪無人踐踏,就掏出個塑料「雪豹」擺拍擺拍,回國後好拿去哄騙各路童子童女。😏

一路走著就到餐廳門口。「哼哈二將」是兩支熊。
咱剛才那出「雪中窺豹」是假的,人家這兩位可是貨真價實——只不過它們的皮囊裡已經被塞滿了各類棉麻草棕。仔細端詳,想象它們生前的動態。若有人真的被熊襲擊過,看到這兩頭,難免杯弓蛇影吧。

這種大型標本在戶外真不常見。塑造其栩栩如生的神情是一個本事,保持其完好如初的狀態又是另一門功夫。標本嘛,都有壽命的。

吃了碗海鮮炒麵,就進入車站。
大沼公園這候車室,在北海道的站臺裡絕不算簡陋。四五十平米的候車廳,居然還有自助寄存櫃。

作為中國人,我穿梭過太多大開大合的高鐵站。即便在日本,我也領教過東京、大阪、名古屋站的繁忙。日本於我而言的最大魅力,實不在那些超大型都市,而恰在於其枝節末端。

🔢
1 指北海道駒嶽。

天下無賊!

25分鐘後,我到達函館站。
視窗工作人員跟我核對了證件資訊後,很快就把錢包交給了我。我衝她鞠了一箇中國躬。開啟一數,數目不差。馬上把「拿到錢包」的喜訊分發給表哥和劉桑。表哥回覆:日本人這點是真好。

在日本,拾遺不交者,皆定性為賊。一旦被定為「賊人」一次,那就一輩子被釘上了恥辱柱。而所謂「拾遺不交」,是明確了期限的(好像是一週內必須上交),不是說你拿著遺失物還辯解「本想交公」就能矇混過關的。日本警察有各種方法能查出你是「何時何地撿到了遺失物」。
此外,日本法律明確規定了「禮金」。大致是說,失主找回遺失物的,應當給予拾遺者不低於遺失物價值的10%作為酬謝,又稱「禮金」。這就使拾遺者有充分的現實動力將遺失物歸還失主。但是法律也規定,鐵路、飛機等裝置的職務人員,拾遺歸還屬職業操守,不收禮金。

這就讓我記起「子路拯溺」的故事。
「呂氏春秋·察微」: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見之以細,觀化遠也。¹

日本的法治,治罪堅決、勸善得法,並且在從法、執法上具備可操作性,這在法理學上就可以被稱作「良法」。良法是調整社會關係的關鍵。事要有端正,人方有確幸。
但這還不夠。最重要的是,日本上班族的平均月薪,大致在人民幣三萬元左右。這就使你當「賊」的價效比不高。如果你在日本生活,月薪才兩三千塊,可不天天想著要當賊麼!

在名古屋生活的表哥,我喊他父親「三舅」。三舅年邁之際隨兒子來日本生活。老人家有感: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社會果真存在。我把這話轉成兩個詞:天下無賊。天下無雙。


🔢
1 全段譯文:子路救了個落水的人,那人用一頭牛來答謝,子路接受了。孔子說「魯國人(因為這件事)今後必定會搭救落水者。」孔子能從事情的細微處,預見(教化的)潛移默化的深遠影響。

青森夜行

乘新幹線穿越世界最長海底隧道——津輕海峽隧道。從函館奔向青森。

本打算在進出隧道前後飽覽一下風景。無奈發車不久,一沾頭枕便沉沉睡去——這座椅是真比中國高鐵舒服太多了。「小憩」覺醒,發現青森已過,將至八戶。
還好八戶站臺的設計,反向乘車還算容易。換車的時候,見候車大廳裡的木椅上,居然還設定了石英管取暖器。

轉頭看見一組群像,八戶朳。
官網上寫:朳(Enbuli)是指,叫太夫(Tayou)的舞者戴著仿造馬頭的大鳥帽子並大力搖頭的舞蹈。這個舞蹈表現的是種水稻的一連串動作,祈禱五穀豐登,被指定為國家的重要無形民俗文化遺產。每年2月17日~20日在八戶市舉辦,有25萬人參與,陸奧五大雪節之一。

就這樣,又免費乘了一次昂貴的新幹線。
到青森時,天色盡暗下來。

在青森站下車後的第一感受就是:處處燈籠。不掛燈籠的地方,也滿眼燈籠元素。連主幹道兩旁的風雨廊,也是一路燈籠高懸。多到叫人懷疑:建騎樓的目的,莫不是就為了顯示這廊下的燈籠?
而當我辦理了住宿又出門,稍走遠些就發現:這個人口不足30萬的城市,除去火車站那一塊,與普通小城並無二致。燈籠文化什麼的,既是真實存在,也不排除是一種刻意營造的幻象。

不過另有件事情可是如假包換:大街小巷,遍佈「地酒」。作為一個餐館,彷彿不掛出個「地酒」招牌來,那就不能稱其為館子。這讓我想起幾年前一則舊聞:調查發現,全日本最好酒的,就是青森、巖手、秋田。看來哪兒的「東北人」都是好酒量!

這一路奔走夜行,緣於下午接到的幾條微信。
有讓帶口罩回國的,什麼「你是全村唯一的希望」云云。查遍一路的便利店,口罩一律沽清。

逐一在微信上回復這些鄉親:村裡那邊固然絕戶了,縣上這邊實則也完毬啊。

唯有那位求帶「日本特產」的彎妹,實不忍心拒絕。
十一年前來日本時,「特產店」遍地有。而近兩年再來,好像都閉關了。還是問了明白人才打聽到一家——據說在界內很出名。
地方是夠偏。月黑風高的,走了45分鐘才到地方。

論店裡的陣勢,與十一年前在廣島所見不可同日而語。還敢稱「界內很有名」。在一個「到了30歲還有30%的人是處男」的國家,這種夕陽產業自然後繼乏人。
發訊息問她,要不要指名。卻直到結賬也不回覆。哥給你來個「老中青三代藝術家一勺燴」,總有一款適合你。

收銀的小子獐頭鼠目,不像個正派傢伙。做事倒規矩,還給套上黑塑料袋。於是我行走在黑暗裡,懷揣著一包罪惡。

「睡魔祭」探營

幹嘛要去青森?
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定繞不開兩個字:睡魔。

獨行在青森的第一個上午,都用在床上了。匆匆吃了昨晚在便利店買的麵包,灌下永不可戒的美式。午時已過,大步流星去往「睡魔之家WARASS」。進場館買了票,忽然就聽見鼓聲。
原來,2月2日正是週日,恰逢「HANETO(遊行舞者)・伴奏樂團體驗」。

睡魔之家
官網://www.tcn-aomori.com/activities-057.html

在場遊客絕大多數都是日本人。別看他們與外人打交道時禮節繁複,顯得羞澀窘迫,但是在參加民俗的過程中,又是放得很開,毫無扭捏。似乎一秒成佛、一秒成魔,切換自如。

馬蜂窩上所謂「睡魔之家」、「睡魔村」、「睡魔堂」,其實全是一回事。地點也是同一個。官網的名稱是「睡魔之家WARASS」,其中的WARASS就是「博物館」的意思。這個地方還算完整地介紹了睡魔祭的近現代歷史,更有大量的巨型燈籠實物展示和製作說明。

這些大燈籠是屬於「青森市人形橫式大燈籠」,據說還有「弘前市扇形燈籠」和「五所川原市立式大燈籠」。那些款式究竟什麼樣子,就只能在八月初的睡魔祭中才能體會了。

千萬不要以為人形燈籠只有日式人物。隨便一轉,壽星佬也出來了。人家還舉著一張「奉祝令和¹」。
站在燈籠下,總有一種穿越感。

在國內我也見過燈籠花車。不帶任何偏見地講,所謂「民俗」,也真的只剩下了「俗」。
為什麼會這樣?其實工藝並未完全斷絕、一輩子生長在農村的老匠人也不可謂不認真。關鍵在於想象力缺失。一個限制流動的制度,將匠人死死按在一畝三分地上,失去了視野;一種「有錢就最美」的風氣,像一團黑霧,吞噬了匠人們銳意進取的初心。可以確定的是:一個匠人,若不能解決後顧無憂,就不會鑽心於技藝本身。
匠人們式微,造成技藝循舊、圍觀四散,復此迴圈。所以盛世之下,有心氣兒接班藝術的(藝術還不同於技藝),倒是一些並無生計之憂的「二代」(無任何貶義)。只不過,二代們的常態,又是缺恆——大師豈能無恆?
此即「匠心不復」的根本緣由。

我在「睡魔之家WARASS」看到了匠人簡介。繼承技藝的,有男有女,幾乎全是年輕人。這讓我有足夠理由期待「睡魔」的未來。

出館前買了一些土特產,卻竟然沒買下那條 2,990円的內褲。十分懊悔。
回國後與微信上與朋友約好,八月若得閒,同遊青森共賞花燈。本次青森行,權作八月「睡魔祭」探營。

走出幾步,立定回望「睡魔之家」。
吾愛眼下一切,均是對中華背影的苦戀。


🔢
1 「令和」是德仁天皇登基後的新年號,於公元2019年開始使用。在日本,2019年即「令和元年」。

「睡魔祭」來歷猜想

到底什麼是睡魔?好像日本人也說不太清楚。於是「睡魔祭」就這麼稀裡糊塗存在了超過三百年。可以肯定,「睡魔」這詞,歐洲文明或許有,而中華文明確實沒有。但是日本三百年前幾與歐洲無關,所以「睡魔祭」的講法就有點莫名。

我的理解很明確:睡魔祭來自中秋節。核心道具既然是燈籠,就出賣了這節日的「靈感來源」。
中國人點花燈,一是在元宵、另一個就是中秋。其實後面這次耍燈,一開始也不是在中秋,而是在秋分,名頭是祭月。秋分一般早於中秋一兩週,往往沒有圓月,所以才會把點花燈活動又從秋分挪到中秋,那一天的月亮絕對又大又圓。
至於哪朝哪代挪到中秋的,不清楚。但是一句「秋分氣初爽,燈火新照夜」足以說明,古代真是在秋分那一天耍燈的。而這首「秋夜」的作者陶安,生於1315年,卒於1371年,正是元、明之交。那時候日本剛進入室町時代,採用中國古歷,很可能也照搬了中國習俗。

秋分對於農耕而言,重要性絕非一場燈會而已。古諺說: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民眾之所以集會,是對「麥」的收成進行祈禱和祝願。這裡的麥是指冬小麥,而冬小麥只有關內才產,像日本青森這種緯度,大致相當於中國的承德、錦州,是種不成冬小麥的。
明治維新(1868年)後,日本脫亞入歐,廢了農曆。曆法都沒了,大家成了無頭蒼蠅,只好把所有傳統節日從農曆一股腦兒搬到陽曆,日子都不帶改的。像日本如今的「正月」是從陽曆1月1日始。而中國的正月自然還是農曆。一些習俗,也被從農曆copy進陽曆。

再回頭來看睡魔祭。青森人在陽曆8月初搞睡魔祭,當然不是為了祈福冬小麥豐收,因為他們不種冬小麥。那麼就有兩種可能。一是慶祝水稻收穫。因為按照青森的緯度,水稻的收穫期大致是在陽曆8月。二是誤打誤撞,把古歷裡「秋分」的日子(農曆八月初)直接copy到陽曆裡來了。
兩者相比較,我絕對更傾向後者。陽曆8月初,水稻也許是收割完畢,但是還有後面的晾晒、打包一系列環節,都離不開人力,哪能就這麼投入到扎燈籠的偉大事業裡去?古人誰會傻到在這個時候離開土地去耍燈?農民勞作一年,不就為這一陣?
而到了農曆八月初——正值秋分,也就是陽曆9月下旬,關外就是另一副景象了。中國「東北二十四節氣歌」裡有一句:秋分不養田。那意思就是,到了秋分這天,沒成熟的糧食也就沒法再收,因為夜裡開始落霜,霜打過的糧食很快就枯萎了。北方人在這時候才真的稍閒。此時找個藉口上街耍燈,成為一種合理。
為何命名「睡魔祭」?農耕文明那麼無聊,又不是天天聚眾,好容易耍一回,還不玩兒到夜裡?本來犯困,燈籠一照,困勁兒減弱,也就「驅睡魔」了唄。

如此一想,可不就是很通順嗎?
這種燈會,日本人完整地學去了形式,不但保留下來還做了發揚。卻沒弄明白精髓。玩兒了三百年,我看還是一本正經跟那兒瞎玩兒。
——卻總好過「沒得玩兒」。shī bā?

津輕海峽·冬景色

走出「睡魔之家WARASSE」不遠就是八甲田丸。如果連帶參觀「八甲田丸+青森縣觀光物產館ASPAM+睡魔之家WARASSE」這三個景點,好像能買通票。其實,八甲田丸是怎麼回事,上船之前我就瞭解個大概了。

在靑函海底隧道(1988年通車)修建之前,本州與北海道之間的交通只能依靠海運。最近的航線——靑函線,從1908年開闢,到1988年廢止,南起青森,北至函館,全長61海里。承擔靑函線運輸的輪渡,歷任55艘,統稱為「青函聯絡船」。這種輪渡能直接運載火車渡海,是當時世上非常罕見的。
當下停靠在青森港的八甲田丸就是靑函聯絡船之一,既運輸貨物,也用於客運。它自1964年服役,直到該航線被廢止,是該航線被廢止前的最後一任聯絡船,也是歷任55艘青函聯絡船中在役時間最久的一艘,對於老一輩青森和北海道民眾而言有著特殊意義。
八甲田丸全長132米,重5282.65噸。

以上對於一個隨著兩棲登陸艦橫渡過印度洋的人而言,好像也沒太多新鮮。

八甲田丸號
船艙裡模擬了昭和時代的港口市場

在船艙內觀看了昭和時代船客的資料片。最令我感興趣的是,昭和時代的日本人,身材短小,三三兩兩席地而坐,講話也十分大聲。使我覺得也不必對國人所謂「沒素質」太過糾結:一切都會隨著時間推移好起來的——只要保持和平與發展。

真正讓我感受到震撼的,還是在火車甲板這一層。船塢登陸艦比八甲田丸大得多,艇艙也比這一層大得多,但是都沒有「能並排停下兩列火車」更讓人產生視覺震撼。

乘著火車鑽進船肚子裡,從這個城市離岸,在那個城市靠岸,又繼續在鐵軌上行駛。這種經歷我覺得一定十分神奇。

baidu一下才知道,中國也有四艘跨海火車輪渡,分別是「粵海鐵」1/2/3/4號,能夠裝載火車橫渡瓊州海峽,實現粵、瓊互通。若計劃中的「瓊州海峽跨海通道」如果能建成,想必這條航線也就要GAME OVER了,我打算趕明兒去體驗。有興趣可戳://baike.baidu.com/tashuo/browse/content?id=feb217783b2137baa253be43&lemmaId=1142494&fromLemmaModule=pcBottom

與八甲田丸相比,「粵海鐵」四艘輪渡排水量更大,然而都是在21世紀之後才投入使用的。八甲田丸可是1964年就投入運營了。粵海鐵的橫渡距離只有40公里,而八甲田丸要橫渡120公里。

不過,假如不談渡海,而只看渡江的話,中國人的火車輪渡起步也不算晚。巴金在散文「機器的詩」裡寫道:到了潭江,火車停下來。車輪沒有動,外面的景物卻開始慢慢地移動了。這不是什麼奇蹟。這是新寧鐵路上的一段最美麗的工程。這裡沒有橋,火車駛上了輪船,就停留在船上,讓輪船載著它慢慢地渡過江去。
這一年是1913年。巴金寫的是新寧鐵路。二十年後(1933年),南京(中華民國首都)下關火車輪渡才有效仿。新寧鐵路(1909年建成並使用)由廣東臺山執行至江門北街,途中需要跨越三千米寬的潭江,由歸國華僑陳宜禧設計,由中國人自行籌資建設,也是中國首條民營鐵路。
可惜,由於日軍於1938年攻陷廣州,國民黨軍隊怕這條鐵路被日軍利用,不得不壯士斷腕,自行拆除。於是,當年的風物,連同「西雅圖著名華人」陳宜禧先生的偉績,早已被後人遺忘在荒草野叢中。

但日本人是真的不會把造福眾生的先輩忘記。看一下日元就明白了。他們同時不會忘記的,就是自己於何時、何地、被以何種方式欺負。
有關「青森大空襲」的宣傳牌,就那樣活脫脫地矗立在八甲田丸出口處。你仔細一讀,一場空襲,死了731個人。誠然,每個生命都很珍貴。但是日本人就是不會告訴他們的國民,自己的祖輩在隔壁鄰居家裡殺過多少人。這一點,我十一年前去廣島時已看得十分真切。在「廣島和平紀念館」裡,你覺得美國軍隊哪裡信上帝,根本就是屠戶!但是日本人自己呢?

口口聲聲說,「幾十年前那一篇應該揭過去」,何以自己卻處處提醒國民念念不忘?

行走在碼頭附近的小廣場上。
眼前是從八甲田丸上拆卸下來的巨大螺旋槳,遠方是它曾經的安身立命處。
你能清晰感知到,一個時代已結束。

只有一個人存在的廣場上,隨風飄來昭和時代的音律。我立在龐然的八甲田丸面前,抱起雙臂傾聽。歌詞不曉,風情已解。是一首悲傷之律、離別之曲。
昭和時代,承載著中國人的苦難:被人欺凌,又自作孽。而這一切,也都永遠地說再見。掏出手機,辨音識曲,是昭和演歌「津輕海峽·冬景色」。

石川小百合唱道:私もひとり 連絡船に乗り(我也獨自一人走上渡船 )。而今天的我,是一個人下了船。她在歌中來自上野¹,我於明日飛赴羽田²。今天的津輕海峽,冬景無雪。

轉頭南行,一陣狂風凜冽,吹得人喘不上氣。「風の音が胸をゆする 泣けとばかりに ふいてみたけど はるかにかすみ 見えるだけ³」。

八甲田丸號
石川小百合的代表作之一。入選20世紀中感動全日本的歌曲。她曾數次在日本NHK紅白歌會中演唱此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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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東京上野。
2 指東京羽田機場。
3 是「津輕海峽·冬景色」的兩句歌詞。作者做了順序重排。翻譯如下:風聲撼動我心,不禁掉下眼淚哭泣。擦了又擦,也只見遙遠模糊的濃霧而已。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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