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歲的那個春節,那是爺爺奶奶還會張羅一大家子團年的年代。午飯前,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電動小火車出現在客臥書桌上。要知道小男孩對這種東西天生沒有抵抗力。年紀最小的我被同樣好奇的哥哥姐姐們擋在身後時,不禁急得上躥下跳。
我沿著床頭爬上書桌,在一臺收音機上坐下。這裡有極好的視野:小火車和黑色的環形軌道就在我的腳下。儘管連線處不甚緊密,小火車在軌道上依然執行良好,就差從蒸汽機煙囪裡冒出黑煙了。我輕輕的點了點尖尖的車頭,就像給一隻小黑貓做按摩。強烈的滿足感讓我不由得伸展了下身子,下意識的往後靠了靠。
大多數時候,收音機後那扇窗子的窗梢是插緊的。不過萬事總有例外。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像個有氧潛水者,一下子從那赭紅色船舷般的窗框上消失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大都是通過別人的講述:我從五六米高處掉下去,不偏不倚落到跟身體差不多寬的石板水溝的一疊雜草上。整個過程中,我只記得凌空翻了個跟斗:“怎麼東西都倒過來了”。
我的毫髮無傷多少讓親戚們吃驚,更讓父母如釋重負。每念及此,他們總會在感激之餘唸叨:我會有好運氣。

一、蓮華溫泉

地理決定論者埃爾斯沃思·亨廷頓認為種群的生活習慣及文化特點取決於其地理條件。某種程度上講,東亞中日韓三國各自長期奉行的閉關主義、拿來主義和事大主義就是個極好的例證。1881年英國人威廉·戈蘭德將縱貫日本中部的山脈命名為日本阿爾卑斯後,這一名字竟成為日本人對飛驒山脈、木曾山脈和赤石山脈的代稱。位於北阿爾卑斯北部,即飛驒山脈北部的白馬村現今作為東野圭吾小說《白馬山莊殺人事件》背景地和長野冬奧會滑雪賽場聞名於世。不過,在此之前,白馬嶽才是白馬村的名氣擔當。上世紀60年代,它被日本登山家深田久彌收錄在《日本百名山》一書中,標記為體力要求和攀登難度較高的山峰。

安倍在他的第二個總裁任期啟動了稅制等多項改革,假期改革算是其中之一。2016年起,8月11日成為日本最新一個國民假日:山之日。在這一天,人們感謝山的惠顧,得到與山親近的機會。考慮到與盂蘭盆節的重疊,稱之為體驗日本春運的機會似乎更為貼切。節前兩週,東京往返長野縣白馬村的新幹線和大巴票已經一票難求。無奈之下,我和公司登山協會會長雷總不得不修改行進路線:先沿北陸新幹線由南向北穿越本州,到達日本海沿岸的小城系魚川;再乘坐巴士由北向南折返。原計劃猿倉-大雪溪-白馬嶽-蓮華溫泉的順時針登山路線相應反向調整。蓮華溫泉現在變成了登山起點。


始建於200年前幕府將軍時代的蓮華溫泉木屋位於半山腰,通過唯一一條山間小路和電話線與外界聯通,沒有網路。19世紀末,藉由《探索日本阿爾卑斯》一書將這一區域推介到歐美的英國登山家沃爾特·威斯頓曾在攀登白馬嶽前借宿於此。因颱風、暴雨等氣象災害頻發,小路歷史上多次塌方,造成小屋與世隔絕一個月以上。如果出發前知道這一點,我會對巴士在山腰熄火下滑有更深刻的認識。
多雲轉陰的天氣、平淡無奇的景色讓第一天下午臨時安排的兩個半小時蓮華森林徒步環線同木屋贈送的溫泉票一樣多餘。如果非得對環線給點正面評價,我得承認它確實挺生態,我們差點迷路了!

二、白馬大池

日本榻榻米房間沒有窗簾。不到5點,太陽就迫不及待的揭開罩在飛驒山脈上的黑色斗篷。木質樓道間陸續傳來的開關門聲、腳步聲、水龍頭聲混雜在一起,像是晨號,配合著日光將我從睡夢中叫醒。
用完早餐、打包好前一天預定的午餐飯糰,房客們魚貫而出。前往白馬嶽的人們會沿著同樣的路線,從海拔1470米的蓮花溫泉出發,經由白馬大池,大概在下午重新聚集在白馬山莊。

清晨的微涼頂多持續了10分鐘就被盛夏的陽光打發走了。穿過蓮華七溫泉之一的黃金溫泉附近、一座橫跨小溪的木橋後,相對平坦的路段就此到頭。綿延的大山像高牆一樣迎面而來,擋在跟前。盤旋的山路伴隨著陌生人的見面問候和間斷的鈴當聲一頭扎進茂密的樹林裡。白馬大池同蓮華溫泉高差正好1000米。相當於上300層樓還是350層樓,好像已經沒有太大區別。

潮溼的樹林談不上悶熱,但持續的攀登也足以讓人大汗淋漓。我不得不換擋減速慢行。好在選擇逆時針行進路線的登山者不多,免去了讓路的尷尬。如果不是雷總,我多少會有點成就感。她就像個礦山車,近乎勻速從前方發出噠噠的登山杖敲擊聲,時不時轉身,駐足眼神慰問協會成員。

白馬嶽步道標誌性景點處設定有路牌顯示方位,但不標示距離,這與中國頗為相似。東方文化偏愛定性描述並不見得是個優點。從蓮華溫泉到白馬大池,沿途僅有天狗庭一個地標。要回答“現在在哪兒”就像試圖從亂石堆縫裡找出登山杖脫落的橡膠頭一樣無解。

當樹蔭退到身後,大地瞬間脫去了厚重的外衣,整齊的換上了輕盈的綠裳。低矮灌木是沉默的紳士,星星點點的高山花朵是純潔的少女,他們環繞著散發著細膩光澤的6公頃火山湖。藍天下、綠野間,泛著青波的湖面好似微揚的塔夫綢裙襬,伴隨著和風,穿梭在手風琴、小提琴和單簧管的旋律間。

三、白馬嶽

我只有過一次單天爬過高差1500米的上坡路。那是在峨眉山,21歲。白馬嶽是第二次,36歲。
有幾點可以解釋為什麼導遊圖規劃的白馬大池到白馬嶽3個半小時的路程,我花了5個半小時:食物和飲水沒帶夠、飯後休息了半個小時、碎石路上再睡了半個小時。不過,看著雷總、甚至日本小學生都先後“絕塵而去”,得指出他們走太快了也得算個原因。

白馬嶽有著長達7個月的積雪期。在適合登山的7-9月,太陽彷彿將積攢了大半年的熱量都釋放了出來。灼熱的陽光讓遠處缽嶽和雪倉嶽上的殘雪形影相弔,連石縫中掙扎而出的兔菊也顯得有氣無力。只用了半天,我就晒得跟烤魷魚不相上下了。

盤山路是一項愚蠢的設計。它把艱辛的上坡過程變得更加漫長。在之字型的山路上掙扎完一個來回,距離原點只多出了兩個身高的位移,這很難稱得上科學。白馬嶽還在視線以外的天邊。我敢保證那些已經到達前方“船越之頭”山頭,俯瞰下方可憐蟲的人絕對有種“烽火戲諸侯”的快感。

時近晌午,船越之頭人頭攢動,彷彿工作日大手町的人氣食堂。那些偏愛獨享的哥們,悄悄的移到看似幾分危險的坡沿,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我懷著幾分期待,掏出一路揹負到現在的蓮華溫泉便當。雅緻的包裝裡裝盛的是店家的“獨運匠心”,飯糰的鹹味可以跟魚乾一較高低。即使在雷總鼓勵下,我還是默默的把它包回原狀。想著還得背到今天的終點才能扔掉,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從船越之頭向前,行進線路開始沿著山脊。雲霧間,山路若隱若現,一路向上,直達另一個坡頂。白馬嶽彷彿在另一頭輕撫著這條扣人心絃的細繩,發出召喚的風鈴聲。
休息妥當,繼續前行。當旁觀者變成了當局者,畫面就沒有那麼詩意了。年復一年的積雪融冰,把山脊變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採石場。站在一片狼藉的坡腳,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快點上去再說。

今天的長野,古稱信州,是日本仿初唐法律劃分的行政區域:信濃國所在地。在信州飛驒山脈高山上,生活著一種當地人稱為“神之使者”的雷鳥。它是長野縣縣鳥,更以一個“萊波”的卡通造型成為縣警署的形象代言人,深受當地人喜愛。

大多數時候,我不愛“好運”的祝福,那聽上去需要點奇蹟。不過這天,相信在場的氣喘吁吁的登山者們是有好運氣的。雷鳥有著和巴塔哥尼亞白腹籽鷸差不多的個頭和低調,在泛著新綠的私家花園裡閒庭信步,活像一個精靈。

從小蓮華山到下一個地標:位於長野、富山、新潟三縣交界的三國境,海拔維持在2750米左右,是一段難得的坦途。我深吸了口氣,告別身後雲山霧罩的白馬大池,乘著難得的陰雲趕緊出發。爬過了1300米,最後的200米似乎近在咫尺。

換做是早晨,三國境的陡坡算不得什麼。在精疲力竭時,它就變成了一個巨人。大腦已經條件反射般否決任何邁開步子的打算,我差不多是在靠手臂擺動造成的重心偏移強制挪動大腿。人在兩種時候可以活得像行屍走肉,一種是在辦公室寫著莫名其妙的彙報材料,一種就是現在。
每走一小段,我就得停下來坐一會,彷彿站著都會把關節壓垮。等待指南針上跳動的海拔數有多忐忑,結果就有多無情。10米幾乎成了一口氣爬升的極限。前往終點之路像一把緩慢開啟的摺扇,緩慢露出“前路漫漫”四個字。

白馬嶽山頂既沒有神社,也沒有鳥居。一個黃色木樁上標記著“白馬嶽頂上”,異常簡潔。晴朗的日子,這裡可以遠眺日本海。不過今天不行。老媽經常勸我留影紀念,到此一遊。我總是笑而不語。文字是最強的記錄,故事或許是更好的回憶。

明治時代之前,白馬嶽僅是獵戶、採藥人和西方登山家涉足的場所。它成為普通登山者的目的地,還是在1905年鬆澤貞逸創辦白馬山莊之後。現在,這個位於白馬嶽下方100米、可以容納800人的建築群是日本最大的山區住宿地。用餐分時晾衣定點、進屋換鞋單向通行,這一系列繁瑣的規矩被大多數第一次來此的遊客迅速墨記於心,讓這個物資和垃圾仰仗直升機運送的地方井然有序。公開性和自治就是最好的管理,這不依賴什麼奇蹟。

四、大雪溪

溫帶的日出不像赤道那麼突兀,也不像極地那麼老態龍鍾。它彷彿戲曲演員的幕後裝扮,參雜著神祕和精緻:群山慢慢褪去黑色的長袍,天空淡淡塗上粉色的腮紅,浮雲輕輕戴好金色的頭冠,新的一幕就要開始了。

清晨六點,一切又恢復到生機勃勃的景象。夜色中透過薄霧散發出迷幻光暈的白馬嶽頂上宿舍在下方露出真容;下山的客人早早打好揹包,再一次與雷鳥分享起澄淨的空氣和連峰如畫;擁有盂蘭盆節長假的人們則沿著隆起的山脊向遠處的乘鞍嶽進發。辦好租用冰爪手續,我們也加入了下山隊伍,與白馬嶽就此作別。

蔥平是一種在7、8月盛開、帶有蔥味的紅紫色球狀花朵。它也是一個地名,下山路以此為節點分為前後兩段。前一段的山路相對清晰。石階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得到了木板和鐵絲網加固,陡峭卻並不艱難。儘管上山者對此可能持保留意見。後一段則是號稱日本三大雪溪之一的白馬大雪溪。
位於蔥平的小木屋三米見方,緊靠著一塊巨巖。在氣象變幻莫測的山谷,它是唯一一處避難地。不過這天它顯得相當寂寞,人群走走停停,卻依然信心滿滿,紛紛過而不入。撥開小屋前方的荊棘,我們探入冰川已經消退的坡面,在滲著融水的溼滑亂石上搜尋著落腳處。谷底吹來的陣風帶來雪溪的問候,連同停落在身邊、十數米高的巨石,將我們從疲乏中徹底清醒過來。

白馬大雪溪全長3.5公里、寬100米、高差600米,終年不化。在阿拉斯加和巴塔哥尼亞,這不值一提;但在日本,它基本是冰川徒步愛好者唯一的選擇。雪溪如同一條巨大的冰舌,裹挾著寒氣,從幽暗的山谷中伸展開來。在濃霧瀰漫的午後,崩落的岩石掉在雪溪上甚至不會發出任何聲響。密佈的落石和巨大的塌陷,是無聲的警告,讓塵封的事故又清晰起來。

融水從底部緩慢的侵蝕著雪溪的軀體,形成暗流,直到四周的冰層再也承受不了重力,冰面便轟然垮塌。我們在山坡上目睹了這一幕。冰崩的巨響在鞍形的山谷間聚集放大,如雷鳴般迴響。然而,不管哪個方向的路人似乎都沒有其他選擇,於是人們只有相信自己運氣,迎難而上。

“雪溪”是一種誤讀,壓緊的冰面早已沒有了積雪能夠給予的安全感。除了極個別藝高人膽大的年輕人,下山的遊客都像作潛水準備一般,在雪溪與坡面的交界處換上冰爪、戴上安全帽,再借助登山杖的力量踏上冰面。雖然缺乏經驗,冰爪和登山杖多少提供了點信心。至少在基礎設施建設上,我是達標的。

對初級體驗者而言,大雪溪無疑過長了。隨著海拔降低,坡度逐漸加大。迎面而來的遊客像一群猛獁象出現在冰原,茫然拖動著緩慢的腳步。前方傳來下山跌倒的聲音,接著是同伴的鬨笑聲。不過那笑聲逐漸變得乾癟,情況確實變得不那麼好笑了。
山谷在臨近底部位置轉向右前方,將雪溪扭出一個彎道。當雲霧如夜色褪去,露出峭壁般的坡面,危險就像被陽光蒸發一樣,滲入毛孔。上下的人們集中到彎道狹窄的右側小路,把那裡擠得如沙丁魚群。斜坡則像鯊魚張開的血盆大口,等待著被擠出亂石的不幸者。

如果再來一次,我寧肯排上半個小時,也要回到人群裡去,但這天沒有。出於對體力和技術的不自信,我沿用了在挪威和阿根廷屢試不爽的老辦法:坐在坡道上,慢慢滑下去。
身體下方滲來一陣冰涼被重心降低帶來的踏實感安撫過去。我把登山杖像剎車一樣間斷的杵在冰面上,兩腳像蹼一樣前後蹬踏,身體果然開始移動了。那種暢快僅僅持續了一分鐘,滑動便出乎意料的突然失速。原本坐立的姿勢變成了平攤在冰面上的隨機移動。揹包在下滑中被推倒了頸部,連T恤也被掀了起來,只留下背部直接在凹凸不平的冰面摩擦。我努力把登山杖往前捅,像想抓住救命稻草樣止住在任何凸起,卻是徒勞。
和32年前一樣,時間沒留出猜想死亡的空餘。被右撇子的我鬼使神差的套在左手上的登山杖,被鬼使神差的往左側方捅了一下後飛了出去。身體隨後像過山車一樣出現在第二段坡面頂部,不過它已經向右偏轉了。
當我繞過山谷拐彎,側方停車般出現在沙丁魚群旁時,兩個手持傳統木質登山杖的日本人瞠目結舌。
“你從哪裡來?”
“從上面滑下來的。”
“他是怎麼到這兒的?”其中一個日本人問他同伴。
“看起來是自己停下來的。”
驚魂未定的我沒有站穩,借力扶著的半身高岩石就在眾目睽睽下朝山谷滾去,差點砸中一個上行登山者。如果當時有人拍照,大家的表情應該是標準的呆若木雞了。

手臂通紅、衣褲浸溼、鞋杖損毀、滿身汙泥,說白馬嶽是最狼狽的一次登山經歷,也是實情。看著我最後一段幼兒坐滑梯般滑稽的走路姿勢,雷總開玩笑道我已經放棄自我了。我確實放棄了,只是差了一點點。
終點猿倉的告示牌上,兩個冰冷的數字又讓我回想起兒時往事:2019年登山季以來,1個月時間白馬嶽已經發生了50起事故,死亡4人。不知道這次的毫髮無損算不算奇蹟。不過我想我得收回先前的話了,活著是需要點好運的,誰知道它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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