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奥大雪

位于北海道中央、面积2267平方公里的大雪山是日本最大的国立公园。公园联络协议会根据登山道的自然条件、原始性、与登山口和避难场所的距离等因素,将大雪山的登山道划分为五个等级。其中,面向观光客、距离温泉酒店和索道站较近、地形起伏平缓的勇驹别溼原和旭岳姿见池步道为一级(蓝色)。面向日归登山者、兼顾徒步舒适性和自然原始性、对风险把控和行为判断有一定要求的旭岳登山道为三级(黄色)。

在大雪山众多的登山道中,有两条代表性纵走路。从姿见站出发、经旭岳沿环御钵平山脊线到达黑岳七合目的路线,被称为“表大雪”。日语中,接待和借住客人的外室称为表座敷,家族成员起居的内室称为奥座敷。“表”、“奥”这种称谓被拓展到登山路线,表示深入山岳腹地的程度。
表大雪路线全长12.5公里,平均耗时9小时。除了起点附近的旭岳石室和终点附近的黑岳石室,中途没有避难场所,大部分路段被划为四级(橙色)。在日照时间最长的盛夏,旭岳和黑岳索道运营时间为11个小时。视界良好情况下单日可以通过。

除了旭岳,大雪山国立公园范围内,还有十胜岳和トムラウシ山(富良牛山)两座日本百名山。富良牛山又被称作“大雪的奥座敷”。从旭岳姿见站或黑岳七合目出发,经富良牛山到达下山口的新得町东大雪庄,这段步程三至四天、43公里的路线叫做“奥大雪”。期间需要穿越河流、雪地、冰溪、岩场和密林,没有食物补给,没有直饮水源,电信讯号极差。突发情况下短期内只能自救。
目前,Alps和Yamakara两家日本旅行社在组织该路线,合计三次/年。参与者承担食宿行等全部负重、全程住宿避难小屋或帐篷野营的长距离徒步,日本境内这是唯一一条。

(一)层云峡

发生在2008年盛夏、9人失温死亡的富良牛山山难是日本夏季登山史上前所未闻的罕见事故。其中既有导游缺乏应急经验和决策失误,也有参与者准备不足和过度依赖。不过归根结底,伴随低气压通过的大幅降温和强风雨是客观主因。2021年7月下旬,北海道道央破纪录的高温和晴朗天气也就让人如释重负。

奥大雪沿途没有经营性山小屋。大雪山腹地的路况资讯主要源于北部避难小屋管理人和南部南沼露营场登山者的口口相传。两地之间是模糊的21公里。是否需要冰爪、湖沼有没有泛滥、棕熊出没情况等很难预判。旅行社只能依靠历史经验和最新反馈,从保障安全角度,要求参与者携带应对恶劣天气和复杂路况的装备。加上自己准备的日间行动食物和旅行社统一采购、个人揹负的早晚饭,行李总重达到18公斤。

第一天的行程始于层云峡,借助缆车和吊椅上到海拔1510米的黑岳五合目,翻越海拔1984米的黑岳后,投宿黑岳石室避难小屋。
日本深山地区的登山道建设通常分为四个阶段:在古代,猎人和医师长期进山捕猎、采集草药,踩踏出原始且外人无法识别的小径。他们经过的那些不至于面临生命危险的山峰,就是后来日本境内数不尽的猎师岳和药师岳。
佛教自中国传入日本后,一些僧侣出于信仰,开始登顶那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名山,例如枪岳、立山。初登顶后,僧人组织修建供普通人通行的登山道,并在山顶安置佛龛。借用佛教用语,这个过程叫做开山。
明治维新后,陆军参谋本部师从德国,出于绘制全国精确地形图的需要,组织大规模建设三角测量站。三角点布设对视野和密度都有要求,一般是在峰顶,且完全不考虑山岳险峻程度。那些前人未至的绝峰,例如剑岳,其登山道就铺设于这一时期。
进入20世纪,最初被贴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标签的大众登山以山岳会的形式勃发。民间向导协会等组织相应启动开辟新登山道和完善原有登山道,并修建避难小屋等辅助设施。始于层云峡的初代黑岳登山道就修建于这一时期的1921年。

开通于1967年、直达七合目的黑岳索道大幅缩短了徒步距离,往返黑岳山顶的时间从8个小时一下缩短到2个小时。单日表大雪纵走成为可能。
日本山岳导游协会规定:组织平均每天徒步时长8-12小时的奥大雪路线时,导游和顾客的比例不能超过1:5(熊野古道为1:15,富士山为1:10)。这次九人的团队中,有两名导游。与另一家旅行社聘请攀登过七大洲最高峰的知名登山家担任奥大雪路线的领队导游相比,领队寺山泰第一眼看上去并不那么让人信服。另一名40来岁的藤川健,像是被肩上100升的登山包折磨得够呛,大部分时候总是沉默寡言。
通过七合目登山口前,寺山泰让大家作了例行的自我介绍:福田先生、石井先生、仓持女士和川川老太太这四人是Alps旅行社的会员。另外两位,现在只能记起他们的典型特征,就分别称呼他们牙医和金发女吧。

(二)黑岳石室

黑岳登山道始终盘旋在林间。海拔1800米附近,植被由岳桦更替为偃松。唯独乱石嶙峋的山顶没有任何草木覆蓋。大雪山的山岳名称不少来源于阿依努人,黑岳属于例外。
1911年,时年26岁的小泉秀雄开始在北海道上川中学任职。作为一介普通中学教师,小泉秀雄在没有外界资金支援的情况下,凭借个人热情,数十次进入当时尚无地图和登山道、堪称祕境的大雪山腹地,进行地形、地质和植物研究。其编著的《大雪山登山法和登山介绍》后登载在日本山岳会官方刊物《山岳》里。
1918年《山岳》第2、3期合并刊中,有这样一段被后人尊称为大雪山之父的小泉秀雄的描述:(黑岳)孤峰突起、直向天际,山顶岩体呈黑色,这成为黑岳名字的起源。

大雪山历年9月初雪。山谷的积雪跨越短暂的夏季,直到次年初秋才会融化。山舞银蛇,大雪山可谓名副其实。
1923年8月,文人大町桂月完成表大雪纵走后,在《中央社论》上发表了名为《层云峡至大雪山》的纪行文。文章开宗明义道:富士独拔群峰外,大雪雄冠东瀛中(意译)。大雪山自此名扬天下。为彰显其功绩,黑岳正西方向一座海拔1938米的山丘被命名为桂月岳。
视野开阔的黑岳顶上,寒意阵阵,体感已与山麓迥然不同。远处的旭岳、白云岳、北海岳尽收眼底。天气绝好时,这里甚至可以眺望到北海道最西端的利尻山和最东端的罗臼岳。那些曾在知床半岛山巅谋面的岩袋花蕾,如今落落大方、盛情绽放,仿佛是在宽慰先前遗憾的擦肩而过:且等待,再前行。

黑岳山顶距离黑岳石室800米。从这里开始,路面不再为确保通行舒适进行平整处理,仅由嵌入地面的钢纤圈划出登山者的活动范围。田中澄江编著的《花的百名山》中,珍车是黑部五郎岳等山岳的代表性高山植物。与通常花朵凋谢后仅剩果实不同,珍车白色的花瓣散落后,被称为棉毛的花柱会变红,并如同蜡烛的火焰整齐的上伸展,仿佛生命二次绽放。
在严酷的高山棱线上,闪耀在阳光下的花柱迎风摇曳。微小的生灵所展现的强大生命力,赋予了珍车唯一的花语:惹人怜爱。或许借用苏轼的《赵昌寒菊》更为恰当: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

黑岳石室并不是屋久岛上那类天然岩体构成的应急遮风挡雨处,而是一个外墙为石壁、内部由木渣板隔断,拥有雨水采集桶、餐桌和生化厕所的完备避难建筑。
日本避难小屋遵循先到先得,但绝不拒绝任何求助者。在酷寒的冬季,黑岳石室会被豪雪掩盖。零星的避难者只能借助天井进入室内。每年6月下旬到9月下旬的夏秋登山旺季,黑岳索道公司会委托管理人值守,收取象征性的管理费,协调石室床位和野营场帐篷位,并分享路况资讯。地处人流量较大的表大雪路线上,远比无人值守避难小屋安心的黑岳石室经常人满为患。
从山里返回城乡的登山者,往往会怀恋人间烟火气。对于三个月居住在这样与外界完全失联环境中的两位管理人,那块“美女欢迎”的旧木牌也就没有那么突兀了。

南美的圭亚那高地和巴塔哥尼亚,服务登山者的挑山工每天的收费标准分别是10美元和100美元。日本过去也有被称作“人夫”的相同职业。随着日本经济成长和老龄化、少子化,山岳地带的服务登山者的人夫消失了。
没有人夫的协助,登山者自行携带的食物只能在单位重量热量和能量转化率间平衡。原计划供应二战日军,因日本丧失制空和制海权,后转为民间灾备食品、保质期五年的速干米饭就成为行程的主食。首位探索中国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日本探险家角幡唯介在他的自传《空白的五英里》中,有过一段连吃24天速干米饭的记述。高强度的运动中,碳水化合物能量利用率大幅高于脂肪,这样寒碜的配置倒也合情合理。
黑岳夏季的日均气温为11度,傍晚时分已经寒意阵阵。寺山泰把我叫到他和藤川健占据的“灶台桌”坐下。在燃料有限、热水以小杯为单位限量限时供应的山里,靠近领队可以优先获取热水,这属于一种优待。
寺山泰在法国呆过六年。有过多国、多语言生活工作经历的人,思维通常具有相当的开放性和跳跃性。业余时间酷爱登山的他,曾登顶过马特洪峰。得知我来自四川,他若有所思的问道:
有没有爬过四姑娘山?
我茫然的打量著这个满头银发、颧骨突出、体型清瘦的老头。倒不是因为确实对四川的山不熟悉,在日本呆了两年多,第一次被日本人单独请喝酒竟是这种场合,寺山泰的举动着实有些令我吃惊了。

二、北海道的屋顶

(一)御钵平

有人说,日本人平日的严肃是假正经。酒后的日本人天南海北、胡说八道、丑态百出,一点不输部分国人。不过,这肯定不是三个人瓜分一瓶烧酒能期待的结果。
黑岳石室晚上8点熄灯。团队4点起床,早饭依然是一袋374千卡的速干米饭。这天徒步距离18.5公里,预计耗时11小时。6点出发前,寺山泰扫了一眼我的登山包,提示道:今天得消耗6000千卡。
我对这个天文数字暂时没有什么概念。

大雪山腹地有冰溪融水、河川、湖沼等各种型别的水源。其中,冰溪融水富含人类绦虫病中危害最严重的一种慢性寄生虫病卵,可能引发肝脏和肺部致命病变,非煮沸或过滤不能饮用。
3万年的火山爆发在旭岳和黑岳之间形成了一个直径2公里的破火山口,叫做御钵平。其东侧的岩墙被侵蚀后,火山湖水全部流出,仅剩发源于御钵平底部的有毒温泉附近、全长约10公里的东西向溪流。溪水因含硫化物、酸性极强,也不能饮用。河道中石块呈茶红色,阿依努人故称其为赤石川。

7月下旬,赤石川沿途的冰雪已经接近消融,河面开敞,水量有限,涉渡毫无困难。与之相比,宽度较窄的北海泽反而有些隐忧。大家间隔三米以上,以一种矫揉造作的姿态小心翼翼的轻踏在黑漆漆的冰面上,缓慢通过。谁也不想成为那个压塌拱形冰桥、掉进刺骨冰水里的倒霉蛋。

旭岳和北海泽之间、环御钵平的登山道没有网络讯号,也没有绳索圈划出步道;除了间隔遥远的岔路口指路牌,再无任何路标,是表大雪中安全性相对较低的一段。
山岳里迷路时,要尽量沿棱线行走,切忌进入山谷,这是一般原则。然而表大雪典型的天气突变是弥漫整个山地的低温浓雾。大雪山的盛夏无风情况下,日夜间温差可以达到30度,夜间温度甚至接近0度。对于原计划表大雪日归的轻装登山者,不太可能具备山脊原地待援的条件。于是,强行下山、迷路失踪成为大雪山山难最大诱因。修建在国立公园内、北海岳附近“意气用事”的坟墓尚令人惋惜。1989年两名登山者迷路获救、却牵扯出另一名早年遇难者的大雪山SOS事件就相当诡异了。

1989年7月,成功完成搜救任务的警察惊讶的发现,表大雪南侧山麓的溼原里、用白桦树干摆出的巨型SOS讯号并非这两位获救者所为。经过进一步搜寻,附近已经化为被动物啃食过的成年男子白骨和一盘神祕的磁带浮出水面。磁带里有一段2分17秒、按平假名音节断开的大声绝叫:
(我)在悬崖上不能动弹了。
S-O-S。
救救我。
位置在最开始直升机出现的地方。
赤竹林(日本山岳地区典型灌木)太深,向上移动不了。
拜托把我吊上去。
自称在悬崖上的人怎么出现在溼原里?尸检为骨折的人如何进行砍伐和搬运白桦的重体力劳动?有体力和时间砍伐如此数量木材的人为什么不寻找下山路?为何录音里的直升机没有发现位于空旷平地上的5米高SOS标志?
南方依然白雪皑皑富良牛山看上去遥不可及。视线落到西面的旭岳时,我忽然联想起几个月前勇驹别温泉张贴的一张相当不友好的告示:本酒店严禁非住客的陌生人进入,发现可疑人员一律报警。
第一批开拓旭川的日本人,是吉村昭纪实文学《红人》里那些明治初年被发配至位于北海道原始森林里的集治监,无论冬夏均身着单薄红色囚衣进行重体力、高死亡率劳动的政治犯和重刑犯。旭川集治监现已更名刑务所,很多年没再发生过脱狱事件。不过,谁知道当代那些全国悬赏通缉犯躲在哪儿呢?

(二)白云岳

表大雪是一个以御钵平为主火山口的巨大火山群,历史上曾有三次大规模爆发。距今50万年前的第一次爆发塑造了黑岳、白云岳等一系列火山口外轮山;距今15万年的第二次爆发隆起形成的巨型中央火山在3万年前的第三次大爆发中灰飞烟灭,喷出的安山岩覆蓋了大雪山整个北部。
高纬度、高海拔环境中,依靠高山植被固定的有机质表土厚度仅为10至15厘米。一旦失去表层土壤,直接暴露于流水的火山灰堆积层非常脆弱,加上登山者的踩踏,沟壑无法愈合。从北海岳折向南方的白云岳,空旷的登山道就好像纵贯澳洲北领地的斯图亚特高速公路,在荒漠中无尽延伸。

东西向的表大雪和南北向的奥大雪路线并不直接经过白云岳。队伍前进到白云岳岔路口时,距离早晨出发已经过去了3小时,一碧如洗的晴空把大家晒得有些疲惫。这天剩余的路程还很长。征询众人的意见后,藤川健留下陪同三位女士在此休整和看管行李。清晨执意向藤川健索要热水的川川老太太,此时麻利的从登山包中取出杯面和保温杯。这个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体能和敏捷性的老人,不久前曾攀登过穗高连峰,绝对是一个老道的登山者。
中等程度的运动强度下,人体内的碳水化合物只能支撑90分钟。在长距离、无避难所的徒步环境中,基础代谢较低的中高龄人尤其需要持续补充热量。这也是天气急变情况下,人甚至揹负著御寒衣物和食物,因为快速失温、心脑供血供氧不足,在很短时间内丧失意识和行为能力后不幸遇难的牛富良山事故的警示。

白云岳是一座火山穹丘。在雪面完全覆蓋穹丘的残冬或者雪溪明显收窄、暴露出箭头标志的岩场通行路线的盛夏,登顶相对简单。而在雪溪横贯岩场中部、阻断岩场登山路线的初夏,就是另一回事了。
2013年7月,看上去高差有限的白云岳雪溪附近发生过一起登山者滑落死亡事故。清晨和低温天气下,雪面较硬;大风天气下,坡面上容易失去平衡,都是滑落事故较多的时期。重灌进入奥大雪的登山者通常会舍弃携带头盔。人体一旦在硬雪面上加速后撞击岩石,肯定没救了。

白云岳正南方向,隔着辽阔的高根原,明天的目的地富良牛山连云叠嶂。正西方向,跨越隆冬的白色雪溪连同复苏的深绿大地,描绘出大雪山独一无二的斑马条纹。远处则是大雪山主峰旭岳。
如果四季是涌动的大海,两岸又该是谁的灵魂呢?

(三)高根原

白云岳是沿环御钵平路线单日往返黑岳石室能深入大雪山腹地的极限。继续向南,就进入奥大雪的核心区域高根原了。
东汉许慎《说文》中写道:碛,水渚有石者。白云岳南部山腰位置,是一个三面环山、明显由冰川侵蚀形成的围谷凹地。冰川消融后,崩解粉碎的岩石被冲刷至冰川谷底,跟随谷底地形和强风沉积成冰碛丘陵。距离白云岳2公里、坐落于山谷正中的冰碛丘陵上、十分醒目的红色建筑正是白云岳避难小屋。

2020年改造更新的白云岳避难小屋是一座铁皮框架的木质建筑,由太阳能板供电。屋内设定了漫画书柜和深受女性欢迎的简易更衣室。野营场附近摆放了在知床半岛较为常见、在大雪山却属首例的铁柜,用于露营登山者存放食物。冬季,登山者可以借助室外楼梯由二楼窗户进入室内。放眼日本全国山岳避难小屋,白云岳避难小屋的设施都算得上豪华。
这里相对困难的,是寻找水源。盛夏时,冰川融水近在咫尺。残冬或初夏冰溪较厚、覆蓋住底层融水时,管理人会在冰面侧下方打出一个冰洞。登山者借助由常见于神社的柄杓、漏斗和水桶组成的三件套取水。初秋冰溪完全消融后,登山者就只能向东,前往横亘在小屋和板垣新道之间的大雪溪寻找水源了。不过,三条融雪溪流中的第一道是避难小屋生化厕所排污通道。融水混杂着砂石,这很难区分。非有经验者最好不要尝试这项操作。

北海道冬季降雪量最大的地方是大雪山。冰河期,奥大雪曾全部是永久冻土。夏季,地表积雪融化后,地下冰雪仍未解冻。无法向下渗漏的地表积水将地面弄得泥泞不堪,大约千年前终于引起了东侧山体整体滑坡,形成深崖下30余个池沼相连的壮观景象。
日本全国最早迎来秋天的大雪山,深秋时节大果花楸的红叶和岳桦的黄叶交织在一起,倒映于池沼水面,形似织锦,是可与知床五湖、长野的御射鹿池、青森的茑沼相提并论的梦幻画面。在积雪消融的初夏,水面尚浅的池沼泛出海蓝宝般的色泽,在白色冰川衬托下相当慰藉人心。

随着植物成长成熟,根叶硬度增加,咀嚼口感就会变差。对棕熊这个美食家来说,这是一件苦恼的事情。
高根原断崖般的地形造就了冠绝大雪山的积雪量。每年6月,高根原积雪开始消融。期盼春天已久的众多高山植物竞相绽放。柔嫩的溼原植物水芭蕉和草地植物白山防风同时发芽,在厌恶酷暑的棕熊看来,没有比雪量丰富的高山植物宝库高根原山崖更舒适的餐厅了。
在棕熊定居和冬季豪雪期间,穿越连线高根原和崖底池沼间的三笠新道,都是高度危险的行为。这条登山道也成为与立山黑部峡谷相提并论,只在每年积雪初融、棕熊尚未出现的2至3周内开放通行的特殊山路。

黑岳七合目出发前,寺山泰按照成员事前填写的登山履历,预估了各人的体能状况,并据此安排队伍次序。
为了避免拍照阻挡其他人通行,我申请调整到负责殿后的藤川健之前。不过经过高根原时,牙医主动跟我谦让起来。牙医曾在中国工作过一段时间,在我露出没听懂其他日本人讲话的疑惑表情时,总是乐于翻译成他掌握的中文。这趟行程中颇受他照顾。
停坐在石块上的牙医像是伤得不轻,一面笑着拒绝了我的膏药,一面从登山包里掏出某种口服药。藤川健和他嘀嘀咕咕了一阵,一句“这药对心脏不太好啊”让我意识到牙医绝不是抽筋那么简单。
前方的六人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落队者,已经走成了一行省略号。团队登山中,分散队伍将引发指挥系统混乱,是绝对禁止的行为。好在两位导游携带了对讲机,这天天气也不错,暂时没有什么风险。藤川健看上去对牙医身体不能支撑情况下另寻紧急露营地并找到水源很有信心。两人示意我快速追赶前队。

寺山泰带领的队伍在高根原中部的平岳休息了20分钟。快出发时,藤川健揹负著两个人合计约30公斤的行李从云层正下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步伐缓慢但稳健。寺山泰应该对这种情况已见惯不惊,冲牙医打趣道:别担心,藤川健可以接着背,一公里一千日元(北海道山地导游的服务费参考标准为890日元/小时/人)。
平岳附近荒芜的灰色岩面上,不可思议的成片密布著在日本素有“高山植物的女王”之称的驹草。这也是《花的百名山》中白马岳的代表高山植物。新田次郎的《枪岳开山》里有几页近代山民将这种带有缓解患者疼痛(实际为中毒麻痺中枢神经)的植物视为灵丹妙药,在上高地登山道建成后,进行灭绝性采集的记述。我去过四次长野,形似倒立小提琴的高岭之花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讲完古代长野某位母亲为治疗患重病的女儿,按照神谕攀登御岳山寻找这种桃色小草的传奇故事,川川老太太冷不丁的问我道:大雪山是日本最后的旅行吗?
她去过巴塔哥尼亚,也许是忘了。那里有一个和驹草同样令人久久回味的传说:吃了卡拉法特的人,总会回到巴塔哥尼亚。

(四)忠别岳

这天的目的地忠别岳避难小屋,坐落在忠别沼和忠别岳之后、一条向东岔路尽头的山坳里。距离海拔1752米的平岳还有3小时的步程(不含休息时间)。
“(木道)木头松动”、“注意脚下(深坑)”等提示有气无力的从前方依次传来。它们就像挣扎中的人听到“加油”、高度紧张的人听到“注意安全”一样,几乎不会再经过麻木的大脑了。伴随着机械性的重复,经常是木道一头被踩得抬起后落下的哐当声或一脚踩空的“啊”。
与这些相比,最令人烦躁的是穿越偃松林。除了一小段被砍倒的林间道外,人几乎是强行挤入柔韧度极好的密集偃松。被前方通过的人拨开后快速弹回的细枝接连打在身体上,就像在接受沙俄时期针对西伯利亚流刑犯人的经典体罚:夹道抽白桦条。那些残留颈部的刺痛则让人心有余悸:换做锋利的竹叶,可能直接把颈动脉割破了。

以捕鱼狩猎为生,沿河道进入大雪山的阿伊努人对山川的命名是基于浅显的描述,例如很多石头的河、有池沼的地方,并且经常把河与附近的山组合在一起称呼。没有意识到这点的和人,将阿伊努语中的泛波之河(音译为日文汉字忠别)听成了读音很近的太阳之河(意译为日文汉字旭川),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旭川、忠别川、旭岳、忠别岳这些距离数十公里,在阿伊努语中均指同一个地方的奇特命名。
翻越忠别岳前,队伍在水面明显缩小的忠别沼旁作了这天最后一次长时间休整。牙医已经完全恢复,乘机和我聊起他十次进藏、甚至在青海租用摩托车翻越唐古拉山的经历。据他说最远到达过冈仁波齐。很难判断这故事水分有多大,不过它像一块石子投进忠别沼,涟漪迅速波及到周围所有人。夏季登山、冬季滑雪的藤川健开始回忆起北京某滑雪场的豪华设施以及三十个中国厨师各自有拿手特色菜的气派川菜馆。福田先生是个生意人,说著三十年前登五台山和参观兵马俑,不免对比了下当时简陋的招待所、没有私密性的公共厕所与当下中国舒适的酒店。寺山泰、川川和金发女在远处分别讲起的云南登山、成都大熊猫基地和从父辈听到的中国旅游经历,我就无心细听了。
在大雪山的最深处,周围日本人全部在用日语讲述自己从未去过的中国各地,不免会产生一种错乱感:我在哪儿?

夏天的大雪山没有盛行风,但在冬季,来自亚洲大陆的强劲西风主宰著整个北海道。那些敢于从群体中露头的偃松,树枝都整齐的被吹向东侧,垂直于树干,活像个风向标。
随着海拔的下降,逐渐升高的偃松林遮挡住夕阳,树林里越来越暗。在陌生人完全无法发现入口的密林里,前方的脚步声很快就会被森林吞噬,登山包上挂件掉落几乎不可能察觉,脚步稍慢甚至会找不到前进方向。大家再也不顾“间隔两米、避免树枝弹回”的提示,心甘情愿的接受着一轮又一轮的“夹道欢迎”。
下午6点,修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尖顶避难木屋终于出现在久违的冰溪对面。距离清晨出发已经整整过去了12个小时。

忠别岳避难小屋这样二楼地板已经塌陷、一楼内窗以不干胶贴补的塑料膜代替的老旧建筑,接纳能力十分有限,并不一定能收容所有到访者。旅行社组织的团队登山霸占避难小屋床位在日本会被视为严重违反登山道德的行为。基于安全考虑,徒步奥大雪必须携带帐篷。旅行团只能在不影响其他避难者的情况下才能借宿避难小屋。在野营场露营过夜的预期下,能寄身条件简陋但不至于寒冷的避难小屋,再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速干米饭和速溶番茄汤,是一种莫大的满足。
川川老太太第一个打起了呼噜。时间还不到晚上8点。几十年来络绎不绝的登山者用黑色马克笔将避难小屋涂抹成一个巨大的留言板:有的刻上自己名字,有的留下住址,有的写下此次行程,唯有一个滑雪爱好者留下一首诗。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我们素未谋面。他们的形象,却异常深刻和丰满。

三、岩场公园

(一)化云岳

熬过步行距离占到全程40%的第二天,第三天11.5公里的行程表面看就没有那么大压力了。在偃松林里潜伏90分钟、视野再次开启时,旭岳和环御钵平的山脊线隔着山谷中蜿蜒的化云泽川和深绿的忠别岳,横跨在北方的天际线前方。在五色原南方,奥大雪的中心:牛富良山也袒露出峻峭的山容,准备好了迎接远道而来的我们。

立山、乘鞍岳和大雪山各有一处以五色原命名的天然花田。其中,位于奥大雪核心部的大雪山五色原最为脆弱,已经处于消失的边缘。
低温贫瘠的高山生态系统中,不同植物分别承担著防风、蓄水和固土等功能,依靠多样性增加个体的存活机率。随着气候变暖,积雪消融时间提前,植物环境压力减小。低海拔地区繁殖力强的植物快速向高海拔地区扩张,争夺生存空间,给高山植物带来毁灭性灾难。
如今,即使依靠木道减轻人为活动对土壤的破坏,除了化云岳山顶附近,五色原花田已经完全被千岛竹取代。人工恢复作业需要连根斩除千岛竹,并连续五年砍伐破坏其幼苗。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逆转的过程。

在现今的化云岳西侧,有一条忠别川的支流。阿伊努语称作Kuwa un nay。Nay在阿伊努语中意为川,Kuwa un音译为日文汉字化云。这成为化云岳称谓的由来(化云川源头附近的山峰)。
曾几何时,化云岳东侧的一条支流被命名为化云泽川,恰好其源头附近也有一座山峰(现凡忠别岳)。在大雪山地图尚未完成的年代,这在学者间引发了混乱。
1924年的《山与滑雪》杂志第41号刊物中头版文章《5月的奥山盆地》就主张山顶处有一块巨石的化云岳应该称为化云石,凡忠别岳才该是真正的化云岳。
咬文嚼字,即使潜精研思,成效大多微不足道。北角不是欧洲大陆的最北端,但现在谁在乎呢?

在化月岳南坡的岩屑场,我们目送了那位在山顶相遇、79岁高龄开始独自登山、现年82岁的老头踏上岔路口外的另一条木道。
老头通报了他的行程计划,但并没有理会寺山泰“遇到棕熊怎么办”的关心,就那么消失在了晨曦的五色原。
有时候,人会懊悔:要是能多给点时间该多好,自己说不定会做得更好。其实不是,如果时间无限长,那当下还有什么重要呢?如果一切都不重要,那当初为什么要开始呢?人不会是,也不该是为了迎接离别而出发。既然生命是为了相遇,就不妨大胆点,走得更快些。要知道,多年以后,躺下的时间真是很长呢。

(二)日本庭院

化云岳与富良牛山之间,是一段地形起伏、火山岩块逐渐密集的岩场。山谷中的豪雪催生了大雪山内面积最大的池沼。因形似葫芦,取名葫芦沼。
出发地为白云岳避难小屋的奥大雪纵走登山者,傍晚行进至忠别岳避难小屋和富良牛山南沼露营场之间时,只能下到位于坡陡路滑山坳处的葫芦沼无人值守避难小屋。这个无法获取外界气象资讯的山谷,进出都相当耗费体力,并不是一个理想的露营处。
牛富良山山难前夜,18人团队曾借宿此处。预料外的大量登山者杂鱼般寄居在一起,严重影响了当晚休息和体能恢复。小屋冷溼的环境让个别没有预备干燥衣服的成员被迫次日身着大雨浸溼的衣物出发,这是致命的失误。

在全球变暖的今天,大雪山腹地的地表以下仍分布著不少永久冻土。表层季节冻土中的水分冬季凝结膨胀,地面霜柱般隆起;夏天冰雪消融后,地面沉降。季节冻土冻结和解冻过程不均衡,造成地面呈网格状并形成古代遗蹟般岩块堆叠,这在奥大雪中段比较常见。

神道教思想中,树、石、山、水等万物皆有灵。自古以来就对自然怀有强烈敬畏的日本人,庭院布景凝缩了自然:池塘代表着海洋或者河川,池中岩石象征岛屿,池边碎石寓意波涛汹涌的海岸,以低矮灌木配饰的土丘寄义雄峰。然而人工塑造的高深流水,常因一石一木流于俗气,远无法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提并论。
日本佛教寺院中,净土宗占一半。记录其创立者之师法然圣人的《三心料简及御法语》中,有一段对《阿弥陀经》“一心不乱”的解读。行进至天沼附近的“日本庭院”时,即使不理解日本庭院文化,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中僧人沉浸于佛音的情景已然迎面而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三)南沼

日本庭院短暂休整后,牛富良山北麓一望无际的岩场是对登山者最后的考验。这片时而无处落脚之地被趣称为岩石公园。
表大雪的登山者会因为大雾迷路。没有导游带领,奥大雪的登山者完全可能在晴天失去方向。死气沉沉的灰黑色巨石布满原野。除了踩踏在不稳定的浮石上发出的不吉的岩石哐哐撞击声,周围是萧索的寂静。一旦没有在特定位置转向,登山者很快就将迷失方位。这在视野狭窄的谷地尤为明显。

攻顶富良牛山前,需要连续翻越三个岩场坡面。由于很少涉及三点固定,无风无雨的情况下,通过岩石公园并没有技术难度。
强风雨天气下,这段低难度路段就不简单了。岩块间较大的间隙增加了滑落风险,采取耐风姿势降低重心行进会延长暴露在不利环境中的时间,重负容易引发身体失衡。动作变形消耗无谓的热量,会增加身体疲劳度,又反过来增大维持体温的困难。通过位于棱线、无处躲避的岩石公园可能会榨干登山者的体能。

第三个海拔高差200米的延绵岩场出现在眼前时,大伙儿就没有之前垒叠石堆时的兴奋了。如同巨墙的岩场扫兴的盖住高山草原,就像洒上罗勒和迷迭香的意大利披萨又被碾满一层黑胡椒,怎么也提不起食客兴致来。
正攻岩场很难有短暂的站立休息时间。如果没有随手可取的高热量食物,要不了多久就会疲态尽显。前日在忠别岳已经气喘吁吁的金发女这回彻底败下阵来,由殿后的藤川健单独陪伴缓行。巨石间时而探出的身体就像漂浮在浪涛中的落难者。

一头仿佛落石的棕熊孤零零的出现在远方雪坡中央。它一会停下脚步,立起身体,将力量集中在前臂,努力破开雪面,试图寻找冰雪下新嫩的植物,然而一无所获。这头肩骨突出、腰背部曲线明显的棕熊无望的爬到雪坡顶部,消失在岩场中。
据说成年虾夷鹿可以直接从人体上方飞跃过去,跨幅达到5米。大雪山棕熊能够指望的鹿肉,只能是年老体弱者。这类被捕食者有个特点:肺活量较小,运动中呼吸不匀;面对强大的捕食者时,容易发出哀嚎般的喘息声。棕熊于是形成一种思维定势,所有面对它时表现出惊恐、哀鸣和逃跑意向的人类也是食物。
寺山泰讲完这段,藤川健不怀好意看了看金发女道:你危险了!

富良牛山的融雪在正北和西南山腰处分别形成了北沼和南沼。夏季冰川融化的某个时期,泛滥的北沼会向东溢位,阻断南北向的登山道。强风天气时,2米宽的溪流甚至会掀起激浪。
一旦被迫在此涉渡,登山者只能尽快补充能量、坚持半小时到达南沼野营场后更换衣物。溼冷天气下,在没有遮蔽处的北沼长时间原地休整,后果不堪设想。静息状态中已经降温的血液在恢复运动后,会快速扩散至全身,急速损害大脑和肌肉机能,使人体进入深度失温状态。

大雪山中的沼泽富含微生物,池水即使煮沸也不建议饮用。忠别岳至牛富良山沿途唯一的水源地是南沼附近的冰川融水溪流。
经过一上午的高强度运动,即使每次只是润喉,清晨出发时携带的两升冰水也见底了。距离南沼野营场还剩最后半小时步程的讯息无疑给了大家极大的想象空间。分布于潺潺流淌的溪流两岸的花田中、享受着来自冰溪的凉风又沐浴著午后暖阳的野营场确实不负所望。
曾经轰动全国的山难事故在三年后就被登山者抛之脑后。欢声笑语洋溢在五彩斑斓的帐篷间,很少有人注意到牛富良山山麓的一块岩石上的那束鲜花。
“是献给死去的最重要的人的。”寺山泰平静的走过。
2008年山难后,每日放送电视台曾对幸存者前田和子女士做过一期采访。在那个团队崩溃的绝望寒夜,老太太想起了家里需要自己照顾的母亲,一次次激励著已经意识混乱的中年导游:你也有个女儿,难道甘心这么死去吗?
为了最重要的人,这位奋力一搏的老太太在狂风骤雨的24小时内走完20公里山路,独力下山,第一个报告集体遇难、亟需救援的讯息,堪称奇蹟。

(四)牛富良山

将行李扔进帐篷,铺好1.4公斤的防水气垫和适用于0度的厚重睡袋,寺山泰玩笑道:你这是准备去西藏吗?
体积过大的寝具挤占了本可用于食物的空间,是一个不小的失误。正常情况下,肌体可以承受6成热量依靠外界摄入、4成依靠分解脂肪的消耗而不至疲劳。旅行社配发的速干米饭和携带的行动食物本为应对每天3000千卡的活动量。前日双倍的消耗加上岩场公园的颠簸,这天的行动食物已经吃完大半。
饥饿感在野营场休整一小时后完全苏醒。接到出发登顶牛富良山的集合通知时,我清点了一下下午剩余的行动食物:10颗糖、合计热量不超过100千卡,大概仅够登顶期间的基础代谢。

与罗臼岳类似,富良牛山也是粘度较高的熔岩在火山口附近凝结形成的火山穹丘。越接近山顶,坡面越陡,岩石的稳固性也越差。登山杖在大坡度的斜坡岩场上完全派不上用场,反而可能像杠杆一样撬动浮石。黄漆喷涂出的叉形、禁止踩踏或触动的标志随处可见。
近乎直上的顶峰前,寺山泰提示大家保持间隔。对于怎么应对落石的提问,他的回复只有简单的一个词,听上去像Lock。日语中字母R发L音。或许岩场攀登有个专业术语Rock?我没好意思再问。
看我一脸迷惑,寺山泰凑过来用标准的英文重复了一遍:Luck(自求多福)。

位于北海道的日本百名山有一个共性:与技术难度相比,体能要求较高,尤以牛富良山为甚。以南麓东大雪庄为出发点的牛富良山日归登山路线,往返距离23公里、单程累计海拔高差1718米、全程预计耗时14.5小时,基本与适合登山期的日照时间一致。非体能相当自信者无法完成。
为避免大雾中和夜间行动迷路,由南向北的登山者多数会在南沼露营一夜,次日下山。盛夏南沼的人声鼎沸给了福田相当的自信。来自九州的他甚至把散发著异味的食物垃圾袋塞到了帐篷下(这在大雪山属于禁止行为),看上去毫不担心此举可能引来狐狸或者棕熊。
始终沉默不语、远离群体的石井一声冷笑,接着就是一句毛骨悚然的话:放心,帐篷里有三个人。
这个冷漠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四、纵贯南北

(一)牛富良公园

一觉醒来,牛富良山西麓雪溪附近夜间冷却的空气形成云海般的下沉气流,由北向南倾泻过位于缓坡的南沼野营场。刺骨的溼润寒气直接渗过抓绒衣,靠着Gore-Tex 150D的厚重冲锋衣才挡住不亚于表银座初冬的寒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大雪山盛夏最温柔的无风天气。
除了那袋应急的速干白粥,最后一袋速干米饭和剩余的所有速溶汤和速溶奶茶被一口气全部干掉,大脑终于从一团浆糊中恢复过来。东大雪庄的露天温泉、柔软被褥和牛肉火锅,这些海市蜃楼般的幻境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大家一致决定清晨5点半就出发。

阿伊努人的意识形态里,所有的神都被称作Kamuy,具有人的肉体形态。具备各种神力的神来到人间时,会转变外在(肉体)形态。例如北海道最强大的陆地动物棕熊被视为山神,称为Kimun Kamuy。棕熊活动频繁的奥大雪就成为阿伊努人心中的“神庭”。
据说深秋是神庭最美的季节。岩场间黄橙红过渡的北极草地毯般延绵不断,在蓝色的湖沼和点在的初雪衬托下,犹如释伽牟尼佛坐菩提树下普照四方的五色光芒。个中景象,当以日本庭院和牛富良山南麓的牛富良公园为最。
岩兔、北海道小飞鼠、北海道白鼬,秋冬的大雪山种种意想不到的发现,就且待读者们去描绘吧。

翻越富良牛公园和前富平间的“挂壁岩场”,奥大雪最艰难的路段就被抛在了身后。时值日本连休,凌晨出发的登山者络绎不绝。秉著上山优先的原则,寺山泰不停招呼大家靠边让道。
两位大汗淋漓的老伯杵著登山杖,擦脸的手拭巾一刻不停。带头的老伯一边示意我们先行通过,一边大笑着重复道“我们可不是在休息哦!”。岁月不饶人,不过真有不服输的人呐。

(二)东大雪庄

传说剑岳初登顶前,曾有僧人对测量队负责人柴崎芳太郎传授“揹负雪溪上下山”这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登顶祕诀。利用山谷季节性的平整、延续雪溪,避开危险、破碎的岩场峭壁,是日本不少山岳的主要登山道。
仿佛是为了弥补冰爪尚未派上用场的遗憾,奥大雪为我们预留了一条高差100米的驹鸟泽雪溪。几乎不出意外的是,神经质的金发女没有携带冰爪。好在这几天气温颇高,雪面已经软化,脚后跟轻易就可以踏出固定身体的落脚点。有限的坡度加上溼软的雪面,即使滑落,借助硕大的登山包的阻力,估计三五米就可以停下来。
“要是停不下来撞到人怎么办?”在北海道居住却不擅长雪地徒步的金发女还是有些担心。
“那之前买的保额1亿日元(相当于600万人民币)的三者险就派上用场了。”川川老太太抢在寺山泰前,以一种她惯有的调侃方式打破了有些沉闷的空气。

牛富良山南麓有东大雪庄和短缩山道两个登山口。前者与所在的新得町间有仅在盛夏一个月期间通行的巴士。其余时间前往东大雪庄和前往短缩山道登山口只能自驾。相对而言,日归登山者更倾向于路程较短、坡度较陡的后者。受一些不负责任、随意丢弃残余食物的登山者的影响,意识到人类是潜在食物源的棕熊也开始频繁出没短缩登山道,给后来的登山者留下不小的隐患。

队伍在山路分叉口作了结束这次奥大雪探索前的最后休整。大家仿佛一群揭不开锅但转眼就可以领到救济粮的灾民,开始描绘起各种平日看来十分“低阶趣味”的愿望。
福田一边吞口水一边绘声绘色的讲诉著带广的特色猪肉饭。口干舌燥的川川老太太说起新得的牛奶冰激凌,甚至不忘打了个响指。大家轮流观察著藤川健发现的一枚被列入日本天然纪念物的金黄色蘑菇,空洞的眼神却已完全被食欲吞没。
“真想来瓶可乐!”仿佛幻听到160日元硬币落进自动贩售机的叮当响,我也开始畅想起那个冒着冰爽气泡的塑料瓶。
“很资本主义啊!”寺山泰不知从哪儿拾起的一顶年代感十足的大帽。
“男人当然是喝酒!”福田的反应更让人哑口无言。自然,这天晚上他没少灌我。
这么说起来,奥大雪的行程在到达东大雪庄登山口前就结束了。当登山者不再享受那份寂寞,开始怀念人间烟火气时,它就结束了。
然而这或许就是奥大雪的魅力所在。它抹去大多数已知,留下一大段模糊的未知。正是这种未知,让我们执意前进,哪怕偶尔置身于出乎意料的绝境。毕竟只有前进才能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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