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奧大雪

位於北海道中央、面積2267平方公里的大雪山是日本最大的國立公園。公園聯絡協議會根據登山道的自然條件、原始性、與登山口和避難場所的距離等因素,將大雪山的登山道劃分為五個等級。其中,面向觀光客、距離溫泉酒店和索道站較近、地形起伏平緩的勇駒別溼原和旭嶽姿見池步道為一級(藍色)。面向日歸登山者、兼顧徒步舒適性和自然原始性、對風險把控和行為判斷有一定要求的旭嶽登山道為三級(黃色)。

在大雪山眾多的登山道中,有兩條代表性縱走路。從姿見站出發、經旭嶽沿環御缽平山脊線到達黑嶽七合目的路線,被稱為“表大雪”。日語中,接待和借住客人的外室稱為表座敷,家族成員起居的內室稱為奧座敷。“表”、“奧”這種稱謂被拓展到登山路線,表示深入山嶽腹地的程度。
表大雪路線全長12.5公里,平均耗時9小時。除了起點附近的旭嶽石室和終點附近的黑嶽石室,中途沒有避難場所,大部分路段被劃為四級(橙色)。在日照時間最長的盛夏,旭嶽和黑嶽索道運營時間為11個小時。視界良好情況下單日可以通過。

除了旭嶽,大雪山國立公園範圍內,還有十勝嶽和トムラウシ山(富良牛山)兩座日本百名山。富良牛山又被稱作“大雪的奧座敷”。從旭嶽姿見站或黑嶽七合目出發,經富良牛山到達下山口的新得町東大雪莊,這段步程三至四天、43公里的路線叫做“奧大雪”。期間需要穿越河流、雪地、冰溪、巖場和密林,沒有食物補給,沒有直飲水源,電信訊號極差。突發情況下短期內只能自救。
目前,Alps和Yamakara兩家日本旅行社在組織該路線,合計三次/年。參與者承擔食宿行等全部負重、全程住宿避難小屋或帳篷野營的長距離徒步,日本境內這是唯一一條。

(一)層雲峽

發生在2008年盛夏、9人失溫死亡的富良牛山山難是日本夏季登山史上前所未聞的罕見事故。其中既有導遊缺乏應急經驗和決策失誤,也有參與者準備不足和過度依賴。不過歸根結底,伴隨低氣壓通過的大幅降溫和強風雨是客觀主因。2021年7月下旬,北海道道央破紀錄的高溫和晴朗天氣也就讓人如釋重負。

奧大雪沿途沒有經營性山小屋。大雪山腹地的路況資訊主要源於北部避難小屋管理人和南部南沼露營場登山者的口口相傳。兩地之間是模糊的21公里。是否需要冰爪、湖沼有沒有氾濫、棕熊出沒情況等很難預判。旅行社只能依靠歷史經驗和最新反饋,從保障安全形度,要求參與者攜帶應對惡劣天氣和複雜路況的裝備。加上自己準備的日間行動食物和旅行社統一採購、個人揹負的早晚飯,行李總重達到18公斤。

第一天的行程始於層雲峽,藉助纜車和吊椅上到海拔1510米的黑嶽五合目,翻越海拔1984米的黑嶽後,投宿黑嶽石室避難小屋。
日本深山地區的登山道建設通常分為四個階段:在古代,獵人和醫師長期進山捕獵、採集草藥,踩踏出原始且外人無法識別的小徑。他們經過的那些不至於面臨生命危險的山峰,就是後來日本境內數不盡的獵師嶽和藥師嶽。
佛教自中國傳入日本後,一些僧侶出於信仰,開始登頂那些具有象徵意義的名山,例如槍嶽、立山。初登頂後,僧人組織修建供普通人通行的登山道,並在山頂安置佛龕。借用佛教用語,這個過程叫做開山。
明治維新後,陸軍參謀本部師從德國,出於繪製全國精確地形圖的需要,組織大規模建設三角測量站。三角點佈設對視野和密度都有要求,一般是在峰頂,且完全不考慮山嶽險峻程度。那些前人未至的絕峰,例如劍嶽,其登山道就鋪設於這一時期。
進入20世紀,最初被貼上“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標籤的大眾登山以山嶽會的形式勃發。民間嚮導協會等組織相應啟動開闢新登山道和完善原有登山道,並修建避難小屋等輔助設施。始於層雲峽的初代黑嶽登山道就修建於這一時期的1921年。

開通於1967年、直達七合目的黑嶽索道大幅縮短了徒步距離,往返黑嶽山頂的時間從8個小時一下縮短到2個小時。單日表大雪縱走成為可能。
日本山嶽導遊協會規定:組織平均每天徒步時長8-12小時的奧大雪路線時,導遊和顧客的比例不能超過1:5(熊野古道為1:15,富士山為1:10)。這次九人的團隊中,有兩名導遊。與另一家旅行社聘請攀登過七大洲最高峰的知名登山家擔任奧大雪路線的領隊導遊相比,領隊寺山泰第一眼看上去並不那麼讓人信服。另一名40來歲的藤川健,像是被肩上100升的登山包折磨得夠嗆,大部分時候總是沉默寡言。
通過七合目登山口前,寺山泰讓大家作了例行的自我介紹:福田先生、石井先生、倉持女士和川川老太太這四人是Alps旅行社的會員。另外兩位,現在只能記起他們的典型特徵,就分別稱呼他們牙醫和金髮女吧。

(二)黑嶽石室

黑嶽登山道始終盤旋在林間。海拔1800米附近,植被由嶽樺更替為偃松。唯獨亂石嶙峋的山頂沒有任何草木覆蓋。大雪山的山嶽名稱不少來源於阿依努人,黑嶽屬於例外。
1911年,時年26歲的小泉秀雄開始在北海道上川中學任職。作為一介普通中學教師,小泉秀雄在沒有外界資金支援的情況下,憑藉個人熱情,數十次進入當時尚無地圖和登山道、堪稱祕境的大雪山腹地,進行地形、地質和植物研究。其編著的《大雪山登山法和登山介紹》後登載在日本山嶽會官方刊物《山嶽》裡。
1918年《山嶽》第2、3期合併刊中,有這樣一段被後人尊稱為大雪山之父的小泉秀雄的描述:(黑嶽)孤峰突起、直向天際,山頂巖體呈黑色,這成為黑嶽名字的起源。

大雪山歷年9月初雪。山谷的積雪跨越短暫的夏季,直到次年初秋才會融化。山舞銀蛇,大雪山可謂名副其實。
1923年8月,文人大町桂月完成表大雪縱走後,在《中央社論》上發表了名為《層雲峽至大雪山》的紀行文。文章開宗明義道:富士獨拔群峰外,大雪雄冠東瀛中(意譯)。大雪山自此名揚天下。為彰顯其功績,黑嶽正西方向一座海拔1938米的山丘被命名為桂月嶽。
視野開闊的黑嶽頂上,寒意陣陣,體感已與山麓迥然不同。遠處的旭嶽、白雲嶽、北海嶽盡收眼底。天氣絕好時,這裡甚至可以眺望到北海道最西端的利尻山和最東端的羅臼嶽。那些曾在知床半島山巔謀面的巖袋花蕾,如今落落大方、盛情綻放,彷彿是在寬慰先前遺憾的擦肩而過:且等待,再前行。

黑嶽山頂距離黑嶽石室800米。從這裡開始,路面不再為確保通行舒適進行平整處理,僅由嵌入地面的鋼纖圈劃出登山者的活動範圍。田中澄江編著的《花的百名山》中,珍車是黑部五郎嶽等山嶽的代表性高山植物。與通常花朵凋謝後僅剩果實不同,珍車白色的花瓣散落後,被稱為棉毛的花柱會變紅,並如同蠟燭的火焰整齊的上伸展,彷彿生命二次綻放。
在嚴酷的高山稜線上,閃耀在陽光下的花柱迎風搖曳。微小的生靈所展現的強大生命力,賦予了珍車唯一的花語:惹人憐愛。或許借用蘇軾的《趙昌寒菊》更為恰當:輕肌弱骨散幽葩,更將金蕊泛流霞。

黑嶽石室並不是屋久島上那類天然巖體構成的應急遮風擋雨處,而是一個外牆為石壁、內部由木渣板隔斷,擁有雨水採集桶、餐桌和生化廁所的完備避難建築。
日本避難小屋遵循先到先得,但絕不拒絕任何求助者。在酷寒的冬季,黑嶽石室會被豪雪掩蓋。零星的避難者只能藉助天井進入室內。每年6月下旬到9月下旬的夏秋登山旺季,黑嶽索道公司會委託管理人值守,收取象徵性的管理費,協調石室床位和野營場帳篷位,並分享路況資訊。地處人流量較大的表大雪路線上,遠比無人值守避難小屋安心的黑嶽石室經常人滿為患。
從山裡返回城鄉的登山者,往往會懷戀人間煙火氣。對於三個月居住在這樣與外界完全失聯環境中的兩位管理人,那塊“美女歡迎”的舊木牌也就沒有那麼突兀了。

南美的蓋亞那高地和巴塔哥尼亞,服務登山者的挑山工每天的收費標準分別是10美元和100美元。日本過去也有被稱作“人夫”的相同職業。隨著日本經濟成長和老齡化、少子化,山嶽地帶的服務登山者的人夫消失了。
沒有人夫的協助,登山者自行攜帶的食物只能在單位重量熱量和能量轉化率間平衡。原計劃供應二戰日軍,因日本喪失制空和制海權,後轉為民間災備食品、保質期五年的速幹米飯就成為行程的主食。首位探索中國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日本探險家角幡唯介在他的自傳《空白的五英里》中,有過一段連吃24天速幹米飯的記述。高強度的運動中,碳水化合物能量利用率大幅高於脂肪,這樣寒磣的配置倒也合情合理。
黑嶽夏季的日均氣溫為11度,傍晚時分已經寒意陣陣。寺山泰把我叫到他和藤川健佔據的“灶臺桌”坐下。在燃料有限、熱水以小杯為單位限量限時供應的山裡,靠近領隊可以優先獲取熱水,這屬於一種優待。
寺山泰在法國呆過六年。有過多國、多語言生活工作經歷的人,思維通常具有相當的開放性和跳躍性。業餘時間酷愛登山的他,曾登頂過馬特洪峰。得知我來自四川,他若有所思的問道:
有沒有爬過四姑娘山?
我茫然的打量著這個滿頭銀髮、顴骨突出、體型清瘦的老頭。倒不是因為確實對四川的山不熟悉,在日本呆了兩年多,第一次被日本人單獨請喝酒竟是這種場合,寺山泰的舉動著實有些令我吃驚了。

二、北海道的屋頂

(一)御缽平

有人說,日本人平日的嚴肅是假正經。酒後的日本人天南海北、胡說八道、醜態百出,一點不輸部分國人。不過,這肯定不是三個人瓜分一瓶燒酒能期待的結果。
黑嶽石室晚上8點熄燈。團隊4點起床,早飯依然是一袋374千卡的速幹米飯。這天徒步距離18.5公里,預計耗時11小時。6點出發前,寺山泰掃了一眼我的登山包,提示道:今天得消耗6000千卡。
我對這個天文數字暫時沒有什麼概念。

大雪山腹地有冰溪融水、河川、湖沼等各種型別的水源。其中,冰溪融水富含人類絛蟲病中危害最嚴重的一種慢性寄生蟲病卵,可能引發肝臟和肺部致命病變,非煮沸或過濾不能飲用。
3萬年的火山爆發在旭嶽和黑嶽之間形成了一個直徑2公里的破火山口,叫做御缽平。其東側的巖牆被侵蝕後,火山湖水全部流出,僅剩發源於御缽平底部的有毒溫泉附近、全長約10公里的東西向溪流。溪水因含硫化物、酸性極強,也不能飲用。河道中石塊呈茶紅色,阿依努人故稱其為赤石川。

7月下旬,赤石川沿途的冰雪已經接近消融,河面開敞,水量有限,涉渡毫無困難。與之相比,寬度較窄的北海澤反而有些隱憂。大家間隔三米以上,以一種矯揉造作的姿態小心翼翼的輕踏在黑漆漆的冰面上,緩慢通過。誰也不想成為那個壓塌拱形冰橋、掉進刺骨冰水裡的倒黴蛋。

旭嶽和北海澤之間、環御缽平的登山道沒有網路訊號,也沒有繩索圈劃出步道;除了間隔遙遠的岔路口指路牌,再無任何路標,是表大雪中安全性相對較低的一段。
山嶽裡迷路時,要儘量沿稜線行走,切忌進入山谷,這是一般原則。然而表大雪典型的天氣突變是瀰漫整個山地的低溫濃霧。大雪山的盛夏無風情況下,日夜間溫差可以達到30度,夜間溫度甚至接近0度。對於原計劃表大雪日歸的輕裝登山者,不太可能具備山脊原地待援的條件。於是,強行下山、迷路失蹤成為大雪山山難最大誘因。修建在國立公園內、北海嶽附近“意氣用事”的墳墓尚令人惋惜。1989年兩名登山者迷路獲救、卻牽扯出另一名早年遇難者的大雪山SOS事件就相當詭異了。

1989年7月,成功完成搜救任務的警察驚訝的發現,表大雪南側山麓的溼原裡、用白樺樹幹擺出的巨型SOS訊號並非這兩位獲救者所為。經過進一步搜尋,附近已經化為被動物啃食過的成年男子白骨和一盤神祕的磁帶浮出水面。磁帶裡有一段2分17秒、按平假名音節斷開的大聲絕叫:
(我)在懸崖上不能動彈了。
S-O-S。
救救我。
位置在最開始直升機出現的地方。
赤竹林(日本山嶽地區典型灌木)太深,向上移動不了。
拜託把我吊上去。
自稱在懸崖上的人怎麼出現在溼原裡?屍檢為骨折的人如何進行砍伐和搬運白樺的重體力勞動?有體力和時間砍伐如此數量木材的人為什麼不尋找下山路?為何錄音裡的直升機沒有發現位於空曠平地上的5米高SOS標誌?
南方依然白雪皚皚富良牛山看上去遙不可及。視線落到西面的旭嶽時,我忽然聯想起幾個月前勇駒別溫泉張貼的一張相當不友好的告示:本酒店嚴禁非住客的陌生人進入,發現可疑人員一律報警。
第一批開拓旭川的日本人,是吉村昭紀實文學《紅人》裡那些明治初年被髮配至位於北海道原始森林裡的集治監,無論冬夏均身著單薄紅色囚衣進行重體力、高死亡率勞動的政治犯和重刑犯。旭川集治監現已更名刑務所,很多年沒再發生過脫獄事件。不過,誰知道當代那些全國懸賞通緝犯躲在哪兒呢?

(二)白雲嶽

表大雪是一個以御缽平為主火山口的巨大火山群,歷史上曾有三次大規模爆發。距今50萬年前的第一次爆發塑造了黑嶽、白雲嶽等一系列火山口外輪山;距今15萬年的第二次爆發隆起形成的巨型中央火山在3萬年前的第三次大爆發中灰飛煙滅,噴出的安山岩覆蓋了大雪山整個北部。
高緯度、高海拔環境中,依靠高山植被固定的有機質表土厚度僅為10至15釐米。一旦失去表層土壤,直接暴露於流水的火山灰堆積層非常脆弱,加上登山者的踩踏,溝壑無法癒合。從北海嶽折向南方的白雲嶽,空曠的登山道就好像縱貫澳洲北領地的斯圖亞特高速公路,在荒漠中無盡延伸。

東西向的表大雪和南北向的奧大雪路線並不直接經過白雲嶽。隊伍前進到白雲嶽岔路口時,距離早晨出發已經過去了3小時,一碧如洗的晴空把大家晒得有些疲憊。這天剩餘的路程還很長。徵詢眾人的意見後,藤川健留下陪同三位女士在此休整和看管行李。清晨執意向藤川健索要熱水的川川老太太,此時麻利的從登山包中取出杯麵和保溫杯。這個有著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體能和敏捷性的老人,不久前曾攀登過穗高連峰,絕對是一個老道的登山者。
中等程度的運動強度下,人體內的碳水化合物只能支撐90分鐘。在長距離、無避難所的徒步環境中,基礎代謝較低的中高齡人尤其需要持續補充熱量。這也是天氣急變情況下,人甚至揹負著禦寒衣物和食物,因為快速失溫、心腦供血供氧不足,在很短時間內喪失意識和行為能力後不幸遇難的牛富良山事故的警示。

白雲嶽是一座火山穹丘。在雪面完全覆蓋穹丘的殘冬或者雪溪明顯收窄、暴露出箭頭標誌的巖場通行路線的盛夏,登頂相對簡單。而在雪溪橫貫巖場中部、阻斷巖場登山路線的初夏,就是另一回事了。
2013年7月,看上去高差有限的白雲嶽雪溪附近發生過一起登山者滑落死亡事故。清晨和低溫天氣下,雪面較硬;大風天氣下,坡面上容易失去平衡,都是滑落事故較多的時期。重灌進入奧大雪的登山者通常會捨棄攜帶頭盔。人體一旦在硬雪面上加速後撞擊岩石,肯定沒救了。

白雲嶽正南方向,隔著遼闊的高根原,明天的目的地富良牛山連雲疊嶂。正西方向,跨越隆冬的白色雪溪連同復甦的深綠大地,描繪出大雪山獨一無二的斑馬條紋。遠處則是大雪山主峰旭嶽。
如果四季是湧動的大海,兩岸又該是誰的靈魂呢?

(三)高根原

白雲嶽是沿環御缽平路線單日往返黑嶽石室能深入大雪山腹地的極限。繼續向南,就進入奧大雪的核心區域高根原了。
東漢許慎《說文》中寫道:磧,水渚有石者。白雲嶽南部山腰位置,是一個三面環山、明顯由冰川侵蝕形成的圍谷凹地。冰川消融後,崩解粉碎的岩石被沖刷至冰川穀底,跟隨谷底地形和強風沉積成冰磧丘陵。距離白雲嶽2公里、坐落於山谷正中的冰磧丘陵上、十分醒目的紅色建築正是白雲嶽避難小屋。

2020年改造更新的白雲嶽避難小屋是一座鐵皮框架的木質建築,由太陽能板供電。屋內設定了漫畫書櫃和深受女性歡迎的簡易更衣室。野營場附近擺放了在知床半島較為常見、在大雪山卻屬首例的鐵櫃,用於露營登山者存放食物。冬季,登山者可以藉助室外樓梯由二樓窗戶進入室內。放眼日本全國山嶽避難小屋,白雲嶽避難小屋的設施都算得上豪華。
這裡相對困難的,是尋找水源。盛夏時,冰川融水近在咫尺。殘冬或初夏冰溪較厚、覆蓋住底層融水時,管理人會在冰面側下方打出一個冰洞。登山者藉助由常見於神社的柄杓、漏斗和水桶組成的三件套取水。初秋冰溪完全消融後,登山者就只能向東,前往橫亙在小屋和板垣新道之間的大雪溪尋找水源了。不過,三條融雪溪流中的第一道是避難小屋生化廁所排汙通道。融水混雜著砂石,這很難區分。非有經驗者最好不要嘗試這項操作。

北海道冬季降雪量最大的地方是大雪山。冰河期,奧大雪曾全部是永久凍土。夏季,地表積雪融化後,地下冰雪仍未解凍。無法向下滲漏的地表積水將地面弄得泥濘不堪,大約千年前終於引起了東側山體整體滑坡,形成深崖下30餘個池沼相連的壯觀景象。
日本全國最早迎來秋天的大雪山,深秋時節大果花楸的紅葉和嶽樺的黃葉交織在一起,倒映於池沼水面,形似織錦,是可與知床五湖、長野的御射鹿池、青森的蔦沼相提並論的夢幻畫面。在積雪消融的初夏,水面尚淺的池沼泛出海藍寶般的色澤,在白色冰川襯托下相當慰藉人心。

隨著植物成長成熟,根葉硬度增加,咀嚼口感就會變差。對棕熊這個美食家來說,這是一件苦惱的事情。
高根原斷崖般的地形造就了冠絕大雪山的積雪量。每年6月,高根原積雪開始消融。期盼春天已久的眾多高山植物競相綻放。柔嫩的溼原植物水芭蕉和草地植物白山防風同時發芽,在厭惡酷暑的棕熊看來,沒有比雪量豐富的高山植物寶庫高根原山崖更舒適的餐廳了。
在棕熊定居和冬季豪雪期間,穿越連線高根原和崖底池沼間的三笠新道,都是高度危險的行為。這條登山道也成為與立山黑部峽谷相提並論,只在每年積雪初融、棕熊尚未出現的2至3周內開放通行的特殊山路。

黑嶽七合目出發前,寺山泰按照成員事前填寫的登山履歷,預估了各人的體能狀況,並據此安排隊伍次序。
為了避免拍照阻擋其他人通行,我申請調整到負責殿後的藤川健之前。不過經過高根原時,牙醫主動跟我謙讓起來。牙醫曾在中國工作過一段時間,在我露出沒聽懂其他日本人講話的疑惑表情時,總是樂於翻譯成他掌握的中文。這趟行程中頗受他照顧。
停坐在石塊上的牙醫像是傷得不輕,一面笑著拒絕了我的膏藥,一面從登山包裡掏出某種口服藥。藤川健和他嘀嘀咕咕了一陣,一句“這藥對心臟不太好啊”讓我意識到牙醫絕不是抽筋那麼簡單。
前方的六人像是完全沒注意到落隊者,已經走成了一行省略號。團隊登山中,分散隊伍將引發指揮系統混亂,是絕對禁止的行為。好在兩位導遊攜帶了對講機,這天天氣也不錯,暫時沒有什麼風險。藤川健看上去對牙醫身體不能支撐情況下另尋緊急露營地並找到水源很有信心。兩人示意我快速追趕前隊。

寺山泰帶領的隊伍在高根原中部的平嶽休息了20分鐘。快出發時,藤川健揹負著兩個人合計約30公斤的行李從雲層正下方的陰影裡走了出來,步伐緩慢但穩健。寺山泰應該對這種情況已見慣不驚,衝牙醫打趣道:別擔心,藤川健可以接著背,一公里一千日元(北海道山地導遊的服務費參考標準為890日元/小時/人)。
平嶽附近荒蕪的灰色巖面上,不可思議的成片密佈著在日本素有“高山植物的女王”之稱的駒草。這也是《花的百名山》中白馬嶽的代表高山植物。新田次郎的《槍嶽開山》裡有幾頁近代山民將這種帶有緩解患者疼痛(實際為中毒麻痺中樞神經)的植物視為靈丹妙藥,在上高地登山道建成後,進行滅絕性採集的記述。我去過四次長野,形似倒立小提琴的高嶺之花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講完古代長野某位母親為治療患重病的女兒,按照神諭攀登御嶽山尋找這種桃色小草的傳奇故事,川川老太太冷不丁的問我道:大雪山是日本最後的旅行嗎?
她去過巴塔哥尼亞,也許是忘了。那裡有一個和駒草同樣令人久久回味的傳說:吃了卡拉法特的人,總會回到巴塔哥尼亞。

(四)忠別嶽

這天的目的地忠別嶽避難小屋,坐落在忠別沼和忠別嶽之後、一條向東岔路盡頭的山坳裡。距離海拔1752米的平嶽還有3小時的步程(不含休息時間)。
“(木道)木頭鬆動”、“注意腳下(深坑)”等提示有氣無力的從前方依次傳來。它們就像掙扎中的人聽到“加油”、高度緊張的人聽到“注意安全”一樣,幾乎不會再經過麻木的大腦了。伴隨著機械性的重複,經常是木道一頭被踩得抬起後落下的哐當聲或一腳踩空的“啊”。
與這些相比,最令人煩躁的是穿越偃松林。除了一小段被砍倒的林間道外,人幾乎是強行擠入柔韌度極好的密集偃松。被前方通過的人撥開後快速彈回的細枝接連打在身體上,就像在接受沙俄時期針對西伯利亞流刑犯人的經典體罰:夾道抽白樺條。那些殘留頸部的刺痛則讓人心有餘悸:換做鋒利的竹葉,可能直接把頸動脈割破了。

以捕魚狩獵為生,沿河道進入大雪山的阿伊努人對山川的命名是基於淺顯的描述,例如很多石頭的河、有池沼的地方,並且經常把河與附近的山組合在一起稱呼。沒有意識到這點的和人,將阿伊努語中的泛波之河(音譯為日文漢字忠別)聽成了讀音很近的太陽之河(意譯為日文漢字旭川),於是就有了現在的旭川、忠別川、旭嶽、忠別嶽這些距離數十公里,在阿伊努語中均指同一個地方的奇特命名。
翻越忠別嶽前,隊伍在水面明顯縮小的忠別沼旁作了這天最後一次長時間休整。牙醫已經完全恢復,乘機和我聊起他十次進藏、甚至在青海租用摩托車翻越唐古拉山的經歷。據他說最遠到達過岡仁波齊。很難判斷這故事水分有多大,不過它像一塊石子投進忠別沼,漣漪迅速波及到周圍所有人。夏季登山、冬季滑雪的藤川健開始回憶起北京某滑雪場的豪華設施以及三十個中國廚師各自有拿手特色菜的氣派川菜館。福田先生是個生意人,說著三十年前登五臺山和參觀兵馬俑,不免對比了下當時簡陋的招待所、沒有私密性的公共廁所與當下中國舒適的酒店。寺山泰、川川和金髮女在遠處分別講起的雲南登山、成都大熊貓基地和從父輩聽到的中國旅遊經歷,我就無心細聽了。
在大雪山的最深處,周圍日本人全部在用日語講述自己從未去過的中國各地,不免會產生一種錯亂感:我在哪兒?

夏天的大雪山沒有盛行風,但在冬季,來自亞洲大陸的強勁西風主宰著整個北海道。那些敢於從群體中露頭的偃松,樹枝都整齊的被吹向東側,垂直於樹幹,活像個風向標。
隨著海拔的下降,逐漸升高的偃松林遮擋住夕陽,樹林裡越來越暗。在陌生人完全無法發現入口的密林裡,前方的腳步聲很快就會被森林吞噬,登山包上掛件掉落幾乎不可能察覺,腳步稍慢甚至會找不到前進方向。大家再也不顧“間隔兩米、避免樹枝彈回”的提示,心甘情願的接受著一輪又一輪的“夾道歡迎”。
下午6點,修建於上世紀70年代的尖頂避難木屋終於出現在久違的冰溪對面。距離清晨出發已經整整過去了12個小時。

忠別嶽避難小屋這樣二樓地板已經塌陷、一樓內窗以不乾膠貼補的塑料膜代替的老舊建築,接納能力十分有限,並不一定能收容所有到訪者。旅行社組織的團隊登山霸佔避難小屋床位在日本會被視為嚴重違反登山道德的行為。基於安全考慮,徒步奧大雪必須攜帶帳篷。旅行團只能在不影響其他避難者的情況下才能借宿避難小屋。在野營場露營過夜的預期下,能寄身條件簡陋但不至於寒冷的避難小屋,再吃上一頓熱騰騰的速幹米飯和速溶番茄湯,是一種莫大的滿足。
川川老太太第一個打起了呼嚕。時間還不到晚上8點。幾十年來絡繹不絕的登山者用黑色馬克筆將避難小屋塗抹成一個巨大的留言板:有的刻上自己名字,有的留下住址,有的寫下此次行程,唯有一個滑雪愛好者留下一首詩。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些人,我們素未謀面。他們的形象,卻異常深刻和豐滿。

三、巖場公園

(一)化雲嶽

熬過步行距離佔到全程40%的第二天,第三天11.5公里的行程表面看就沒有那麼大壓力了。在偃松林裡潛伏90分鐘、視野再次開啟時,旭嶽和環御缽平的山脊線隔著山谷中蜿蜒的化雲澤川和深綠的忠別嶽,橫跨在北方的天際線前方。在五色原南方,奧大雪的中心:牛富良山也袒露出峻峭的山容,準備好了迎接遠道而來的我們。

立山、乘鞍嶽和大雪山各有一處以五色原命名的天然花田。其中,位於奧大雪核心部的大雪山五色原最為脆弱,已經處於消失的邊緣。
低溫貧瘠的高山生態系統中,不同植物分別承擔著防風、蓄水和固土等功能,依靠多樣性增加個體的存活機率。隨著氣候變暖,積雪消融時間提前,植物環境壓力減小。低海拔地區繁殖力強的植物快速向高海拔地區擴張,爭奪生存空間,給高山植物帶來毀滅性災難。
如今,即使依靠木道減輕人為活動對土壤的破壞,除了化雲嶽山頂附近,五色原花田已經完全被千島竹取代。人工恢復作業需要連根斬除千島竹,並連續五年砍伐破壞其幼苗。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逆轉的過程。

在現今的化雲嶽西側,有一條忠別川的支流。阿伊努語稱作Kuwa un nay。Nay在阿伊努語中意為川,Kuwa un音譯為日文漢字化雲。這成為化雲嶽稱謂的由來(化雲川源頭附近的山峰)。
曾幾何時,化雲嶽東側的一條支流被命名為化雲澤川,恰好其源頭附近也有一座山峰(現凡忠別嶽)。在大雪山地圖尚未完成的年代,這在學者間引發了混亂。
1924年的《山與滑雪》雜誌第41號刊物中頭版文章《5月的奧山盆地》就主張山頂處有一塊巨石的化雲嶽應該稱為化雲石,凡忠別嶽才該是真正的化雲嶽。
咬文嚼字,即使潛精研思,成效大多微不足道。北角不是歐洲大陸的最北端,但現在誰在乎呢?

在化月嶽南坡的岩屑場,我們目送了那位在山頂相遇、79歲高齡開始獨自登山、現年82歲的老頭踏上岔路口外的另一條木道。
老頭通報了他的行程計劃,但並沒有理會寺山泰“遇到棕熊怎麼辦”的關心,就那麼消失在了晨曦的五色原。
有時候,人會懊悔:要是能多給點時間該多好,自己說不定會做得更好。其實不是,如果時間無限長,那當下還有什麼重要呢?如果一切都不重要,那當初為什麼要開始呢?人不會是,也不該是為了迎接離別而出發。既然生命是為了相遇,就不妨大膽點,走得更快些。要知道,多年以後,躺下的時間真是很長呢。

(二)日本庭院

化雲嶽與富良牛山之間,是一段地形起伏、火山岩塊逐漸密集的巖場。山谷中的豪雪催生了大雪山內面積最大的池沼。因形似葫蘆,取名葫蘆沼。
出發地為白雲嶽避難小屋的奧大雪縱走登山者,傍晚行進至忠別嶽避難小屋和富良牛山南沼露營場之間時,只能下到位於坡陡路滑山坳處的葫蘆沼無人值守避難小屋。這個無法獲取外界氣象資訊的山谷,進出都相當耗費體力,並不是一個理想的露營處。
牛富良山山難前夜,18人團隊曾借宿此處。預料外的大量登山者雜魚般寄居在一起,嚴重影響了當晚休息和體能恢復。小屋冷溼的環境讓個別沒有預備乾燥衣服的成員被迫次日身著大雨浸溼的衣物出發,這是致命的失誤。

在全球變暖的今天,大雪山腹地的地表以下仍分佈著不少永久凍土。表層季節凍土中的水分冬季凝結膨脹,地面霜柱般隆起;夏天冰雪消融後,地面沉降。季節凍土凍結和解凍過程不均衡,造成地面呈網格狀並形成古代遺蹟般巖塊堆疊,這在奧大雪中段比較常見。

神道教思想中,樹、石、山、水等萬物皆有靈。自古以來就對自然懷有強烈敬畏的日本人,庭院佈景凝縮了自然:池塘代表著海洋或者河川,池中岩石象徵島嶼,池邊碎石寓意波濤洶湧的海岸,以低矮灌木配飾的土丘寄義雄峰。然而人工塑造的高深流水,常因一石一木流於俗氣,遠無法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提並論。
日本佛教寺院中,淨土宗佔一半。記錄其創立者之師法然聖人的《三心料簡及御法語》中,有一段對《阿彌陀經》“一心不亂”的解讀。行進至天沼附近的“日本庭院”時,即使不理解日本庭院文化,常建的《題破山寺後禪院》中僧人沉浸於佛音的情景已然迎面而來: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三)南沼

日本庭院短暫休整後,牛富良山北麓一望無際的巖場是對登山者最後的考驗。這片時而無處落腳之地被趣稱為岩石公園。
表大雪的登山者會因為大霧迷路。沒有導遊帶領,奧大雪的登山者完全可能在晴天失去方向。死氣沉沉的灰黑色巨石佈滿原野。除了踩踏在不穩定的浮石上發出的不吉的岩石哐哐撞擊聲,周圍是蕭索的寂靜。一旦沒有在特定位置轉向,登山者很快就將迷失方位。這在視野狹窄的谷地尤為明顯。

攻頂富良牛山前,需要連續翻越三個巖場坡面。由於很少涉及三點固定,無風無雨的情況下,通過岩石公園並沒有技術難度。
強風雨天氣下,這段低難度路段就不簡單了。巖塊間較大的間隙增加了滑落風險,採取耐風姿勢降低重心行進會延長暴露在不利環境中的時間,重負容易引發身體失衡。動作變形消耗無謂的熱量,會增加身體疲勞度,又反過來增大維持體溫的困難。通過位於稜線、無處躲避的岩石公園可能會榨乾登山者的體能。

第三個海拔高差200米的延綿巖場出現在眼前時,大夥兒就沒有之前壘疊石堆時的興奮了。如同巨牆的巖場掃興的蓋住高山草原,就像灑上羅勒和迷迭香的義大利披薩又被碾滿一層黑胡椒,怎麼也提不起食客興致來。
正攻巖場很難有短暫的站立休息時間。如果沒有隨手可取的高熱量食物,要不了多久就會疲態盡顯。前日在忠別嶽已經氣喘吁吁的金髮女這回徹底敗下陣來,由殿後的藤川健單獨陪伴緩行。巨石間時而探出的身體就像漂浮在浪濤中的落難者。

一頭彷彿落石的棕熊孤零零的出現在遠方雪坡中央。它一會停下腳步,立起身體,將力量集中在前臂,努力破開雪面,試圖尋找冰雪下新嫩的植物,然而一無所獲。這頭肩骨突出、腰背部曲線明顯的棕熊無望的爬到雪坡頂部,消失在巖場中。
據說成年蝦夷鹿可以直接從人體上方飛躍過去,跨幅達到5米。大雪山棕熊能夠指望的鹿肉,只能是年老體弱者。這類被捕食者有個特點:肺活量較小,運動中呼吸不勻;面對強大的捕食者時,容易發出哀嚎般的喘息聲。棕熊於是形成一種思維定勢,所有面對它時表現出驚恐、哀鳴和逃跑意向的人類也是食物。
寺山泰講完這段,藤川健不懷好意看了看金髮女道:你危險了!

富良牛山的融雪在正北和西南山腰處分別形成了北沼和南沼。夏季冰川融化的某個時期,氾濫的北沼會向東溢位,阻斷南北向的登山道。強風天氣時,2米寬的溪流甚至會掀起激浪。
一旦被迫在此涉渡,登山者只能儘快補充能量、堅持半小時到達南沼野營場後更換衣物。溼冷天氣下,在沒有遮蔽處的北沼長時間原地休整,後果不堪設想。靜息狀態中已經降溫的血液在恢復運動後,會快速擴散至全身,急速損害大腦和肌肉機能,使人體進入深度失溫狀態。

大雪山中的沼澤富含微生物,池水即使煮沸也不建議飲用。忠別嶽至牛富良山沿途唯一的水源地是南沼附近的冰川融水溪流。
經過一上午的高強度運動,即使每次只是潤喉,清晨出發時攜帶的兩升冰水也見底了。距離南沼野營場還剩最後半小時步程的訊息無疑給了大家極大的想象空間。分佈於潺潺流淌的溪流兩岸的花田中、享受著來自冰溪的涼風又沐浴著午後暖陽的野營場確實不負所望。
曾經轟動全國的山難事故在三年後就被登山者拋之腦後。歡聲笑語洋溢在五彩斑斕的帳篷間,很少有人注意到牛富良山山麓的一塊岩石上的那束鮮花。
“是獻給死去的最重要的人的。”寺山泰平靜的走過。
2008年山難後,每日放送電視臺曾對倖存者前田和子女士做過一期採訪。在那個團隊崩潰的絕望寒夜,老太太想起了家裡需要自己照顧的母親,一次次激勵著已經意識混亂的中年導遊:你也有個女兒,難道甘心這麼死去嗎?
為了最重要的人,這位奮力一搏的老太太在狂風驟雨的24小時內走完20公里山路,獨力下山,第一個報告集體遇難、亟需救援的訊息,堪稱奇蹟。

(四)牛富良山

將行李扔進帳篷,鋪好1.4公斤的防水氣墊和適用於0度的厚重睡袋,寺山泰玩笑道:你這是準備去西藏嗎?
體積過大的寢具擠佔了本可用於食物的空間,是一個不小的失誤。正常情況下,肌體可以承受6成熱量依靠外界攝入、4成依靠分解脂肪的消耗而不至疲勞。旅行社配發的速幹米飯和攜帶的行動食物本為應對每天3000千卡的活動量。前日雙倍的消耗加上巖場公園的顛簸,這天的行動食物已經吃完大半。
飢餓感在野營場休整一小時後完全甦醒。接到出發登頂牛富良山的集合通知時,我清點了一下下午剩餘的行動食物:10顆糖、合計熱量不超過100千卡,大概僅夠登頂期間的基礎代謝。

與羅臼嶽類似,富良牛山也是粘度較高的熔岩在火山口附近凝結形成的火山穹丘。越接近山頂,坡面越陡,岩石的穩固性也越差。登山杖在大坡度的斜坡巖場上完全派不上用場,反而可能像槓桿一樣撬動浮石。黃漆噴塗出的叉形、禁止踩踏或觸動的標誌隨處可見。
近乎直上的頂峰前,寺山泰提示大家保持間隔。對於怎麼應對落石的提問,他的回覆只有簡單的一個詞,聽上去像Lock。日語中字母R發L音。或許巖場攀登有個專業術語Rock?我沒好意思再問。
看我一臉迷惑,寺山泰湊過來用標準的英文重複了一遍:Luck(自求多福)。

位於北海道的日本百名山有一個共性:與技術難度相比,體能要求較高,尤以牛富良山為甚。以南麓東大雪莊為出發點的牛富良山日歸登山路線,往返距離23公里、單程累計海拔高差1718米、全程預計耗時14.5小時,基本與適合登山期的日照時間一致。非體能相當自信者無法完成。
為避免大霧中和夜間行動迷路,由南向北的登山者多數會在南沼露營一夜,次日下山。盛夏南沼的人聲鼎沸給了福田相當的自信。來自九州的他甚至把散發著異味的食物垃圾袋塞到了帳篷下(這在大雪山屬於禁止行為),看上去毫不擔心此舉可能引來狐狸或者棕熊。
始終沉默不語、遠離群體的石井一聲冷笑,接著就是一句毛骨悚然的話:放心,帳篷裡有三個人。
這個冷漠的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四、縱貫南北

(一)牛富良公園

一覺醒來,牛富良山西麓雪溪附近夜間冷卻的空氣形成雲海般的下沉氣流,由北向南傾瀉過位於緩坡的南沼野營場。刺骨的溼潤寒氣直接滲過抓絨衣,靠著Gore-Tex 150D的厚重衝鋒衣才擋住不亞於表銀座初冬的寒流。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大雪山盛夏最溫柔的無風天氣。
除了那袋應急的速乾白粥,最後一袋速幹米飯和剩餘的所有速溶湯和速溶奶茶被一口氣全部幹掉,大腦終於從一團漿糊中恢復過來。東大雪莊的露天溫泉、柔軟被褥和牛肉火鍋,這些海市蜃樓般的幻境簡直叫人無法忍受。大家一致決定清晨5點半就出發。

阿伊努人的意識形態裡,所有的神都被稱作Kamuy,具有人的肉體形態。具備各種神力的神來到人間時,會轉變外在(肉體)形態。例如北海道最強大的陸地動物棕熊被視為山神,稱為Kimun Kamuy。棕熊活動頻繁的奧大雪就成為阿伊努人心中的“神庭”。
據說深秋是神庭最美的季節。巖場間黃橙紅過渡的北極草地毯般延綿不斷,在藍色的湖沼和點在的初雪襯托下,猶如釋伽牟尼佛坐菩提樹下普照四方的五色光芒。箇中景象,當以日本庭院和牛富良山南麓的牛富良公園為最。
巖兔、北海道小飛鼠、北海道白鼬,秋冬的大雪山種種意想不到的發現,就且待讀者們去描繪吧。

翻越富良牛公園和前富平間的“掛壁巖場”,奧大雪最艱難的路段就被拋在了身後。時值日本連休,凌晨出發的登山者絡繹不絕。秉著上山優先的原則,寺山泰不停招呼大家靠邊讓道。
兩位大汗淋漓的老伯杵著登山杖,擦臉的手拭巾一刻不停。帶頭的老伯一邊示意我們先行通過,一邊大笑著重複道“我們可不是在休息哦!”。歲月不饒人,不過真有不服輸的人吶。

(二)東大雪莊

傳說劍嶽初登頂前,曾有僧人對測量隊負責人柴崎芳太郎傳授“揹負雪溪上下山”這一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登頂祕訣。利用山谷季節性的平整、延續雪溪,避開危險、破碎的巖場峭壁,是日本不少山嶽的主要登山道。
彷彿是為了彌補冰爪尚未派上用場的遺憾,奧大雪為我們預留了一條高差100米的駒鳥澤雪溪。幾乎不出意外的是,神經質的金髮女沒有攜帶冰爪。好在這幾天氣溫頗高,雪面已經軟化,腳後跟輕易就可以踏出固定身體的落腳點。有限的坡度加上溼軟的雪面,即使滑落,藉助碩大的登山包的阻力,估計三五米就可以停下來。
“要是停不下來撞到人怎麼辦?”在北海道居住卻不擅長雪地徒步的金髮女還是有些擔心。
“那之前買的保額1億日元(相當於600萬人民幣)的三者險就派上用場了。”川川老太太搶在寺山泰前,以一種她慣有的調侃方式打破了有些沉悶的空氣。

牛富良山南麓有東大雪莊和短縮山道兩個登山口。前者與所在的新得町間有僅在盛夏一個月期間通行的巴士。其餘時間前往東大雪莊和前往短縮山道登山口只能自駕。相對而言,日歸登山者更傾向於路程較短、坡度較陡的後者。受一些不負責任、隨意丟棄殘餘食物的登山者的影響,意識到人類是潛在食物源的棕熊也開始頻繁出沒短縮登山道,給後來的登山者留下不小的隱患。

隊伍在山路分叉口作了結束這次奧大雪探索前的最後休整。大家彷彿一群揭不開鍋但轉眼就可以領到救濟糧的災民,開始描繪起各種平日看來十分“低階趣味”的願望。
福田一邊吞口水一邊繪聲繪色的講訴著帶廣的特色豬肉飯。口乾舌燥的川川老太太說起新得的牛奶冰激凌,甚至不忘打了個響指。大家輪流觀察著藤川健發現的一枚被列入日本天然紀念物的金黃色蘑菇,空洞的眼神卻已完全被食慾吞沒。
“真想來瓶可樂!”彷彿幻聽到160日元硬幣落進自動販售機的叮噹響,我也開始暢想起那個冒著冰爽氣泡的塑料瓶。
“很資本主義啊!”寺山泰不知從哪兒拾起的一頂年代感十足的大帽。
“男人當然是喝酒!”福田的反應更讓人啞口無言。自然,這天晚上他沒少灌我。
這麼說起來,奧大雪的行程在到達東大雪莊登山口前就結束了。當登山者不再享受那份寂寞,開始懷念人間煙火氣時,它就結束了。
然而這或許就是奧大雪的魅力所在。它抹去大多數已知,留下一大段模糊的未知。正是這種未知,讓我們執意前進,哪怕偶爾置身於出乎意料的絕境。畢竟只有前進才能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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