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譬如這種時候臺南人好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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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米果
彷彿一場有夏日蟬鳴相伴的午覺醒來，臺南突然變成臺灣小旅行必然要朝聖的地方，從短短半天的小吃餵食秀，到兩天一夜美食完全攻略，一直擴散到網路或雜誌甚至 MOOK 各自揭露的私藏路線圖，倘若說得驕傲一點，臺南儼然成為一派可以短期衝刺的美食顯學。於是，在外地工作的臺南人往往在這種時刻面臨尷尬不知如何回應的窘境。

譬如，被問到，「臺南人每天都吃布丁」「臺南人每天早上都吃牛肉湯」「臺南最好吃的鱔魚麵只有一家」「臺南米糕除了這家其他都不行」「蝦捲只有這家能吃」「碗粿一定是這家最好」……提問的朋友們倘若不是連結某某部落格某某網頁，就是拿著雜誌或旅遊書籍前來質詢，好像那些美食達人背書的，所有臺南人都要買單。

如我這樣在臺南出生、就學，雖然途中成為異鄉人，但內心早就決定，總有一天要回到臺南過日子的臺南人，聽到類似這樣的求證，總是尷尬無比。其實也不清楚，為什麼臺南變成一個布丁團購的天堂？為什麼旅遊節目說鱔魚麵最好吃的是這家，別家就不行？為什麼連米糕跟蝦捲碗粿也沒得商量？
像我這個圍繞著東門城遷徙成長的臺南人，直到三十歲過後，才知道觀光客來臺南，都會去安平逛老街、吃蝦捲。真是尷尬啊～～

某位朋友斬釘截鐵說，沒錯，「所有臺南人」早上都吃牛肉湯。我小心翼翼問說，「所有臺南人」嗎？你確定？他說，確定，因為書上這麼說，而且有朋友去了臺南，說「滿街的臺南人」都吃牛肉湯當早餐。

不對吧，我們也吃勝利早餐店啊，也吃杏仁茶花生湯配油條啊，也吃圓環那家月桃葉花生菜粽再配一碗「豆醬湯」啊，當然也吃蝨目魚粥啊（但未必只有阿堂鹹粥一家），甚至，美而美也可以，路邊的傳統飯糰也行，或是某些家庭，還是媽媽做早餐耶！

有時候也會接到突如其來的電話，打聽某店某小吃，還特別宣告「只要是臺南人都知道」，但糗的是，我完全不清楚，甚至問了家人，也沒人知道。

或那些官方主辦的、觀光客鎖定的、美食節目吹捧的，也經常讓在地臺南人「哦～」一聲，好吧，沒關係，自己習慣吃的，就繼續捧場，新竄起的商號，倘若品質口味真的可以討好臺南人，那也就好好做下去。說穿了，每個臺南人的心中都有一份極為主觀不肯妥協的美食地圖，那之中蘊藏著長年來的交情，某個階段某個年歲被安慰體恤的溫度，多數是家裡到學校甚至補習班的沿線，只要是同樣地域成長過來的，就有共同記憶裡的碗粿、米糕、鱔魚麵、當歸麵線首選，或習慣吃哪一家香腸熟肉，哪一家四神湯，哪一家擔仔麵，哪一家薑母鴨羊肉湯，哪一家紅茶，哪一家冬瓜茶……

譬如我自己，米糕就吃中正路沙卡里巴「榮盛米糕」，有一陣子也愛「米糕棧」；擔仔麵就吃中正路消防隊旁邊的「度小月」；鱔魚麵就吃「沙卡里巴」那間貼了好多吳念真歐吉桑照片的老店，否則就是東寧運動公園對面，一對老夫妻經營的據說也是老店；棺材板當然找沙卡里巴「赤崁」；紅茶非得中正路總趕宮的「雙全」不可；冬瓜茶當然是武廟旁邊的「義豐」；蝦仁肉圓最懷唸的是以前臺南女中從大埔街出來左轉的小店，但也已經消失了；挫冰倘若不是大菜市的「泰山冰店」就是南門路的「迦南」；要吃水果盤就去「莉莉」；肉包當然是青年路上的「萬川」，花生菜粽在東門圓環；𩵚魠魚羹就去大菜市「鄭記」；牛肉麵首選就是「老唐」；家裡長輩要請客的話，不是臺南飯店就是阿霞飯店……反正自己活動的區域就是東門城內外，加上府前路到中正路西門路民權路以及「老博愛路也就是北門路」這些老街區，除此之外，偶爾淺嚐即可，但要徹底妥協，那可就沒得商量，若是被旁人拿著旅遊美食資料來比對，想必也是一陣尷尬。

沙卡里巴，赤崁，阿爸阿母的青春戀愛場。平日正午，點一份老臺南仕紳喜歡的時髦「浪吉」……日本時代留下來的外來語「ランチ」，英文所謂的Lunch，意指簡單的洋風午餐定食。
可是我那些在臺南出生的朋友也照樣有他們的吃食地圖，安平地區的，五期重劃區的，新市政府一帶的，大林眷村一帶的，後甲圓環周邊，或是佳里也有很棒的花生素粽，學甲才吃得到的蝨目魚丸，倘若要寫成一本篇幅有限的美食導覽，想必也要歷經面紅耳赤的爭辯吧，畢竟，誰都想要捍衛自己的那一份美食地圖啊！

幾度我也跟這些臺南朋友提到類似的尷尬，沒想到大家的經驗類似，經常被異地朋友拿著旅遊書或網路資訊質問，甚至有被倒打一巴掌，臉頰留下火辣辣掌印的感覺。
常出現的對話版本是這樣的：
「網路說，臺南人都在這間咖啡館喝下午茶。」
「真的嗎？可是我不知道這家咖啡館在哪裡。」
「怎麼可能～～（驚）」
「真的啊，我真的不知道這間咖啡館在哪裡。」
「天啊，那你一定不是道地的臺南人。」
「喔，好吧！」

或像這樣：
「旅遊書上說，這家鱔魚炒麵最好吃。」
「是喔，但我從小吃到大的鱔魚麵不是這家耶！」
「那你荒廢太多年了，這本旅遊書是某某臺南達人寫的，不會錯。」
「喔，好吧！」

往往是這種裝潢不起眼的、坪數狹小的、桌椅稀少的小店，才夠撐起府城吃食的美好脾氣。
後來想想，其實也無所謂，畢竟，短暫來臺南進行美食衝刺的計畫，真得需要藉助那種如同考前猜題的密笈，一路比對，一路吃，一路喊著好飽好飽但彷彿這次來了往後就沒機會再來了，也只好快速提供他們「一次滿足」的寶藏圖。但真的內心好想大聲吶喊，要跟這個城市諸多美好深交，只靠一本策劃精美資訊豐富的美食導覽，其實是不夠的，還需要長久和這個城市交往的決心，起碼要有幾個閒暇的清晨、正午、黃昏、傍晚、深夜，穿著夾腳拖鞋，慢慢散步，或騎腳踏車，融入這個城市的生活節奏，披上一層臺南人的外皮，因此品嚐出一份有感情的味道，才稱得上道地啊！

※ 本文摘自《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