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寺五重塔)

日本的古建築,

橫向來看,大致包括神社建築、佛寺建築、住居建築、宮殿及城堡建築。

縱向上,則各自隨著時代的發展呈現或多或少的變化。

其中,公元6世紀佛教的傳入是建築史上的關鍵節點。

在這之前,

今天看到遍佈日本的寺廟建築全都不存在。佛寺建築完全是外來戶。

那些作為原住民的神社、住宅,雖已存在,但是技術水平低,形式簡單。(當然,其原創的特點是很突出的)。尚處於氏族部落社會,也沒有今天所謂“宮殿、城郭”的概念,不過是一些住居建築的集中擺放。

而佛教的傳入,帶來先進、複雜、巨集偉的寺廟建築,徹底改變了歷史。

其技術、體量、樣式、佈局,與既有建築完全不在一個層級,

既對原有建築的發展產生深遠影響,同時,其自身也在不斷演變。

今天看到的佛寺,分屬不同的時代,自有不同的時代特點。

有的與中國古建築很相似甚至完全一致,

大多數則雖有相似性,但其獨特性更突出。

其中最典型的是佛塔,辨識度極高。

也最有日本古建之於中國人那種亦遠亦近、亦親亦疏、亦“正”亦“邪”之感,

為何會這樣?

先來看中國的塔

還記得這首頗具古風的溼嗎:

遠看泰山黑乎乎,上頭細來下頭粗;

有朝一日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

很有內涵。

雖然說的是山,但是同樣適用於塔。

——在中國,塔也許就是山的人工表達。

當然顏色不一定是黑的。

材料也不限於木塔,也有磚塔,石塔,甚至鐵塔。

但是無論何種塔,形狀大都明顯的上細下粗。

(大慈恩寺大雁塔)

這樣的形狀帶給人的感受:

你可以說它給人一種向上的趨勢感,

可以與接引、涅槃、飛昇等意像關聯起來。

這方面自然是由其佛教功能決定的。

但不強烈。

更強烈、更重要的觀感,則是均衡感、穩定感。

這方面則是民族文化決定的。與佛教關係不大。

中國傳統的官家文化,重視均衡、中庸、和諧。所以塔不僅軸對稱,而且整體的輪廓線也有此反映。縱向上,一系列等間距等比例的同心圖形,由粗到細漸變,不疾不徐。橫向上,比之日本以四邊形塔為主,中國還包括多邊形的塔,從四邊形到五邊形、六邊形甚至N邊形直至圓形全都有。完滿、漸變的特點同樣明顯,不喜歡突變、衝突。

(虎丘雲巖寺塔)

同時,佛塔的功能又因民間需求而從單純的放置舍利,擴充套件用於鎮惡辟邪,佑護地方,滿足世俗生活的現世需要。這樣的塔必然需要安定、厚重的體型。而不強調輕盈。是故,簷角反翹並不常用於佛塔,且屋簷出挑的長度也較小,粗大壯碩、內部容量大、可以上人的軀幹部分才是塔的視覺主體,簷角則類似附著物;其中,磚石塔因為出挑的技術難度,甚至完全沒有出簷。於是中國的佛塔整體上呈現鈍、厚、重以及樸拙的感覺。

(杭州六和塔/應縣木塔)

漫長的歷史中,當然也有很多“塔”——多數已不能稱作佛塔——屋簷反翹顯著、彎曲程度大,出挑長且纖細,塔身主體的比例因此減小,總體變得輕盈起來。這應是受樓、閣建築的影響。可以看做宗教佛塔與世俗樓閣的混血。

(蘇州報恩寺塔)

樓閣是中國的固有產物,在佛教建築傳入之前早已存在。樓閣是世俗化建築的代表,也是世俗化文化的實體表現。一則滿足文人士大夫登臨的風雅需要,二則滿足社會各階層享樂的感官需要。因此造型多變,或雅或俗;無論精神還是物質上,皆以慾望性的美觀為主旨。是非常“入世”的建築。

(岳陽樓)

樓閣可大可小,除了精美、秀麗、玲瓏,也可以巨集大、華美、氣勢磅礴,可以模擬某種形象但不強調象徵意義,也不應該莊嚴,形制也不允許冒犯宮殿或府衙。反過來倒是可以看作威權建築在民間的藝術款或娛樂版——對此的想象可以增添登樓入閣的情趣,使之具備某種政治意淫的可能性,從而更吸引人。

(黃鶴樓)

可見,宗教性佛塔本是與世俗化的樓閣相對立的,但是在中國經歷了不斷的世俗化改造,反映中國人根據自己的現世需要對佛教原旨文化更深度的改造——那些起源於佛塔、但是不再厚重樸拙的塔,是這種進一步改造的一個具象。

再來看日本的塔

日本古代的塔幾乎都是佛塔,且幾乎都是木塔。

雖然學自中國,但是,無論材料、結構還是造型,沒有接受中國塔的多樣性,而是很有選擇性,認定其中某一種型式,然後一根筋的造出遍佈全國的那麼多個塔。總體趨同,無論唐樣和樣天竺樣,都是在大同之下的小異。

但是,相比於作為其模仿原型的中國塔,這些日本塔呈現的則是顯著的變異。

(羽黑山五重塔)

整體來看,最明顯的,塔身(軀幹+屋簷)上下層投影面積幾乎一般大。這等於完全捨棄了中國塔、中國文化所強調的穩定性、均衡性。

(東寺五重塔)

分開來細看,相比於中國的塔,日本塔收縮了軀幹,其內部豎向採用柱承重,中心巨柱貫通,上承塔剎;橫向只有樑及支撐連線構件,無分隔層板。同時又把屋簷的出挑長度大幅增加,使得軀幹相對的更顯纖細。

於是大屋簷成為塔的視覺主體,軀幹幾乎淪為單純的結構構件。並且簷角的反翹非常普遍,多數的彎曲程度很大。是故,屋簷的整體感覺,雖然大,卻顯飄逸,如同非常舒展的巨大翅膀。再與苗條的軀幹搭配起來,並且因為原木乃至樹皮的材料、簡潔的飾面及色調,使整個塔顯得輕盈、美觀又不失素樸的質感。

(瑠璃光寺五重塔)

但她與中國人所推崇的和諧美有很大區別。

她給人的感覺,同時包括刻板與超脫、嚴謹與輕巧、沉靜與不安。是一種包容了矛盾的和諧。

她有突變,不介意區域性的衝突,甚至有意製造強烈的對比,故意打破源自中國的那種和諧的比例。比如塔頂的“尖”——塔剎(相輪)。整個塔從下到上各層大小几無變化,但是到了最上面,突然從頂層巨大的屋簷急劇收縮成一根很細的“針”,且普遍很長,很多塔剎能達主體塔身的三分之一長。它非常顯眼、非常決絕的紮在那裡,直刺上天。這與中國的塔整體所表現出的鈍感、平順、溫和有很大不同,她體現日式的審美和執著。

可以說,民族獨特的審美以及對於美觀的重視,是影響日本佛塔設計的一個主要因素。

另一個則是舉國上下對佛教持續的推崇以及因此對佛教建築之內涵的重視。

社會各階層,對待佛教,雖然不一定都是虔誠的信,但是大多數人能夠懷有真誠的愛。

這與中國人對待佛教過於入世的態度有較大區別。中國佛教受強調現世的儒家影響大,中國人覺得佛與仁有相通之處,易於接駁,所以接受佛教。這是很務實的需要,使之為我所用,為世俗政治需要所用。並不強調、而且限制獨立的佛教精神。反映在佛教建築上,中國的佛塔也多呈現靜止性,類山,被有意無意的納入仁的象徵範疇。

與之相比,雖然,日本的佛塔在外形上甚至顯得更入世,即使與後期受樓閣影響而世俗化的中國塔相比,日本的佛塔也有更誇張的反翹、曲線、出挑等等,但是這些都是出於審美的原因,其精神核心並沒有過分向著世俗化的方向“變異”,保持了比較純粹的宗教內涵。

(室生寺五重塔)

日本人喜歡自己認定為漂亮的塔,但是隻遠觀不近狎——塔內無法上人,有的甚至無法進人。塔身採用上下一體、承重柱貫通天地的設計方法,有很強的象徵意味,很可能並非因為技術所限造不出高層分隔式的塔,而是出於宗教理念的主動選擇。塔剎採用那樣的造型,除了反映獨特的審美,也同樣具有顯著的宗教含義。而且,日本原本也沒有樓閣建築,樓閣後於佛寺建築產生,塔及金堂等佛教建築反而對樓閣建築的娛樂化功能有限制性的影響。比如金閣等。

是故,經歷漫長曆史尚能儲存下來那麼多木構的日本佛塔,經歷模仿、吸收、變異、定型,最終兼具高辨識度的美觀造型和相對純粹的精神內涵,挺難得。也是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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