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西9天獨行

2020年末尾，一個人在關西漫遊9天，從奈良、京都、神戶到大阪。在京都錦市場旁，喝著麒麟一番榨，進入了我的30歲。

這是第一次去日本，但不生分。往前數13年，2007年剛上大學，在圖書館借的第一本書是周作人譯的《枕草子》，“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之後是《萬葉集》《源氏物語》，那時候會背好幾首短詩。為什麼會拖到30才去日本，也是奇怪。

帶了蘇枕書的《鹿來了》作為旅行指南。之後在大阪最古老的咖啡館，讀到了臺灣設計兼攝影師 Hally Chen寫的《吃茶萬歲》，拍了好幾家咖啡店存檔，也算是我的旅行指南，可惜看得遲了些。

這次旅行，許多遊客打卡的地方未打卡，許多遊客該吃的美食未吃，散漫，散落無數遺憾，但也去了一些少有人至的地方，看到了些自認有意思的瞬間，也因為一個人遇到了些難題。還有，因為無人說話，和自己說了很多話。

一 奈良驚險一夜

落地大阪關西機場，直接去奈良。奈良是關西必打卡點，但大多時候只能得到遊客半天照拂，看看小鹿匆匆來去。但有正倉院，有一家我心慕已久的古道具店，所以計劃了要住一夜。

這是一家叫鹿園的民宿，在春日大社內，若草山腳下，不多的房間，大大的木框窗戶，陽光明朗。窗外就是小鹿漫步，和二月堂不過幾分鐘路程。

春日大社就在身邊，一下午慢慢溜達。許多神社在為幾日後的新年元旦做準備，屋簷下堆滿了大桶的清酒，穿著祭祀服飾的人來來去去，看到一個姑娘頭上戴著紫色的花。

在日本，寺廟是與墓地共存的，婚禮則在神社舉行。神社是祈福的地方，是乾淨安心的。只是想不到，在這經歷了驚險一夜。

奈良的餐廳，主要集中在近鐵站附近。傍晚光線昏暗，人力車伕站在路邊閒聊待客。

用完餐不過7點來鍾，民宿老闆曾說二月堂是24小時開門的，晚上的夜景迷人，於是決定去二月堂。出乎意料的是，走到春日大社，發現遊客都空了，一山無人，唯有時而傳來的悽悽鹿鳴。沿路走去，都是黑黝黝的古建築，路燈暈暈沉沉。

驚嚇之下，打算改道直接回酒店。看著地圖給自己打氣，在林子裡，突然迎面走來一箇中年男人。無數社會新聞瞬間湧到腦中，看到前面停車場有燈光，以為是商店，狂奔想去救助。到了才發現只是普通的路燈，沒有店沒有人。更慌了，又躥上一條臺階，看地圖不過離酒店兩百來米了，卻被兩隻鹿攔在了路中間。一隻成年鹿和一隻小鹿，不錯眼盯著你。對峙許久，打通了前臺電話，可惜前臺是座機無法離店來接。最後在前臺安撫下決定換條路繞回，可怕的是那條路沒有路燈。下臺階時，發現兩側都是幢幢鹿影，無聲無息盯著你，不敢快走。慢慢挪到馬路，立馬發足狂奔。見到酒店燈光那一刻差點癱倒。

現在回想，依然心悸。經驗是，獨自出遊，還是住交通便利、繁華的地區比較安全。

不過，回到酒店，熱水澡後，半溼頭髮盤腿坐在油酊旁，喝著當地的啤酒閒翻書，又感到了充盈的幸福。

第二天天矇矇亮，去爬若草山頂。若草山，以早春一月“若草燒山”知名。燒山的來歷眾說紛紜，但對燒山樂此不疲，或許也是因為對生活平穩無波的古都人來說，放縱的小冒險，漫山的火光，是一種令人振奮的刺激。在京都8月，古本祭最後一天的黃昏，有盛大的五火送山，也是京都人一年的期待。

春秋兩季，可以從若草山山腳入口進，直接爬到山頂。但冬季是若草山的封山季，必須從與它相連的春日山盤山步道上山。春日山是一片原始森林，自從作為春日大社的神社，草叢於841年開始禁止採伐，被嚴密保護起來。想想與平安時代的人，或許能看到同一棵樹、同一片青苔，便覺得神奇而滿足。

山不高，本來預期四十分鐘能到山頂，最後卻爬了一個多小時，非常疲憊。沿途遇到很多矍鑠的老人，多是夫妻，穿著運動裝，看起來比我這年輕人輕快得多。

到了山頂，便能俯瞰奈良古城。山頂是鹿的天下，山下公園中的公鹿都會鋸掉角，避免傷人，山頂卻有好些野鹿依然保留漂亮的鹿角。喝著販賣機上買的溫熱的綠茶，在清晨陽光下，看鹿從坡下邊吃草邊踱步而來，鹿的身影后是半睡半醒的古奈良，上山一路辛勞都值了。奈良真好呀。

下山後便沿著若草山腳的街道，一路往東大寺去。

沿路路過三月堂，也叫“法華堂”。三月堂不如二月堂出名，但絕對值得買票進去一看，這是少見的奈良時代建築，日本境內最古老的建築，而且裡頭陳列著十尊8世紀奈良時代遺留下來佛教木雕。十尊高古典雅又充滿威壓的雕像排開，在那個逼仄的空間裡，真有凡人誤入西天諸佛盛會之感。室內不能拍照，但木雕實在太美了，所以之後在東大寺特地買了一本介紹的冊子，冊子有非常精美的圖片和詳細介紹。

再往前走便是二月堂，二月堂的好處在於高，可以俯瞰奈良城。我喜歡二月堂的茶所，或許是遊客過於匆匆，或者認為茶室需收費，裡面一片清寂，只有一位老人靜坐著喝茶。茶室裡的綠茶是免費供應的，喝完自行清洗杯子即可。裡面一切都顯出年代感，烹茶的湯釜已經150歲高齡，明治2年製造。陽光很好，古舊清寂的茶室裡，看著茶煙，坐在榻榻米上歇會兒腳，有種時光靜好的愜意。

東大寺，是日本華嚴宗大本山，距今約有一千二百餘年的歷史，是全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築，1998年作為古奈良的歷史遺蹟的組成部分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第一反應，自然是大，高，要仰著頭看。殿內的佛像、金剛都無比高大。其次是，複雜。木結構卯榫一層接一層，後來在唐招提寺看到了東大寺的結構模型，令人驚歎。

東大寺出去，本想奔正倉院。正倉院才是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眾多珍貴唐物就藏在正倉院，到了門口才發現閉館了，欲哭無淚。只是安慰自己，日本以後多的機會來，下次再看。

奈良最後一站，唐招提寺。奈良大多景點集中在奈良公園附近，唯有唐招提寺冷清清在城郊。但幾日下來，發現最喜歡的還是唐招提寺。唐招提寺，是由唐代高僧鑑真和尚親手興建的，日本佛教律宗的總寺院。入門來看到的這座具有中國盛唐建築風格的建築物，是日本國寶。就中國境內，盛唐建築風格的寺廟也已不多見了。

招提寺，像個清修的僧侶，清貧、潔淨、質樸，更像個僧侶生活修行的地方。寺內有鑑真和尚的乾漆雕像，但去時只見到了複製品。遺憾的還不止這一樁，對招提寺內東山魁夷的御影堂障壁畫嚮往已久，不巧御影堂正在維修，預計要一兩年後才能重新開放。

鑑真墓內古樹參天，厚厚的青苔。一位僧人正在為墓製作新的插花。

日本的山茶花品種似乎與國內不同，國內的山茶矮小，日本的卻可以長得高出牆外。招提寺內的紅山茶花尤其熱烈，這兒靜謐裡有強大生機。沿路看到好多看似遊學的僧人，穿著褐袍，大多戴著眼鏡，揹著書包。大家都是來朝聖的吧。

從唐招提寺出來，往近鐵站走的一路，也頗有風情。路邊人家茶花開得甚好，遠遠高出牆頭，花瓣零落牆下。“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這樣的景象不免讓人有諸多聯想。
路上還經過一個藥師廟，廟不小，佔住了街道兩側，可惜大門緊閉，只能看到牆內黃澄澄的柿子壓彎了樹枝。

這次來奈良，還有一家必須要造訪的店——友明堂古美術店。此前在日刻與豆瓣時間合作的《花知道答案——中日名師插花課》專欄中聽聞了這家店。不需要刻意尋找，正對著奈良國立美術館的地方就是。

很難想象在這個遊人如織的地方，隱藏著一位花道大師，現年80歲的茶道、花道大師田中昭光先生。在《如花在野 無法庵 花往來》中他曾寫道： “千利休居士所說的’如花在野‘應該是指我們要仔細觀察花朵盛開的自然之態，隨性插花吧。我不太擅長無論何時都要刻意向別人學習，更喜歡效仿符合自己感性之事，進而習慣，在日常生活中愉快地享受花兒帶來的樂趣。”他講究“花要插得如同在原野中綻放”，花與器的結合要隨性，有野性。這種理念真是讓人心動。

現在店裡主理的是田中先生的兩位兒子，到店時接待的應該是二兒子，田中昭光先生未得謀面。店不大，但小東西都非常有古趣。可以開啟玻璃拿出來詳細看。非常喜歡店內的漆器，有幾款看著像唐物，一問果然是中國明代的器物。古道具的價格自然都不低，最後買了一隻豬口杯和田中昭光先生的書便告辭了。

不過是奈良之行，就拉拉雜雜寫了這麼多，這篇遊記什麼時候能寫完呀……

第二天傍晚，從奈良坐近鐵到京都。酒店在四條烏丸，緊鄰錦市場，交通方便，美食豐足，購物便利，住到人依依不捨。

關於京都，第一天的安排是去銀閣寺，看谷崎潤一郎先生家的下女春琴開的春琴堂書店，拜訪谷崎潤一郎與其夫人的墓。《有鹿來》的作者在京都大學求學，所以對京都大學附近林林總總描述非常細緻，造訪這一片，有種實地驗證的奇妙感覺。

這是2019年的12月30日，2019年的倒數第二天。天氣陰冷，小雨，有風。是非常不舒服，不適合出遊的日子。臨近元旦，學生放寒假了吧，這一塊兒很冷清。從車站步行了10來分鐘，終於看到了春琴堂書店。一是驚訝，這書店並非想象中的古色古香，而是一棟方方正正兩層的白色小樓。一是傷心，這家店已經歇業了，要元旦後幾日才開。

旁邊有路標，說附近就是吉田神社。於是沿著路往神社走去，正好路過了京都大學的大門。也是平平常常的一個大門，一個人影也沒有。吉田神社，自然也是冷清的。

對神社來說，一年最要緊的日子之一就是元旦。元旦去神社參拜，意義相當於中國的過年頭炷香，意義非凡。神社間也在較勁，伏見稻禾大社在京都巴士好幾條線上掛了新年廣告，像吉田這樣相對冷門的，只能在門口吆喝下元旦來參拜有福茶奉上了，門口放著碩大的“初詣”牌子。神社裡，插花、清酒、神壇、竹籤都已準備穩妥，只等元旦那天了。

吉田神社的鳥居比如伏見稻荷大社綿延不絕，但也有一小段，可見供奉的人也不少。四下無人，我收起傘，站在廊下看雨，只恨時間太短。

吉田神社下來，路邊遇到一戶人家，搭著藍篷，擺出爐灶來，正在做新年大福，大人小孩熙熙攘攘，忍不住上前圍觀。可能眼巴巴得太明顯，於是主人邀請嘗試打糕。結束了，一位阿姨問我中文good怎麼說，然後一群人就鼓著掌一直對我說好好好。這家人太可愛了。

一路往銀閣寺去。銀閣寺倒是遊客不少。銀閣寺是好看的，園林很美。尤其打動人的，是落在厚厚青苔上的白茶花，特別日本，清冷、獨絕，侘寂之美。看了很久，拍了許多照片。

銀閣寺旁有一個小院子，是淨土院，與銀閣寺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這裡少有人至。

祈園今晚已是彩燈高漲，擺下了許多攤子，明天一定熱鬧。
上午去了清冷的法然院，在墓地坡上一個角落裡找到了谷崎潤一郎和其夫人的墓碑。滿地蒼苔，兩塊平平無奇的不規則石頭，一塊寫著“寂”，一塊寫著“空”，右下角刻著潤一郎，此外別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