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標準的環形操場上,每一個人都站在自己的父子之間,保持著社交安全距離。那麼整個操場代表的時間將是7000年。從這個角度來看,屋久杉的歷史其實並沒有我們描述的那麼遙遠。

第一天:再訪鹿兒島

(一)行前規劃

以樹齡悠久的屋久杉和單一島嶼跨多個氣候帶的垂直分佈聞名的世界自然遺產屋久島,有三大標誌性景點:白谷雲水峽、繩文杉和宮之浦嶽。當日往返某個景點的登山口分別分佈在北部的白谷廣場、中東部的荒川和中南部的澱川,往來十分不便。時間充裕情況下,由海拔1370米的澱川登山口進入、從白谷廣場出山的兩天一夜或者三天兩夜縱貫徒步路線不失為一個省去折騰的好方案。

工業文明的進步貌似讓前往大多數偏遠角落的旅行都褪去探險的色彩。不過前往離島,最好永遠心存敬畏。避開6-9月的梅雨颱風季節和日照時間較短、氣溫較低的10-3月,是徒步者對自然的尊重,而自然則通常回報以體面。

(二)“空城”鹿兒島

受疫情影響,航空公司取消了二季度的大部分航班。飛往鹿兒島、額定165人的B737-800上零星分佈著12個乘客。沒有排隊手續和起降延遲,僥倖保留的航班異常順利。在鹿兒島機場提取完託運的登山裝備,比預定的降落時間甚至還早了幾分鐘。

集明治維新發祥地、櫻島火山和屋久島等多張名片的鹿兒島是九州的熱門旅遊城市。不過此時,機場特色的天然溫泉足湯已經拉起了圍欄、往日人頭攢動的遊客諮詢中心和值機櫃臺變得冷冷清清、出站口的計程車司機和警察也清閒得無所事事。機場大巴上,五位乘客分享著日英中韓四國語言播報。疫情期間的旅遊,有不便也有奢靡。

第二天:澱川小屋

(一)鹿角先生

從鹿兒島南埠頭到澱川登山口的理想行程,是乘坐上午鹿兒島到屋久島安房港的高速船,接駁中午安房港到紀元杉的巴士,再步行至澱川登山口。受疫情影響,原本每天11班的高速船減少成2班,登山巴士全部取消。不過如何到達澱川登山口似乎只是第二緊要的事情。糟糕的天氣下,是否具備登山條件才是第一需要考慮的。

屋久島面積505平方公里,超過成都主城五區面積之和。受島嶼山地地形和黑潮影響,屋久島海域極易積雲降雨,天氣突變、航班折返、渡輪取消成為家常便飯。大雨把視界沖刷得模糊不清。伴隨著柴油發動機的抖動,高速船離開南埠頭,駛入黑白電影一樣的大海中。

用搖籃應付哭鬧的嬰兒是有科學依據的。船體持續均衡的晃動和簡單重複的噪音足以治癒重度失眠者。一覺醒來,層巒疊嶂的屋久島魔法般的出現在藍天白雲之下。當然這樣的天氣持續不了多久,屋久島天氣預報的證偽往往只需要幾個小時。

中國的城市享受著巨大的人口紅利,也帶有一種均質性。北上廣擁有的物質便利,在二三線城市基本也能享受到。日本不同,東京都像一個黑洞,吞噬著全日本的資本和勞動力。難怪東京以外的日本年輕人提起首都,言語間總是帶著一絲嚮往:都會啊!
遊客集散地、餐飲一條街,這種中國式的條件反射是一種幻覺。坐落在安房港隔壁的“安房購物中心”:一座被水漬侵蝕得皺紋滿面的日用品超市是這段時間附近唯一的食物供應場所。上彈夾般往喉嚨裡塞滿儘可能多的碳水化合物後,一輛老式皇冠計程車駛入停車場。我得付巴士N倍的車費,因為目的地則幾乎在島中心:23公里外的紀元杉。

汽車小心翼翼的沿著山腰公路盤旋。隨著海拔的上升,大雨如期而至,四周開始變得雲霧繚繞。空蕩蕩的道路上,偶爾需要掛檔減速通過的道路施工點似乎成了某種意義的里程碑,司機鹿角大叔有些無奈:這些日子游客幾乎絕跡了。的確,一個小時內,上山的人類只有我倆,路邊的猴子卻有九隻。

到達平日巴士終點站,鹿角大叔按下計價器,卻沒有熄掉發動機。話語間含蓄的表示這天接下來也沒什麼業務,可以把我送到澱川登山口。
讓身邊的人覺得愜意和舒服,社會環境就會給予同樣的回報。鹿角大叔和我應該都是都是這個理念的信仰者。對於我的爽快,大叔回饋了紀元杉步道十分鐘遊覽加攝影免費增值服務。事實證明,旅遊地的計程車司機都附帶導遊屬性,只是不是隨時處於激發態。
日本講究論資排輩,屋久島的杉樹也不例外。島上能夠冠以“屋久杉”標籤的杉樹須滿足三個條件:海拔500米以上、樹齡千年以上、非人工種植。作為唯一可從車窗觀賞的屋久杉,紀元杉單獨配置了象徵身份的雕版樹名木樁。對於紀元杉的樹齡和樹高不成比例這個問題,鹿角大叔用日語翻譯了成語“樹大招風”:過高的杉樹無法抵禦颱風的威力。要存活下來,只能維持和周圍的杉樹相近的高度,並比他們更粗壯。

(二)唯一的登山者

澱川登山口像一個速成培訓中心,張貼著景點地圖、安全須知、火山預警、登山要求、巴士時刻表等各種資訊。商業登山保險和向山難預防對策協會提交的登山報告書之外,計程車公司是行程的第三保險。聽完我的路線安排後,鹿角大叔再領隊般確認了登山裝備和食物準備。作為一種認可,他在那疊制式計程車預約登記表做了記錄:兩天後的下午4點,在白谷廣場的出口等候×某。

一張傳統中國山水畫般的登山示意圖上,這天的目的地:澱川小屋似乎就置身於登山告示板後。實際上,兩者距離1.5公里,正常步行時間只需要45分鐘。硬幣墜入登山捐款箱底部的清脆碰撞聲和登山杖觸碰木臺階的沉鈍迴響被突如其來的雨勢掩蓋得乾乾淨淨,我深吸一口氣,進入結界般的叢林。

宮之浦嶽遠不如另外兩個景點出名。放在平日,澱川登山道也談不上喧譁,當下更是杳無人煙。滲出泥土和枯木的芳芬像是馥郁的香水,均勻的灑落在身上;纖柔的新枝恰似雙雙玉手輕撫過肩膀;婉轉的鳥鳴如潺潺溪水洗去大腦的睏倦。對於獨自登山,我甚至放下了種種不安。自然是神祕莫測的,是令人敬畏的,但在這個時間點,它是讓人親近的。

(三)叢林第一夜

從澱川登山口出發經過一個上下坡,當光線開始變暗,一座無人值守的小木屋就出現在杉木林環繞的一片空地中。這就是第二天的歇腳處:澱川小屋。

屋久島上世紀60年代開始在山中設定木屋、木道、防滑坡柵欄、路標等設施。現在的澱川小屋翻新於1985年,是一座單層、分上下鋪、可供40人過夜的木屋。秉著自理原則,除了打掃用的苕帚、鐵桶、溫度計和幾雙拖鞋、衣架,小屋沒有其他共用物品。

登山地圖上沿途有若干水源標誌。大多數情況下,那會是一截伸出岩土的塑料軟管導引著山泉。不過這裡更加環保。一條匯入臨近澱川、2米來寬的溪流是小屋的飲水場。我把水壺放在溪流中央露出水面的巖塊旁,將壺身探進水下,接入流速更快的表層水流。當代人以犧牲存活必需的純淨空氣和飲水為代價,為大規模量產工業淨化過濾裝置而沾沾自喜。這本身,算是一種成就嗎?

登山是一道在不同專案間分配重量、控制風險、維持體力以達到終點的數學題。食物和裝備永遠在競爭著登山包的空間。適當的飲食節制則是對抗意外的保障。
陰霾的雨天枯坐兩個小時等候飯點,略顯漫長。液化氣的藍色火焰從卡式爐具點火口竄出時,鋁製飯盒裡泡飯和空空的腸胃一起翻動得得咕咕作響。200克米飯和120克大概與妙鮮包同一生產線的魚肉碎末混合物上冒起一陣陣白煙,將香氣擴散開來。實話說,“貓糧”味道也還行。

第三天:海上阿爾卑斯

(一)大霧中進發

從澱川小屋出發到新高塚小屋,上坡路6.5公里;下坡路3.5公里。資料上看,難度不大。考慮山裡“十里不同天”,我提早到6:30跨過澱川步道橋。正常情況下,日落前三小時可以到達目的地。

傾瀉了一夜的大雨在清晨關上了閥門。娑羅樹和杉樹混雜的針闊葉混合林沿著澱川步道橋北岸向上的陡坡將山野裝扮得錯落有致。霧氣迷戀著新春的羅裳遲遲不願散去。一隻體型碩大、擁有額外的偽拇指用於交配擁抱及與同性戰鬥的奧頓蛙也許是厭倦了雨天的沉悶,慢吞吞的橫穿過石階。巧遇南九州群島特有的日本保護動物,錯過觀賞海上阿爾卑斯46座千米以上山峰之一的高盤嶽倒也不算什麼。

鹿兒島機場的候機樓內,有一張巨大的溼地照片。那是位於屋久島海拔1600米、分佈在花之江河和小花之江河、日本國土最南的高原溼地。晴好的夏日,苔菫盛開在高原乾草間,在杉林掩映下構成一幅生機勃勃、綠意盎然的圖畫。不過這天,它們顯然還沒做好營業的準備。我快速通過架設在季節性河道上的木板,尋著系在樹枝間指示方向的紅絲帶進入下一段上坡路。

好萊塢電影裡經常有主人公利用從摩天樓頂垂下的繩索、克服自身重力、沿著玻璃幕牆攀爬的情景。經過了宮之浦嶽一路上十來次、最高三四層樓高的繩索攀巖,我大概明白了一點:如果無路可走,猶豫會少很多。

屋久島平均每年發生20起以上的事故,迷路和滑落是主要原因。失溫則是另一大風險。在海拔1700米、風口位置的投石巖屋,狂暴的海風使體感溫度迅速降到零度,讓人略感麻木。迷霧中,附近從地面凸起的圓形岩石上矗立著一根路牌。細看之下,半身高的木樁上赫然刻寫著前些年遇難者的姓名。一種龐涓在馬陵之戰體會到的恐怖瞬間侵襲大腦。幸好這天沒有傾盆大雨,那件殘破不全的一次性雨衣可起不了多少遮擋作用。

翻越投石平後,山脊的狂風仍未停歇。不過太陽好歹把烏雲撕開一個口子,將陽光灌入一片白霧迷茫之中。一條碾過齊人高樹叢的木道朝前方1860米的慄生嶽延展開去,宮之浦嶽就藏在它的身後。

翁嶽、安房嶽、投石嶽山頂散落著巨大的裸露花崗岩石,不過沒有哪個能與慄生嶽山腰那處神似復活節島石像的巨石相提並論。埃及法老修建金字塔的傳統延續了幾千年,傳說起源於東亞沿海、現今覆蓋太平洋大小島嶼的波利尼西亞人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打造巨石像的呢?

(二)宮之浦嶽

這天沿途,我遇見一個獨行俠、兩位林野廳工作人員、三個大學生。大霧行將散去的宮之浦嶽終於現身眼前時,當日往返澱川登山口的他們早已折返,把讚歎大自然瞬息萬變的機會,留給了剛經歷飄風苦雨的我。

屋久島山嶽眾多,那些位於島中央、被其他前嶽遮擋、不為沿岸所見的山峰被稱作奧嶽,海拔1936米的宮之浦嶽就是其中之一。作為九州最高峰,它被納入日本百名山。
藍天下的大風像太陽的助手,將一張張風光照片從霧氣中曝光顯影。裁過綠野的山間小路,消失在遠處的礫石中,直指來時的群峰。甚至東北的種子島,也承載著希望,呼之欲出。

人對事物的好感是稀缺度成正比的。阻止美好墮為平庸的方式之一是讓它如流星般轉瞬即逝。我沒有在宮之浦嶽停留太久,前方的永田嶽已經揭開了它的面紗。下山的路還剩3.5公里,可以稍微慢一點。

(三)雨後高原

雨後的高原雲淡風輕,盛情綻放的夏花自豪的將身段投影在山路上。它們將在數日後凋零於枝頭,數週後葬身於泥土,數月後遺忘於記憶,直至徹底湮沒於流淌的歲月中。它們失去了什麼嗎?也許沒有,它們會以某種形式回來,並再次用力傾述對生命的摯愛。

從宮之浦嶽下山500米,是分別通往屋久島第二高峰的永田嶽和目的地新高塚小屋的燒野三岔路。屹立於坡道上的路牌,彷彿16世紀耶穌會的十字架,召喚著古往今來樂於探索未知的登山者。目標因其艱難遙遠而偉大。歷史上那些不知疲倦的探險者,用執念劃過時間的長河,將他們和他們的故事留在字跡模糊的傳奇中,並最終變得目標一樣偉大。

沿著燒野三岔路往前,是一段難得的緩坡。登山者的減少讓高原上的“灌木林的傷疤”有癒合跡象,茂盛的枝葉幾乎遮蓋住路面,只在幾處露出花崗岩的肌體。

緊急情況下,投石嶽山頂的投石巖屋、平石附近的平石巖屋這一類能提供一定程度遮蔽的巨大巖體可以成為木屋的臨時替代者。不過,制高點“小心強風”的指示牌和如假包換的大風會讓人謹慎很多。巨石間通道似乎是很理想的風洞實驗室。

平石山頂首次出現的樹木預示著寒溫帶向溫帶的過渡。越過山頭,猶如季節轉換。黃綠的樹木如牛羊般、密密麻麻點綴在前方的山野間,與此前景色大相徑庭。一條結實的麻繩順著光滑的斜面垂往下方,彷彿輕輕一蹬就可以進入另一個時空。行人堆成的碎石錐承託著延伸進入樹林的小路,春天和夏天原來那麼近。

慵懶的午後被不知何處的鳥鳴賦予了幾分活力,山野的景色混雜著幽香和潮氣重新變得層次分明起來。青苔爬上孤單的木樁,在斑駁的樹影下顯得格外豔麗。幾塊變形木板氣喘吁吁,勉強支撐著巖塊的重壓。沿著光影斑駁的山路走上數百米,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和尚頭頂般草木不生的弧形山體在晴空下躍入眼簾,讓人記憶猶新。

日語“坊主”指和尚,用於此處命名恰如其分。伴著暖陽斜影、林海樹濤,坊主巖巍然遠眺著雲海起伏、峰巒相接,彷彿絕世禪院的高僧,吟誦著忘情塵世的經文。

申時的陽光不再那麼意氣風發,它穿透青春已逝的長尾楓,將山林染上一抹金黃。遠方的慄生嶽和宮之浦嶽漸行漸遠。後會無期,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距離早上出發過去了9個小時,最後的900米仍然拒絕平鋪直敘。一處處亂石林立、盤根錯節、錯綜複雜,反襯著荒野的純淨和透徹。如果一個旅行者能夠忘記他正孑然一身,那麼可以確定的是,這絕不是一個他急於離開的地方。

隨著一陣枝頭的晃動和低沉的吼叫,一大群屋久猴出現在周圍。我得感謝前人對禁止投食的遵守,它們顯然沒有把我視為行走的投食器。兩隻屋久猴一左一右夾道而過,在他們眼中,人除了站著走路,跟屋久鹿可能沒有本質區別。

(四)新高塚小屋的不速之客

翻新於1992年的新高塚小屋座落於澱川登山口和白谷廣場登山口之間正中位置,是屋久島最搶手的山間小屋。平整的木板路、獨立的餐檯、“現代化”的水場和充裕的衛生間讓這裡顯得頗為豪華。

如鹿角大叔所說,小屋應該相當一段時間沒有借宿的登山客光顧了。推開滑門,一股嗆鼻的木頭髮黴味道幾乎灌入肺部。地面和二層床板上用白線劃出的1.8米長、睡袋寬度的方框暗示著平日人頭攢動的盛況。

傍晚7點,太陽抹去天空中最後一絲餘韻,四周墜入了夾雜著風聲的黑暗。一陣間隔撞擊木板的聲音由遠及近,停在了身旁。
“或許是過路的屋久鹿吧,小屋門口的告示上如此提示過。”
不過,這聲音是如此之近並且持續不停,讓我終於忍不住開啟頭燈:一隻半拳大小、尾巴碩長的日本姬鼠正在地板上愉快的享用我的半袋奧利奧。
對於我的模擬獅吼,姬鼠完全無動於衷,它應該沒看《動物世界》。
“如果嘗試著把它趕出去,花的力氣沒準兒會讓我吃掉另外一袋奧利奧。”想到這裡,我索性翻過身又躺了下去。
有時候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第四天:白谷雲水峽

(一)“杉杉”來遲

高塚小屋與前一天過夜的新高塚小屋相隔1小時山路。從高塚小屋往下,木階、展板、休息臺等人造設施逐漸增多起來,兩天前大雨的痕跡也消失殆盡。大地換上最年輕的綠色,好像等待著隨時會奏起的義大利小步舞曲。

繩文杉觀覽臺的設計與其說是為引導人流,不如講是避免其泯然於眾。杉樹作為一種快生、常綠喬木,高度可達30米。25米高、16米胸圍的繩文杉,形象與胖墩無異。更別說那停僮蔥翠,簡直風華正茂。誰能想到這是推測樹齡超過七千年、最古老的屋久杉呢?

展板對比翼連枝的夫婦杉、傲視群雄的大王杉、江戶時代被砍伐的威爾遜株、2009年臺風中倒塌的翁杉沒有太多介紹。不過它們就像飽經世事的老者,眉宇間都寫滿了世間滄桑。其他木本植物在它們千年的軀幹上繁衍共生,抑或是新的一代利用老樹傾覆留下的空間重新成長。它們,和所有的生命一樣,經受住經歷過的每一次風起雲湧,珍愛著體味過的每一個春夏秋冬,感激過享受過的每一個日出日落。大千世界,萬物好像沒有什麼不同。

高塚小屋之後,我這天再沒在登山地圖旁註的估算時間內走完任何一小段山路。即使有登山杖的幫助,身體也被兩天的山路負重摺磨得晃晃悠悠。遠處適時傳來峽谷流水的轟鳴,一段窄軌鐵道出現在木梯盡頭,宣告這段下山路的終結。

(二)峽谷鐵道

杉樹是一種耐腐蝕、易加工的木材。豐臣秀吉時代起,杉木就被砍伐切割並用於修建屋頂的板材。20世紀20年代,沿著峽谷、深入屋久島中心的伐木鐵路建成,屋久島人口在此後30年開始快速增長。
時代已經不同,曾經朝氣蓬勃的拓荒者早已湮沒在口口稱頌的傳說中。那空蕩蕩的軌道、歪斜的慢行路牌、雜草叢生的倒車場,掩蓋在落葉繽紛下,為當代登山者展現著屋久島原本的空靈和浪漫。

鐵路在直到楠川步道路口的3.8公里路段上始終位於安房川北岸,只在跨越一條支流時路線急轉,形成綠樹叢中兩橋相望的景象。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還未待我感慨完,一條日本森林食鼠蛇就窸窸窣窣、大大方方的通過鐵軌。它的眼神裡,滿是對冒冒失失、踩空枕木的路人的茫然不解。

海拔700米的峽谷已經屬於亞熱帶。晚春的川櫻散落一地,朱顏不改。季節的變幻竟如此稍縱即逝,指顧之間,那些一生一次的相遇便已走到終點。只留下那些點滴片段,在餘生重播。

午間的太陽穿透挺拔的杉樹林,將鐵道襯托得更加空曠漫長。迎面緩緩走來數個登山者,沒人戴口罩。大家正常招呼致意,似乎疫情從來沒發生過。如果把視野放大到7000年,確實一切都會過去。

(三)翻越十字嶺

楠川路口是白谷雲水峽和荒川登山口兩條步道的交匯點。直行的鐵道繼續沿峽谷通往荒川,左轉上坡路則通過海拔高差250米的制高點:十字嶺,前往白谷雲水峽。

人行進在單調的景色環境中容易倦怠,屋久島是個例外。山林的綠,就像帕赫貝爾的卡農變奏曲,不斷迴旋往復,此起彼伏。行人甚至不用去擔心沿途那些搖搖欲墜的巨石。通體的青翠,已經將它們作為不同的聲部,融入了這篇悅耳的樂章。

由於人口密度高,除了屋久島、知床半島和白神山地三個世界自然遺產,日本的天然林已經消失殆盡。相對於另兩個去處,沒有天敵、氣候溫暖的屋久島簡直是鹿的天堂,以至於數量比島上人口還龐大的屋久鹿進化得體型矮小。每天醒來,屋久鹿們只需要關心吃什麼和上哪兒吃。也難怪面對相機,它可以維持登記照般的從容。

攀上十字嶺耗費了整整一個半小時。一個陽臺般的巖體水平向外突出,橫亙在山路正上方。它正是十字嶺的地標、可以容納10人的十字巖屋。近旁的岔道通往往返大約40分鐘、展望臺般的太鼓巖。不過今天就算了,沒有大巴車,我可不能寄希望計程車會一直等著我。

(四)六次相遇的阿拉斯加人

十字嶺之後,是清一色的緩坡下山路。作為人氣最高的一段徒步路線,省力是個必要條件。屋久島似乎為這片數百年曆史的林場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資源,工人伐木時足以挑肥揀瘦。那些畸形不易砍伐的屋久杉被幸運的保留了下來,形成可供通行的樹洞;那些不易加工的枝幹、樹根則成為“土埋木”,經年不腐。

在宮崎駿動畫《幽靈公主》上映的年代,這種作品對一貫接受下里巴人的初中生而言過於高階。不過錯過動畫取景的劇透也是種幸運,不需要去追隨別人的觀點。清澈的溪流擊打著滿是苔蘚的亂石,從縫隙間咕咕湧出;細長的樹幹向谷中傾斜,彷彿中世紀的女巫在施加某種咒語。一位大腹便便、著套頭白色連體服、只露出黑色眼睛的哥們兒,端坐在正中的岩石上,幾個同伴在為他拍照。
“可能是扮演外星人,這個幽靜的場景也還不錯。”
回到東京的某天,YouTube上的一段視訊讓我為他感到一絲不安。那哥們兒米其林輪胎人般的身材實在與扮演的精靈形象相去甚遠。

匯聚的溪流從白谷廣場登山口附近的斜拉橋下奔湧而出,在岩石間鑿開一條天梯般的快速通道。兩側森林像一對翅膀,用盡最後的氣力遮擋住豔陽,將翻山越嶺而來的流水護送至清澈見底的池塘。爬過一片在雨季將沉於水下的花崗岩臺階,我終於來到了登山口。計程車已經提前20分鐘到達。

在登山口,我又遇見了之前在峽谷鐵道、十字嶺、白谷雲水峽反覆碰面的那對母子。不出所料,她們不會基本的日語。不過這年頭,大多數情況下搭便車會英語就夠了。
司機在一分鐘後就駛離了白谷廣場。四個重新戴上口罩的人在有些擁擠的兩廂車裡開始了禮節性的攀談。當兩個阿拉斯加人得知我曾去過那兒時,相互都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畢竟我在那兒有一段美好回憶,而願意去那不毛之地的外地人確也屈指可數。
來自費爾班克斯的母親,去年出售了房子,和兒子一起開始環球旅遊。對於我提起的地方,她像給外出務工人員介紹老家近況一樣,說起巴羅已經更名成印第安語的烏特恰維克,麥金利山當然還是被叫做迪納利山,威廉王子灣沿岸的小鎮則繼續出售著狼皮。
盤山公路離開大山的懷抱,海面像鏡子一般反射著斜陽。計程車就像那位母親的語速,越來越快。我有些恍惚,恍惚得回想起四年前初夏某個早上,乘船離開惠蒂爾前,那位老房東對我的臨別贈語:願上帝保佑你。
車門開了,那位母親掏出她的錢包,準備AA。我笑了笑,把那位福音派教徒的話翻譯成更通俗一點的語言:祝你們旅途愉快。

第五天:九州,下次見!

1549年,西班牙籍耶穌會教士沙勿略由馬六甲經海路到達鹿兒島,將基督教傳入日本。
如今,鹿兒島機場到達層大廳陳列著一副“櫻島”作品,午後陽光透過花窗玻璃,將櫻島展現得炫彩奪目,彷彿沙勿略當年首次訪日再現。
歷史學家說,“相信一個人可以通過行善事和感受誠摯的喜悅來拯救自己,並加速基督再臨“,這是新教徒的特性。我說,這不對。去掉後半句,這是所有正常人的本性。

返程當天的機場異常冷清。一對老倆口默默的守候在安檢口前,送別乘機的女兒。待懷抱孫輩的女兒猛的轉身,母親立馬溫柔的揮手致意。另一邊,一個稚氣的聲音越過身前的大人,傳遍整個大廳:一路平安!一路平安吶!
人的壽命七八十年,只及繩文杉的百分之一。不過從操場那頭傳過來的資訊依然清晰可辨。有些東西,甚至比最古老的屋久杉更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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