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什麼要登山呢?」
-新田次郎《孤高的人》
一、津輕的原點
7世紀,以小中華自居的日本將居住在東北地區、王化之外的出羽國(今山形、秋田縣)和陸奧國(今福島、宮城、巖手、青森縣)的蠻族統稱為蝦夷人。
公元659年,唐高宗顯慶四年,日本國第四次遣唐使抵達東都洛陽。農曆十月三十日,使團攜兩名蝦夷男女謁見天子。其中的一名日本國使者編撰的《伊吉博德書》中,有這樣一段記錄:
天子問曰:此等蝦夷國在何方?
使者回答:國在(日本)東北。
天子問曰:蝦夷人凡幾類?
使者回答:由遠及近,依次為都加留、荒蝦夷、熟蝦夷三種。(熟蝦夷)每年入貢日本天皇。今攜其二人謁見天子。
天子問曰:蝦夷人務農否?
使者回答:不食五穀,捕獵為生。
天子問曰:蝦夷人居室否?
使者回答:不建屋舍,深山之中,幕天席地。
都加留為阿依努語音譯,在日本文獻中又記為東日流、通賀路和津輕。本州島最北端的津輕進入中國視野,這是第一次。
(一)十二湖
津輕的日本海沿岸不像瀨戶內海南岸的四國,時風藍頂的房屋鱗次櫛比;也不像鄂霍次克海沿岸的北海道釧網線,目之所及、一片荒蕪。從弘前出發、沿五能線鐵道向西,穿越一片幽暗的森林後,橫亙在老舊的鐵軌和大海之間的,是薄薄的一層木質建築。深浦町淺綠色的千疊敷海岸前,那種但存一息煙火的與世無爭依然默默無聞,「望洋館」三字卻透著一種倔強和陽氣。要描繪守望本州第一縷陽光的豪快,大概得借用幕末津輕藩儒學家梅軒伊東廣之進的一首絕句:
乾坤昨夜轉鴻鈞,
日上扶桑曙色新。
為是本邦表東海,
五州先佔一番春。
發音獨特的津輕話在日語方言中算得上難懂,以至於面向全國播放的電視節目需要配上字幕。不過習於方言的人通常相對率直,有時候,它表現為車上鄰座乘客大聲交談誘發的憤怒指責和隨後的主動致歉;有時候又轉化為揣摩外地人的意圖提供一系列交通方案。第一日從弘前往返十二湖,再前往弘前城觀賞夜櫻;次日攀登巖木山後返回東京,這樣的安排相當折騰。要趕上滿開只有三天的本州最晚櫻花,又不錯過津輕富士,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江戶時代,幕府為防止基督教傳播,下達了嚴格的鎖國令。對外門戶僅留長崎一港,交易物件限定中國、荷蘭兩國;對內嚴控造船業和航運路線。對缺乏象限儀等航海裝置的船舶來說,沿岸航行並不能避免遭遇風暴。白神山地日本海側行進的船隻被狂風衝離海岸時,往往只能依靠山體上侵蝕裸露的巨大白色凝灰岩面定位。借用亞利桑那州大峽谷的稱謂,這處白色山體所在的迷你U字形峽谷被定名為日本峽谷。
十二湖的路線巴士一天五班。在日本峽谷入口站下車,花上半個小時往返觀景臺後,繼續前往道路盡頭的青池,就只有靠兩條腿了。
新綠泛著耀眼的光芒,昭示著勃勃生機。白雲時而遮掩住太陽,湖光山色變幻無窮。清澈的溪流潺潺不息,林籟泉韻,俱為文章。50分鐘、3.2公里的上坡路沒有其他任何人,但絲毫不顯得單調漫長。要是乘車疾馳而過,甚至可能略感惋惜。
空無一人的十二湖遊客中心木屋外,一株櫻花開得正是絢爛。稍微發揮下想像力,把時鐘撥回兩百年,那輛本田該是一匹馬。於是場景就有些妙了: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大約三百年前的一場地震塑造了白神山地的湖沼群。在道路盡頭不遠處的大崩展望臺,可以欣賞連珠般的十二個湖沼,十二湖因此得名。
對於體力充沛又善於應變的登山者,從大崩登山口上到崩山,順著山稜線向南經大峰嶽到達白神嶽,最後沿蟶山路線下山的路徑是深入體會白神山地奧妙的更佳選擇。當然,這裡的應變不光是氣象和地理,還囊括日本兩大獸害:蝮蛇和熊。據說草叢裡的蝮蛇受到驚嚇時,會被第一個人震住,隨後會攻擊第二個人。但凡目睹了身側頭部高度樹枝猛然一墜,隨之出現的黃黑色斑紋鱗片,獨行者可以安全脫身的自信也會蕩然無存。至於被獵人稱為山神的黑熊,儘管體型小於棕熊,攻擊性卻更強。2020年僅青森一地就發生了356起目擊、72起掠奪食物和5起傷人事件。那些與巨獸同行的登山,就留待北海道吧。
青池位於一個南北走向的山坳裡。最美的時刻是春夏季上午11點。東方陽光斜射穿透墨藍色水面,映出水底沉木,宛如另一個世界。這天晌午的雲層擋住了太陽,突兀於雞頭場池水面的兩根樹幹透著一股荒涼,人頭攢動的青池也不在狀態。欣賞這種很大程度依賴天氣條件的景色,需要一個好心態。抱著一定要看到宣傳海報上青池的念頭,那大概率會失望。
沿著步道繼續前行,穿過那片山毛櫸林後,天空開始短暫放晴。沐浴陽光的新葉伸展著通透的身姿,迎接著生命的又一輪甦醒。咕咕的流水伴隨著婉轉的鳥鳴,幾乎是牽引著遊人來到被評為「日本百水」之一的沸壺池。有那麼短短的一兩秒,多情的春風吹開好事的白雲,陽光瞬間映亮整個水面。沸壺池彷彿被賦予生機,變得如祖母綠般通透,又好像身著羅裳的女孩般輕盈。
幾隻晃動枝頭的猴子像是在逃避鏡頭,飛速下到地面,鑽進叢林。事後整理照片才發現,母猴身後的一隻小手正好奇的握著細枝。原來猴子也不願辜負春光,在開展親子活動呢。
(二)弘前城
人為什麼要賞櫻,跟人為什麼要登山一樣,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或許,櫻花之美在於它的珍貴。日本當代文學家吉村昭在他的《黎明前的雷鳴》中,用日本美學的代表詞「潔く」描繪櫻吹雪。這是個難以簡單翻譯為中文的日語詞。它形容一種純潔無偽、不卑怯不留戀、下定決心就付諸行動的狀態。配上一個大的時代背景和一個內心豐富的人物,理解可能會更深刻。
櫻花季的弘前站熙熙攘攘。區間巴士不停的穿梭於弘前城東門和站前廣場。2021年是一個暖春。4月下旬,東壕的櫻花已經開始散落,壕溝內形成一層粉色花筏。印象中,弘前城有一處夜櫻絕景:行人步上一座硃紅色欄桿的拱橋。櫻花如同神道教裡飽含著自然威力的結繩一般,從一色水天的遠處盡頭張開,魔法般的串起兩岸,將整個世界都裹入一種極致的狀態,攝人心魄。
弘前城晚上8點半熄滅景觀燈。要在一個小時找到一個根本不知道位置的地方,需要點運氣。穿過本丸的波禰橋來到西壕的春陽橋頭時,人或許會感覺櫻花讀懂了自己的念想。
隨著一陣齊聲哀嘆,幕燈關閉,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弘前城迅速安靜下來。
作為擁有三道護城河、七處要塞的石壘體系,弘前城號稱日本七大名城之一。幕府時代,封地糧食產量直接與一個藩的經濟、軍事實力掛鉤。與石高百萬擔的會津、仙台等東北強藩相比,戰國末年投靠豐臣秀吉、幕末加入對抗明治政府的奧羽諸藩聯盟後又迅速倒戈、石高四萬五千擔的弘前藩是個如蓬萊般遙遠、無足重輕的存在。
不過,俸祿並未完全衡量弘前藩的初代藩主津輕為信的雄心。若不是1626年的一場落雷,展現在今人面前的將是與大阪城天守閣相提並論的五層雄偉建築。
本州最北的津輕和南方的八重山群島緯度相差近15度。11點時,北斗星已經旋轉到穹頂。6度的夜風略感刺骨。燈火闌珊背後,一朵奇怪的白雲彷彿靜止在深邃的夜空中。
虛著雙眼,慢慢濾掉面前的櫻花、屋舍、燈塔。視線對焦在那片白色上,適應夜色後,心裡猛然一震:巖木山!
日本人委婉蘊藉。《源氏物語》裡,六條妃與源氏臨別之際,曾以「今晚月色真美」起頭。井上靖的《冰壁》中,登山家魚津恭太最後一次見到八代美那子時,曾隱晦的表白道「如果可以帶一個人去看冬山的冰壁話,希望是你」。
太宰治的《津輕》裡,乳母阿竹終於認出30年未見面的太宰治時,最開始仍有些淡然的邀請道「要不,一塊兒去看看龍神大人的櫻花吧,如何?」
有一種含蓄,與熾熱何其相似。
(三)巖木山
位於山麓西南的嶽溫泉和八合目間10公里、69道拐的盤山公路開通前,攀登巖木山主要從山麓東南、海拔約200米的巖木山神社參道出發,前往山頂海拔1625米的奧宮。
冬季,參道入口處紅色的鳥居彷彿一個相框,在兩側銀雪覆蓋的山毛櫸引導下,將視線拉向前方紅色的正殿和遠處巍峨的巖木山,形成一幅空靈的畫面。這條路線在夏季標準耗時為7小時。在豪雪的隆冬或者殘冬,就太艱難了。
經過巖木山神社所在的百澤和嶽溫泉間20公里、種有6500棵山櫻、據稱世界最長的櫻花公路,再在盤山路上晃悠半個小時後,一座雪山迎面而來。
八合目距離山頂1.2公里,高差400米,在無雪的夏季是一條簡單、安全的路線。在殘雪的初春,開始階段沿著堅實的雪面直登也並無難度。不過,當海拔上升100米,進入南面鳥海山和北面西法寺森間的谷地時,景象開始奇怪起來。
坡道上那些山毛櫸幼樹彷彿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摧毀了一般,整齊的歪斜著倒向谷側。雪面變得溼潤且異常鬆軟,身體不停的陷入齊腰的雪地。前進的每一步,都只是爬出一個雪坑,又陷入另一個雪坑。四周空無一人。高處傳來積雪從樹枝掉落的聲音時,我猛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自己正處於不久前溼雪全層雪崩路徑的中央。
隨著氣溫升高,斜面頂部的雪面首先出現直達巖面的裂縫,並伴隨著下層融雪產生的水流進一步擴張。某個時候,坡頂的雪面就如同泥石流般,毫無徵兆的傾瀉而下。海拔1470米附近、支離破碎的鳥海山噴火口巖場,透著幾分惡意,像是在預設這一切。
除了雪崩,失溫是登山永遠需要重點應對的問題。1964年1月隆冬,大館鳳鳴高中的五名學生經巖木山神社登頂後,在零下20度的氣溫中遭遇秒速20米的暴風雪。下山途中,指南針遺失,全隊陷入迷路的混亂狀態。煎熬五天後奇蹟般獲救的唯一一人在事後回想起遇難原因時,這樣說道:同一座山,夏季和冬季完全不同。對於這點,此前一無所知。
事故次年,巖木山西側巖場下方建起了一座堅固的混凝土避難小屋。慰靈的鐘聲迴盪在巖木山和鳥海山之間的鞍部時,人彷彿都被警醒。大山變幻莫測,最好永遠心存敬畏。
巖木山的巖場遠不到需要三點固定的程度,粗大的巖塊也基本沒有滑跤的風險,不用藉助手臂就足以通過。系在鋼纖上的尼龍繩僅提供指路的作用。
登頂前,一位下山的中年人迎面寒暄,問我從哪兒來。這個腦筋急轉彎般答案很寬泛的問題令人有些迷茫。他是想打聽國籍嗎,應該不太可能。思索了片刻,我有些自嘲的笑了起來。對方是在確認我的登山路線。
手指著左前方的八合目停車場,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好像中途加入長跑被發現了一樣。也許,在津輕人看來,不走巖木山神社出發的百澤路線就不算正兒八經的登山。那麼下次吧,在更北的某處,一定由始而終。
本州北部最高的津輕富士山頂,亂石嶙峋。在這個自然條件嚴苛之地,任何構築物似乎都不能常存:巖木山神社奧宮變成了一座遺址,有待重建;大正八年(1919年)中村青年團奉納的石碑癱倒在岩石間;位於懸崖邊硃紅的鳥居正面已面目全非;就連避難小屋也被冬季的大雪折磨得破敗不堪。
中午的巖木山冷冷清清。一位滑雪者指了指頭頂上有些詭異的日暈,隨即轉身沿著東側彌生登山道延續的雪面飛馳而下。
說起津輕,不能不提明治、大正年代的著名詩人大町桂月。這位雅號桂浜月下漁郎的雅士,終生足跡遍佈日本、朝鮮半島和中國東北。偏愛本州這片極北之地的他與津輕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一首短詩被刻鑿在弘前文學碑上,安置於巖木山頂,但憑登山者吟味:
窮極千萬山,心中了無雲。
二、北方的火山
1842年,中國在鴉片戰爭中慘敗的訊息震驚了日本。為避免此前強硬的無二念拂打令(外國船靠近時,不問緣由一律炮擊驅逐)刺激歐美列強,幕府開始向有求的外國船隻供應燃料、淡水和食品。
政策的轉變通常滯後於現實。儘管大洋的主宰已經由兩個世紀前的海上馬車伕變成了英國,荷蘭商人仍然是幕府獲取西方資訊的唯一渠道。長崎奉行所的翻譯本木莊左衛門將荷蘭人口授的英語以片假名注音的形式,製成囊括六千個單詞的《諳厄利亞語林大成》(日英詞典),得到奉行的嘉獎,並長期被用作英語自學課本。
令人尷尬的是,歷經十年苦學的翻譯們真正面對遭遇海難後被護送至長崎的英美捕鯨船員時,他們的英語完全派不上用場。
以美國為主、年均700艘的捕鯨船蜂群般包圍著日本列島。頻發的船難令長崎奉行焦頭爛額。日本急需母語為英語的教師。
一位應運而生的人物傳奇般的登場。地點是北海道最北端的宗谷。
(一)禮文島
9月中旬的宗谷秋意漸濃。稚內港內,紅色的燈塔將清晨交還給金色的旭日,慢慢的退出了又一個夜晚。海鷗難得安靜的漂浮在水面,像是對日漸延後的日出有些茫然。汽車的陸續駛入北風之神宗谷號,船體的輪廓也變得明朗起來。早6點整,隨著一聲長笛,渡輪離開碼頭,向正西方向的禮文島駛去。
霧靄蜷縮在宗谷灣西側,東北的宗谷岬欲遮還羞。西北的野寒布岬大膽了許多。他掀開繚繞的雲海,平躺在海面上,襯托出1923年由小樽新聞組織公選的北海道三景之首:利尻山。
稚內到宗谷的航程為1小時40分。野寒布岬消失在身後後,如同海上富士的利尻山就是全程唯一的參照物。彷彿與海面融為一體的山麓平緩開闊。隨著海拔的升高,山勢逐漸陡峭,形成連續、優雅的斜面。除了山頂出於什麼原因看不出常見的水平火山口外,山體在其他方向就像毫無變化。這個近乎完美的環狀火山島讓所有人屏氣凝神,彷彿忘記了目的地是相鄰的禮文島。
利文島是一個形似領帶的狹長小島。宗谷觀光巴士從南往北、沿逆時針方向環島一週。巴士小姐一刻不停的介紹著島嶼的風土人情。在東京,這樣的工作一般面向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孩。不過,事物多幾分觀賞性往往就少幾分真實性。彬彬有禮下只是一番照本宣科。
相對於沖繩,日本北方的離島缺乏活力。巴士小姐很可能是一個終生職業。雙層巴士駛過禮文中學時,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很自然的回憶了一番她的母校。在這樣的語境下,那句「真是讓人懷念呢!」距離傾訴彷彿只差一句嘆息。
巴士在碧海藍天的澄海岬、一路突入北角的須古頓岬、名如其形的貓巖和桃巖間停停走走。這些名片般被遞上的景色算得上安適心情的撫慰,但要說留下印象就很難了。
臨近中午,渡輪返回稚內後再次駛向禮文島,巴士則來到島嶼最南端。
離島是一些日本小說和漫畫偏愛的場景。由此改編的電影為實景拍攝搭建的建築物往往會保留下來,成為一個知名景點。例如與那國島最南端的「志那木島診療所」或者此處的「麗端小學校岬分校」。
在仿製的昭和年代木製教室內,掛著一副冬景。海天混同的藍色畫面中央,有一座如同雪絨花綻開的島嶼,孤傲拔群。
嚴冬期,觀光巴士停運。從香深港出發,踏雪徒步、橫斷利文島,再來到這裡遠眺高聳於海面的雪山利尻富士,該是怎樣的心情?
鯡魚是一種產卵量非常大的冷水洄遊魚。由於富含子孫滿堂的寓意,鯡魚籽被日本人稱為「數子」,是江戶時代的新年和節日家庭聚餐必不可少的食物。當時的北海道不產稻米,轄有北海道的鬆前藩將鯡魚和鯡魚籽作為地租的替代物。針對沒有人身依附關係的宗谷阿伊努人,鬆前藩建立了交易所,安排商人以米易魚,通過收稅的方式託管。19世紀初的交換比例,是每千尾鯡魚或2.5桶鯡魚籽換十公斤大米。以今天的物價看來,鬆前藩可謂一本萬利。
兩個世紀後,禮文島經濟仍以漁業為主。島上最大的嚴島神社供奉著海神,每年7月中旬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若有閒情逸致,租一根魚竿或者參加頗具特色的採集昆布、海膽專案是打發等待下一班前往稚內渡輪的時間的不錯選擇。不過,巴士小姐在貓巖觀景臺上指著西面元地海岸的念念叨叨老是縈繞在心裡。哪裡有什麼呢?得去看看。
沿著桃巖展望臺登山道上到坡頂,紅色屋頂的休息站玩具般點綴在藍綠之間,突兀於海面的貓巖也有些尖耳貓頭的味道了。禮文島多草場、少林木。春季的5、6月,300餘種鮮花鋪滿起伏的丘陵,爭奇鬥豔,又被稱作花之浮島。
9月中旬,禮文島大多數植物花期已過。桃巖附近,那幾株紫色花瓣、貌似纖弱的利尻附子就有點溫馨了。不過,它卻是貨真價實的劇毒植物,富含3-5毫克即可致死的烏頭鹼。阿伊努人曾將採集和熬煮後的濃縮物塗抹於箭頭,用於捕獵。如今,7-9月的花期前常發生道民採山菜誤食事故。每年因此殞命者遠多於棕熊遇害。
從桃巖展望臺沿修葺良好的稜線步道一路向南,鈷藍色的淺海包裹著生機盎然的綠叢,視線毫無阻擋;錐形的利尻山清晰可見。倘若此時恰好有雲霧環繞在利尻富士的山麓(這在初夏是一種常事),在利文島最高點大約相當於利尻山五合目的位置平視南方,人會產生一種時空錯亂感,就好像自己懸浮在海洋上空。
事實證明,想走捷徑、淺嘗輒止的遠觀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跟著谷歌地圖來到塌方關閉的舊桃巖隧道口後的折返,給這段14公里的徒步增加了2公里。日本民宿房東經常會問客人是否有駕照或需要自行車。這有時是出於免費提供的好意,有時是盤敲側擊的尋求生意。多次面對同樣的問題,「沒有駕照也不會騎車」還是有些尷尬。北海道棕熊出沒的季節,當然不是禮文島,有的民宿前臺會在登記時再三提示填寫車牌號。住客從巴士站長距離步行到達的答覆就有些讓對方意外了。
元地形似日語,卻是一個阿依努語詞,意為魚背骨。據說待滔天海浪平復後,海灘上經常可以發現小拇指長度的瑪瑙原石,弓狀的海岸也被稱作瑪瑙灘。
元地最出名的,是一塊與峭壁脫離、矗立於海岸、約50米高的矛頭形巨石。導遊小姐嘮叨的應該就是它。由於巖塊經常崩落,這處名為地藏巖的奇石已經不能再接近。
太陽巧妙的移動方位,擺挪著光影。巖面上陰影慢慢擴大,一種似曾相識感開始在心頭騰起,會是哪兒呢?腦海裡的時鐘開始加速撥轉:太陽西斜沉入海面,穹宇一片通紅,視野裡只剩下地藏巖黑色兀立的身影。
那副照片!這一年的8月7號,第一次去Montbell銀座店時見過它。原來,那種奇妙的感覺是從那時候產生的。
日落時分,渡輪駛出香深港。槳葉像是洞悉了遊人的戀戀不捨,溫柔的破開水面,維繫著連線船體和禮文島的那道金光。這一天的地藏巖落日一定非常美。
薄暮時分,天際線開始模糊起來,利尻山緩緩的轉動著軀體。它太巨大,很長一陣鏡頭無法將它完整的容下;它又太神祕,以至於時隔近兩年還能回憶起全日空9月月刊上那篇以其為背景的半頁雜文:日本初代英語教師。
這到底是座什麼樣的山?那個19世紀登島的唐納德·麥克唐納又是怎樣一個人呢?
(二)野塚岬
1848年6月20日,在多次勸阻無效後,普利茅斯號捕鯨船船長愛德華茲被迫下令履行那份他從未當真過的合同:船隻滿載鯨油後,船長將以一艘小艇及必要補給代償收入,任被執行人在日本近海的某處離船,自行嘗試登岸。
這位辭去銀行職位、一心成為幕府顧問的被執行人就是蘇格蘭人和北美印第安人的混血麥克唐納,他和小艇離開普利茅斯號的地點則在與北海道西北岸羽幌町間隔約10海里的燒尻島。
麥克唐納用了幾天確定孿生子般的燒尻島和天賣島為無人島後,天空放晴,海況趨穩。一座巨大的火山島(利尻島)進入他的視野。於是,他升帆向北駛去。
航班抵達利尻島與麥克唐納被阿伊努人救上岸的日期差5天。這個自日本鎖國後首位單獨、主動踏上日本國土的西方人初次接觸的日本有人島應該就是這個樣子:茂密的森林覆蓋著低海拔地區,湖沼零星點綴于山麓。一個小型海岬突出於北岸,其後的臺地上散佈著幾排木製建築。南方的火山溝壑縱橫,白色冰溪盤繞在山澗。尖錐般的單峰頂突出於山肩,火山看上去已經有相當的年月沒有噴發過了。更遠的西北方,一片低矮、略帶起伏的陸地(禮文島)隔海相望。
毫無疑問,這裡不是日本文明的中心地帶。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
按照江戶時期的北海道外國漂流民處理流程,麥克唐納需要依次被移交,並分別在登陸地(利尻島)、交易所所在地(宗谷)、藩城所在地(鬆前)和長崎接受四輪審查,最終由長崎奉行報請江戶老中(直屬將軍、負責全國政務的官員)定奪處理。
羈押初期的麥克唐納頗為焦慮。他不知道傳說中日本對於登陸外國人一律處決的傳言是否真實,以至於拒絕飲用日本人提供的清酒。
然而,鬆前藩和長崎比麥克唐納更擔憂。幕府對西方混雜著排斥和恐懼的心理:被羈押的外國人既不能隨意走動,又不能出現逃脫或者死亡事故,違者一律重處。為穩定麥克唐納的情緒,日方提供了極其優越的伙食。在長崎,他甚至吃上了高價從荷蘭商館採購的牛排。
長崎期間,麥克唐納遇到了一位年齡相仿的日本翻譯森山容之助。短短的幾個月間,麥克唐納對森山為首的14名日本人進行了英語強化培訓,指導森山發音並協助重新編制了《日英詞典》。這位日本天才翻譯在5年後美國艦隊強行扣關的「黑船來航」事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遺憾的是,麥克唐納沒有等到受僱於幕府的機會。儘管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都深感其主動學習日本語言文化的善意和聘用英語教師的必要性,在日本被迫開國前,挽留外國人仍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
如今,沿著鴛泊港前一條草叢中的小徑可以上到北岸那處海岬頂部。鴛泊灣弱波石上紅色燈塔的對岸,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銅像。那裡就是麥克唐納初次踏上日本土地的野塚岬。
中午的海面上漂浮著一個白色的孤帆。看上去如此孱弱,好像隨時都可能傾覆。站在這裡,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個年輕人。
1848年的7月1日,在外海扔掉指南針、木漿,將小艇灌滿海水,偽裝船難以期潛伏進入日本的麥克唐納,該算無知、瘋狂還是懷著必定到達彼岸的決意呢?
(三)利尻山
一覺醒來,天色急變。
與通常理解的梅雨為熱冷空氣交鋒形成持續潮溼、悶熱的暴雨季不同,蝦夷梅雨是鄂霍次克海冷空氣單方面通過形成的陰雲或小雨天氣。這種多發生在北海道紫丁香花期的特殊梅雨,常伴隨急速降溫,被當地人稱為「紫丁香寒」。
陰鬱的海水拍打著黑色的礁石,掀起白色的浪花。壓迫著山麓的厚重雲層一眼望不見邊,東方的利尻山完全不見了蹤影。臨近的木屋房頂泛出陣陣的水光,就像驟雨剛停。室外體感溫度大概15度。天氣預報的山頂風速是9米/秒;照這樣上到1721米,體感溫度會是零下4度。
早晨5點,那位喜歡把墨鏡反戴在腦後的眼鏡哥拿出準備好的三個飯糰和飲用水,將這天打擾他休息的唯一登山客送上了車。腦背上空洞的藍色墨鏡映襯出身後的乘客,就像北海道的寬慰不需要表情:繞到登山口就不是這樣了。再說,你年輕。
不管道央還是道北,人們對風險的容忍度都明顯高於本州。
長期以來,日本根據登山路線的難度和體力度進行二維分類,以一星(容易)、二星(中等)或者三星(困難)區別。對不同的個人,這種分類標準很難被準確理解。
2014年,長野縣率先優化分類標準,並迅速推廣全國。新標準中難度分A-E五檔,對應定性描述。體力度根據路線長度、海拔累計高差、良好天氣下的平均徒步時間計算每公斤體重(含負重)全程消耗的千卡定數,並分成10檔。
以利尻山鴛泊登山道為例,從北麓野營場出發、往返12.3公里,平均耗時10小時;定數37,接近日歸定數上限參考值40。日本山嶽協會將其標記為難度C(涉及失誤將誘發滑落或跌落路段)、體力度6。按照官方標準,這是一條適合中級登山者的路線。
鴛泊登山道可以分為三段。第一段至6合目第一見晴臺,位於林線以下。主要植被是庫頁冷杉、蝦夷鬆和嶽樺構成的針闊葉混交林。這個長度2.9公里、高差540米的路段坡度平緩、路面規整、視野封閉,適宜快速通過。
過去百年,利尻島上只出現過一頭熊:從宗谷游過來,又自己游回去了。島上最大的動物是鼬類和松鼠,也就沒有獸害的擔憂。
對於登山者,這段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距離登山口15分鐘步程的甘露泉水是全程唯一的水場。按照路線定數,往返鴛泊登山道需要約2升水。炎熱大量出汗的情況下,實際飲水量要比這個數字高出50%至100%。脫水引發的反應遲鈍、動作失誤、全身無力是此地夏季登山事故的一大特點。此外,四合目以下、山麓地帶部分路段橫斷季節性冠水區。夏秋季暴雨時有遭遇泥石流風險。
海拔760米的六合目是林線所在高度。繼續向上,植被過渡為偃松、千島竹和深山榛木等不再能完全遮擋人體的低木林和灌木。遭遇大風時,六合目是需要迅速返回或停止前進的界線。若是極端天氣,則只有就地躲進灌木,等待救援了。
日本登山道路標上有一些常見的、比喻難關的詞語。例如源於富士山、形容險峻山路的「胸突き八丁」;源於大阪赤阪、形容陡坡的「心臓破りの阪」;源於佛教、形容考驗人實力場所的「正念場」;源於相撲、形容決勝比賽的「大一番」等。在利尻山,除了九合目後的衝頂路段,只要有一雙磨合好的厚底登山鞋應對七合目以後凹凸不平的亂石,這些誇張的路標可以忽略。
阿伊努人時期,利尻山被認為是山神所在地,是登山禁區。傳說後來幾位佛教密宗僧侶經由雷鳥引導,到達山頂修建廟堂,開始供奉不動明王和藥師如來。具體時間無人知曉,估計為江戶時代。現在的鴛泊登山道上保留著兩處相關的遺蹟:五合目「雷鳥的導標」木牌和前方視野中首次出現利尻山頂的一個山丘附近「藥師如來之碑」。
諷刺的是,明治維新曾在《五條誓文》中公告天下「破除舊有陋習」,到頭來只是改頭換面讓舊習登峰造極。1943年,北海道廳長官到訪於此,並隨興題詩一首。當地官員諂媚的將曾經的藥師山更名為長官山,並刻碑紀念。時至今日,碑文風化,再也無人問津。
長官山繼續向前是一段緊貼山稜線的下坡路。鴛泊登山道唯一的避難小屋就位於此段下坡路和後續持續上坡路的承接處。
與其他地區不同,小屋只設定了單側上下兩層床位。靠窗另一側則擺放著幾組重疊在一起的塑料板凳,看上去更像某些年代班級活動的場所。利尻山年均登山人數約八千人。其中80%集中在日照充足的晚春和夏季。凌晨四點至五點出發、當天返回,是這個季節登山的慣例。除了偶爾過夜觀看日出的登山者,小屋鮮有人使用。
按照官方說法,小屋最大可容納30人。真要住進那麼多人,就該是江戶時期戍邊宗谷的奧羽藩士過冬的寢宿特色了。日本人戲稱雜魚般擠在一起。
日本山嶽導遊協會為規範安全管理,區分無積雪期和積雪期(含殘雪期、新雪期),對不同路線的服務物件有明確的能力要求。無積雪期對應中級登山者的路線在積雪期只能面向高階登山者。作為最北的百名山,利尻山冬季氣象條件異常惡劣,例年登山人數均不超過20人。即便如此,冰坡墜落、失溫死亡的報道仍常見諸報端。這些令佼佼者折戟的事故全都發生在鴛泊登山道九合目至山頂間的第三段:乍看如同小土山包的700米山路上。
衝頂以一段耗時約20分鐘的巖場開場。橫亙在登山道中央的大型巖塊需要藉助手臂和腰腹力量攀爬才能通過。一處目測坡度70度、高6米的巖面落腳處大概只有1/4腳掌面積;側方向毫無遮擋。強勁的橫風對身體移動的阻礙尤其明顯。
這段路並未構成多少困難,倒是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玄武岩塊讓人疑惑。這裡沒有溪谷激流的沖刷,它們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巖場之後的登山道陡然一變。多孔的赤紅色安山岩遭受融雪反覆侵蝕和夏季登山者短時間內密集踩踏,被碾壓成沙礫狀。登山道維持管理聯絡協議會的工作人員將這一帶狀區域用垂直的踏板水壩般逐級隔斷,形成一段階梯。其上山方向右側已完全崩塌。
近處峭壁的赤紅色安山岩沙礫和佈滿遠處山谷的暗灰色玄武岩形成強烈反差。暴露出地表、色彩分明的地層洩露了利尻山的祕密。這不是一個單次噴發隆起的火山島,而是歷經近20萬年、以主體火山和長官山為主、多個火山口多型別多次噴發形成的扇狀島嶼。
噴出地表的熔岩、火山灰堆積成了常見的錐形火山,深切、崩落到地下的火山口則形成了湖沼。
利尻山原本有登山口分別位於西北、正西和東南的鴛泊、杳形、鬼脇三條登山道。其中鬼脇登山道完全崩壞。剩餘兩條則在距離山頂300米步程處交匯。杳形登山道路程短,落石和路段崩塌的風險卻遠高於鴛泊登山道;沿途更有一些諸如「親子不知」等充滿警告意味的塌方場所。這是一條即使夏季也限定高階登山者的路線。
登山道交匯處是官方公佈的鴛泊登山道最大難關。失去了植物和腐殖土保護的安山岩面徹底破碎,成為一片寬約20米、高差30米的礫狀坡面,極易摔倒。登山者踩踏或者人工維護形成了S形狹窄路面。邊緣插立著「崖壁,小心滑落」的提示板。
養護人員用了沙袋、鐵絲籠、木柵欄等各種方式固定這段路面上方崩塌嚴重的溝槽,預防進一步的水土流失。從近二十年的情況來看,效果很不理想。安山岩遭遇雨雪侵蝕和人為踩踏後,登山道最終只有荒廢。霧雨天氣,登山者需要自行判斷通行的可能性。
利尻山上有數條冰溪,終年不化,被稱為萬年冰。延伸至底部山谷的同一條冰舌,首尾寬度差異如此之大。崖壁之陡峭,不得不讓人倒吸口涼氣。若是要橫斷這樣的冰面,鴛泊登山道的難度就不該是C了。
交匯處是一個技術性難關。較寬的斜面讓登山者無法直視谷底,不至於出現心理障礙。
頂峰前的最後一段與之相反。連線頂峰、約一米寬的「獨木橋」路面被踩踏成安穩的粉狀,兩側卻都是深淵歷歷在目、無藥可救的懸崖。在冬季,這裡毫無疑問就是鬼門關。
很多年前,這裡曾有一座更高的火山。南邊那柱衝向雲霄的黑色玄武岩是它的火道、現今利尻山頂所在的赤紅色安山岩是它火山口的北側。以摧枯拉朽之勢四處蔓延的岩漿冷凝後形成的玄武岩層曾覆蓋在安山岩層上,最遠直達正北麥克唐納登陸的野塚岬。
這些壯麗的景象實實在在的發生過。那些散亂在九合目上方巖場的巨石就是來自遠古最後的資訊。
「靈魂的存在,並不因其無形無體而減其真實性。」
要不,窮困潦倒的麥克唐納在70歲高齡拜訪他侄女時那句臨終之言為什麼會被口口相傳呢?
「さよなら(再見),my dear,さよなら(再見)。」
三、地之涯
日本文化三年,公元1806年,俄國艦隊指揮官列扎諾夫在尋求通商未果後,出於私憤,於次年襲擊擄掠了庫頁島南岸、利尻島、宗谷、知床、擇捉島等日本北方前沿據點。史稱「文化俄寇」。
這一時期,伊能忠靜剛完成北海道南岸測量。自然條件嚴酷的北岸和庫頁島仍處於迷霧狀態。實現完善日本全國地圖壯舉的,是一位年輕人:間宮林藏。
(一)知床岬
江戶時期,日本流行象徵身份、地域的家紋。除了代表天皇、國家的菊花紋和演變為日本航空商標的鶴紋等少數遺老,民間如今更傾向於在一個圓內放入一兩個代表當地地名的漢字,表達地域文化。例如波照間島的「波」、大東群島的「大東」和北海道的「北」。
位於北海道東北端、最寬處僅28公里的知床半島是一段往海岬方向海拔逐漸降低的山地。前往知床岬有三條路:
從半島西側宇登呂港乘船,往返約三小時。
夏季從半島東側相泊港出發,沿海岸徒步,往返約四天。
冬季登上位於半島中央、日本最東一座百名山:羅臼嶽,沿山脊線經硫磺山、知床嶽,一路滑降至知床岬。
後兩條路線非常人能及。在天氣無常的知床,要是能等到一個海面漫反射不算太強的午後,就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
東亞地區,紅色寓意吉祥喜慶。戰前的日本國文課本中,曾有一篇關於註定將在一起的男女,右腳小指上連著一道既不會斷離也不會糾纏的紅色無形絲線的短文。夏季,知床半島礁石的巖縫裡或者海面上,能夠見到一種周身黑羽、小腳鮮紅的白眶海鴿。因數量極其稀少,據說看到它起飛時那雙精巧紅腳的人都會有好運氣。
遺憾的是,源於阿伊努語「紅腳」的日語官方稱謂很難在第一時間理解。大多數人只是默默的注視著它從水面起飛,過了好一陣才從船長的解說中反應過來。
自然界的動物都是美食家。愚蠢的海鷗還在崖壁上呱噪的守候捕魚良機時,棕熊已經開始在海岸上搜尋這個季節最美味的鮭魚了。享用彷彿凝固著淡淡海風、鮮嫩肥美的鮭魚卵後,魚肉被棄之一地。高智商的烏鴉就更令人吃驚了。它會藉著黑色的掩護,悄無聲息的竄上港口裝運著新鮮昆布的小貨車,享用清朝時曾出口中國的昆布中的極品。
夏季的蝦夷鹿相當愜意。除非迎頭撞上,慣於單獨行動和攜子出行的棕熊怎麼也追不上擅長直線長跑的它們。棕熊視力較差,蝦夷鹿對待身前出現的巨獸的態度也頗令人玩味:將頭背過去,不正視問題就沒有問題。
知床半島的海岸線上零星分佈著一些面積狹小、佈滿卵石的海灘。兩三棟低矮的建築依山傍水、孤零零的隱匿在這樣的環境裡,前方是浮標圈圍出的漁場。兩三百年前,鬆前藩為收集實物稅設定的供漁民作業兼住宿的番屋與此別無二致。當然,漁場不只屬於漁民,棕熊也會經常路過。一般情況下,漁民會大聲呵斥,棕熊自行遠離,大家便相安無事。
知床半島沿岸多瀑布。西岸唯一一處水流直接入海的瀑布旁,向海面突出的巖壁上有一個形似江南園林拱門的石洞。據說漁船曾多次目擊棕熊通過。棕熊是阿伊努人心中的山神,其牙齒和爪被視為最強的避凶除厄物。要是在此處相遇,戴什麼都應該沒救了。
隨著沿岸山勢陡然平緩,泛著絲綢般光澤的海面前方,陸地不再延伸。那便是阿伊努人口中的地之涯:知床岬。它沒有絲毫突兀,反而恰到好處的與周遭融為一體,帶著一種平愈人心的浩瀚。
《平家物語》裡,有一首名為《敦盛》的幸若舞,因織田信長在桶狹間之戰時吟誦而廣為人知:
人生五十年,與下天長久相較,如夢又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者乎?
「人生五十年」是那個時代甚至當今不少人潛意識裡的想法:五十之後就是退居養老的殘年。50歲開始接觸測量學,並將剩餘的20年全部投入到繪製首張精確的日本全國地圖這一巨集大構想的伊能忠敬,是沒有這一概念的。他以旺盛的精力和遍佈南北的足跡,詮釋了自己「人若仍能懷著夢想繼續向前,不必考慮餘生」的信條。
日本文化五年,公元1808年,伊能忠敬接到一位中介人遞交的來自一位名叫間宮林藏的下級武士的信件和作為他全部財產的五兩白銀,希望購買一臺象限儀用於日本北方前沿測量。這個價錢是遠遠不夠的,伊能忠敬卻一次性將兩臺改良後的象限儀交給這位素未蒙面的年輕人。幾年之後,間宮林藏從宗谷一路向東,到達知床岬。為那不世之功,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彷彿冥冥之中,但有天意。
(二)羅臼嶽
2017年,道東電視臺做了一期名為《平成年的開拓者們》的節目。其中的一位被採訪者,是時年56歲、從東京移住知床、擔任羅臼嶽登山口處木下小屋管理人的四井弘先生。
儘管已經過去11個月,再次跟他對話,還是略感緊張。聽完我就是上年那個想當然的準備打車橫斷半島到登山口(整個知床半島都沒有計程車)、後又因沒作好準備放棄預約的登山者的自述,四井先生完全不在意:
「今天跟著導遊,放心出發吧。」
海拔1660米的羅臼嶽有三條登山道。最簡單的一條始於木下小屋旁的巖尾別溫泉:往返距離12.7公里,平均耗時9小時。日本山嶽協會標記為難度C、體力度6(定數39)。羅臼溫泉登山道單日徒步時間過長(12-14小時),羅臼嶽-硫磺山縱走路更得露營兩天,都僅限定高階登山者。
與利尻山不同,巖尾別溫泉登山道70%路段都位於視野狹窄的林間,被釘入地面的粉紅布條路標極不顯眼。考慮山麓森林全黑的時間比日落早上三個小時,為了避免返程迷路,導遊佐藤先生安排清晨5點出發。
夏季的知床食物豐富,棕熊多集中於低海拔地區。不過,這並不影響這位葷素搭配、以素為主的美食家在生長著櫻花果實的山麓針闊混交林和結滿松果的山肩亞寒帶針葉林之間大範圍活動。路肩的一片草叢中還保留著前一年棕熊掘土尋找食物形成的荒地;而就在出發前兩天,一隊登山者在距離木下小屋十分鐘步程的地方即遭遇了棕熊,不得不當即折返,放棄行程。
巖尾別溫泉登山道沿途分別在海拔790米、1040米和1450米處有彌三吉水、銀冷水和巖清水三處水場。其中,彌三吉水為地下湧泉,巖清水顧名思義是順著岩石下滴、不算充沛的幾股細流,都可以直接飲用;銀冷水是冰溪融水,雜質較多,煮沸後方可飲用。
需要留心的是,銀冷水附近是棕熊狩獵蝦夷鹿的頻繁活動區域。棕熊有移動、埋藏獵物屍體的習慣,對認定為獵物的物體有異常的執著心,並會多次返回狩獵地點。那些試圖靠近、挪動它獵物的動物或人,都會被視為攻擊物件。羅臼嶽登山途中如果發現動物屍體異臭或一種粗聞如同汗臭、細聞像刺激性中藥的味道,需要高度警覺。前者是獵物的氣味,後者正是棕熊的體味。
翻過正好位於半程的那處圓石,樹叢遮天蔽日,道路變得越發狹窄,隊伍越拉越開。一處處樹枝橫亙在登山道中央,人不得不頻頻彎腰。佐藤先生從開始的「請注意頭頂」、到中途的「頭頂哦」,後來乾脆就一個詞「頭頂」。看得出來,他到最後也相當疲勞了。
團隊登山的行進速度是以最慢的成員為上限的。為了照顧東京來的三位女士,佐藤先生不停的減速和停步,全程花費了整整11個小時。速度過慢,是本身就接近單日體力上限的登山中面臨的另一個風險。下山最後階段,腿腳雖無痠痛感,注意力已經十分渙散了。
太平洋和鄂霍次克海之間冷空氣對流常在知床半島中央造成大霧,比如位於知床橫斷公路最高點的知床峠以及林間道和山頂巖場之間雪溪所在的大澤。
雪溪底部率先融化,形成一箇中空的穹形,最後因承受不了自身重力轟然垮塌。7月初,羅臼溫泉登山道還是一片冰壁,巖尾別溫泉登山道的雪溪已近完全消融。濃霧看上去正在醞釀,汙泥、巨石、殘雪混雜的山谷就現出了原形。沒有了冰面的阻礙,減少了冰爪和冰斧的負重,行進輕鬆了許多。不過總有些好事的人擅自移動路標位置和通行方向標誌,佐藤先生對此也頗為困惑。
北海道高山的氣象條件相當於同海拔加上千米的本州高山是一個籠統說法。對於緯度較高的利尻山和羅臼嶽,則與本州三千米級高山相當。這一海拔區域,環境相對脆弱,登山者的活動被限制在繩索劃定的道路內。
大雪山、利尻山、羅臼嶽,北海道的數座火山夏季花海都甚為絢爛。這些低矮的灌木從溼潤的山腰出發,向上蔓延到裸露的砂地和巖場。白色梅花狀花瓣、果實形如風車的珍車是雪溪草場的基色調;「海的女神」這一屬名源自羅馬詩人維吉爾的蝦夷栂櫻,伸展著紫紅色的壺狀花冠點綴其間;北海道特產的金黃色千島金梅草和嫩黃色的雌阿寒金梅爭奇鬥豔。
葉片形似重合鱗片、花莖如同鬍鬚、白色吊鐘形花冠的巖須和葉片形似紅豆杉(日語學名蘇芳)、五角花瓣的峰蘇芳堅守在強風口附近的巖縫中,就有些孤傲了。
口袋般花冠的巖袋像是不願參與這場競爭,仍舊含苞待放。假以時日,淺紫色的小筒會變成一個個吊鐘,成為獨一無二的高嶺之花。
酷似屋久島宮之浦嶽的羅臼嶽露出真容時,隊伍進入了臺地羅臼平。這裡是三條登山道的交匯處。遠處漂浮於雲海的國後島和擇捉島像是在大洋的彼岸,顯得異常遙遠。
27歲那年,四井弘先生第一次來到知床。尋找遺失的望遠鏡的他,陰差陽錯的被當時的管理人邀請參與重建木下小屋,成為他與知床緣分的起點。29年後,當年的管理人老去。面對自己一手搭建的小屋和老人誠摯的邀請,四井弘先生決定移居知床。
傾注過生命的事物,很難輕易放棄。四井弘的經歷與開闢羅臼嶽登山道、修建第一代木下小屋的木下彌三吉如出一轍。羅臼平露營地中央的分骨壘石墓碑上,銘刻著北海道大學山嶽會的後輩致這位昭和年代開拓者的無盡懷念。
露營區是衝頂前最後一個休整地。不遠處,有一個需要用些巧力才能開啟、外觀像垃圾箱的鐵皮櫃。棕熊嗅覺極佳。在其棲息區過夜,需要執行露營、炊事、儲物區域相互隔離。這個堅固的鐵箱被用於儲存過夜食物和往返頂峰暫不需要的物品。至於那些狡猾、短腿的狐狸,將登山包置於碑頂就足以應付了。
羅臼平距離峰頂1公里,高差310米。這樣的小區域內,分佈著偃松林、雪地和巖場三個截然不同的生態環境,也就完全不會感到枯燥。知床的雲霧永遠都在窺伺間隙,氣象變化需要特別注意。大霧會阻止直升機起降,登山者不能完全指望遭遇惡劣天氣時的外界救援。可能完全不會派上用場的抓絨衣、衝鋒衣就成為一種必需。
風彷彿在為下週的肆意妄為蓄力,這天完全不見了蹤影。穿過偃松林後,雲層也慷慨的為陽光讓出一條通道,綠意盎然的三峰山一覽無餘。那充滿巨大感召力的生命脈動,讓每月數次攀登羅臼嶽的佐藤先生也不禁駐足止步。
與大澤那條不久前剛致一死一傷、直達谷底的冰溪相比,羅臼嶽山頂附近的雪坡就溫柔了許多。表層已經開始融化的溼雪被絡繹不絕的導遊用冰斧砸出一條L形臺階路,輔以醒目的紅旗和白繩引導,腳感就像有些老舊的松木階梯。雪坡底部海綿般的偃松林更降低了風險。下山時,佐藤先生甚至一路小跑,單憑登山靴從坡面滑降了下去。
日本氣象廳將過去一萬年內曾噴發和目前有噴氣活動的火山認定為活火山。根據火山活躍狀況,氣象廳制定出五級警戒標準。已經25年沒有活動的羅臼嶽適用於其中最低一級:留意。
與常見的一次性大規模噴發後形成環形火山口的火山不同,羅臼嶽火道內富含高壓氣體和高黏度熔岩。高黏度熔岩噴出後會迅速在火道附近冷卻,在山頂形成穹丘的特殊形態。這一特點減小了羅臼嶽火山的危害範圍,但聚集在火道周圍冷凝的流紋岩阻礙了後續熔岩的噴發和高壓氣體的釋放,因此伴隨持續性微震和噴氣。
只要沒有強風雨,羅臼嶽的巖場不值一提。不過,視線順著巖體上的巨大箭頭向上移動時,人會立馬注意到穹丘中央那塊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滾落山崖的巨石。
「它會掉下來嗎?」對於巖場移動躲避落石,我完全沒有信心。
「別看。它25年沒動過了。」佐藤先生有點不想面對這個問題。
「25年前呢?」我下意識的變得饒舌起來。
一陣沉默,沒有回答。25年前,羅臼嶽最後一次噴氣。50歲左右的佐藤先生不太可能知道它那之前的模樣。
巨石突兀聳峭的山頂苔蘚密佈,確實多年未曾挪動過了。天氣晴好時,在這個阿伊努人曾經的狩獵之地,可以一覽鄂霍次克海和太平洋,將北方的知床半島盡收眼底。
前一天,觀光船前往知床岬、路過硫磺山腳的一片森林時,船長通過擴音器告訴大家,知床的山櫻剛剛謝去。
人不會對沒有期待的東西感到遺憾。四月離開弘前城時,我相信它已經結束了。
不過,誰知道呢。
瞧,那株位於羅臼嶽山腰、這年日本最後的櫻花被我帶回來了!
本文章將原文轉貼為繁體中文方便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