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小餐馆。
揽客的店员站在街中央,个个衣着得体青春无敌,稍稍朝他们看一眼,便会招来大段热情洋溢的丰富表情。至于说了什么,听不懂,忽略。
周五晚8点的大阪ShinSekai,新世界,和南京西路上那栋老楼同名。

我走在高举相机,兴奋摆表情的游客们中间,左被踩一脚,右被撞一下。日本人很懂礼貌,鞠躬都要装备诸葛连弩,一连几躬,一躬配一个对不起。
我心思在别处,半天也没回过神说没关系。回想起来还真是抱歉。
满眼都是色泽绚丽又不刺眼的霓虹,光源是小餐馆们,用平假名写招牌,附近不是地上放一尊卡通像,便是半空飘一朵卡通气球,大都比人还高大。肚子里的灯泡使它们竞相发光,荧荧的,从道路两旁延伸到四面八方,柔和,无孔不入。
街道尽头有一座塔,红绿紫蓝黄色的霓虹,交错搭配着勾勒它的轮廓,顶头亮亮的,我站在街中央,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铁板烧店里有点吵杂,我左手握酱,右手持夹,一边烤肉一边左顾右盼。
邻桌的两个女孩正聊著什么,眉飞色舞,很兴奋,我和斜对坐的那个撞了目光,她用手里的杯子向我示意,大约算作招呼。
那是一杯冰水。
我惊讶了一下,环顾四周,更惊讶了,店里的日本人都喝冰水。

记事之前妈妈就告诉我,吃油炸物时不能喝凉水,会拉肚子。
我不信邪,吃完炸火腿肠,又闹着要冰棍,拉肚子就拉肚子。
那真是一次不能忘却的拉肚子,我蹲在茅坑上,屁股都要掉了,还是觉得尚有残余在洞口,呼之欲出。
我屁股疼,肚子痛,恶心干呕,干脆再发两天烧。听着楼下小伙伴们欢乐的上学声,我躺在床上哭喊,我再也不吃油炸喝冰的了,再也不了!这简直是生物定律,不能触犯。我的习惯自此养成。

千禧年后小城里引进了麦当劳,我说,妈妈,这里怎么吃炸鸡喝冰饮料呢?
我妈答,这是欧美人的东西,欧美人吃牛羊肉长大,体质不一样。
我又恍然大悟,直到十几年后,我看见牛羊肉并不是欧美人的主食,尤其在大熔炉的美国,各种族、民族保留着自己的信仰和饮食习惯,吃什么长大的都有。
我交往过一个亚裔男孩子,他说地道的英语,我说带口音的英语,有一次一起坐在中国餐厅里,服务员端来两杯水,给他冰的,给我热的。虽然吃什么长大的都有,这些美国生长的各种裔有共同的特点,喝冰水。男孩子说从小就在学校里喝冰水冰牛奶,从未觉得不妥。
现在,我看见一道窄海之隔的日本人也习惯喝冰水,再想起那句“吃油炸喝凉水拉肚子”,不由掏出手机,搜寻起学术论文。
这是一个尚未被科学证明的谜,学者们只知道这种说法确实存在于某些文化族群。
我恰巧生长在这个族群里,于是多年以来,我的认知接受了这种观点,我的身体习惯了这种行为。我长成了一小撮人的其中一个,我以为这是全世界。
直到出走,源源不断的资讯,风景,遇见,体会,都像这一杯冰水,佐证了一些原以为,否定了一些原以为,启发了一些原以为。于是渐渐有了自己独立的理解,思考,判断,世界观。
不断挑战对世界的已有认知,因此知道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知道自己知道的少。对存在的一切充满敬畏和包容,在其中挖掘自己,理解自己,变成再也不是自己的全新自己。
22岁,我来到别名千桥之城的大阪,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服部平次。
这样很好,前行途中,就是要不断丢掉不重要的,不需要的,接纳新的未知。

店员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会说英语,冲我腼腆的鞠躬和问话。
“小姐,菜上齐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嗯,一杯冰水。”

如果读起来过于跳跃,就直接看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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