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但不能意志他想要意志的。
-阿图尔·叔本华
一、前言:写在第二次前往旭岳前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笔下峻洁清冷的严冬已无用赘述。然而,大自然是公平的。要体会冬山之美,除了更大的装备负重,还得准备好承担暴风雪、迷路、失温、雪崩、冰坡滑落等比夏季大得多的风险。阿根廷冰川国家公园和日本白马岳大雪溪难堪的经历和第一次前往北海道旭岳的失败体验让这些困难具体化了,但并没能抹掉那个念头。还是那座山:北海道之巅,不如重新来过?
二、雪山初攀登:西日本最高峰
(一)门可罗雀的百名山
中低纬度地区,雪山与高海拔是近义词。日本中部的南北阿尔卑斯山脉集中著全国3000米级的名山。这一区域的登山以连日纵走为主。在冬季山小屋停业状况下,基本处于封山状态,只有体力充沛、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敢于在山脊棱线上野外露营。
东北地区和北海道纬度较高,海拔1500米以上即不乏雄伟的雪山。登山者通常借助滑雪场索道到达山腰。索道终点与山顶实际高差约600-800米,适合当日往返。唯一的缺点是徒步伊始即是雪面或冰面,对毫无经验的初学者难度仍不小。
纬度较低和靠近黑潮使关西地区少有雪山。仅有的两座2000米级的山峰:屋久岛的宫之浦岳和四国岛的石锤山积雪季也偏短。另一方面,林线接近山顶,残雪季道路标识相对明显,避难小屋维护良好,降低了风险,也减轻了初登雪山的压力。南辕北辙的西日本最高峰石锤山就成为攀登旭岳前的第一站。
位于四国岛西北部的西条市远离日本三大都市圈。从东西两个方向的高松机场和松山机场到达伊予西条站,都需要先后换乘高速巴士和JR铁路。从伊予西条站前往石锤山,每天更只有两班路线巴士往返。
冬季本是登山淡季,再加上交通不便,伊予西条站前的客流可以用惨淡形容。锈迹斑斑的索道入口招牌、破旧的登山口遮雨棚、简易搭建的停车场,会让人以为回到了20年前的重庆某农家乐温泉,很难想象这里是1927年日本两大新闻社评选的日本百景和1964年入选的日本百名山。
城市索道是观光工具,比如里约的面包山、北海道的函馆山、特罗姆瑟的斯托尔斯泰纳山,山顶、山脚归属于同一个地理和气候范畴。登山缆车不同,它的路线更长、高差更大,从山谷到山顶往往发生了自然带的转化。为了体现这种变化,日本为登山索道的起点和终点设定了站名。
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事情:从山麓下谷站登车,经过8分钟,海拔上升了750米。在山顶成就站步出轿厢,已经是一片新天地了。
(二)反季
石锤山徒步路线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成就站和石锤神社中宫之间是1公里可供全地形车通行的平缓坡道。2月中旬,坡道向阳处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背阴处残留的冰面则被压实。这种路面在中国北方的冬季司空见惯,也就省去了赘述给读者带来的烦恼。
如同穗高神社,以日本七灵山之一的石锤山作为神体山祭拜的石锤神社,是一个由西条市总社、中宫成就社、土小屋遥拜殿和奥宫山顶社构成的整体。成就这个名字听起来颇具现代感,其实不然。传说13个世纪前开拓石锤山登顶路线的工匠,苦于工程艰辛,在即将放弃的时候,巧遇一位致力于铁杵成针的老人。受到老人凡事不可半途而废的点拨,工匠们再接再厉,最终完成了任务。返回登山口回望远处的山巅时,他们不禁感慨:心愿终于实现。日语中表达达成的汉字是成就,成就社由此得名。
徒步路线第二段以成就社神门为起点,以山顶前的二锁元小屋为目的地。路线呈V字形:1公里的下坡路后,是2公里、高差500米的上坡。在上山过程中,长距离下坡路段并不值得庆幸。那意味着接下来得消耗近20倍卡路里才能返回同样的海拔。
与九州不同,黑熊在四国岛并未灭绝,推算数量为数十头。由于数量稀少,近五年来仅有1次目击报告,从未发生过伤人事件。这种概率,即使在黑熊结束冬眠的春季,也毫无担忧必要。而在食物紧缺的冬春之交,长期栖息在石锤山的熊鹰、隼也不见了踪影,沿途只有迫不及待等待融水沐浴的杂色山雀在吵个不停。
日本常见的登山鞋具分为冰链、冰爪、轮状雪地套鞋和雪靴四种。冰链类似汽车的胎链,防滑但无抓地效果,适用于初冬新雪;冰爪凭借10根以上1-4厘米不等的锯齿抓牢冰面,广泛适用于冬季非新雪天气,尤其是有台阶和急坡的山道;轮状雪地套鞋相当于加宽鞋底面积,用于减小压强但缺乏锯齿,适用于大雪后的平坦地形;雪靴综合了冰爪和轮状雪地套鞋的优点,缺点是重量(2公斤)和体积(长度60厘米)都较大、携带不便同时只能在延续冰雪面行走。
严冬期暴雪后的石锤山山腰台阶不断、山顶雪深齐腰,至少需要借助两种登山鞋具才能通过。感谢时代进步,现在通过Yamap之类的登山软体能掌握前一天的山况,再结合天气预报基本可以判断当天需要携带的工具。这天石锤山的登山道以薄冰面和压实的雪面为主,拥有18根1厘米锯齿的普通冰爪足以应付。木道已经半裸露,更重型的4厘米锯齿冰爪反而容易嵌入横木,造成身体失衡。
石锤山以锁场闻名。它不是燕岳的水平方向铁链,也不是屋久岛的10米上下的攀岩,而是近乎垂直、长度从33米到68米不等的四条钉入岩体的铁链。其中,第一个锁场底部距离山顶约400米,爬完四个锁场,就完成了一半的高差,是通往顶峰的捷径。
当然,不论冬夏攀登这样的锁场都需要出众的体力和自信,跌落的后果显而易见。幸运的是,锁场并非强制消费专案。通过迂回路线上那已人去屋空的茶铺后,夜明山口处视界终于开启,远处的奥宫山顶社依稀可见。
攀登石锤山存在着数条路线。成就社路线登顶徒步往返距离9公里、单程累计高差1060米,是采用人数最多的一条。它和另一条较难的土小屋路线在海拔1700米的夜明山口交汇。在这里,温带的山毛榉像是感受到了季节变化,山体出现了明显的林带更替。寒温带的银杉取代山毛榉,将前方绘成了一副水墨画。
(三)二锁元小屋的考验
二锁元小屋是最后一段登顶山路的起点。它是全程唯一的避难小屋,也是唯一的洗手间。
日本人学习英语的方式与中国人不同。中国人先学发音,再学单词,重视语法。一个词汇量再小的人,基本表达不大成问题。日本人通过片假名拼读单词,又将部分单词以片假名方式缩写转换为日常日语,并习惯以日语思维翻译英语。比如此处日语写道:有需要使用卫生间的客人敬请入内。“敬请入内”使用的是日语完成一词的意志型,表达希望。下面一行英语译为:请完成!去洗手间!让人莫名其妙。
二锁元小屋距离山顶600米、高差200米,算得上一个陡坡。不过如果仅是陡坡,这一段大可以到此为止,那不过是体力和时间问题。在残雪期,第三段难在三个地方:侧方向行进的雪坡、冰面厚度和面积增加、部分路段缺乏保护措施。
登顶路段的迂回路线原本由坡面边缘的木梯和悬空的铁梯组成。受积雪影响,木梯完全被掩盖,只剩下前人在斜坡上踩出的肩宽雪面,另一侧则是底部在二锁元小屋的深谷。铁梯虽然维持了单向通行,但前期暴雪过大,部分路段仅露出毫无用处的扶手。同时,由于铁导热性好,铁梯附近的雪面已部分凝结成冰,更加大了行进的难度。
迂回路线公认的最难点位于第三锁场底部。残雪堆积在木道上,形成一个约15米宽的斜面。它不像此前的倾斜连续雪面,步道尚有肩宽。这里的雪面垂直方向上不连贯,且路段紧靠山体。行人类似于在高空栈道上行走,步伐不自觉的收得更紧。但凡没有冰爪破坏之处已经明显泛出冰面的光泽,落脚处也更狭窄。
可以想象,一旦在这里滑倒,一方面无法简单通过重心倒向山侧保证安全;同时,由于斜面过小,也极难有反应时间完成冰斧止动,很可能出现身体飞出斜面的后果,而滑落是石锤山登山死亡事故的第一大诱因。
(四)天狗岳
拐过最后一道弯,冰面仿佛是畏惧远处白色奥宫山顶社的威力,在石阶上逐渐消退。南面的面河山则如同一位张开双臂的武士,弯腰向石锤山表示著臣服。
奥宫后的石堆上缠绕着层层锁链。如果有人从神社背后出现,我们不应该感到奇怪。这里是第四锁场的终点。那些拥有过人魄力和体能的人应该获得登台现身的礼遇。
石锤山并非到此为止。山顶社海拔1972米。东南方大约10分钟步程外,是海拔1982米的天狗岳。它像一把尖锥,刺向天际。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石锤山。
前往天狗岳需要面朝山侧匍匐通过一段岩体:眼前是北侧的悬崖,脚下是南侧的悬崖。这种活动属于岩场专案,属于夏季,已经超出了雪山的范畴了。
三、朝出夜归:消失的岩场
(一)名副其实
客观来讲,残雪期的石锤山算不上雪山,充其量只称得上“沿途有雪的山”。要用上雪镜,海拔得明显高出林线。在温暖的关东平原边缘,能做到从东京出发登山、当天返回的雪山并不多。群马县的谷川岳是其中之一。
位于谷川岳山麓的索道起点土合口站,是一个如同女满别机场和JR西女满别站一样容易引起误解的地名。从一字之差的铁路土合站往返索道起点,这天的上下高差就增加了10%,步行距离增加了50%。
谷川岳是日本东西水系的分水岭。日本海方向的低压和太平洋方向的高压经常在这一区域交锋,气象复杂多变。为避免山难,冬季无论登山或滑雪最好等待晴好微风天气。另一方面,受疫情影响,日均客流大幅减少,缆车相应调整为只在周末执行。于是,这天的土合口站出现了排队40分钟的难得盛况。对前夜睡眠不足五小时的人来说,这不免有些恼人。然而人多有着意想不到的好处,接下来再讲。
从1931年开始统计谷川岳山难事故算起,至2012年为止的81年间,谷川岳共死亡805人。这一数字超过同期世界上14座8000米级山峰死难者之和。谷川岳在日本也被称作死山、魔山和食人山。
大部分的遇难事故发生在旧道:一仓泽路线。始于索道终点天神平站的天神尾根登山路线是新道,相对安全。初学者不会感到太勉强。
新道往返6公里,一条如此浓缩的路线容不得过渡。推开索道出口大门,登山口几乎迎面而来。时间不等人,出发!
海拔1400米的天神尾根是新道的第一个节点,在这里能首次目睹纯白壮丽的谷川岳。除了直登,也可以舍近求远借助滑雪场的吊椅先前往位于东南方向、海拔1487米的天神山口,再走20分钟的下坡路折回西北方向的天神尾根。不过,这样的路线在时间上不会占到丝毫便宜。
中国有个成语,叫将错就错。用于谷川岳可谓恰如其分。如同猫耳的谷川岳是座双耳峰。在古代其左耳和右耳分别叫做药师岳和谷川富士。日本帝国时期陆军测量部制图失误,将北方的谷川岳标记到药师岳上。随后发生的记者遇难事件使这一命名见诸报端。药师岳就这样变成了谷川岳,延续至今。
作为与穗高岳和剑岳齐名的日本三大岩场,谷川岳的地质条件限制了林木生长;再加上气象灾害频发,针叶林在海拔1500米附近就如同幻影一般突然消失不见。随后近500米高差的山路就这样暴露在山脊上,成为货真价实的雪山。
(二)雪深三米
2020年冬季的暴雪重新整理了日本不少地区的历史记录。两三个月后,在谷川岳仍能感受到其威力。除了山顶,沿途所有的路标和地图上的两座避难小屋都被掩埋在脚下。唯有那根半米高、如同潜望镜一般的红色木桩证明此地还有一座人类遗蹟。
暴雪消除了岩场滑落、撞击脑部、当场毙命的风险。随着日间气温回升到零度以上,雪面经历昼夜温差开始大面积融化结冰,又带来了另一个风险:冰坡滑落。
天神尾根登山路线急坡较少,但包含了沿雪坡坡面上下行、坡面水平方向行进、坡面侧方上下行等各种路段,是一座比较适合初学训练的路线。值得注意的是,山脊两侧坡面仍然相对陡峭。人在这样的光滑斜面上滑落,不借助外力,不可能恢复静止状态。反应越慢,下滑速度越快,越难借助冰斧止动。而慌乱中调整身体姿势,正确握持冰斧,不扎伤自己,对新手已经是一件挺困难的事了。
突破林线后,沿途再无标志物,上山路显得越发乏味和艰辛。远远望去,前方摩肩接踵的登山者像一群蚂蚁行进在明晃晃的刀刃上。没有任何遮挡物和隐蔽处,仿佛一阵轻风就可以将黑点带到九霄云外。回首间,排队等候上行先通过的下山者又好像一组蓄势待发的云霄飞车,随时准备冲入深谷。进退维谷之际,信心就依靠着那钉入雪面的冰爪。人多的优势这时就体现出来了。
2月中旬的这个周末,连续两天、每天有约300人攀登谷川岳。密密麻麻的人群硬是在水平雪面中开辟出一条凹陷的压实道路,在坡面上踢出无数个脚掌大小的深坑,形成龙门石窟般的景象。后来者面对的就不再是一片荒野,而是类似沥青路的前身:碎石路。行走在这样的雪坡依然吃力,但陷入积雪、身体滑倒的风险无疑大大降低了;笨重的雪靴也不再必要,2公斤的减负绝对算得上好天气的厚礼。
群马县的登山管理条例规定:考虑每年3月下旬至5月中旬间融雪导致雪崩频发,这期间禁止攀登谷川岳。前晚关东地区的7.1级地震和连日晴天毫无疑问造成了积雪松动。天神尾根路线两侧山顶处多次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随后是泥石流般的雪崩席卷山谷,势不可挡的冲向谷底。
这样的山况倒丝毫没有影响滑雪高手的决心。几个年轻人揹著硕大的滑雪板,以不输登山者的速度向上攀登。在山顶的某处,他们将一跃而下,独自品味腾云驾雾的快感。
中国道路设计规范里明确公路坡度的上限是9度。平距100米、高差9米,从图纸上看大概不会认为是一个坡。不过,如果亲自驾车,从挪威中部海拔约1500米的达尔斯尼巴冰川观景台下到海拔约400米的盖朗厄尔观景台,司机多半会对中间那段坡度10-12度、谷侧仅有老旧木桩保护的盘山公路感到心有余悸。
攀登雪山是一个道理。一旦面对面,那些侧看还相对平缓的坡面就变成了峭壁。在蓝天衬托下,谷川岳山顶小屋前的最后一个长坡,显得尤其漫长。
时至正午,前人踩踏形成的落脚处积雪开始软化,坡道上遍布著滑跤痕迹。后人顺坡上行往往不得不采取Z字形攀登路线:靠近坡面中心又不断避开不太稳固的融雪路段。往前仰望,侧方移动的登山者几乎是依靠登山杖在维持平衡;身后那如同扇面逐渐收窄的坡面则不禁让人心生疑虑:待会儿真的下得去吗?
(三)双耳峰
2月的谷川岳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严冬。处于半埋状态、仍被冻雪紧缚的指路牌,生动的述说著冬日棱线的严酷无情。不过疲困的人往往只会本能的联想起物体最基本的含义。坡道开始变缓,视野前方再无遮挡,路标出现山顶小屋的方位,终点应该就快到了。
日本的山野小屋可以分为三类。无人值守的避难小屋通常位于山腰或者多日纵走路线上,用于躲避灾难性天气或者特殊情况下临时住宿。避难小屋实行先到先得,面积较小。收容人数以10人较为常见,条件相当简陋。
有人值守但不提供餐饮、寝具的木屋或者石室常见于偏远但可以当日上下山的山脚或者纵走路线的岔路口。这类小屋需要预约,有的收容人数可以达到40人,偶尔还能提供温泉洗浴,同时兼具蒐集猛兽活动情况的功能。
经营性木屋通常靠近山巅或者开设于山腰台地,设施相对完备。位于海拔1912米的谷川岳山肩小屋就是一座季节性经营的小屋。在冬季,山肩小屋作为避难所对所有登山者免费开放。当然,这是一种带着美好意愿的条件性开放。严冬期,人得首先找到埋在雪下的小屋在哪儿。
铁钟在日本避难小屋附近比较常见。大部分时候,敲钟跟磊碎石堆没有区别,是一种情绪的表达,或是回荡在山谷间,或是固化于石磊。此外,钟声可以传播相当远的距离,紧急情况下也可以用于报警。个别铁钟设定于冬季群体性登山遇难事件之后,比如青森岩木山,这类铁钟就兼具了慰灵碑的作用。
谷川岳的山肩小屋只能容纳40人,与白马岳、穗高岳那种可供上百人住宿的山小屋相比,条件简朴了许多。卫生间甚至只能住到室外。不过这里风雪太大,连沉重的移动厕所都得用铁链固定在岩石上。
天气预报里,正午山顶的风速是6米/秒。对于谷川岳来说,这太温柔;但作用于气炉,那就是火焰喷射器了。
要吃上热饭,山肩小屋后与移动厕所之间的狭小空地是唯一的避风处。习惯了成都的“厕所串串”和重庆的“多一味”小面,这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从东京前往谷川岳需要利用上越新干线。上、越都是古代日本仿照隋唐道、州、县三级行政区划设定的州一级行政区,分别叫做上野国和越后国,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群马县和新潟县。上溯数百年,前往两县交界的谷川岳,至少得在武藏国(今东京)、上野国、越后国三国接受路引审查,而登山这样的理由显然是不被大名接受的。如今单日就能往返东京,远望皑皑群山,不得不感慨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这天的体感温度-5度,标准的三件登山服套装足以应付。对于还裹着冬衣的谷川岳来说,就有些闷热了。只见它将白色的雪衣拉开了一道长数十米、高约2米、宽度不等的缝隙,袒露出部分肌体,感受着残雪期逐渐恢复的暖意。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对那件厚重的冬衣感到厌烦,并将其一掷而下,抛向谷底。
从山肩小屋出发,步行10分钟就是谷川岳左耳(药师岳)山顶。木质的山顶碑像一位上了年纪老人:患有风溼的下半身陷入冰面,动弹不得;忍受风雪日晒的上半身面板不偏不倚的从正中龟裂开,便索性带了个头套,苟延残喘。
如果有时间,建议读者先后登上双耳,据说景色各有千秋。仅以左耳视角来说,谷川岳无疑满足“简洁”这个艺术性的第一要求。被大雪覆蓋、拥有近乎光滑绝壁和陡峭山脊的右耳算得上一座接近完美的雕塑。
当然,前往右耳需要冒点风险。双耳间那巨大的雪簷突出于悬崖,看上去摇摇欲坠。每经过一位登山者,雪簷边缘那道仿佛切割点的黑色细线就更加清晰一些。
看得出来,雪簷时日无多了。对于一个身体逐渐衰微并终将走到尽头的事物而言,灵魂应当对这种理所当然毫无留恋。或许它早就见惯了尘世变迁,并想好了自己的遗言,只是等著最后的惊鸿一跃:这是美妙的一生。
(四)鼹鼠车站
上越线是一条复线铁路。首次来到土合站、准备乘坐返程列车的登山者,在沿着指示牌穿过布满苔藓的地下通道时,大概都会以为不远处的通道那头就连着另一个月台。
那么,当一个有着462级台阶、高差70米的下行隧道出现在眼前时,大家应该就有差不多的惊讶和茫然。
土合站每天有16趟列车经停,日均利用人数为20人次。大部分时候土合站是个无人站。如果独自在这样一个空旷而陈旧的隧道里,踩着地面渗出的积水,耳畔回响着脚步的回声,GPS毫无指望,那种困惑自不待言。
步行通过这段隧道需要十分钟。背上冬季登山装备,即使一路狂奔也得花上八分钟。隧道底部土合站下行线的站牌让人如释重负。涵洞中很快出现一道车头灯的亮光,下一班则需要再等上一到两个小时。日本第一的鼹鼠车站果真名不虚传。
四、马背纵走:信仰之山
当今日本以大众为主体、以休闲为目的的登山始于明治时代。幕府开国后师从欧美。当时欧洲方兴未艾的大众登山被引入日本后,很快在全国掀起热潮,并成为青少年体育锻炼的必修课。
不过,如果把时间拨回千年,那时人们对火山喷发、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充满了恐惧,敬畏自然。与灾害关联的大山往往被神化,成为神职人员的修行场,并在山顶建起寺庙或神社。当年修道者祭拜的山神后来逐渐演化为大众尊奉的神山,并以此命名大山。位于山形和宫城两县县境的藏王山就是这样一座信仰之山。
(一)山寺
山形与东京相隔300公里,大大超出了日归的合理交通距离。既是攀登信仰之山,不妨花上半天参观东北地区著名的山寺。既可以远眺藏王连峰,又能体味日本天台宗的奥妙和俳句诗圣松尾芭蕉的传奇人生,一举两得。
隋唐时代,佛教天台宗在中国盛极一时。来唐日本僧人学习教义后,东渡回国创办了日本天台宗。汉传佛教宗派众多,或重教义,或重实践,天台宗则讲究二者融合。
自山门向上的800余级石阶,是往日僧人们的修行之道。拾级而上,修行者逐渐摆脱欲望与杂念,完成精神上的净化,象征著从地狱进入极乐世界。
穿过据说心怀叵测者不能通过的仁王门后,垂直的百丈岩迎面而来,供奉山寺创立者慈觉大师木造雕像的开山堂和供奉经书的纳经堂就立于其上了。
佛教认为,人类痛苦的最直接原因是无知和私欲:无知断绝了开悟的可能性,而私欲使人成为欲念和激情的奴隶。
柏拉图相信,一个处于良好的自我控制之下的人,即一个受理性支配的人,会表现出四种基本美德:节制、勇敢、智慧和正义。
跨越时代的东西方哲学始祖在关于人生的思考上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是否可以认为人类理应存在着一些共通价值观呢?
木造的山寺展望台悬空架设在开山堂右侧前方的岩石上,和京都的清水寺有几分相似。微风逐渐拉起白云的帷幕,露出前方银装素裹的藏王山。河川、铁路、公路纵横交错,如同筋络连线起的芸芸众生。
三个半世纪前,松尾芭蕉也曾站在这里,对着同一片景致冥想。这位日本历史上的著名诗人,有着李白一样广阔的足迹,又兼具王维一样清净的心境。这样的人物,不需要读上一本书,但凭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俳句,就能体会他的修行:旅途罹病,荒原驰骋梦魂萦。
(二)不容小觑
藏王山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主要由海拔1841米的主峰熊野岳,1736米的地藏岳和1758米的刈田岳构成的藏王连峰。攀登藏王山,就是翻越三个山头的纵走。
相对而言,以北部藏王索道山麓站为出发点的顺时针路线,公交接驳便利,徒步累计高差小,较为省力。主要缺点是南部的藏王Liza滑雪场不出售单程下山票,需要一路从刈田岳下到高差650米Liza滑雪场停车站,徒步距离较长。
日本百名山中,藏王山纵走难度和体力度都较低。体能消耗相当于燕岳的50%、石锤山和谷川岳的70%,是一条老少皆宜的大众路线。冬季的藏王山更是叠加了登山者、滑雪者和观光客,索道沿线人头攒动,一派中国春运气象。
群体中的个体存在着从众心理,经常会降低个体的判断能力。资料上的低难度也容易让登山者放松警惕。然而,大山的天气突变从来都是迅速而无情的。冬季游客众多的藏王山因此山难频发。白朦天和暴风雪是这里最常见的自然灾害。
冬季藏王山的天气实时报道中,经常出现whiteout一词。它类似于中国常说的雾霾或者白朦天。强风伴着降雪或扬起积雪,造成持续的视界极差、无法判断方位的状况。尽管还没到暴风雪的程度,但睁眼瞎已足以引发迷路。2019年冬季发生的外国人失踪事件就是这种情况。
遇到白蒙天,登山者必须尽快撤退,前往就近的避难场所小屋。如果GPS电量耗尽,藏王山上串联起各个避难点、间距约20米的木桩就成为唯一的希望。高耸的木桩从山顶站开始,向南一直绵延到刈田岳。林线以上的白朦天中如果出现一道黑影,那必定就是指路的木桩。
白朦天持续时间或长或短,通常不至于很快致命,但暴风雪就是另一回事了。藏王山为山形挡住了暴风雪,让山形城区成为东北地区冬季降雪量最少的城市。藏王雪原因此也成为冬风肆虐的场所。
林线以上的风速与气温无关。即使晴天,藏王山顶风速也可以达到30米/秒。在陡坡,雪依靠重力尚可以对大风不屑一顾。在缓坡或者台地,强风就是主宰。它改造一切,为所欲为。它在地面尚留下凝固的雪浪,再将自己的张狂凿刻在木桩上。即使裹上每一寸面板,单凭眼睛仍足以感受藏王山暴风的威力。1918年11月,仙台二中的师生在熊野岳附近就曾遭遇突发暴风雪,造成9人迷路、死亡的悲惨事故。近期一位日本登山者的遇难事件则更让人唏嘘。
熊野岳山顶有一座神社,其东侧约10分钟步程外建有一座避难小屋。夏秋季遭遇天气突变,这两处都足以供登山者暂避。严冬期,一切都被掩埋。人能借助倾斜的屋顶雪面辨认出神社拜殿,但希望入室却是徒然。这位绝望的登山者就这样倒在了熊野岳,逐渐被大雪掩埋。
相较而言,同期在藏王山遭遇暴风雪的另一位获救者就显得特别有借鉴意义。这位携带铁铲进山的登山者,在掩埋物背风面及时掘出够挤进身体的坑洞,避风保暖,凭借更充足的装备和更迅速的行动完成了自救。
(三)马背纵走
提起马背,熟悉日本百名山的人往往会想到穗高岳的马背纵走。攀爬在3000米的棱线岩场上,稍有不慎,尸骨无存。穗高岳马背纵走也成为日本公认最危险的登山路线。
不过,马背并不是穗高岳的特有地名。两个相邻山峰间宽度较窄、可供通行的鞍部都可以此命名。刈田岳和熊野岳之间的2公里台地被称为藏王山马背。
藏王山的标志,是马背东侧、祖母绿色的火山湖:御釜。藏王山是火山活跃地带,历史上曾有40次火山活动记录。御釜就形成于距今约600年前的一次火山爆发。
民俗的变化往往是社会变革的前兆。德川幕府中后期,平民开始取代僧人,成为著名神社和神山的参拜主体。尽管这时参拜活动仍需要僧人引领。这种以身体及其活动为中心,强调身体和体力的重要性的行为,引起了人们对精神超越肉体的质疑。而正是通过对精神高于肉体的强调,幕府才得以维持其权威。
参拜藏王菩萨的活动在东北地区持续了160年之久。当时的民众迷信强酸性的火山湖水具有神奇的魔力,甚至不惜冒险入釜取水。
思想和技术的进步与宗教狂热此消彼长。随着刈田岳公路和吊椅索道的开通,昔日热闹非凡的参拜景象不见了踪影。夏秋季,登山者大有被乘坐巴士往返的观光客淹没的趋势。不过每年11月到次年4月之间,刈田岳吊椅索道封冻关闭,穿越马背就成为欣赏火山湖的唯一途径。
藏王山的地名不乏净土口、血池等佛教术语。追本溯源,藏王山这个名字应该归属于刈田岳。当年开山的僧人将刈田岳山顶供奉为藏王菩萨。这是后来登山参拜道、刈田神社和熊野神社的起点。
冬季持续的暴雪经常掩埋刈田神社的拜殿,但即使身负重雪,刈田岳山顶的那座鸟居始终突出的耸立在山巅。永恒的绝对,引导著必胜的人性,那才是真正的神心。它如同冬季藏王马背上那炫目的强光,终能驱散任何风云变幻。
五、最后的尝试:北海道之巅
(一)二选一
飞机通知高度下降的提示将我从睡梦中唤醒。3月中旬的北海道南部,日高山脉依然白雪皑皑。在那些肉眼无法辨识的山野深处,一道道涓涓细流向下汇成蜿蜒的高见河,大地上出现一道久违的深绿。更远的北方,鄂霍次克的流冰将在3月底与北海道道别,大雪山的残雪会停留得久一些。不管怎样,这个冬天都快结束了。
与本州相比,北海道雪山环境更严苛。
首先,北海道本身纬度较高,同时岛屿被发源于白令海西部、从堪察加半岛沿千叶群岛南下的亲潮寒流包围,冬季寒冷。3月中旬,东京已经恢复到20度时,大雪山通常仍维持在零下10-15度。屋顶夸张的积雪厚度和被掩埋的公交站牌是对任何质疑的简洁回复。
其次,分别形成于喜马拉雅山脉南北的高速气流合流后,在中高纬度地区对流层形成强大的西风带,横扫北海道。那些以单体形式存在的锥形山,比如道北的利尻岳、旭岳就成为重灾区。林线上的狂风经常迫使索道关停,并吹起遮天蔽日的雪烟,大大增加了登山的困难。
第三,旭岳海拔2291米,这个高度有时可以挡住高度较低的云层,保障西侧登山者得视野。一旦东风强劲,云雾冲上东坡后立即沿西坡倾泻而下,瞬间笼罩整个山顶。旭岳海拔1900米以上区域山路收窄、侧方坡面更加陡峭,天气突变的后果也更严重。
第四,大雪山远离人口密集的本州,也远离北海道南部的札幌、函馆都市圈。冬季国内登山、滑雪客流并不多。单独登山和小队登山比较常见,上山可能需要自己选择和开辟路径。雪崩和失踪时有发生。
然而,除了冬季的特殊气候,北海道登山还面临另一个风险:棕熊。
棕熊70%的食物是植物果实。北海道统计的1970年以来棕熊伤人案例中,80%发生在4-6月采集山菜和9、10月采集蘑菇时期。人类的采集行为与棕熊冬眠后亟待恢复体能或储存过冬能量的需求冲突,执著于维护领地的棕熊因此经常主动攻击。
每年11月下旬至12月下旬,北海道的棕熊开始陆续进入心跳频率为日常1/5的冬眠状态,以节约体能,熬过食物缺乏的冬天,直至次年3月中旬到5月上旬重新出洞。然而,不是所有的棕熊都会冬眠。尚未攒够脂肪或者栖息地食物丰富的棕熊就不会冬眠。严冬的北海道因此仍有棕熊袭人致死的情况。其中,最著名的当属1915年的三毛别事件:一头巨型棕熊两次袭击村庄,致7人死亡、3人重伤。即使当代,冬季仍时常发生棕熊袭击伐木工人、临时停车的乘客或偶然从洞穴旁过路的行人的事件,当中不乏伤亡案例。
3月中旬,道南已经出现棕熊;位于道北的旭川会晚一些。冬季或是春夏秋,天气或棕熊,进入大雪山国立公园总得做好二选一的准备。
(二)勇驹别
旭岳24小时内的天气预报相对准确。超出这一时间范围,就跟弹珠机没啥区别了。两天前预测的海拔2000米高度微风骤然变成20米/秒的9级烈风。旭岳索道网站甚至显示山顶姿见站风速达到30米/秒。在索道关闭的恶劣天气下,借助旭岳游客中心和姿见站之间的滑雪道强行登山,对初学者来说是不明智的。
旭岳温泉附近,是面积约1平方公里的勇驹别溼原。夏季,木道旁布满了嫩黄色花瓣的空茎驴踢草和乳白色的水芭蕉。冬季,溼原被大雪覆蓋。推雪车开辟出一条初级滑雪道,兼作散步林道。在等待天气好转期间,不妨在这里打发时间。
进入19世纪,俄罗斯开始觊觎库页岛和北海道。英美等国与中日等闭关锁国亚洲国家自由通商的意愿也日渐强烈。与德川家康时期相比,幕府与各地雄藩实力此消彼长。日本国内的争斗严重消耗了幕府的精力,对管理边陲的北海道显得有心无力。
明治维新后,日本与美国进入约30年的蜜月期。以美国西部拓荒为范本,北海道几乎直接将北美文化嫁接到原住民的阿伊努文化上。这种转变在宗教领域体现为一种更替,那是北至网走、南到函馆,遍布北海道的基督教堂;在建筑领域则是一种融合,以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努人的语言命名、采用北美建筑外形、兼具和式内部空间的木屋,在大雪山国立公园尤为普遍。
阿伊努语中,勇驹别意为流向温泉的溪流。1914年,开拓民在勇驹别桥南侧发现天然温泉。百年历史的露天温泉:汤元勇驹庄也成为日本祕汤协会成员。沿着勇驹庄前方的雪坡向上,常见于低山阔叶林向高山针叶林过渡的山毛榉仿佛仍对行将结束的寒冬心有余悸,裹着如同褴褛衣衫的树皮,瑟瑟发抖。积压在松树顶部的巨大雪球则让擅长头顶重物的印度人也相形见绌。
滑雪道在一座名为Nutapukausipe的木屋前折返。阿伊努语中,这就是指大雪山。小屋木板颜色深浅不一,看上去颇有年月。视线跟随勇驹别,经过木屋,停留在远方壮丽的旭岳上。木屋、雪山、开拓、边疆,读者会想起什么呢?是怀俄明州铁顿山下那座经典美式谷仓,是James Horner那首让人沉思的“The Ludlows”,还是美国历史学家斯蒂文·安布罗斯的《Nothing like it in the world》呢?
希望次日是个好天气。
(三)等待
酒店老板出身关东甲府:富士山所在的山梨县县厅驻地,自然是一位登山爱好者。这位1米65个头,头发半白的中年人,谈话不带表情,言语间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偌大的酒店只有两个住客,一层的餐厅无比空旷。晚饭后,我们聊上了半个小时。话题从本州中部的南北阿尔卑斯,说到九州的百名山,向东转到伊豆诸岛,最后又回到旭岳。天气预报周一的风速略有下降,但仍属于8级大风。或是凭借经验,或是出于鼓励,他建议不妨一试。我就这样搭车来到旭岳山脚。
周一是个无云的晴天。天空如此之蓝,山脚如此静谧,很难想象山顶姿见站仍有21米/秒的大风,索道自然停摆了。
广播间隔半小时重复着相同的内容:索道因强风暂时关闭,请耐心等待。不过有那么一次,也许是工作人员失误,广播间隔5分钟再次响起。大楼里等候已久的人们要么抬起头,甚至站立起来,面朝广播,仿佛高考完的学生盼到了邮递员敲门。听到“强风”二字,大家又立马泄气恢复了原样。这些变化,都只是发生在一瞬间,可见三个小时是多么难熬。
索道在风速下降到18米/秒时开始了测试执行。中午12点20分第一班缆车发车时,山顶姿见站风速回落到10米/秒。这在冬季的大雪山相当值得庆幸了。
(四)旭岳石室
旭岳索道分季节执行不同的执行方案:夏季日照长、游客多,运营时间相应较长;冬季则相反。从姿见站出发,往返山顶的徒步参考耗时是5小时。两位体力充沛的登山者一大早就沿滑雪道步行上坡、先于缆车到达姿见站,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待缆车到达山顶站时,距离这天末班车发车还有3个半小时,登顶是不可能了。到达700米外的旭岳石室和地狱谷倒是不在话下。至于之后,不妨一试。
作为活火山,旭岳南北壁间破开的山谷内分布着数座喷气孔。雪面上凝结的淡黄色硫磺让人想起其集大成者:衣索比亚的达纳基尔凹地;借助大风扩散到数百米外的刺鼻火山蒸汽有点厄塔阿雷火山的味道,不过浓度就差了很多。
和屋久岛巨大花岗岩构造的天然石室不同,旭岳石室是人造避难小屋。管理人员应该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在背风面清理出一个堑壕。这里没有马克沁机枪,但凡体会过旭岳的强风,多少会对这个壕沟心存感激。
气象预报的某时风速不是最大风速,而是十分钟之间的平均风速。日本常见的突风率(瞬间最大风速/平均风速)在1.5至2之间,旭岳则更高。姿见站如果平均风速为10米/秒,旭岳大多时候会呈现微风甚至无风状况。突然之间,它就转变为8级大风甚至10级狂风。1个身高1.7米、肩宽0.6米的成年人迎风方向将面临35至95千克力的风压。仅仅借助雪靴的抓力,也无法维持平衡。这样级别的风压作用于侧身或者后背,则很容易造成倾倒以致雪坡滑落。
大风另一个危险是雪烟。翻越山顶豁口的强风沿山谷向下,横扫过海拔1700米处的台地,掀起无数冰晶,拍打着暴露的面板,制造出沙暴般的景象。雪烟肆虐之处,地面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冰雪斑纹也消失不见。苍茫之间,如同北风之神波瑞阿斯随时会降临。
(五)2010米
旭岳是一座钵形山。冰雪消融后,登山者通常会采用自南壁上、北壁下,山顶环钵一周的路线。北壁坡度高于南壁,残雪期岩体大量裸露。安全起见,日本登山者倾向于南壁。不过也有酷爱极限挑战的西方人反其道而行之。敢作敢为,是进步的代价。对此,我们只能表示钦佩。
从石室开始才算得上真正的登山路。适应了谷川岳的坡度,不会觉得这里更陡峭。与夏季同阿苏山类似的荒凉、破碎岩场景象相比,冬季的旭岳似乎色彩更协调,没有那么让人烦躁。南坡不少裸露于雪面的岩石和隐藏的冰面仍提示著佩戴头盔的必要,加上雪靴和唯一能容纳它的60L登山包,负重至少增加了6公斤。
登顶全程安插著六至九合目共四根木桩。其中分别位于1741米和1935米的六合目、七合目,混杂在遍布岩石和钢钎的坡面上,并不醒目。在这条注定无法登顶的山路上,一个登山者的脚印很快就会被强风侵蚀、被雪烟掩盖。不过那又何妨?如果真心实意的向往过,我们还是会向着眼前的路标或者力所能及的另一处飞奔而去。
南壁向阳,部分路段的火山岩面已经接近完全裸露,只剩下少量厚度有限、明显软化的融雪。即使再小心翼翼,也能听见雪靴锯齿摩擦碎石的声音。如果不计较反复穿戴占用的时间,暂时脱去鞋具或者更换为冰爪,反而更稳妥。
旭岳索道站礼品店内,出售著成叠的模拟万円纸币。见到位于海拔2203米、形似保险柜的金库岩,大概就会明白这个特殊纪念品蕴含的幽默感。突出于悬崖、被厚重积雪包裹的金库里,谁知道到底锁著什么宝藏呢?
在距离山顶碑281米的海拔2010米,几乎可以凭肉眼清晰的望见旭岳的峰巅。然而,即使翻山越岭而来,也不得不止步了。
旭岳,多美的名字啊!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懂得了一句再简短不过却不寻常的话:不再有时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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