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罗臼岳山脚木下小屋管理人四井先生的电话,有点如释重负,我的确没做好知床半岛独立登山的准备。不过,对于四井先生“有机会的话,一定来登罗臼岳”的邀约,我总有点耿耿于怀。

一、罗臼町

(一)北方四岛的凝望

19度的冷风裹挟著阵阵的牛粪味,穿过被铁盘夹过的蛋卷般规则的路网,灌入行人的肺里。北海道东曾经还很抽象,不过现在它不是了。
贯穿道东的阿寒巴士钏路罗臼线全程4小时,沿线站点比北京332路三倍还多,是一趟政府补贴的生活交通巴士。距离中标津站机场最近的巴士站候车室散落着四五个人,安静的房间里透著股档案库房的油墨味。伴随着工作人员偶尔扯著嗓子喉一下的报站声,榻榻米上的背影终于开始蠕动。他拿着手写车票的第二联,走到破旧得差点连材质都辨认不出的雨棚下。他还没有老态龙钟,却像目睹了半个世纪。

历史书说,人类是从采集捕猎进化到农业的。从中标津进入号称日本最后祕境的世界自然遗产知床半岛,就像倒带整个进化过程:不需用眼睛感受,鼻子就够了。当浓郁的海鸥粪便味取代了牛粪味,那个一脸稚气的司机按了下驾驶室的重播键。声音从车头传过来,大意是“罗臼町到了”。
德川时代,围绕在各地大名城堡周围,集中商业、手工业等非农功能的区域叫做城下町,代表着分享大名的权威。位于宗谷暖流和亲潮寒流交汇处的根室海峡是世界上有名的渔场,享受丰富渔业资源恩泽的罗臼町,因此自称为“鱼的城下町”。

暮色下的罗臼港宁静祥和。灯台之外,是俄占国后岛延绵起伏的崚线,看不出一丝狰狞。上世纪上半叶日本的骄横狂妄和下半叶苏俄的不可一世,被浩瀚的大海冲刷得了无踪迹。那些曾经对峙在冷战前线的哨兵,早已卸下背上的枪。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回忆起那段往事:“嘿,那是个美丽的小镇。”

(二)被放弃的知床岬

7世纪的阿拉伯帝国征服者乌克巴在攻占撒哈拉沙漠绿洲城市后,会向当地人问同样的问题:“从你们所在的地方再往前走,还有人吗?”直到有一天,人们表示自己并不清楚。这位征服者才就此原路返回。也许,他深信自己已经到达人类世界的尽头。
对于那些热衷冒险或者宗教狂热的人们,“大地尽头”是一个难以拒绝的挑战。前方的荒野与其说是一种阻碍,不如说是一种诱惑。出于保护原始生态环境的考虑,日本环境省从1984年起禁止旅行社组织登陆知床半岛顶点-知床岬的观光专案。现在,前往那里的可行方案,是在罗臼町乘坐仅在7月中旬到8月底之间执行、连线24公里外相泊渔港的巴士,再从相泊开始徒步。这不是一个面向普通人的路线,行程视天气情况,通常需要三到六天。期间需要借用绳索爬上数十米的山坡、寻找刚够落脚的凸起通过海浪及脚的峭壁、在狂风肆虐的海滩露营,并随时做好面对棕熊的准备。小小的失误通常伴随失温或者被卷入海浪等致命后果。
毫无疑问,知床岬徒步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和能力范围。我掏出手机,发现一条阿尔兰三世观光船回复的确认邮件。正如梅特克林所说,与我们本性不相符的事是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

(三)阿尔兰三世号

阿尔兰三世号不是一艘大船。如果和挪威安德内斯观鲸旅行社的规模比起来,就更说得上寒碜了。Google上仅有一条评价、评分一颗星。我没抱太高期待。上午总得有点事情做,于是我交给他们一张福泽谕吉,找零1200日元。

由于二次疫情爆发,即使凑上盂兰盆节的三连休和日本政府力推的促进旅游计划,这个著名的观鲸地也清净得出奇。阿尔兰三世号上午原本安排了两趟出海,每趟2个半小时。列印出来的签名单上,20来个游客勉强够一船。高桥船长和他屈指可数的几个员工都难掩失落。

船转眼间驶出了高高的防波堤围成的港口。水泥、灯塔、弱波石,日本的港口似乎都一个样,和南大西洋是两个样。南大西洋没有台风和海啸,不过雷亚尔和比索们自有他们操心的事。

高桥船长像障碍赛马般驾驶著阿尔兰三世号越过一个个海浪,在一片抹香鲸经常出现的海域停了下来。短尾鹱和海鸥在海面排成了方阵,似乎也在等待。
船方没有确保观鲸的承诺。如果这天没那么走运,旅行社会提供一袋罗臼昆布或者下次乘船半价的折扣券作为补偿。 接近一小时过去,船头的两个德国游客陷入了沉默,身旁的小男孩焦急的问他妈妈,鲸鱼呢?登船时拿着炮筒镜头、似乎要大干一场的哥们没等接过我的柠檬糖,就躲进了船舱,再也不见了身影。

与挪威大型观鲸船面对茫茫北大西洋、需要通过声纳探测鲸鱼方位不同,在20英里宽的根室海峡,瞭望员仍旧像梅尔维尔的《白鲸记》中的捕鲸人,通过肉眼寻找鲸鱼喷水。发现目标后,观鲸船如同猎狗般全速靠近,号称罗臼町最快的阿尔兰三世号在这一点上倒是不含糊。

抹香鲸露出那巨大的弓背,预示著标志性的抬尾即将来临。海水如喷泉般从巨大的尾鳍上倾泻而下,又在人们惊叹声中归于平静。它下次浮出海面换气将在半个小时以后,这天的表演到此为止。高桥船长应该也松了口气,20袋昆布算是保住了。

二、知床自然中心

(一)鄂霍次克的老人

连线知床半岛两侧宇登吕和罗臼町的公路冬季封闭,巴士只在夏季执行。汽车在浓雾中翻越海拔738米的知床峠,又随着海岸线的临近重见天日。一个全身户外装备的男性带着顶遮阳帽,手持几张单子,矗立在知床自然中心的台阶上。隔着几十米宽的停车场,就能辨别他的导游身份。

下午的徒步路线名叫“兽径”,简而言之就是棕熊、虾夷鹿等的栖息地。佐藤先生从商务车上取出事前与大家确认好尺码的橡胶靴,并与每个人确认是否有身体不适或者疾病。心脏病那一栏我没填,要真遇上棕熊,没准我就发病了。我们翻过公路护栏,进入一段丛林下坡。气温陡然下降了好几度,就好像有谁在身后关上了一扇大门,将阳光挡在了外面。

丛林里到处残留着棕熊的痕迹。枯木围成的冬眠洞穴、食物缺乏的残雪季被啃光表皮的树干、“入木三分”的巨大爪痕、大快朵颐后的虾夷鹿遗骸和散乱的蚁穴,仿佛构成了棕熊2020年的起居注。路上新鲜的黑色粪便则将它更新到了8月上旬。这条路上棕熊时常出没,游客遇袭的事故倒是从未有过。佐藤先生腰间的防熊喷雾是个额外的保证,尽管有效范围只有10米。

当地人称明治以后北海道的开拓者为先民。早年的开拓者从报纸上读到拓殖的新闻,怀着拥有属于自己土地的梦想,从拥挤的日本本土迁往荒凉的北方。个体像一滴滴墨汁落到北海道这张巨大的山水画上,短短五十年间就浸润了海岛的每一个角落。物资缺乏的年代,先民很快学会利用大自然这个宝库。他们利用多烟的山毛榉树皮生火,用轻便的木材雕凿渔民割网的刀具,砍伐结实的橡木制作家俱,在这片原始森林扎根结果。时过境迁,当年的木屋已不见了踪影,曾经的耕地也恢复了往昔的葱郁。没人知道乙女之泪瀑布下是否还残留着少女的芳芬,不过鄂霍茨克海的流冰向来不缺席。

知床半岛的旅游业是个季节性行业:冬天体验流冰,夏天丛林徒步。在疫情爆发以前,整个行业的运转就跟流水线一样平稳。对导游而言,则意味着一份稳定的收成。不过,2020年完全变了。随着疫情爆发,2月开始外国游客彻底消失,日本本国填补不了这个巨大的缺口。僧多粥少,旅行社不得不把零星的游客平分给导游们,以便大家能餬口。总有导游不那么走运,遇到行前取消的游客,面临颗粒无收。对于没到领取退休金年纪的人,这将是和知床半岛严冬一样艰苦的日子。闲聊之余,佐藤先生不免怀念了一下当时的好日子:在流冰季节-从1月底一直持续到3月下旬鄂霍茨克海解冻,他完全没法休息,经常整团的游客说着他听不懂的中文。不过,他脸上没有丝毫消沉。他对这片森林的记忆如数家珍。一个有热情的人从不消沉。

象岩观景台是这天徒步的最远点。如果有谁是在这里被第一次灌输“象”的概念,应该在塞伦盖蒂也认不出它们。满载游客的观光船沿着宽广的鄂霍茨克海,从知床岬方向迎面驶来。佐藤先生挥舞著双手,冲著北方呼喊著。有时候,游船会注意到山上的行人,并鸣笛致意。他们会看到什么呢?罗臼岳下,站着一位鄂霍茨克的老人。

(二)宇登吕

宇登吕是知床半岛游客中心所在地,旅游巴士直达的女满别机场每天有6个航班往返东京,人气比罗臼町高了许多。

靠近港口的一个路口,有一家悬挂著褪色招牌的小店,出售虾夷鹿、棕熊甚至抹香鲸工艺品。日式滑门半开着,有些晃晃悠悠。室内光线昏暗,透著股陈年往事的味道,就像若干年前磁器口嘉陵江边的老中医店。一个棕熊幼崽标本抱着个鲑鱼木雕,姿态活灵活现,看上去远没有安克雷奇机场那个大家伙凶狠。
中年老板坐在他的鸭舌帽下,面前放著几把木刀。那是按照桦太岛,我们叫库页岛,俄国人叫萨哈林岛的日本先民传统花纹制作的,应该就是佐藤先生所说的渔刀。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对于每件我感兴趣的东西,他有空花上半分钟来讲解。于是,我花了半个小时再挤出那道滑门,手上多了个袋子。

三、知床五湖

知床五湖游客中心距离宇登吕约20分钟车程。这天恰好是山之日,停车场满是北海道本地的自驾出游车辆。几个皮衣皮裤从川崎大排量摩托上走下来。在他们面前,印有旅行社LOGO的商务车就像匹温顺的毛驴。

寒温带的生态环境相对脆弱,易遭受外来物种入侵而破坏。不少外来生物像莲花、浣熊、水貂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它们有的来自本州,有的甚至源于北美。为了将影响最小化,我们花了半分钟清理鞋底才进入自然步道。这段路没有隔离网,如果遇到棕熊,原路返回。不过入口处的棕熊目击资讯牌已经一周没有更新了。

知床半岛盛行南风。来自太平洋的暖空气从罗臼町侧爬上知床山脉,而后无可阻挡的一路呼啸向北,将山毛榉连根拔起,整齐的推倒向一个方向。与粗壮的枝干相比,1米6左右个头的导游吉田真人略显瘦弱,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作。那种随地取材、即兴讲解并附带提问的风格,像极了小学老师,并且总是循循善诱。

知床半岛任何陆地野外活动的话题都离不开棕熊。关于棕熊应对,各个国家建议有所区别。日本人迷信熊铃,而加拿大人抱怨那完全是通知棕熊Uber Eat来了。在爬树躲避这条策略的可行性上,大家倒是没有争议。自然步道沿途有不少空心树木,残存的树干厚度足以抵御日常强风,但仍被觅食的棕熊推倒。实心树木上密密麻麻的小熊和母熊爪印更是摆明了一个道理:男人做事通常会干脆一点。

除了棕熊,步道里还生活着不少其他动物。指甲般大小的日本雨蛙露出光洁的后背成群结队聚集在岸边,让一旁形单影只的蜻蜓体会著寂寞。野鸭轻漾起微波,以白莲嫩叶为聘礼,游向它的那伊阿得斯。虾夷鹿则挺著比九州同行健壮得多的身板,谨慎的审视著四周。我们安静的经过,没有惊动这里任何一位住户。
吉田先生说待他老去,希望就在这样的地方安静的离开,前往另一个世界。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从我们内部穿行,未来经由这里涌入过去。

微黄的落叶静息在湖面,向赋予过自己生命的绿树致以最后的谢意。一座袖珍的湖心岛掩映在丛林中央,等待着深秋的层林尽染。轻巧的云朵缓缓的涌向北方,衬托出知床连山的雄姿。很难评价五湖中哪一个最风姿绰约。如果把知床半岛中美好的部分统统剥掉,这个地方应该就不存在了。凡是存在的东西,都是美好的。

远处出现高架木桥时,我们也临近了徒步的终点。通过单向通行的笨重铁门、闸门和电网保护的木架提供了不少安全感,却着实减少了几分亲近感。远方,大正、昭和时期开拓者曾经尝试改变为牧场的台地,通过80年代的“百顷归林运动”已被恢复成往昔的样子,那是向着无法返回的青葱岁月许下的未来。

我终究是没去到岩尾别的木下小屋。来年再试试吧,再试它一回。“或者,倘若我们攀登重岩叠嶂的峰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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