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大半年,对于岛国人文风情略微有点了体会:很多事情是预定俗成,但天气永远不是。带着去伊豆诸岛中的青岛的旅行规划,因渡轮停摆,我在八丈岛过了个三连休:徒步。

一、绝海孤岛

(一)大洋黑潮

数个世纪以来,东亚沿海地区居民熟知有一股又深又暗、呈蓝黑色的强大洋流沿着东亚岛弧向北方移动。它就是仅次于墨西哥暖流的世界第二大洋流:黑潮(Kuroshio Current)。

发源于热带菲律宾海的黑潮是名副其实的海洋中的大河。其深度在500-1000米、宽度约200公里、流速1-2米/秒,水温高出临近海域10-20度。黑潮力量是如此之强,足以使与山东、河北处于同一纬度的日本关东地区维持亚热带气候;并为流域带来大量的浮游生物和洄游性鱼类。遍布各处的渔具店和码头钓鱼爱好者就是黑潮恩惠的受益者。


19世纪中期,英美海军部坚信受黑潮影响,穿过白令海峡的北冰洋将是一片无冰海域。1869年11月的《美国文学、科学与艺术月刊》上甚至脑洞大开的刊登著这样的描述:在北极圈内可能发现某种人类踪迹,人类的一些分支被黑潮冲到此处,他们将用高声欢呼迎接前来寻找他们的航海者,他们中间有些或许有些本是上帝选民。

事实上,受支流分流削弱的黑潮和由北至南的亲潮寒潮在本州岛东北外海汇集,形成北太平洋环流,转向了美洲大陆。“开放极海”理论由始至终只是一种幻想。不过,对于首次见到伊豆诸岛郁郁葱葱的南国景象的我来说,黑潮的威力已经像棕榈树一般植入了大脑,不言而喻了。

(二)火山口下

八丈岛位于伊豆诸岛火山带上,是由东南的三原山和西北的八丈富士两座火山结合形成的葫芦形火山岛。其中,三原山在约4000年前停止了活动;圆锥形的八丈富士仍是一座活火山,并在15-17世纪多次喷发。

1605年八丈富士喷发时,熔岩在西海岸蔓延冷却,形成的一片黑色台地,称作南原千畳岩海岸。经过海浪四百年的冲刷,台地被侵蚀成蜂窝煤状,成为岛上又一钓鱼好去处。

二、流人悲歌

八丈岛的人类活动历史可以追溯到七千年前日本石器时期:绳纹时代。室町幕府以前,八丈岛只是单纯作为大名领地,定期上贡本岛出产的黄、橙、黑三色绢织物。这种深受贵族和艺人喜爱的绢织物一匹长度为八丈,岛名也由此而来。
德川幕府起,八丈岛在内的伊豆诸岛被确定为东日本地区犯人的流放地,一直持续到明治初期。“流人”这个特殊群体,给这座偏远小岛留下厚重的一页。

(一)宇喜多秀家

被丰臣秀吉收为养子、并同德川家康受封五大辅佐大臣的宇喜多秀家,在丰臣秀吉死后,参与讨伐德川家康的关原之战,大败。1606年,秀家被家康流放到八丈岛,成为八丈岛的第一个流人。

此后270年间,约1900人流放至此。尽管得到岛民的善待,他们中的半数还是未能活到赦免或刑期结束。怀着对故土的执念,冒着斩首的风险,270年间八丈岛流人策划了15起驾船出逃。不幸的是,艰难达到本州岛的唯一一对情侣在事发三个月后就在江户被捕。25岁的花鸟旋即被处决,39岁的喜三郎则在出狱后病死。
上世纪末,东京都在八丈岛东部树立起流人之碑,以纪念被德川幕府放逐至此,在任其自身自灭的艰苦环境下顽强生存的人们。

(二)流人遗蹟

流人中不乏武士、僧侣、匠人,受教育程度较高,对近代八丈岛经济、文化、习俗也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其中的主要遗蹟,集中在自古以来就是八丈岛中心的大里地区。

受黑潮影响,暴风雨经常给岛民造成灾害。流人从西部横间海岸收集卵石,搬运到大里修建起玉石垣,并在其上面大量种植树木防风固土。终德川幕府一代,八丈岛官衙(一座高脚茅屋)都设立于此,直至1908年迁往岛中心的大贺乡。

八丈岛的宗教生活中心,是位于大里地区、具有千年历史的优婆夷宝明神社。这里祭祀著传说是岛民始祖的八十八重姬(优婆夷大神)和其子古宝丸(宝明神)。神社中,安放著一对由1834年流放至此的石工仙次郎雕刻的特殊石灯。石灯的底座上雕刻着圣母玛利亚雕像,象征著无数教民对德川幕府时期全面禁教的无声反抗。

(三)弃人洞

土地贫瘠、人口增加、灾害频发等各方面不利因素叠加,加剧著德川时代岛民的生存压力。在岛西南部防卫路边的一根树杈上,悬挂着白色木板,上面留有匪夷所思的文字“人舍穴”,意为扔人的洞穴。

洞穴位于木板左方一个杂草丛生的缓坡尽头,深约32米,洞口处放置著一座地藏神雕像。关于洞穴的用途,有以前习俗为风葬、安葬欧美捕鲸船死难者、安葬太平洋战争阵亡将士等多种说法,但流传最广的还是跟饥荒有关。在食物不足的年代,人们将老人和婴儿丢弃于此,听天由命。考虑到1766年八丈岛曾发生导致1500人死亡的大饥荒,以中国的经验来看,这种透著寒气的传闻似乎有着相当的可信度。

(四)最后的开拓者

八丈岛西北方向4公里处,有一座无人的八丈小岛。由于自然条件恶劣且海流不稳定,德川幕府时期曾作为重型犯的流放地。

明治维新后,日本逐步取消了流放制度。1881年,八丈岛最后的流人被赦免,这个几乎伴随德川幕府的制度走到了终点。
在此之后,坚守在八丈小岛的村民成为了流人的现代翻版,过著饮水靠下雨、大米靠外运、一户一盏灯、电话一天通一小时、渡船一周一班的严酷生活。
1969年,考虑八丈小岛面临的人口持续下降和老龄化问题,征得岛民同意后,东京都和八丈岛町两级筹集资金,对最后24户、91人实施整体搬迁。
在小岛对岸、南原千畳岩海岸的离岛纪念碑上,镌刻着离岛前小学墙壁上某人用红笔书写的惜别诗开头部分:
五十余年如一梦,
今日作别何日逢。
百无聊赖应无憾,
万语千言寄少年。

三、本土决战

1942年6月5日,日本联合舰队在中途岛海战中惨败,主力四艘航母尽损。
笼罩在恐慌气氛下的东京大本营以维护国民士气为由,篡改战果,并于6月10日释出联合舰队在中途岛海战取得重大胜利的大本营公告。
次日,《朝日新闻》刊登“全歼美军航空母舰、太平洋战局已定”的新闻,举国欢腾。

关于中途岛海战的大本营公告开创了日本在二战中以目的为导向,全面封锁负面讯息、蓄意夸大战果的先例。在胜利一个接一个的幻觉中,上至天皇、下至庶民在1944年惊讶的发现,美英联军已经进逼绝对国防圈,本土决战和玉碎攻击的宣传开始见诸报端。

(一)大阪隧道

进入太平洋战争后期的联合舰队在美英特混舰队的压倒性优势面前,已近名存实亡。失去机动支援能力的日本陷入被动防御的困境。
在此境况下,作为东京湾最后屏障的八丈岛被推向前线并要塞化。基于美军可能在岛西部八重根海滩登陆的判断,日军司令部在铁壁山脚的大阪隧道前设定直射炮台,对潜在登陆场进行火力覆蓋,期待着又一次战至最后一人的玉碎“壮举”能延缓盟军前进步伐。

竣工于1907年的大阪隧道是世纪之交在日清、日俄两次国运之战中大胜、国力蒸蒸日上的明治日本帝国时期的见证。遗憾的是,豪赌成性的日本,并未从因盲目自信而战败的满清和沙俄方面汲取教训,执意挑战更加强大的美国。当1944年美海空军遮天蔽日般扑向本州岛时,不知大本营是否有人回想起近百年前的往事:那支曾逼迫日本开国、引发倒幕战争的黑船舰队桅杆上,悬挂著同样的星条旗。

(二)防卫路

日本大本营应对美军抢滩登陆的策略,以硫磺岛战役为节点,从御敌国门之外转变为诱敌深入、大量杀伤有生力量、拖延待变。夺岛战役变得更加持久而血腥。
出于对美军舰炮切断环岛交通干道的担忧,东京都于1944年8月修建竣工了横贯岛南部三原山的防卫路,附带着无数坑道隐蔽在苍翠的树林中。不难想象,回应守军冷枪暗箭的,将是美军愤怒的手雷和火焰喷射器。对哪方而言,这都将是个噩梦。

防卫路在1975年台风后毁坏,后由东京赛马场提供资金修复。苔藓嵌岩所,依稀有径通。如今鲜有人迹的防卫路成了凝固那段残酷岁月的遗蹟,掩映在三原山斑驳的树影下。

(三)回天鱼雷

面对战争末期绝望的形势和接近枯竭的资源,大本营启动了神风特攻队、回天鱼雷、震洋特攻艇、伏龙单兵水雷等一系列丧心病狂的自杀式武器专案,企图挽回败局。八丈岛东部的底土港附近,便保留着一处回天鱼雷基地遗址。

回天鱼雷“底土基地”实际只是一个进深37米、宽高各3米的洞穴,与大海连通。两具长14.75米、重8.3吨的人操鱼雷被放置在轨道上,守株待兔静候美军。被武士道精神洗脑的年轻人,在阴暗潮溼的幽闭环境里,绝望的等待着为天皇牺牲的光荣机会。
评价一个国家,不是看他如何对待最尊贵的公民,而是看它怎样对待最卑微的那群人。通过神化天皇、武士道教育、妖化别国、宣扬仇恨,旧日本的精英蓄意发动侵略战争;又在战局不利情况下隐瞒败局,进而逼迫军民发动自杀式攻击,鼓动“一亿玉碎”。遑论他国,日本大本营对本国公民犯下的战争罪和反人类罪已可谓罪不容诛。
不过,当把倒幕运用至帝国倾覆这段百年历史看成一个整体,又不难理解日本为何一败涂地。嫁接“王政复古”和资本主义的明治维新,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就迅速转归保守。日本成为一个致力于培养对身着军服的天皇的感激崇拜,不能容忍多样性和分歧的集权帝国。这个巨大培养皿孕育、滋生、催化著愚忠和狂热,如同一辆沿着坡道加速下滑的战车,再也无法制止。太平洋战争,是明治维新这场未尽改革后日本的终极豪赌。只是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四、日本夏威夷

海外旅游尚未在日本兴起之前,坐拥地热温泉、澄海垂钓、丛林徒步、火山绝景的八丈岛被称作“日本夏威夷”,是有名的旅游胜地。如今,八丈岛完善的道路系统更成为自驾或自行车一族的福音,让大部分美景几乎触手可及。

(一)三原山

谷歌地图和机场领取的导游地图关于三原山的登山路线存在着明显差异。这倒没关系,三原山脚的防卫路上也没有路标,凭感觉拐弯就对了。
杂草从道路中央的石缝中挤出纤细的身段,为碎石路面添上一条自然的隔离带。两侧的生态林和著沙沙的风声,将躯干弯向中央,像是争着一睹不速之客。藤蔓慵懒的攀上树干,在摇曳的树影下沐浴著午后的暖阳。远处的三原山顶似乎没有什么,不过谁在乎呢?

一条长满青苔、溼漉漉的水泥台阶路隐藏在山腰的讯号塔中继站后。它先是向下,然后径直往上,像一条蚯蚓消失在几乎望不到海的丛林中。

当幽暗的雨林变换成齐膝的枯草,视界重新开阔起来。一朵白云恰巧飘到八丈富士山顶,仿佛沉睡了四百年的巨人又躁动不安起来。远处的八丈小岛海市蜃楼般悬浮在一片蔚蓝之中。据说天气极好的时候,甚至可以借助望远镜远眺本州的富士山;而17世纪的日本人,也同样经由八丈岛,传回了确认700公里以外小笠原群岛的报告。有那么一阵,连山顶那座孤寂的NHK中继站似乎都变得有人情味起来。

(二)体验牧场

从八丈岛町中心的大贺乡往北,一条自八丈富士山脚穿行向上的盘山公路蜿蜒盘旋到海拔530米处。在唯一的T字形交叉路口向右,是八丈富士登山口,向左则是背靠八丈富士、沿着山腰缓坡修建的体验牧场。

缓坡下展望台的尽头,三原山和八丈岛街市尽收眼底。青翠欲滴的草坪上,黑毛和牛漫不经心的享受着太平洋的湛蓝、黑潮的溼润和八丈小岛的孤独,闲庭信步著。人在心情愉悦的情况下工作会更有效,相信牛也是。

(三)八丈富士

当山门的海拔已经达到540米,登顶854米的八丈富士就显得不那么艰辛了。在习惯了路沿的平整沥青台面替代凹凸的石板路后,山路更说得上是轻而易举。

八丈富士是一座二重式火山。山顶直径400米、深50米的火山口内,巢状著另一个直径80米、深60米的中央火山口。凝固的岩浆将火山口熨烫成一个封闭的小天地,雨水汇整合池塘、树木掩映着鸟居,与四周裸露的岩层迥然而异。

火山口环线入口距离八丈富士山顶约15分钟路程,但是全程相对困难的部分。作为伊豆诸岛的最高峰,八丈富士可以说是这片海域狂风肆虐的必经之所。迎面而来的陌生人不约而同的时而小跑,时而下蹲,只为在无处藏身的山脊上躲避如炮声般突然响起的呼啸。

如同白马岳,暴露出黑色岩浆岩、光秃秃的八丈富士山顶的确不值得赘述。大风如电影快放般把白云、连同著思绪迅速的带往远方。日本人为什么喜爱爬山呢,也许是为那阪上之云吧。

(四)大越鼻灯塔

数世纪前八丈富士喷发后,八丈岛最北端的人们努力寻找未被四溢的岩浆覆蓋的土地重建家园,称之为永乡。经济高速成长的昭和年代,偏僻的永乡也焕发出勃勃生机。
1958年,八丈岛町在这里创办了永乡小学,首届学生4人。至1975年小学关闭的18年间,共培育学生98名。
1961年,为指引以八丈岛为基地的金枪鱼远洋捕捞船队,永乡修建了一座可观测距离达46公里的白色灯塔-大越鼻灯塔。

伴随着人口结构的改变和经济的调整,原址保留的永乡小学改建成了大越鼻芦荟园的休息室。
20万株芦荟,漫山遍野盛情绽放,为色彩单调的冬季增添了几分温暖。我努力的辨识著老旧的纪念碑上泛著铜绿的永乡小学校歌歌词。傍晚的大海散发着迷人光芒将海浪推向海岸,开始了它的咏唱。那似乎是来自那蒸蒸日上年代的稚气声音,伴着金色的阳光:
烟波浩渺蓝海洋,巍巍八丈富士山。
绿窗白梁大越丘,我们永乡小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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