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因為黑夜漫長
就不再相信白晝終將到來
也不會因為前路未卜
就從此拒絕隻身上下求索
22歲
最畏懼的事不是接下來要一個人走很長的路
而是忘了如何重新出發
東瀛呀 挨着碰著 都是帶刺的花
原文為小林一茶的「故鄉呀,挨着碰著,都是帶刺的花。」
山中的櫻花滿開了
你是第一個
我想去信告知的人
拍下好看的照片而笑了的我
一想到可以拿給你看
就又笑了
只要不是終電
沒趕上的電車 還可以等下一班
可有的人 是終電
偶爾也想在大太陽底下跑得滿身臭汗
就像十幾歲那年
在最討厭的體育課上一樣
讓我們成為家人吧
之後的日子 就拜託你啦
這樣的話 已經想對你說很久了
那時一同去海邊的人 現在過得怎麼樣了呢
是否也曾在無眠的夜裡
想起礁石上的白色浪花
說什麼旅行改變人生這種話 都是騙人的
可是啊
旅行中的確會出現人生的轉機
越想越想不明白
到底是眾生誤解了世間
還是這世間虧負了眾生啊
揣著心事來到了神社
那個人的名字
只怕連神明大人都聽得厭倦了吧
賞眼前人間四月櫻爛漫
說到底
賞的是眼前人啊
道別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
那無間喚過的名字
就再也沒人應了
稍微繞了點遠路也沒關係吧
只要是朝着正確的方向在前進
終有一日會到達想去的地方
聽人家說
人其實總是在潛意識裡
透過自己的內心欣賞風景
想要的生活是不可能主動走到人前
對你我說 請好好享受哦
唯窮追不捨的人 才有機會觸控到幸福
鎌倉篇
動身飛往東京的這一天,正好是ANA全日空航空公司上海 – 日本航線開航25週年的紀念日。儘管頭天夜裡就被不斷作響的大霧黃色預警當頭棒喝,做好了航班延誤的覺悟。只是碰上晚點這種事,仍誰再怎麼豁達,也難免會沮喪的吧。
縱使我是初到日本,卻大膽地路過了東京,一下飛機就直奔三大古都之一的鎌倉。
鎌倉,有不良少年三井壽流着男兒熱淚,對安西老爹喊出「教練,我好想打籃球」的湘北籃球隊的青春熱血(動漫《灌籃高手 SLUM DUNK》);
鎌倉,有渡來真緒化成人身向幼貓時的救命恩人奧田浩介報恩的溫情治癒(電影《向陽處的她 陽だまりの彼女》);
鎌倉,有煙不離手的中年未婚女性吉野千明的人生可能,越上了年紀越要好好慶祝生日,一來是慶祝降生,二來是慶祝還好好活着,蠟燭的數目就是你努力的證明。
鎌倉,有朝着滄海飛舞的春櫻,有不比京都遜色的古老禪林,有一百多年運營歷史的綠皮電車江之電。
鎌倉,永遠年輕,永遠未完待續。
在可愛的電車沿線 除了春天禁止入內
今晨醒來的時候天色尚破曉,還挾著來不及褪盡的稀疏夜色。雖然買江之電一日券耽延了些許時間,但仍在八點半之前抵達了北鎌倉。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對機場、碼頭、火車站之類的公共交通場所頗懷好感。我想這些地方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別離與重逢的更迭:是即刻出發,也是下一秒就回到你身邊。
鎌倉五大名剎之一的圓覺寺(円覚寺えんがくじ)在極盛之時,曾林立著42座大小禪寺。
夏目漱石筆下杉木蔽日光線黝黯的山門,此時有早櫻壓枝低,春意正濃。
若是到了季秋時令,漫山紅遍,想來又是另一番人間盛景。
日本人懂得欣賞陰翳之物,譬如壁龕與漆器。日式木結構建築,也彷彿受到年歲的偏疼般日復一日地,從內而外氤氳出光陰的黯淡。
賽錢箱上寫着「喜心」二字,只是真正能做到此的又有幾人呢。
春櫻粉嫩,草木新綠,正伝庵,正續院,開山堂,續燈庵,佛日庵星星落落隱於山間,而山腳下妙香池裡的錦鯉正怡然擺尾……何曾想過有日能在佛門清淨地見到如此豐盛綺麗的色彩。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我想大抵就是這個意思吧。
拜觀道的盡頭停放著白色小轎車,好似下一秒就要發生點什麼。這樣的電影感,在鎌倉比比皆是。
電影人小津安二郎病逝後,與早一年去世的母親同安葬於圓覺寺。時至今日,還有不少人前來祭拜。
深處有座黃梅庵
日本人愛櫻,也愛攝影,從老人到稚童,或持相機或用手機,攝下生命裡每一個櫻花絢爛的日子。
在路口等候JR通過時,邊上的一對父子。
訊號燈閃爍的鐵道路口,紛紛杳杳飄落的櫻花,身着西裝馬甲的銀髮老先生騎着腳踏車遠去。
在JR北鎌倉站南面的松岡山上,有一座為姻緣不幸的江戶女子斬斷孽緣並提供庇護的小小禪剎——東慶寺(東慶寺とうけいじ)。
電影《投靠女與出走男(駆込み女と駆出し男)》的片尾這樣寫道:「東慶寺的逃婚制度直到1870年才終止,受此救濟的女子估計超過兩千人。」
就算東慶寺背後有德川幕府撐腰,在江戶時代,要容留那些掙脫夫權桎梏的女子,絕非等閒易事。更值得一提的是東慶寺的歷任主持,都是出身名門的嫻靜大家閨秀。
垂枝櫻下有人正合掌虔心謁佛。
禮佛時,眼裡眉梢是佛,心中腦際是你。
你不知,佛不言。
花也不語,我卻自生出小小的歡喜。
東慶寺後山的墓地,有悉心清掃過的痕跡。青苔蔓生刻字已模糊難辨的石碑前,供奉著一把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見到此景,內心十分動容。
明月院前的小路(明月院通り)不長,我卻走的極慢。
看看沿路的茶鋪,料亭,和菓子店,本就不失為一樁賞心樂事。路過民宅建築,就忍不住要想這裏頭住着怎樣的人家,有沒有小孩呢,養貓還是養狗,吃過晚飯後會不會一齊去海邊散步。陽臺上晾曬著洗淨了的衣物與被褥,到了夜裡,會散發出好聞的氣味吧。
初次見到櫻吹雪,整個人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更不記得拍照為何物,只能屏氣凝神靜觀櫻花瓣漫天飄舞。
路邊孱細的流水載不動落花,但我想流水是最懂得惜花的吧。
邂逅別樣的風景,是對不甘只走尋常路的人的獎賞。
明月院(明月院めいげついん)院內遍植了上千株繡球花,故而又被稱作是「繡球花/紫陽花寺」。
趴在橋邊看細水長流的兔子君與負了傷的烏龜君,已有茅屋遮頭。
正當為怎麼也拍不好本堂方丈的圓窗(丸窓まるまど)懊惱之際,聽到背後有人輕喚,失神地轉過身去,卻只見空無一人的枯山水庭院。
如果一味地只看到眼下的困境,可是會錯過身後美景的哦。猶如神佛大人這般對我耳語道。
除了春花,明月院裡還有不少兔子像,這不,寺廟事務所前的臺階上就立著一隻。順便一說,上圖的枯山水庭園裡也藏着一隻哦。
依我看,明月院也可以叫作是「玉兔院」嘛。大概是和這小小的生靈結下了緣吧,明月,玉兔,直叫人想到天上的蟾宮。
懷抱着春菊的石佛,連耳垂都細心地被飾以了盛放的花枝。入梅後,石佛也會捧著姬繡球,等空山雨歇吧。
在明月院與建長寺之間,有一家叫作去耒庵(去耒庵きょらいあん)的和風料亭,每日只營業至下午三點。據說自1979年開業至今,名物紅酒燉牛肉的醬汁就未曾變更過。
這裏也是芥川獎得主柳里美的愛情小說《口紅》中,紅酒燉牛肉專賣店的原型。
紅酒燉牛肉套餐,主食可以從米飯和吐司中選擇,飲料則是紅茶或咖啡。
窗畔的木桌前,有衣着得體描著精緻淡妝的老婦人正坐在暖春溫煦的陽光裡,小口小口地品嚐著面前的佳餚。
味覺是有記憶的,而食物承載的情與愛,一旦襲上心頭便勢必要回山倒海。
正是熟悉的滋味一次又一次拉着我們的手在歲月長河中逆流而上,彼時我還是衣着舊校服的少年,薄暮時溫書溫得倦了,半夢半醒間手裡握著的水性筆在模擬題上落下了長長短短的漬跡。而在廚房準備晚餐的母親,總是有意壓低手頭的動靜。爐灶上坐着的排骨海帶湯咕嘟沸滾著,飄散開來的香氣在鼻尖縈繞,濃得化不開。
除了奶奶的燉牛肉,外公的三鮮湯和媽媽的紅燒排骨,若還能有一家吸引自己常來常往的小店,不可不謂是人生一大幸事。
建長寺(建長寺けんちょうじ)是日本最早的純禪寺,鼎盛時有49個塔頭之多。
奈何遊人絡繹不絕,只能拍拍天穹下怒放的春櫻。
到了鎌倉,不上小町通走一走實在說不過去。而乍看不起眼來頭卻不小的咖啡廳IWATA COFFEE(イワタコーヒー店)就藏身在熱鬧非凡的鎌倉小町通。
IWATA COFFEE於1948年開業,連川端康成和大佛次郎等文豪都曾是這裏的常客。下午茶時段,店內座無虛席,侍應生靈巧地高舉著托盤穿梭其間。門口還有數十人等候入座,若是擱在平常,我早就退避三舍了。登記人數時,女侍應生詢問是否需要品嚐手工美式鬆餅。因為光是製作就要花費30分鐘,可以提前吩咐廚房準備。
手工美式鬆餅,澆上蜂糖凃上黃油,層層香甜交織著在口腔裡激盪。
吉野千明(日劇《倒數第二次戀愛 最後二番目の戀》女主角)是個不溫不火的電視劇製片人,45歲卻仍孑然一身的她,不禁擔心起自己的老年生活來,於是花光所有的存款在鎌倉買了一棟老房子。每晚結束工作從東京回到鎌倉時,總要在極樂寺站的閘機前,把包袋翻個底朝天,最後卻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交通卡。
「這世上沒有不寂寞的大人,但千萬不要為了填補寂寞而戀愛。就算沒有戀愛人生也能很精彩。」
讀小學的時候,和玩得要好的女伴生了嫌隙,兩人都賭著一口氣不肯先給對方臺階下,於是想要趕快變成中學生結交新的朋友。十幾歲的時候呢,又因為暗戀失敗覺得丟臉,滿腦子只憧憬著大學生活。我這個人啊,好像只要日子過得稍不順心,就總想寄希望於人生的下一個階段,甚至還會抱有「要是能直接跳過現在到未來就好了」的想法。
但人生其實並沒有什麼所謂的下一階段,往後的麻煩啦困難啦恐怕也只會越來越多而已,所以要更用力地活在當下的每一天才行。
「人是在做出眾多的抉擇之後才成長為大人的,要表揚那個在過去做出選擇的自己。所謂人生,就是愛上自己的未來。愛上自己的未來,這樣的人生一定更有樂趣。」
無論是到了25歲35歲45歲甚至是65歲75歲,只要且活着一日,人生就都有無限的可能。
放課後的少年們明朗的笑聲,在街的這一頭沉寂下去了,復又在街的那一頭高亢起來。
想把我們一起生活並稱之為家的地方,漆成你最喜歡的海洋的顏色。
快走到稻村崎站時,發現了路邊一家昭和氣息十足的小小雜貨鋪,不知存續了有多少年頭,也不知是否在為方便周邊居民的生活,而苦心經營著。
雖然便利店早已成為了都市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想像一下,清早在地鐵站前的羅森裡,伴隨着微波爐「叮」的一聲遞到手裡的熱乎乎的飯糰;公司樓下的全家,午餐時段總是人滿為患,冷藏櫃裡的三明治或速食便當很快就售空;寓所附近有一家7-11,無論凌晨黃昏都能買到喜愛的炸物和冷凍啤酒。
但在便利店出現以前,我們不正是依賴著這樣的雜貨鋪而生活的嗎。
孩提時的零用錢,幾乎悉數花在了被大人深惡痛絕的廉價包裝小零食上。偶爾闊綽一次,雜貨鋪的阿婆就笑眯眯地給抹個零頭。時不時地也會被母親差使跑腿去買袋榨菜或帶瓶醬油。明明已經是中學生了,阿婆還會逢人就說「這孩子啊是我看着長大的呢」。
日暮西沉,山中氣溫驟降。
道口的訊號鈴兀然鳴響,紅燈明滅間,擋桿緩緩落下,江之電披着餘暉駛近後又遠去。
從七裡濱站出來,三月末春寒料峭的海風不斷汲取身上的暖意,而海上日落正美,我裹緊風衣走入冷風中。
天才櫻木花道已經不再需要安西教練的特別訓練了吧,狐狸流川楓還是一樣愛打瞌睡吧,小三左膝的傷可不要再復發了,良親有沒有對彩子告白呢,大猩猩順利升入大學後還要繼續打籃球喔,眼鏡兄木暮公延在擊敗山王工業後一定也流下男兒熱淚了吧……
笑容燦爛的少年 還存在這個城鎮上
三月某日的東京街頭,流傳著「號外:湘北死鬥致勝!擊破山王工業衞冕冠軍!」為題的報紙。正中版面是櫻木花道躍起投籃瞬間的巨幅新聞畫面,並配以小字註解「最後一秒,湘北高校選手櫻木花道絕殺,成功逆襲山王。」
當天夜裡,這份集英社為配合《少年JUMP》創刊50週年紀念作品展而免費向市民發放的報紙,就在日本雅虎及煤爐等網站上作為二手商品標出了一萬日元的價格。國內某知名大型購物平臺上的二手價格也日漸走高,開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四位數。
那個自稱是天才,在球場上叫囂著要打倒山王的紅髮少年,終於做到了。
明明《灌籃高手》完結了有12年了,自己上一次從頭到尾看完TV動畫也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吧,可就在加完班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家途中,聽到「君が好きだと叫びたい」的前奏響起時,胸腔裡那顆心還是會砰然急劇跳動。
就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此刻,遠在偉大航路上的新世界,那個頭戴草帽總是問山治要肉吃會把筷子插進鼻孔也會用武裝色霸氣打出猿王槍招式的傢伙,正身為「新五皇」被世界政府懸賞了15億貝里。
我想起了過去每逢月考前,我在手臂上畫過的一個個歪歪扭扭的草帽骷髏頭,隨後坐進考場緊緊按住校服袖子下的祕密,等候答題鐘聲敲響。
是《少年JUMP》教會了我,緊咬著牙關流下的汗哭過的淚,一點也不丟人,那是青春熠熠發亮的樣子。而揹負的傷,也終會成為人生的褒獎。
熱血難涼的人啊,至死都是少年。
春有粉櫻夏有菖蒲秋有紅楓,長谷寺(長谷寺はせでら)被喻作是鎌倉的「花之御寺」。
鎌倉這個地名,相傳是發動乙巳之變的政治家中臣鐮足在做了奇妙的夢後,將護身用的鐮刀埋藏在這一帶而來。
寫經會場前的地藏菩薩,笑彎了雙眸。
低頭尋落櫻,卻覓見了滿地的中藥。寺廟中的僧人細心地在邊上插了寫有名稱的木牌,アマドコロ,葳蕤,也稱玉竹。
タチツボスミレ,地黃瓜,又叫紫花堇菜。
細嫩的枝葉在藍天下恣意伸展,是春天萌動的模樣。
「雪融化之後會變成什麼呢?會變成春天吧。」(動漫《水果籃子 フルーシバスケシト》)
「我寂寞的時候,朋友們在笑。我寂寞的時候,菩薩也寂寞。」——金子美玲《寂寞的時候》
那麼此刻,佛祖感受到我的小小的喜悅了嗎。
順着石階登上高處,找到被春花簇擁的良緣地藏。
櫻花枝枝蔓蔓,燦陽照耀下市鎮的每一間屋宇都在閃閃發光,遠處的海岸線彎彎曲曲。我良久註釋著這樣的鎌倉。
竹影下的良緣地藏,頭頂着一片落櫻花瓣,而櫻花樹分明在一里之外。我信了冥冥之中是有神蹟,否則殘櫻如何穿越擁擠人潮分釐不差地飄落於此。
那年春天,寧靜的鎌倉街頭。
想到江之電已經在這條鐵軌上往返行駛了一百餘年,鎌倉的居民們,也會挺起胸膛為之驕傲的吧。
這樣的路口,在我不知道的時空裡,一定書寫着某個人的故事,又對某個人有着特殊的意義。
御靈神社的入口隱祕,開着導航也兜兜轉轉繞了半天才找到,彷彿有靈力強大的巫女佈下了結界。
說起來,我對巫女、神社最早的認知是來自高橋留美子的漫畫《犬夜叉》。15歲前,日暮戈薇都只是一名尋常的國中女生,最害怕的事不過是數學測驗。就在15歲生日當天,身為桔梗轉世體內攜帶有四魂之玉的她,因被妖怪拖入自家神社的枯井(食骨之井)中而穿越回到了戰國時代,並喚醒了500年前被桔梗封印在御神木上的半妖犬夜叉。戰鬥中,四魂之玉不慎被擊碎散落各地。此物若是被心術不正的妖怪用在歧途上,恐會釀成大禍。日暮戈薇只好通過食骨之井往來於現代與戰國時代,和犬夜叉踏上了集齊四魂之玉碎片的旅程。
那個時候,為了犬夜叉應該和桔梗重修於好,或是珍惜眼前人跟戈薇在一起,大家還在論壇貼吧上吵得不可開交。雖然桔梗的人氣和呼聲向來比較高,但我還是更喜歡戈薇,是的「犬薇黨」呢。
架立三腳架時,有中年男子一面神色匆忙地系領帶一面朝神社疾步。今天正好有一對新人要在御靈神社完婚,定是來參加結婚式(結婚式けっこんしき)的某方新人的親屬。
神殿內逸出從未聽聞過的異域樂聲,是結婚式開始了吧。雖然好奇得抓心撓肝,卻也覺得腆著臉把鏡頭對準人家是件很失禮的事。
儀式落成後,巫女捧著杯盞走出神殿。
攝影師招呼著一家人合影,江之電從神社前通過時,我躲在遠處拍下了這張照片。
新郎有些侷促不安,身邊的新娘臉上寫滿了幸福笑得羞赧。新人身後的參天古樹是「御神木 たぶの木」,有着約400年的樹齡。
「一個人要堅強的活下去,是很難的吧。想戰勝心裏的不安,也是很辛苦的吧。」貪戀女色的花心法師彌勒偶爾也會說出一兩句像模像樣的話。
平井堅以一曲《家族になろうよ》唱出了最佳答案:
「過了一百年,希望你還喜歡我。謝謝你選擇我,讓我們成為家人吧,和你在一起,就一定能活下去。」
老鋪力餅家(ちからもちや)的傳統日式點心經過了九代人的傳承,仍牢牢銘記着鎌倉三百多年不變的味道。
力餅是捏成一口大小的紅豆餡求肥麻薯,饅頭(饅頭まんじゅう)則類似我們的豆沙包,不過在日本卻叫「饅頭」。
力餅和饅頭一式各買了一個,口感綿軟,內餡紅豆又細又沙,完全沒有事先想的那般甜膩。
風起浪湧的海面上,如星斗般時隱時現的,是衝浪人們追趕自由的身姿。
湘南是日本衝浪運動的起源地,鎌倉的海,更是有着令東京的浪子們遲遲不肯泊岸的魅力。
沙灘上私語的戀人
鎌倉小花壽司(かまくらこはなずし)開在通往鎌倉文學館前的路口,是有着30年曆史的家庭壽司店。爸爸會說簡單的英文,爺爺是老成的壽司師傅,還有個大概在念小學的男孩兒,一直坐在吧檯的最邊側寫功課。
每一味食材都是直接向當地海邊的漁人購買或從駐地市場進貨,鮮活飽滿。從向「大將」點菜的語氣和方式看來,常客大多都是附近的居民。
大快朵頤後,老闆娘一直將我送到門口,彎下腰恭敬地說「さようなら」。
風景是山 是海 也是吹過這片土地的風的觸感
三天前,我還為自己沒能訂到鎌倉的酒店只好宿在藤澤而有些無奈。每天要從藤澤上車,途經石上,柳小路,鵠沼,湘南海岸公園,江之島……想想就覺得傷腦筋,這樣要多花不少時間了吧。
從藤澤站開出後,江之電時而緊貼著民居行駛,連別人家院子裡植了什麼盆栽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有時會突然轉向晃人一個趔趄後拐進商店街在地面上悠然行進;時而也會停下等待對向來車通過後再緩緩開動。下一個轉彎後兩旁的建築如潮水退去,波光粼粼的湘南海岸不斷靠近,宛如戀人般主動將你輕擁入懷中……
有一次,一整節車廂都是穿着齊整學生制服的中學生。大概當天是有什麼重要的測驗吧,女生膝頭攤著教科書,一面低頭溫習一面擠出防晒霜塗抹裸露在外的小腿。男生則倚著欄桿,盯着手裡豎起的課本皺緊了眉頭。
捏著三張過期作廢的一日券,喜愛江之電的心情,如吹拂湘南的海風,綿延不絕。在就要說再見的今天,深深慶幸著自己得以有這麼多時間坐着江之電穿巡鎌倉。
走過片瀨橋,防波堤的盡頭有漁人垂釣。
穿過島上的小巷時,唯有漁具店的老先生早早開了店,活蹦亂跳的魚餌定會為漁人們帶來豐盛的收穫吧。
鈴搬來鎌倉與同父異母的香田家三姊妹生活,在吃到了海貓食堂的沙丁魚三明治後,才明白父親何以時常煮沙丁魚蓋澆飯給自己吃。二姐香田佳乃則深愛着海貓食堂的炸竹莢魚南蠻燒(電影《海街日記》)。
說是食物聯結起了人生也絲毫不為過吧,不論是將料理端上桌的人,還是坐在餐桌前的人,懂得食物的滋味的人,才能懂得人間的情意。
「你的父母一定很幸福吧,把你這個寶貝留在了這個世上啊。」
這是海貓食堂老闆娘含着淚對鈴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讀中學時常常光顧的炸醬麵店,畢業多年後偶爾去過一次,老闆娘都還清楚地記得我的口味喜好。
島上的停車場
蜿蜒狹長的商店街,麻雀在頭頂的電線啾啼,夏天就快要來到。當煙花在漆黑的海上炸裂綻放時,穿着浴衣的少男少女們的眼眸中,有宇宙星辰在閃耀。
不論神社是大是小,凡是神明居住的場所,必定有「御手洗みたらしMitarashi」供人淨手後再行拜謁。這樣的儀式感,是秉持着對一方神靈的敬意。
白衣緋袴的巫女在主殿前為迎接即將來到的遊人忙碌著
半山腰的展望臺,可以眺望江之島一隅。
硃紅色的神殿前,有人喚醒了神明。
揹著書包的少年,是否也會因着貪戀沿途的景緻,而無心誤了歸家。
走下嵌在山壁間的料亭門前陡峭的石階,與握著掃帚將落葉掃起的小哥擦肩之際,眼前忽然一亮,相模灣的海已近在咫尺。
越來越覺得,比起一群人熱鬧擁擠,獨自一人無言地來到海邊,才是最好的看海方式。
身姿矯健的海鳥時而騰起衝向天際,時而落下低空盤旋,縈繞在漁人的四周。
身後的江之島
稚兒之淵的礁石崎嶇嶙峋,遍佈溼滑的水草,還有不少倒灌了海水的坑洞,我緊緊抓着相機,宛如剛剛換取了人類雙腿的小美人魚般,小心翼翼地行走其上。
「其實 海很像你 過了好幾十個日夜 我才發現我是礁石」
海釣的漁人們也都是獨來獨往,面對着大海,一言不發。
下到稚兒之淵後,大可不必翻山原路折回,有往返於江之島和片瀨橋的駁船可以搭乘。所以最好是整個遊覽完江之島後,要離島前再花個幾十分鐘來稚兒之淵。
柴崎千秋會半夜帶着意中人偷溜進已經結束營業的水族館,在被巡夜的門衞人員發現後,牽手來一場大逃生(日劇《有喜歡的人 好きな人がいること》)。
而吉野千明只是和長倉真平坐在水族館前能望見江之島的臺階上,笑着話說起當年的戀人(日劇《倒數第二次戀愛 最後から二番目の戀》)。
日劇對水族館,或者說新江之島水族館的偏愛,可見一斑。
海豚躍出水面時,衝浪人們正乘着海浪自由馳騁。
佩羅娜是幽靈果實能力者,如果不幸中招了她的「消極幽靈」,會極度消沉喪失作戰能力併產生「我還不如一條青花魚」的想法。(動漫《海賊王 One Piece》)
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說出「請讓我變成水母吧」這樣的話來吧(笑)。
新江之島水族館的燈光水母秀據說美輪美奐,下次有機會的話希望可以看一看。
遊梭於海葵中的小丑魚
憨態可掬的企鵝先生
總是睡不醒的小爪水獺,偏偏倒倒湊近窗前瞥一眼,換個舒服的姿勢又睡了過去。
最後一次乘坐江之電,從駕駛室的透明玻璃窗望着向遠處不斷延伸的鐵軌,腦袋裡倏地冒出了宮水三葉大喊著「下輩子就讓我成為東京的帥哥吧」的身影(電影《你的名字 君の名前は》)。
此生能做的變更有限,靈魂互換不成,而下輩子又太遠,只好藉助一場遠行從既定的人生中片刻抽離。窺見帶有濃厚異國濾鏡的活法時,或許誰都曾神遊過,如若換個地方呼吸,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隨之不一樣了呢。
然而「旅行的意義」卻越來越被「神話」,經過一次兩次的遊玩,就指望着人生能有東海揚塵的不同,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好事。
可是啊,旅行中千真萬確會出現人生的轉機,或許就是你在為話到嘴邊卻開不了口而懊喪著,當初要是再認真一點記日語單詞就好了;亦或是置身於喜歡得不得了的場所只能腦袋空空,想着來之前無論如何應該把某本書讀完的。這樣的瞬間,就是人生的轉機出現的時刻。這樣的轉機,會比流星更早隕落,所以要不放手緊緊地抓住才可以。
即使旅行結束回到原來的生活,也要不鬆懈地提醒自己哪怕一念之間有過的想法,並採取切實的行動,這樣,旅行才有可能改變人生。
京都篇
半年前讀完了鷲田清一的《京都人生》,他在書中寫道:「觀察、品味陌生的城市,重要的是瞭解那裡的生活,光是轉悠該城市的『著名景點』是沒用的。帶一本旅遊指南,『按圖索驥』,這只是對自己預先懷有的印象做重新確認而已。不會有任何的發現。也就是說,特意去那個地方的意義沒了。要認識一個城市,其實最好是步行,最好是在步行的時候偶然遇到什麼。」
他還說,要了解京都,最好的做法是和這裏的人們結緣。
原先是為了儘可能節省旅費而住進民宿,卻為此結識了生於京都長於京都的一郎先生,讓這短短五天的時日,成為我有涯之生最意難平的回憶。若是你問我,倘若可以用夜宿京都御三家柊家俵屋炭屋的機會來交換這段經歷呢?恐怕我也只會笑着搖搖頭,說不換。
一郎先生的民宿是祖母留給他的建於昭和時代的宅屋,遠離遊人擁擠的寺廟神社,甚至距最近的地鐵站尚且需要步行15分鐘。我卻習慣上了每天清早下樓就能見到一郎先生提前開啟的電燈和空調;出門之前有一郎先生在玄關叮囑「路上小心いってらっしゃい」;而踏着京都沉寂的夜色歸來時,才將旋開了門鎖,「我回來了ただいま」的話音還未落,一郎先生就會掀開暖簾從工作間走出來,笑着回一聲「歡迎回來お帰りなさい」。
在一郎先生的推薦下,我去到了眾多的生活場所,吃到了京都人當作下午茶點的鮮奶油蛋糕,喝到了一郎先生喜愛的抹茶,去到了綾瀨遙曾拍攝過畫報的咖啡店,也坐在全是當地人的料亭裡大啖炒蕎麥麵。這種種,令我暫時忘卻了自己不過一介旅人過客,像個京都人一樣在京都度過了浮生五日。
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結緣吧。
櫻花樹蔭下縱使萍水初相逢 亦非陌路人
今年的櫻花開得那樣早,連滿開都不及見到,就已櫻吹雪。
任四周紛紛擾擾,有人始終在花下迎著晨曦讀書,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
到底是我低估了大家賞櫻的情切,清晨不過7時的蹴上傾斜鐵道,也已是人比櫻花多。
門楣下垂掛著寫有「順正」兩字的紙燈籠的日式料亭
南禪寺(南禪寺なんぜんじ)建造於左山山麓原龜山天皇的離宮之中,是京都五山上規格最高的一座禪寺。歌舞伎《樓門五三桐》中的俠盜石川五右衞門在登上山門後連聲驚歎「絕景啊絕景」,令南禪寺聲名鵲起。
櫻花正開,我才將舉起了鏡頭,一襲玄青色法衣的僧人步履匆匆闖入,這也是一期一會吧。
冬去春來,四季在山中流轉,而山色應時變幻,四月是滿山蒼翠。
哲學之道(哲學の道てつがくのみち)因京都學派的創始人西田幾多郎常來此閒步並思量人生哲理而得名,沿路的染井吉野櫻則為畫家橋本關雪夫人所贈。
料亭人家正為迎候來客清掃門前路,這看似平常的「準備中(準備中じゅんびちゅう)」,卻是京都由來已久的風俗。
「門前灑水對京都人來說,是種共同生活的禮儀。既是為自家涼爽,也為清潔共同生活的場所,還蘊含着一種服務精神,即讓經過的路人有涼爽的感覺——事實上水被陽光蒸發後,水汽反而讓人感覺悶熱。」——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春天蘸着陽光執動林木為筆,在牆上落畫。
櫻花也飛舞著趕來助興
簡禎寫過,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
我想櫻花絕美,就恰恰在於其註定凋零的宿命吧。留不住的,才夠銘肌鏤骨。
好看的日式建築總是欣賞不夠,只好拍成底片留住。這樣的照片,還有很多。
春天該很好,若你不曾缺席。
誰家庭院中的玉蘭今已長過了籬牆
「你知道雪為什麼是白色的嗎?因為雪忘記了自己原本的顏色。」 (《Code Geass 反叛的魯路修》)
那麼白櫻,是不是也遺忘了自己曾經是什麼顏色呢。
青空,春櫻,日式建築,光是看到這樣的畫面,就讓人心情舒暢。
再長再遠的路,終有走到頭的時候。所以不要只想着「到底還要走多久啊」,而是要好好享受走在路上的時刻。
離開哲學小道,繼續朝着東面的吉田山邁開步子。
私以為,京都的風美,不在於名動天下的禪剎神社,也不在於珍饈美饌的懷石料理京料理——京料理其實是因為過去京都的食材貧瘠,於是從貧瘠中催生了極致精妙的烹飪技法,因為京都人絕不會讓人看出一絲食材「匱乏」的窘態,而更在於那些地圖上不惹眼的街頭巷尾。
午時的街區公園裡,只有一位老先生,手邊擺放著茶水,獨坐在櫻花落盡的樹下讀報。
順着山麓人家門前的小徑走到山腳下,就來到了吉田神社前。落櫻鋪滿了參道,硃紅鳥居舉目望不到底,光影在其上交織纏繞,像極了女子色無地(沒有花案的淨色和服)上的暗紋,這樣的景色,可遇不可求。
山中藏着一座小巧的公園,有稚童在比誰鞦韆蕩得更高些,樹蔭下則是專注對弈的兩位老先生。
吉田神社境內的吉田山上矗立著一座大正末期的木造建築,過去曾是隱於山野的茶鋪。創始人谷川茂次郎去世後,被改建為咖啡廳,取名為「茂庵」。儘管地段隱蔽還要走取山路,登門的客人卻日日不絕。
在登記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後,在旁等候侍應生安排座位即可。進店前,需先脫去鞋履放入門邊的鞋櫃,再踩着嘎吱作響的木質樓梯登上二樓。
茂庵三面的牆上皆裝有大大的木格玻璃窗,被店家擦拭得纖塵不染,請春色入屋。四季更替,窗外映現出迥然不同的景緻,夏聞蟬鳴綠荑,秋賞霜染紅葉,四時四景。
碰上梅雨天,若是不嫌麻煩,撐著傘來聽穿林打葉聲,啜一口熱咖啡,抖落一身溼氣,再踏着晴霽而歸。
像是得到了山神眷顧,幸運地坐到了面朝京都市街的臺位,扶疏掩映間,是左京區的千家萬戶。
蘆筍煙燻鮭魚,味增湯中加入了裙帶菜和春筍,每一口都在把京都的春天嚼碎了嚥下肚。午市套餐的菜式會應時應季做出改變,這是京都人對時令的把握。
「物有時令,本該如此。譬如六月,京都人有吃水無月的習慣。到了七月,要吃粽子。京都的夏日慶典——祗園祭裡,怎麼也不能缺少粽子。夏天,是醃茄子、煮南瓜、冰鎮西瓜、帶着生爽勁兒的黃瓜、烤辣椒,還有碎冰和刨冰的季節;隔着夏天的春天,有生拌嫩筍和雜菜拌筍,還有裙帶菜、淡煮花椒芽;秋天則有陶瓶松茸蒸蛋……」——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擇一條不曾走過的路下山,許是方才吃飽了的緣故,又或是四月的陽光太過和煦,此刻眼皮子越發沉重只差沒闔上,真想像貓一樣鑽進什麼角落打個盹兒。這麼想着,宗忠神社突然出現擠進視野,睏意頓時煙消雲散。
碧空如洗,雲彩走得倦了懶懶掛在天際,櫻花樹冠籠蓋著白色的鳥居,是真的有神祗在此憩息吧。
午後的左京區是寂靜的,靜到就像天上的神明關掉了音效卡開關。
金戒光明寺建造於千年前,是淨土宗地位最高的寺廟。
平安神宮的設計者是東京大學第一代建築學教授伊東忠太,是在”京都奠都一千一百年紀念祭”的時候建造的紀念建築。看着亮白得刺眼的陽光照射下的巨大紅色神宮,和魚貫而入的團體遊客,我的太陽穴突突狂跳不止,喪失了打卡式參觀的興致。
此時地圖上一條傍著流水的小路引起了我的注意,總覺得會在那裡遇到點什麼,於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平安神宮。
「樹下肉絲菜湯上,飄飄灑落櫻花瓣」,松尾芭蕉的這句俳句,描繪的大概就是眼前的這番景象吧。
櫻花樹越過紅牆向河面低垂,河床中央搭起了低矮的木臺,繁盛的花葉形成的天然障蔽下,有人正坐在木臺上飲茶。河水清亮,載着櫻吹雪飄灑的落花奔流不息,京都人將賞花韻事的風雅發揮到了極致。
如果有人相邀踏青觀花煮酒賞雪,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跟夏目漱石的「今夜月色很美」有異曲同工之妙,美好的不是月色,而是心中惦念之人。想觀的也不是時花,而是花底伊人笑春風的樣子。
在地鐵東西線「京都市役所前駅」旁的商店街上,有一家自1932年開業的Smart Coffee(スマート珈琲店),昔日曾是電影界的名流頻繁出入的老字號喫茶店。
一推開玻璃門,濃厚的昭和風氣撲面而來,彷彿歲月無意中將其遺忘,只要步入其間,身上的iPhone啦腕錶啦之類的計時功能就會失效,時光於此停滯不前,仍是芥川龍之介和黑澤明等大師出世的黃金昭和時代。
布丁套餐(プリンセット)的雞蛋布丁,口感爽滑,蛋香馥郁,焦糖糖漿又能極好地襯托雞蛋的醇香,不時呷上一口冰咖啡,讓人慾罷不能。
剛吃下一例雞蛋布丁,路過茶寮都路里時又忍不住排隊進去吃了特選都路里聖代。
人世皆攘攘 櫻花默然轉瞬逝 相對唯頃刻
「京都的早晨,從INODA咖啡的香氣開始。」
中京區的INODA COFEE創始店(イノだコーヒ本店)可以說是京都名氣最大的咖啡店了吧,只要是好咖啡這口的京都人,沒有不知道這裏的。
初任老闆是洋畫家豬田七郎——INODA正是其姓氏的發音,使得這裏自開店營業伊始,便成了京都的文化大家們的聚集地,日本唯美派文學代表作家谷崎潤一郎也曾時常光顧。
侍應生將我帶到了廚房門邊不顯眼角落裡的小桌,既看得到開放式廚房中忙得不可開交的場面,也看得到店裡其他客人安靜用餐的景象。INODA COFFEE向來不乏特意前來探店的遊客,更多的還是京都人,特別是一身三件式洋裝桌上放著巴拿馬帽的紳士作派老先生,一邊讀攤開的報紙一邊呷咖啡。
咖啡店是讓京都人得以享受孤獨的地方,是京都的學生們可以長時間浸浴閱讀並獨自思考的地方,是京都的文化人和無名者皆可以藏身的混沌場所。
「寺廟與神社,祗園與先鬥町,中京的町家與錦市場,西陣的機屋與和式點心店,大學與高科技產業,祗園祭與大文字送火。代表京都的風物真是數不勝數,這當中無論如何還得加上一項,就是咖啡館文化。象徵京都的不是祗園,不是先鬥町酒館的內廳,而是咖啡館。一直以來支撐近代都市京都的,不是表裡茶道,而是咖啡館這一空間。」——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嵐電沿線的櫻花已七零八落,見不到電車駛過櫻花隨風舞動的如夢景色,多少有些落寞。
鐵道路口仍有安全員在堅守,提醒三三兩兩的遊人不要踏入軌道內。
為了一杯咖啡,再度跳上嵐電。
% Arabica Coffee是一家只售賣咖啡豆、四款意式咖啡及檸檬水和蘇打水的咖啡店。創始人東海林克範是東京人,首席咖啡師山口淳一在2014年奪得世界咖啡拉花冠軍,令% Arabica Coffee一舉成為了全世界的咖啡愛好者們眼中的焦點。
如果想要好看的拉花,記得要點熱拿鐵。
因為早晚要離去,所以身在京都的時光,可貴得感到做什麼都只是虛度。
放棄了和不息的人流相抗衡,跨過渡月橋,沿着河邊走一走,這樣就已足夠。
北野天滿宮,以祭奉平安時代的學者菅原道真聞名,京都人親密地稱呼他為「天神先生天神さん」。菅原道真在被日本人尊為學問之神的之前,是古日本的四大怨靈之一。
正因如此,北野天滿宮裡掛著的許願繪馬,都是在祈願希望能考取中意的大學或順利通過考試的。每年一月一日年初參拜的時候,還會有無數的學子湧入,閉目合掌祈求天神護佑。
最有意思的,還要數每月二十五日開放的跳蚤市集。
從北野天滿宮出來,再順道轉去平野神社看看。
在京都的街頭走着走着,就會從腳底升騰起龐雜的恍惚感,一時間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也不知今夕是何夕。
這一點,京都人比我這個異鄉人更深有體會。
鷲田清一在書中這樣解釋:「京都人混淆了回憶和夢,分不清什麼是希望,什麼是過去的痕跡,這種時間感和歷史意識的闕如因古寺和老房子的存在而模糊……京都人的時間感覺的闕如,可與」茶泡飯「的笑話並列,盛傳著一些惡搞的說法。譬如當京都人講起『最近的戰爭』的時候,他們指的其實是應仁之亂(1467年至1477年間日本室町幕府時代的封建領主間的內亂),如此等等。」
入夜後的平野神社極為熱鬧,成片的櫻花在頭頂舒展,夜色自花葉孔隙間漏下,花底的人端著酒杯目光迷離。觥籌交錯間,小吃攤的灶火越燃越旺,京都燒,鐵板燒,蔥香煎餅,炸串,煮物的香氣繚繞。
庭院裡遇着一位身穿和服帶着相機獨自來賞櫻的銀髮婦人,這份心境,願我白髮蒼蒼時也能持有。
鹿苑寺(鹿苑寺ろくおんじ)始建於1397年,1950年舍利殿被寺內的見習僧人林承賢一把大火燒得精光,1955年依原樣復建,1987年將外牆塑以新金箔。
鹿苑寺更為世人熟知的別名,稱金閣寺(金閣寺きんかくじ)。
三島由紀夫的同名代表作《金閣寺》就取材於林承賢縱火事件,據其本人稱犯罪動機完全是出於對金閣寺的美的嫉妒。
「美的景色是地獄啊。」少年柏木這般說道。
「愛人是地獄,被愛是地獄。」少女妝日這般說道。
一郎先生告訴我說,上七軒一帶還有可能遇見真正的職人藝伎。遊覽完金閣寺,我決意再回上七軒去碰碰運氣。
下山途中,烏雲翻滾著聚攏遮去了天日,黑雲壓城的京都妖氣瀰漫不散可謂是「妖都」,讓人不經懷疑看似空無一人的街上,實則露神河童子狐之類的妖怪橫行,正要前去山神大人舉辦的酒會。
時雨不期而至,我匆匆躲進路邊的神社避雨。原以為此生無緣只會存在於電影漫畫中的情節,就這般發生在我身上。接下來就該和什麼人或者是神妖魔結緣了吧,可惜誰都不曾出現。
來到京都之後,我也就不奇怪為何會這片土地上會誕生出《蟲師》及《夏目友人帳》這樣的作品,因為現實更甚於千百倍的妖冶。
京果子中猶以老鬆(老鬆おいまつ)的夏柑糖出眾,連素來不喜和果子的鷲田清一都讚不絕口。把日本自古就有的夏柑掏空,再加入果汁和瓊脂混合後精心調配的果凍。
買好和果子出來,遠遠地就瞧見了一身綠色和服的藝伎。只是還不等我舉起相機,她就動作靈巧地提着和服下襬一溜煙跑進了酒肆,罔顧侍女在身後喊著「請等等」,看樣子短時間內是不會再出來了。
夜色如墨般漫溢流淌開來,上七軒歌舞會館中隱隱逸出妖異的能樂聲,花街酒家廊簷下的紙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似蟄伏的螢火發出幽弱光芒。就像少女千尋誤入的湯婆婆的湯屋前的街市,可以想見之後車馬盈門,賓客紛至沓來的光景。只是來者究竟是人是神是妖,就不得而知了。
歌舞會館的牆跟下,立著一隻小小的朱漆鳥居。
「那些過於富有色彩的、擺出這個世界上最為豔麗的姿態的人,夜深人靜,卸妝之後,會在附近的神社裡思念遙遠的故鄉並祈願。」——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黃霧濛濛迷街市 恍見行人影踟踟行
晨起不啜飲一杯咖啡,總覺得一天就無法真正開始。
雞蛋三明治(卵サンドイッチ)中夾的是用鰹魚汁剛煎出來足足放了四個雞蛋的玉子燒,沒有多餘的醬汁,最大程度保留了玉子燒原本的風味,吃之前可以撒上些許胡椒鹽。
東京有深夜食堂,京都有鴨川食堂。
鴨川河畔及背後的小巷中,林立著各色各樣的料理店。每逢日落黃昏時,沿岸盡是出雙入對的戀人。
祗園是歌舞伎的發祥地,據說在祗園最繁盛的文化、文政時代,開着七百多間茶屋,有舞伎三千多人,絲竹管絃終日不絕於耳。
從《藝伎回憶錄》中的小百合(章子怡飾)和初桃(鞏俐飾)之間的齒牙相軋暗潮湧動,到《花魁》中的清葉(土屋安娜飾)在頭牌花魁妝日(菅野美穗飾)的教導下長成新生頭號花魁遊街,我們得以管中窺豹,瞥見藝伎綺麗冶豔的一生。
然而現實生活中一名能出入茶屋見客的藝伎背後,所經受的嚴苛訓練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舞蹈課,還要上長歌課、常磐津課、清元課、地歌課、淨琉璃課、舞地課、小歌課、打擊樂課、笛子課、茶儀課、花道課、繪畫課、書法課……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當上藝伎的。
雖然放著在祗園白川拍寫真的情侶的照片,講這種話實在不合時宜。不過祗園背後有一座安井神社,裏面有一座供奉著「分手之神」的神龕。據鷲田清一講,絕大多數都是妻子祈願丈夫能和情人分手的,也有不少母親在此懇求神明大人讓自己的兒子離開現在的愛人。
八阪神社原本是天台宗比睿山延歷寺的末寺,神道和佛教分離後,就改稱為「八阪神社」了。
祗園其實最初是作為八阪神社的門前町發展起來的,除此之外,京都的誓願寺前有新京極,北野天滿宮前則是上七軒,大阪的千日前,東京的淺草,皆是如此。
禪剎空門與花街鬧市,削髮剃度披上世間最深沉之色的玄色僧袍的苦行男人們,和梳着先笄頭戴玉簪垂簾後脖頸塗著「三本足」的韶豔女人們,隔着一堵寺牆,彼此遙相凝望。
來到祗園之後,我才開始有點理解為何鷲田清一會形容京都「街頭到處是空隙」、「有褶子的城」。
因為判若水火的極端事物能夠巧妙地在此排列組合,譬如禪門清淨地與酒肆風月場,老鋪茶屋與星巴克,會席料理與便利店,明與暗,新與舊,快與慢……糾纏繾綣著彼此共生,而二者相交後產生暗影的接縫處,流露着妖氣,彷彿開啟了通往異世界的入口。這就是比今敏和宮崎駿的想像更瑰異斑斕的「妖都」京都。
「線香的香味、苔蘚的感觸、屋前灑水的聲響、隔着門傳來的切菜聲、從竹簾飄出的三絃聲、老闆娘責罵舞伎的尖銳嗓音、賣竹竿、豆腐和花的聲音。彎腰鑽木門的身影。柴魚高湯的氣味。紙拉門造成的陰影。擦得光溜溜的木頭柱子的手感……」
祗園是一個用身體來領略的地方。鏡頭能攝取的物件有限,技術再高超的攝影師,也無法僅憑機器傳達京都千萬分之一的盛美。所以最好的做法是親自來一趟,在祗園溼漉漉的石板道上留神着腳下走一走,也許你就能明白,為何我一直把古都京都說成是「妖都」。
「從五條阪到清水寺的途中,左手邊冒出一條四十六級的陡峭下坡路,這就是產寧阪。」
產寧阪上的七味家本鋪也是京都響噹噹的老字號,七味辣椒(以辣椒為主的日本辛香料)十分有名。
京都是修學旅行的城市,來過兩次的學生也不在少數。音羽山上的清水寺,修築於距今約一千二百年前的延歷年間,為日本最古老的寺宇,是日本的學生們修學旅行必到之地。
京都又是最寵愛學生的城市,受關照多年的大學生在畢業離開京都各自安家立業後,新婚旅行也會選擇回到京都來。
「從清水舞臺縱身而下」的意思是下定了非同小可的決心,只可惜清水舞臺正在修繕作業中,預計要到2020年才能完工,所以並沒有照片。
爬上高臺寺前的參拜坡道,可以同時看到寺廟的塔頭與京都塔。
京都遍地是奇人們的傳說,高臺寺則是這些奇人們的居所。
「有奇人的城市宜於居住。因為人生的邊界以可見的方式呈現出來,再往前就玩兒完了。也可以說,這樣的城市明確地雕琢出人生的里程碑。有奇人也是成熟的標誌。因為在那裡,人們對與眾不同的人事物敬而遠之,但同時也有着容許其存在的胸懷。看到了當作沒看到。敬而遠之,同時容許其存在。這才是成熟的都市擁有的寬容精神。」——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一再徘徊遊蕩於祗園百轉千回的三街六巷中,久久不願離去。
車伕停穩人力車後,從女孩子手中接過手機,為笑靨如花的她們拍下合影。
自動販賣機前的和服少女
人力車載着兩名和服女子在坡道上爬行,車後的小窗裡映現出她們曼妙的倩影。
路口的風景
建仁寺鬧中取靜,坐落在花見小路的盡頭處,為臨濟宗建仁寺的總寺院。
大殿屋頂的雙龍圖活靈活現,蔚為壯觀。
寺內原先是准許拍照的,因此有許多和服女子在此兜兜轉轉,找取滿意的角度按下快門。後來逾矩放肆的人變多了,寺院不堪其擾,於是在我回國不久後就張貼出了告示,禁止開展一切攝影活動。
日式庭院的禪意
臨街的老鋪,是一個家族數代人傳承的心血。
背街的小巷對我有着極大的吸引力,要是時間足夠充裕,真想全憑直覺深入,看看一直能通往何處。
透過木柵欄窺探,寺觀深處有人家。
在京都隨意走走,總能遇經兩三寺廟。
京都市內究竟有多少廟宇佛堂,這個問題恐怕京都人自己也答不上來。
一保堂茶鋪京都本店創業於1717年,是京都人自己也會來飲茶的日本茶專賣店。
自從上過一次蜂首之後,我就變得誠惶誠恐起來。生怕那是自己碰巧走運得來的產物,可能再也寫不出更動人的文字,拍不出更精彩的照片,又或者我洋洋灑灑寫下來自我感覺良好的遊記因為太長其實根本沒人看。
於是計劃此次日本賞櫻之行時,我給自己提出了各種要求,要儘可能多去一些地方,要拍出奪人眼球的大片,要拍VLOG,要錄視訊……恨不能沒日沒夜不眠不休才好。全然忘記了,每一次出行,不在於去到了多少知名景點打卡,也不在於發的朋友圈收穫了多少個點贊,真正且唯一重要的是旅行者自身能享受在路上的那份心情。
也是在來到京都住進一郎先生的民宿之後,我才放慢了馬達一樣的步伐,開始在咖啡店或茶鋪「浪費」時間,不是戴着耳機一味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刷手機,而是觀察身邊的人特別是京都人是如何生活的。
一郎先生推薦的另一家店Chez La Here剛好就在街對面,毗鄰著進進堂。這裏的鮮奶油蛋糕深受當地人的喜愛,不少女性會選擇當作下午茶點。
買好蛋糕,一郎先生髮來訊息問我,有沒有去嘯月拿和果子。
創店於1916年的京都百年京果子店嘯月是日本排名第一的和果子老鋪,創始人曾在虎屋修行過。應着時序更替每天只製作四五種和果子,不參評米其林,不能堂食,只接待提前預約的客人。之前閒話的時候我說到過想嘗一嘗嘯月的和果子,沒想到一郎先生一直記在心上。
只是我每天玩到精疲力竭,早把預約的事拋諸腦後。原本以為是無福吃到嘯月的和果子了,一郎先生得知後,立即幫我打電話預約了第二天的和果子,並將其作為臨別禮物贈予我。
每個人都會為了在京都要吃什麼發愁吧,瀏覽了各大點評網站看遍了推文做足了萬全的攻略,仍提心吊膽唯恐一不小心踩到雷。我也不例外。
一郎先生會熱心地為入住的客人推薦民宿附近的料理店,每一家都是一郎先生自己時常光顧的。初到京都的夜裡,我吃到了夫婦經營的家庭手作炸豬排;從西陣走回來的冷雨夜裡,我去吃了熱騰騰的泡菜叉燒拉麵。今晚,我來到了綾瀨遙曾取景拍攝畫報的「Sarasa Nishijin」。
“不管住在京都的哪裡,步行範圍內都有深深紮根於當地的老字號。京都人並不盲目自大,每個人都在各自的街道靜靜地享受小而高濃度的幸福。出生至今,一直去那些店,用身體記住這份小小的幸福,同時浸淫於老店為客人製作東西的過程中。”——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我知道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 然而
天氣預報說,今日午後的降雨率為100%。換好振袖和服,扯著小碎步從後山隱蔽的小路上山。
櫻花過境
「說起來,從前的京都女子,尤其是商號的老闆娘或是花街人士,每個月都有每個月該穿的衣物。當時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分為春夏和秋冬兩季,當時的和服有十二季。衣服換季的那種輕微躁動基本是日常的。」——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竹林中鋪滿落花的山道
櫻花若是有知,在跌落之後歸於塵土之前,一定也會為了曾在枝頭傲然綻放而欣喜吧。
初讀《京都人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鷲田清一花了不小的篇幅敘述和服文化的衰落,痛心人們已不再穿和服。這在我看來是極不可思議的,國內的漢服復興運動正開展地如火如荼,每天都有人為了在形制,版型,布料,繡花上產生的分歧爭論不休。而漢服的普及率還遠不及和服。
日本尋常人家的女子都會有一兩套和服,有出席正式宴席參加婚喪嫁娶的色留袖或小紋和服,還有夏天去煙花大會逛廟會的浴衣;花街藝伎的穿着更是華美豔麗,叫人移不開目光;就連外國人慕名而來換一身和服坐人力車的也不在少數。在京都更是四下可見一襲和服搖曳生姿的女子,這是十分令我欽羨的。
他談到生活方式的改變,季節感的消失,賣和服的人自己不穿和服,紡織商粗製濫造,整個和服產業只知道吃「京都和服」這一品牌的老本不思進取,都是和服不再流行的理由,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小家庭即三口之家現象的普遍。和服的穿法繁複,幾乎無法只靠自己獨立穿戴完整。沒有了婆婆幫兒媳穿和服,或是祖母幫孫女穿和服,一代代傳下來的和服及穿法自然也就中斷了。
未雨綢繆,兼收幷蓄,萬事萬物才能不斷延續發展。
彷彿再度被神明關照,千本鳥居出現了難得的無人時刻。
冰涼的雨絲提早灑落,一開始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而後逐漸轉為瓢潑大雨。苦於我一個人又揹著一大包沉甸甸的器材,穿着和服實在是行動不便,只得早早脫下歸還店家。
在京都的五天時間裏,最有意思的就是每天都和一郎先生的一番閒談。起初只是他問起我去到了哪些地方,第二天的行程有什麼想法,並熱心地提供出行建議。兩個人都以為交談不會持續太長,結果站在玄關一說起話來就是一兩個鐘頭。後來我們自然就聊起了各自去過的國家,看過的電影,常聽的樂隊,一郎先生經營民宿以來遇到的有趣的客人。儘管我的日語還很蹩腳,不時需要停下來想一想,手機更是拿在手裡隨時查單詞看釋義,不過我們卻都能暢聊至深夜。也一起坐在一樓的客廳裡,開啟電視看放送的節目,分食一塊生奶油蛋糕。
天公不再作美,我也就順勢回到民宿,與一郎先生閒話直到飢腸轆轆。吃過晚飯後,又繼續聊到不得不休息。上樓前,一郎先生拿出嘯月的和果子笑着遞給我說,這是答應你的禮物哦。
早晨起來後是一邊吃着嘯月的和果子,一邊收拾行李整理房間的。將房間鑰匙退還給一郎先生後,他開口問我,若是不急着走,一起去喝杯咖啡吧。於是又一次了承蒙一郎先生的款待。
我貪戀着京都,像稚兒抱着心愛的玩具不撒手,任性地拖延著不肯道別。
人間處處是神域。
夢一人,只盼望那人肯入夢來相見。
建勳神社,為供奉織田信長而建,沿着參拜道一路爬至山頂,可以望見下京區的家家戶戶。
神社內立著一塊石碑,刻有織田信長的《敦盛》一節:
「人間五十年 下天の內をくらぶれば 夢まぼろしの如くなり 滅せぬ者のあるべきか」
為人五十載,不過蜉蝣天地,滄海一粟。普天之下,四海之內,豈能長生不滅。
大德寺,一休禪師曾於此住錫修禪,之後豐臣秀吉為了讓世人知曉自己是織田信長的後繼者而在此為信長舉辦了隆重的葬禮。
據說在北大路一帶,每天清晨六點左右還會有年輕的修行僧一邊吟唱一邊託缽梭巡。
常有成群的香客踏出寺門邁上石道後神色肅然腳步匆匆,消失在院牆間。
今宮神社,奉祀著醫藥之神。神社旁側的兩家烤年糕串店十分出名,一家叫「正本家·元祖 一文字屋」,另一家叫「本家·根元飾屋」,兩家店面對面,暗暗較著勁。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見到路口的北海屋昆布專門店後,直著走下去就回到了一郎先生的民宿。
眼看着雨勢越來越大,一郎先生主動提出要載我去京都站。
雨珠不斷在玻璃窗上連綿成數汩涓流,車外的世界迷濛一片,車內安靜得只剩下車頂的落雨聲和雨刮器的聲音。在路口等候紅燈時,一郎先生透過後視鏡看着坐在後排的我說,因為Geraldineさん要走了,京都寂寞得下起了雨,就好像,京都在掉眼淚一樣呢。
字字如平地驚雷起在我耳邊接連炸響,我按捺住不平的心氣慌亂地應了一句」我也是啊「。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風雨已悽悽,天氣不似預期,奈何還是要走。
行過了幾個國家去到了不多不少的城市,都只是許下遙遙無期的願再來玩吧的歸期。京都是頭一個我迫切想要留下來生活幾年的城市,這種念想並沒有隨着我回國淡薄,反而越發強烈。
「如果你要尋找能帶來轉機的地方,讓你選擇別樣的生活方式,或是你在尋求人生的避難所,那麼京都有很多這樣的地方。對自己的存在理由感到懷疑的人,在這些地方會感到自己被認可。京都在電視劇裡,總是成為兇案現場,或是熟年女子失戀療傷之地,但其實京都如今仍是比電視劇中所描繪的更為形而上的妖異城市。」——鷲田清一《京都人生》
奈良篇
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奈良和大阪,只是離開了京都後,內心隱隱覺得這趟旅程已經提前終結了。
初到奈良,強冷空氣猛然來襲,氣溫低至個位數,縱使把身邊能穿的衣物都穿上,也不足禦寒。沒有優衣庫,只好抱着雙臂瑟縮著衝到商店街淘衣服。
現在活着 是敢哭 是敢笑 是敢怒 是自由
興福寺的五重塔是日本第二高塔,是古都奈良的象徵,塔內東西南北四個角上分別供奉著藥師三尊像(東)、釋迦三尊像(南)、阿彌陀三尊像(西)、彌勒三尊像(北)。
因正在實施大規模抗震維修,國寶館預計直到今年年底才會再度對外開放。
春日大社(かすがたいしゃ)旨在守護平安京及祝禱國泰平安天下昌盛而建,除了本社之外,還有61座附屬神社,漫山遍野的鹿被認為是神明派遣的使者。
在覆生著蔓蔓青苔的石燈間,忽閃著大眼睛的生靈毫不怯生,不停向靠近的遊人鞠躬討要鹿仙貝吃。
一郎先生還特意發訊息提醒我說,奈良的鹿被人慣壞了,性情乖戾,投喂時還請多加小心。
喂完了一整包鹿仙貝,不知道小鹿們吃了幾分飽,我卻感到餓了。在東大寺門前買好大佛布丁,我走向奈良町上的人氣咖啡店「カナカナ」。
カナカナごはん的菜色每週都會更換,本週是柚子胡椒汁炸雞塊,青菜蘿蔔煮物,冬蔥漬物,小魚拌豆腐,燉魔芋,味增湯,海苔飯,甜點是草莓牛奶寒天。
元興寺的櫻花盛放出了白牆外,重重壓低了枝頭,引得路人紛紛駐足。
櫻花落地無聲
泥地的背陰處,頭上生著犄角的石像枕臂側臥而眠,日光在三朵開頽了的山茶之上跳動。我一再壓低身子直至跪坐在地上,才能拍下這樣的畫面。
山櫻滑落入水中,泛起一圈漣漪,弄皺了倒映在水面上的光影綽約。我看鏡花水月,水月鏡花也在看我。
花蔭下,模糊的石雕四周散落着頹敗的大片花瓣。
若草山的最晚進入時間為下午五點,若想看日落,一定要在這之前買票入內。
山頂視野開闊,無遮無攔,勁風肆無忌憚,隨着日頭一點一點沉下去,氣溫迅速下降。
我哆嗦著翻出上山前在商店街買的男式衞衣,扯去吊牌,顧不得旁人驚詫的目光,胡亂套上。至於作用嘛,只能說微乎其微。
本想忍一忍堅持到晚霞出來,四肢卻被凍到不聽使喚,手指甲蓋也泛起了滲人的烏青色。顧及著之後還有大阪的行程,我可不想高燒獨自在酒店裡躺到回國,只好一步三回頭地下山。
落日餘暉穿透雲彩傾瀉而下,腳下的奈良城鎮覆上了蟬翼般的金色薄紗,X JAPAN的《Tears》適時響起,我硬是苦撐著又在山腰的坡地觀看了半天。
異國の空見つめて 孤獨を抱きしめた
看着異國的天空 我懷着無盡的孤獨
流れる涙を 時間の風に重ねて
流下的淚水 在時代的風中重疊在一起
飢寒交迫的滋味可不好受,趕緊找一碗熱湯麵慰藉身心。
熱氣氤氳的天婦羅烏冬面套餐吃下肚,方才緩過點勁兒來,萬幸的是沒有患上風寒感冒。
大阪篇
常聽到去過日本的朋友抱怨說,日本的東西又貴又難吃,拉麵太鹹,點心太甜,只有壽司刺身還行,可也不能頓頓都吃。
誠然我也覺得日本的拉麵口味重,甜食只能吃頭兩口接着再吃下去就會發膩,可又不好意思剩下太多,每次都硬著頭皮盡力吃光。
可這不正是另一種旅行的樂趣嗎?不遠萬里去到異國,不就是為了感知差異,體會與在國內截然不同的生活嗎?雖然不一定喜歡,但是知道了原來這裏的人有這樣的飲食習慣,人的口味是千差萬別的。如果走到哪裡,都隨身攜帶着老乾媽和即食麵,處處以求滿足一顆「國產胃」,和出國前別無二致,那麼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跑出來呢?
原諒我又要在此引用鷲田清一的話了,他說:「味道和人的過去有深切聯絡,因此不好對誰喜歡什麼口味說三道四。但味道當中肯定還是有某種生活的正道,否則烹飪就不能成為一種文化。」
大阪是日本的「食堂」,平民美食的天堂,每天我都吃到撐破肚皮扶牆而出。縱使粗神經如我,也沒有勇氣單刷USJ,索性就將大阪篇寫成一篇美食合集。
時代會變人也會變 但人對吃的執著不會變
在霓虹璀璨人潮湧動的道頓堀,安靜坐落着一家別具一格門前栽種著柳樹的料理店——道頓堀今井(どうとんぼりいまい)。
しっぽく烏冬面,高湯鮮甜,麵條柔韌勁道,青蔥魚糕蝦仁香菇的色澤誘人。我連碗底最後一滴湯汁都喝了個精光。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大阪是蛋包飯的發源地。
創業於1922年的洋食先驅北極星(北極星ほっきょくせい)正是發明出蛋包飯這道美食的創始名店。
存放好鞋子進門後就能看到精心打理的日式中庭,店內仍舊是濃濃的懷舊昭和風情。
加入大量的雞肉和洋蔥,起鍋前淋上白葡萄酒做成炒飯基底,再覆上用2枚雞蛋攤成的鬆軟蛋皮,澆上豐厚的自製番茄醬,外加三隻炸蝦天婦羅,就成了這道名物雞肉蛋包飯套餐。
自由軒(自由軒じゆうけん)是創業於1910年的洋食店。在那個還沒有電飯鍋的年代,為了能向食客呈上熱氣騰騰的咖哩飯,從而想出了提前拌好的辦法。
織田作之助的成名作《夫妻善哉》中,也提到過這道咖哩飯。
重亭(じゅうてい)位於大阪難波花月劇場附近,有不少藝人都是這裏的老客人。
據說外觀和內部結構都還保留着30年前的模樣
配方更是自1946年開業以來就不曾改變過,去筋捶打至緊緻彈嫩的漢堡肉排,佐以濃稠醬汁,配上白米飯,令人食指大動。
一蘭拉麵(一蘭ラーメン)我想無需再多贅言什麼了吧,幾乎是每個來大阪的人都會光顧的拉麵店。
除了便利店和麥當勞肯德基之外,一座城市裡若是還有這麼一個地方,能24小時吃到剛撈出鍋的拉麵,總是能令人感到安心。
一碗拉麵下肚,要是還覺得意猶未盡,不妨去凌晨5點才打烊的鳥貴族(鳥貴族Torikizoku)吃炸串。
鳥貴族為習慣獨來獨往的人設有「孤獨的美食家」卡位,就算是一個人也能自在享受啤酒和炸串。
丸福咖啡店千日前本店可以說是大阪的INODA COFFEE,在大阪無人不知。
自1934年創業伊始,就堅持以10種咖啡豆精心配比烘焙,再用自創的滴漏法調製出一杯杯醇香濃厚的咖啡。
店裡依舊是我喜愛的昭和風情,保留着咖啡烘焙機和暖爐,可溯見往昔光景。
雞蛋三明治的分量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大受稱讚的咖啡布丁,咖啡苦澀的口感濃郁醇厚,是絕佳的餐後甜點。
逛完梅田阪急百貨,又下起了雨。與其被困於百貨商店,我更願意待在咖啡店裡百無聊賴。這麼想着,撐開傘走入雨幕中來到伊吹咖啡。
伊吹咖啡同樣是有着悠久歷史的自家焙烤咖啡豆的咖啡店,目前在大阪有兩家店,一家在黑門市場裡,一家在天神橋筋商店街上,鄰近大阪天滿宮。
鄰桌是位戴着花鏡讀報的老先生,門邊是不知在說什麼有趣話題時常放聲大笑的情侶,還有一支煙接一支煙抽個不停的機車青年三人組。
我用吸管攪動冰塊啜吸著雪頂咖啡(コーヒーフロート),陰雨天獨特的慵懶潮溼的氣息在店裡流淌。
在大阪天滿宮,我投下一枚5元硬幣,雙手合十第一次虔敬地對着神明許下心願。
至於我許了什麼心願,這可是祕密,因為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嘛(笑)。
新世界通天閣塔下開著名為通天閣的喫茶店,我在通天閣喝咖啡,只因為喜歡這個說法,便走進店裡坐下。
雖然與其他客人並無交流,但從他們悠閒呷飲咖啡和輕鬆交談的樣子來看,應該都是這裏的熟客。
不要着急趕路,在饞涎咖啡的時候,就一屁股坐下來無所事事專注享用咖啡,這是我此次的旅行方式。
濃濃下町風情的新世界,至今仍是戰後大阪的縮影。路邊小鋼珠店裡戴着口罩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彷彿仍浸淫在昔日新潮激盪的黃金年代。
街頭到處充斥着成群結隊的修學旅行的學生
通天閣的意思是「通往天空的高聳建築物」,是大阪的標誌性建築物之一。
登上通天閣的室外瞭望臺,除了門票之外,還要額外再繳付500日元。
如果天氣理想的話,視野一覽無餘,可以將大阪的城景盡收眼底。特意上到瞭望臺的人不多,我在上面足足坐了半個鐘頭。
在大阪的最後一個夜晚,決定用壽司和刺身來告別。沒有去熱門的人氣店更沒有去高冷的名店,而是找去了一家叫「すし鬆」的壽司店。
榻榻米席只坐了一桌客人,寬長的吧檯最邊側是社長模樣的大人物正和年輕貌美的女孩子說笑。我拉開靠近收銀臺的吧檯座椅,壽司師傅用白毛巾揩了手遞過來選單。掃了一眼都只是些蛋壽司卷壽司之類的尋常吃食,於是開口用日文問有沒有推薦。壽司師傅又重新送上了另一張選單。
お造り盛合せ,生魚片拼盤,關東地區稱「刺身」,而關西地區則多使用「お造り」。
捏壽司前,壽司師傅會向客人確認是否吃辣根(山葵わさびwasabi)。如果沒問題的話,師傅會在製作有味道的握壽司時,直接刷上適量的帶辣根的醬汁,不需再另外蘸取芥末和醬油,否則就會衝蓋掉食材自有的鮮甜。
車海老(くるまえび),蝦尾染上了深海和星空的色澤。當我直接拿在手裡咬下去時,感受到了蝦肉在瞬間收緊,尾部有力地掌心中跳動抽搐。雖然有些於心不忍,也只能滿懷感激地繼續享用。
接着又點了海松貝(みる貝)和鮑魚(あわび)
竹の子刺身,竹筍刺身,春天果然還是要吃筍呢。
喝到第二杯啤酒時,又一位西裝革履社長模樣的大人物帶着明豔動人的女孩子進店來。壽司師傅從頂櫃中拿出兩瓶寫有名字的,一看就是客人存放在這裏的酒詢問今晚要享用哪一瓶。兩鬢斑白的老師傅也從休息室走出來坐鎮廚房,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壽司師傅們走來走去,腳下踩的木屐叩擊瓷磚地面發出清冷的聲響,與磨刀聲,水流聲,爐火上油鍋的滋滋聲,開關木板拿取食材的動靜,交織吟唱出臨別之夜的大阪府民謠。
與從前相比,旅行早已不再是千難萬險的事。交通的高效,使得人們可以輕鬆到達世界的任意角落,有時甚至還能以低廉的價格購買客票。便捷的互聯網讓資訊觸手可及,只消動動手指就能獲取想知道的資訊,塞倫蓋蒂大草原上的野生動物何時遷徙,加納利群島上空吹着什麼風,尤卡坦州的印第安人正在慶祝何種節日……就連語言不通也不再成為問題,科技早已實現了多種語言的線上翻譯。有時候,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勝過千言萬語。而不斷更新升級的電子產品,更是令旅行前所未有的精彩,無人機可以俯拍雄偉的山脈和逶迤的河流,戴着GoPro可以潛入海底攝下鮮麗的珊瑚礁和遊弋的魚群。除卻戰爭、恐怖襲擊、他國政治環境等不可抗力因素,可以說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攔旅行家們的腳步了。現在的問題是,你對唸唸有詞的旅程和遠方,真的有你所想的那般嚮往嗎?
請允許我在結尾最後一次引用鷲田清一的話:
「我們已經有身在此處卻可以和遠方的任何人相連的資訊媒介。但世界真的因此而變得廣闊了嗎?孩子也能用手機和互聯網了,然而諷刺的是,交流變得越來越內向,圈子越來越窄。資訊交流的物件是侷限的,人們幾乎是強迫性地和交流的物件反覆交換資訊。我們擁有了本該能開啟世界的媒介,世界卻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封閉……」
「既然如此,扔下手機去陌生的地方,世界才廣闊。向陌生人問路,問問有沒有能吃到當地食物的餐館,吃完之後聽店裡的人說許多事,這樣做,世界才能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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