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三記

因為渡輪上的冷氣，在船上完全喪失了感觀，下船上岸時才又活了過來。排隊入境，幾經輾轉，方進了金門。金門島上除了金門高粱酒廠之外並無工業，因而空氣清澈乾淨，人煙也稀少，即便坐在的士上，透窗迎面而來的氣息，也是絲毫不帶煙火氣。乾淨整潔，人煙稀少，就是金門給人的第一印象。
島上道路因地傍勢而建，左右急轉，或是高低陡坡，無一處平坦，卻是另有一番風景。道路兩旁並無所謂行道樹，而是成片的綠林，不經人工造作修剪，自在而生，或成簇或成片，更為這崎嶇道路平添幾許不尋常。據說島上道路大多是原先駐守在此的阿兵哥建的，道路並不寬闊，不過兩車能並行的寬度罷了，但也因此顯得更為整齊有序。
島上因供糧全靠臺灣，人煙又少，因而農田並不多見。偶有一片田野，一兩農婦耕作其間，倒像是在為這小島修建一處景點似的，全然沒了田野間應有的忙碌，卻是多了份藝術家的隨性與認真。阡陌交通，崎嶇迴轉，綠木農田隨意而生。
這座小島，如今遠遠看去，好似一頭遠古巨獸，慵懶而安靜地蜷縮蟄伏在南海之上。或許原本應是一隻上古神獸？只因喜愛這片海域而千萬年不忍離去，最終在此化作島嶼，後人稱為金門。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在日薄西山之時去遊覽陽明山，但因到達臺北時，已過未時，又因旅臺時間緊迫，竟就去了。去時路上我便連連震驚，原以為神州大地南疆之後再無高山，不曾想遠在南海的臺灣島上也依然是崇山峻嶺，綿延數百里。因此，欲登陽明山不得不驅車繞山而行數十里。臺北是塊盆地，陽明山連綿數十個山頭之間也大大小小圍出數十個山谷窪地。高山峻嶺綿延不絕，有山泉石澗星羅密佈，又有蒼松翠柏繁花似錦。山中花香鳥語，靈氣氤氳，處處有景，景隨人行。
泊車之後，拾階而上，成片的杜鵑隱於蒼木之間，偶有幾隻頑皮的小松鼠跳上跳下歡快覓食。可惜花期已過，倘若早兩個禮拜過來，那漫山花海定是要醉倒無數看客。不過我卻最喜那山中小徑，每一處往前看去皆是曲徑通幽，不知所往。但那道旁繁花綠樹卻又引得人直欲再進一步，以窺究竟。走在山中，循路而行，不覺又會走至原處。於是，驅車再行。
山谷中有一片開闊的田地，只種海芋，就叫作海芋田。停車、賞花，乃見成片潔白的海芋嬌羞躲藏在綠葉之間。海芋花其形頗為有趣，好似一片綠葉將自己捲了卷、再染白了些，就成了花，但細看，卻覺其清雅高潔尤甚蘭花。遠處，山嶺遮天蔽日，能見幾處輕煙幾許仿若仙境，那裡並非人家，而是地熱谷中所冒熱氣。如此得以想見，千百年前這裏定是常有火山噴發。那些已然沉寂的岩漿早已重新更改了山體，以致一路走來山中植被也多有不同。
陽明山至高點為擎天崗，從此處俯瞰眾山，始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走過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繁雜，至此，遊人散去，倦鳥歸巢，淡淡的輕霧漸漸湧上山巒，熹微暮色下，一切忽而變得寧靜無比，連心也跟着沉靜起來。當人靠近自然時，就會不由發覺思緒心境也有所轉變。而此刻我只覺得一切都變得飄忽，好似山間輕霧朦朧了俗世的焦慮，唯剩一抹空白。但那徒顯荒涼的山中小徑和漸漸浸透衣衫的寒意，卻愈加提醒我人生道路的坎坷崎嶇，於是這絲恐慌更加催促着我向前走去，一直走一直走，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再一直走一直走，永不停息。
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處石階木樁所砌遺址。日治初期，臺灣北部抗日義軍便是在此天險之處，因地制宜與日軍周旋。而自此的下山之路被稱為魚路山道，源自以前漁民從海邊往臺北運魚之故。但此時在這漸濃的暮色之中，城門外的兵馬喧囂已不可聞，魚路山道的辛苦趕路已不得見，剩下的只是一片蒼翠的寧靜。此時的遊客已不多了，路邊自然放養的牛群卻仍在嚼草，不忍離去。
身在城市，難得能有機會觀賞山中落日，更不用說像這般在群山之巔。於是，靜靜佇立，默默思考，良久良久，直至華燈初上，方才歸來。難怪仁者愛山，這山間晝夜更迭、四時變幻，看似自然而為，其實若細細看來，晝夜更迭如心境、四時變幻似人生。

人們總說，撐著把油傘，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游覽九份最是好。因為它是一座悲情城市，因為它是一座被遺忘的空城，因為歷史的沉積總要經過沖刷和打磨才能彰顯出一個時代的厚度。我未曾設想，亦未曾奢望，但卻如此不期而遇了這樣的它。
最早的九份只有九戶人家，貨船駁岸只需將日用品分為九份供給島民，久而久之，九份便如此得名。但誰又知道，這樣的一座空山孤城竟隱藏着一座大金礦。淘金人很快蜂擁而至，開山鑿洞，挖礦掘金。原來的孤城忽而熱鬧了起來，許多商販也來此做起了買賣。後來日據時期，日軍更是來此駐守，並將金礦據為己有，驅使礦工挖礦，並創立礦業公司，此後又建屋造房，終是豐富了此地的人民生活，創造了獨特的九份文化。
臺灣的許多地方都是依山傍海環境優美，九份也不例外。從海邊至山頂，一路石梯，扶搖直上。九份老街，原來的九份人家，在半山腰上；黃金礦洞，如今的黃金博物區金瓜石，在略高之處。黃金礦洞對外開放，洞內仍保留以前挖礦時的情形，並配有語音解說，進洞遊覽一番，對於礦工作業能有不少了解。
但九份老街才是真正最耐人尋味之處，也是我此行的重點。春盡未盡百花殘，夏至未至雨先來。遠水近山在煙雨中朦朧，一切都顯得飄渺而不真實。道路兩旁的橫幅標語從原先的繁體中文漸漸變成日文，老舊的日式建築、路燈和廣告幡旗隨處可見，然而這一切又都朦朧在這雨霧裡，讓人無法辨明這其間的文化差異。
石階陡坡垂直而上，穿梭輾轉在房舍之間，形成街道巷陌。道路兩旁則是飯館民宿、紀念品店、小食鋪等，依舊延續著淘金時的繁榮與文化。我就這樣，信步而行，穿梭在雨霧、人群交織而成的喧鬧中，瀏覽著四周的商鋪和屋舍綿延而成的文化長廊，偶爾停下腳步，回想曾經的那段淘金歲月。
待到暮色漸濃，在半山腰的一處民宿住下，坐在落地窗前，靜靜望向窗外，遠山、遠海和半圓形的蒼穹都在暮色中漸漸變成了深藍的輪廓，星星點點的燈光在雨霧中輕輕輕輕地搖曳。恍惚間，我似能見到那時的九份，那時這裏還是座無人問津的孤城，近岸幾隻漁船靜靜停泊，遠海一兩隻小小的貨船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