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标准的环形操场上,每一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父子之间,保持着社交安全距离。那么整个操场代表的时间将是7000年。从这个角度来看,屋久杉的历史其实并没有我们描述的那么遥远。

第一天:再访鹿儿岛

(一)行前规划

以树龄悠久的屋久杉和单一岛屿跨多个气候带的垂直分布闻名的世界自然遗产屋久岛,有三大标志性景点:白谷云水峡、绳文杉和宫之浦岳。当日往返某个景点的登山口分别分布在北部的白谷广场、中东部的荒川和中南部的淀川,往来十分不便。时间充裕情况下,由海拔1370米的淀川登山口进入、从白谷广场出山的两天一夜或者三天两夜纵贯徒步路线不失为一个省去折腾的好方案。

工业文明的进步貌似让前往大多数偏远角落的旅行都褪去探险的色彩。不过前往离岛,最好永远心存敬畏。避开6-9月的梅雨台风季节和日照时间较短、气温较低的10-3月,是徒步者对自然的尊重,而自然则通常回报以体面。

(二)“空城”鹿儿岛

受疫情影响,航空公司取消了二季度的大部分航班。飞往鹿儿岛、额定165人的B737-800上零星分布著12个乘客。没有排队手续和起降延迟,侥幸保留的航班异常顺利。在鹿儿岛机场提取完托运的登山装备,比预定的降落时间甚至还早了几分钟。

集明治维新发祥地、樱岛火山和屋久岛等多张名片的鹿儿岛是九州的热门旅游城市。不过此时,机场特色的天然温泉足汤已经拉起了围栏、往日人头攒动的游客咨询中心和值机柜台变得冷冷清清、出站口的计程车司机和警察也清闲得无所事事。机场大巴上,五位乘客分享著日英中韩四国语言播报。疫情期间的旅游,有不便也有奢靡。

第二天:淀川小屋

(一)鹿角先生

从鹿儿岛南埠头到淀川登山口的理想行程,是乘坐上午鹿儿岛到屋久岛安房港的高速船,接驳中午安房港到纪元杉的巴士,再步行至淀川登山口。受疫情影响,原本每天11班的高速船减少成2班,登山巴士全部取消。不过如何到达淀川登山口似乎只是第二紧要的事情。糟糕的天气下,是否具备登山条件才是第一需要考虑的。

屋久岛面积505平方公里,超过成都主城五区面积之和。受岛屿山地地形和黑潮影响,屋久岛海域极易积云降雨,天气突变、航班折返、渡轮取消成为家常便饭。大雨把视界冲刷得模糊不清。伴随着柴油发动机的抖动,高速船离开南埠头,驶入黑白电影一样的大海中。

用摇篮应付哭闹的婴儿是有科学依据的。船体持续均衡的晃动和简单重复的噪音足以治愈重度失眠者。一觉醒来,层峦叠嶂的屋久岛魔法般的出现在蓝天白云之下。当然这样的天气持续不了多久,屋久岛天气预报的证伪往往只需要几个小时。

中国的城市享受着巨大的人口红利,也带有一种均质性。北上广拥有的物质便利,在二三线城市基本也能享受到。日本不同,东京都像一个黑洞,吞噬著全日本的资本和劳动力。难怪东京以外的日本年轻人提起首都,言语间总是带着一丝向往:都会啊!
游客集散地、餐饮一条街,这种中国式的条件反射是一种幻觉。坐落在安房港隔壁的“安房购物中心”:一座被水渍侵蚀得皱纹满面的日用品超市是这段时间附近唯一的食物供应场所。上弹夹般往喉咙里塞满尽可能多的碳水化合物后,一辆老式皇冠计程车驶入停车场。我得付巴士N倍的车费,因为目的地则几乎在岛中心:23公里外的纪元杉。

汽车小心翼翼的沿着山腰公路盘旋。随着海拔的上升,大雨如期而至,四周开始变得云雾缭绕。空荡荡的道路上,偶尔需要挂档减速通过的道路施工点似乎成了某种意义的里程碑,司机鹿角大叔有些无奈:这些日子游客几乎绝迹了。的确,一个小时内,上山的人类只有我俩,路边的猴子却有九只。

到达平日巴士终点站,鹿角大叔按下计价器,却没有熄掉发动机。话语间含蓄的表示这天接下来也没什么业务,可以把我送到淀川登山口。
让身边的人觉得惬意和舒服,社会环境就会给予同样的回报。鹿角大叔和我应该都是都是这个理念的信仰者。对于我的爽快,大叔回馈了纪元杉步道十分钟游览加摄影免费增值服务。事实证明,旅游地的计程车司机都附带导游属性,只是不是随时处于激发态。
日本讲究论资排辈,屋久岛的杉树也不例外。岛上能够冠以“屋久杉”标签的杉树须满足三个条件:海拔500米以上、树龄千年以上、非人工种植。作为唯一可从车窗观赏的屋久杉,纪元杉单独配置了象征身份的雕版树名木桩。对于纪元杉的树龄和树高不成比例这个问题,鹿角大叔用日语翻译了成语“树大招风”:过高的杉树无法抵御台风的威力。要存活下来,只能维持和周围的杉树相近的高度,并比他们更粗壮。

(二)唯一的登山者

淀川登山口像一个速成培训中心,张贴著景点地图、安全须知、火山预警、登山要求、巴士时刻表等各种资讯。商业登山保险和向山难预防对策协会提交的登山报告书之外,计程车公司是行程的第三保险。听完我的路线安排后,鹿角大叔再领队般确认了登山装备和食物准备。作为一种认可,他在那叠制式计程车预约登记表做了记录:两天后的下午4点,在白谷广场的出口等候×某。

一张传统中国山水画般的登山示意图上,这天的目的地:淀川小屋似乎就置身于登山告示板后。实际上,两者距离1.5公里,正常步行时间只需要45分钟。硬币坠入登山捐款箱底部的清脆碰撞声和登山杖触碰木台阶的沉钝回响被突如其来的雨势掩盖得干干净净,我深吸一口气,进入结界般的丛林。

宫之浦岳远不如另外两个景点出名。放在平日,淀川登山道也谈不上喧譁,当下更是杳无人烟。渗出泥土和枯木的芳芬像是馥郁的香水,均匀的洒落在身上;纤柔的新枝恰似双双玉手轻抚过肩膀;婉转的鸟鸣如潺潺溪水洗去大脑的困倦。对于独自登山,我甚至放下了种种不安。自然是神祕莫测的,是令人敬畏的,但在这个时间点,它是让人亲近的。

(三)丛林第一夜

从淀川登山口出发经过一个上下坡,当光线开始变暗,一座无人值守的小木屋就出现在杉木林环绕的一片空地中。这就是第二天的歇脚处:淀川小屋。

屋久岛上世纪60年代开始在山中设定木屋、木道、防滑坡栅栏、路标等设施。现在的淀川小屋翻新于1985年,是一座单层、分上下铺、可供40人过夜的木屋。秉著自理原则,除了打扫用的苕帚、铁桶、温度计和几双拖鞋、衣架,小屋没有其他共用物品。

登山地图上沿途有若干水源标志。大多数情况下,那会是一截伸出岩土的塑料软管导引著山泉。不过这里更加环保。一条汇入临近淀川、2米来宽的溪流是小屋的饮水场。我把水壶放在溪流中央露出水面的岩块旁,将壶身探进水下,接入流速更快的表层水流。当代人以牺牲存活必需的纯净空气和饮水为代价,为大规模量产工业净化过滤装置而沾沾自喜。这本身,算是一种成就吗?

登山是一道在不同专案间分配重量、控制风险、维持体力以达到终点的数学题。食物和装备永远在竞争着登山包的空间。适当的饮食节制则是对抗意外的保障。
阴霾的雨天枯坐两个小时等候饭点,略显漫长。液化气的蓝色火焰从卡式炉具点火口窜出时,铝制饭盒里泡饭和空空的肠胃一起翻动得得咕咕作响。200克米饭和120克大概与妙鲜包同一生产线的鱼肉碎末混合物上冒起一阵阵白烟,将香气扩散开来。实话说,“猫粮”味道也还行。

第三天:海上阿尔卑斯

(一)大雾中进发

从淀川小屋出发到新高冢小屋,上坡路6.5公里;下坡路3.5公里。资料上看,难度不大。考虑山里“十里不同天”,我提早到6:30跨过淀川步道桥。正常情况下,日落前三小时可以到达目的地。

倾泻了一夜的大雨在清晨关上了阀门。娑罗树和杉树混杂的针阔叶混合林沿着淀川步道桥北岸向上的陡坡将山野装扮得错落有致。雾气迷恋着新春的罗裳迟迟不愿散去。一只体型硕大、拥有额外的伪拇指用于交配拥抱及与同性战斗的奥顿蛙也许是厌倦了雨天的沉闷,慢吞吞的横穿过石阶。巧遇南九州群岛特有的日本保护动物,错过观赏海上阿尔卑斯46座千米以上山峰之一的高盘岳倒也不算什么。

鹿儿岛机场的候机楼内,有一张巨大的溼地照片。那是位于屋久岛海拔1600米、分布在花之江河和小花之江河、日本国土最南的高原溼地。晴好的夏日,苔菫盛开在高原干草间,在杉林掩映下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图画。不过这天,它们显然还没做好营业的准备。我快速通过架设在季节性河道上的木板,寻着系在树枝间指示方向的红丝带进入下一段上坡路。

好莱坞电影里经常有主人公利用从摩天楼顶垂下的绳索、克服自身重力、沿着玻璃幕墙攀爬的情景。经过了宫之浦岳一路上十来次、最高三四层楼高的绳索攀岩,我大概明白了一点:如果无路可走,犹豫会少很多。

屋久岛平均每年发生20起以上的事故,迷路和滑落是主要原因。失温则是另一大风险。在海拔1700米、风口位置的投石岩屋,狂暴的海风使体感温度迅速降到零度,让人略感麻木。迷雾中,附近从地面凸起的圆形岩石上矗立著一根路牌。细看之下,半身高的木桩上赫然刻写着前些年遇难者的姓名。一种庞涓在马陵之战体会到的恐怖瞬间侵袭大脑。幸好这天没有倾盆大雨,那件残破不全的一次性雨衣可起不了多少遮挡作用。

翻越投石平后,山脊的狂风仍未停歇。不过太阳好歹把乌云撕开一个口子,将阳光灌入一片白雾迷茫之中。一条碾过齐人高树丛的木道朝前方1860米的栗生岳延展开去,宫之浦岳就藏在它的身后。

翁岳、安房岳、投石岳山顶散落着巨大的裸露花岗岩石,不过没有哪个能与栗生岳山腰那处神似复活节岛石像的巨石相提并论。埃及法老修建金字塔的传统延续了几千年,传说起源于东亚沿海、现今覆蓋太平洋大小岛屿的波利尼西亚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造巨石像的呢?

(二)宫之浦岳

这天沿途,我遇见一个独行侠、两位林野厅工作人员、三个大学生。大雾行将散去的宫之浦岳终于现身眼前时,当日往返淀川登山口的他们早已折返,把赞叹大自然瞬息万变的机会,留给了刚经历飘风苦雨的我。

屋久岛山岳众多,那些位于岛中央、被其他前岳遮挡、不为沿岸所见的山峰被称作奥岳,海拔1936米的宫之浦岳就是其中之一。作为九州最高峰,它被纳入日本百名山。
蓝天下的大风像太阳的助手,将一张张风光照片从雾气中曝光显影。裁过绿野的山间小路,消失在远处的砾石中,直指来时的群峰。甚至东北的种子岛,也承载着希望,呼之欲出。

人对事物的好感是稀缺度成正比的。阻止美好堕为平庸的方式之一是让它如流星般转瞬即逝。我没有在宫之浦岳停留太久,前方的永田岳已经揭开了它的面纱。下山的路还剩3.5公里,可以稍微慢一点。

(三)雨后高原

雨后的高原云淡风轻,盛情绽放的夏花自豪的将身段投影在山路上。它们将在数日后凋零于枝头,数周后葬身于泥土,数月后遗忘于记忆,直至彻底湮没于流淌的岁月中。它们失去了什么吗?也许没有,它们会以某种形式回来,并再次用力倾述对生命的挚爱。

从宫之浦岳下山500米,是分别通往屋久岛第二高峰的永田岳和目的地新高冢小屋的烧野三岔路。屹立于坡道上的路牌,仿佛16世纪耶稣会的十字架,召唤著古往今来乐于探索未知的登山者。目标因其艰难遥远而伟大。历史上那些不知疲倦的探险者,用执念划过时间的长河,将他们和他们的故事留在字迹模糊的传奇中,并最终变得目标一样伟大。

沿着烧野三岔路往前,是一段难得的缓坡。登山者的减少让高原上的“灌木林的伤疤”有愈合迹象,茂盛的枝叶几乎遮盖住路面,只在几处露出花岗岩的肌体。

紧急情况下,投石岳山顶的投石岩屋、平石附近的平石岩屋这一类能提供一定程度遮蔽的巨大岩体可以成为木屋的临时替代者。不过,制高点“小心强风”的指示牌和如假包换的大风会让人谨慎很多。巨石间通道似乎是很理想的风洞实验室。

平石山顶首次出现的树木预示著寒温带向温带的过渡。越过山头,犹如季节转换。黄绿的树木如牛羊般、密密麻麻点缀在前方的山野间,与此前景色大相径庭。一条结实的麻绳顺着光滑的斜面垂往下方,仿佛轻轻一蹬就可以进入另一个时空。行人堆成的碎石锥承托著延伸进入树林的小路,春天和夏天原来那么近。

慵懒的午后被不知何处的鸟鸣赋予了几分活力,山野的景色混杂着幽香和潮气重新变得层次分明起来。青苔爬上孤单的木桩,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格外艳丽。几块变形木板气喘吁吁,勉强支撑著岩块的重压。沿着光影斑驳的山路走上数百米,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和尚头顶般草木不生的弧形山体在晴空下跃入眼帘,让人记忆犹新。

日语“坊主”指和尚,用于此处命名恰如其分。伴着暖阳斜影、林海树涛,坊主岩巍然远眺著云海起伏、峰峦相接,仿佛绝世禅院的高僧,吟诵著忘情尘世的经文。

申时的阳光不再那么意气风发,它穿透青春已逝的长尾枫,将山林染上一抹金黄。远方的栗生岳和宫之浦岳渐行渐远。后会无期,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距离早上出发过去了9个小时,最后的900米仍然拒绝平铺直叙。一处处乱石林立、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反衬著荒野的纯净和透彻。如果一个旅行者能够忘记他正孑然一身,那么可以确定的是,这绝不是一个他急于离开的地方。

随着一阵枝头的晃动和低沉的吼叫,一大群屋久猴出现在周围。我得感谢前人对禁止投食的遵守,它们显然没有把我视为行走的投食器。两只屋久猴一左一右夹道而过,在他们眼中,人除了站着走路,跟屋久鹿可能没有本质区别。

(四)新高冢小屋的不速之客

翻新于1992年的新高冢小屋座落于淀川登山口和白谷广场登山口之间正中位置,是屋久岛最抢手的山间小屋。平整的木板路、独立的餐台、“现代化”的水场和充裕的卫生间让这里显得颇为豪华。

如鹿角大叔所说,小屋应该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借宿的登山客光顾了。推开滑门,一股呛鼻的木头发霉味道几乎灌入肺部。地面和二层床板上用白线划出的1.8米长、睡袋宽度的方框暗示著平日人头攒动的盛况。

傍晚7点,太阳抹去天空中最后一丝余韵,四周坠入了夹杂着风声的黑暗。一阵间隔撞击木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身旁。
“或许是过路的屋久鹿吧,小屋门口的告示上如此提示过。”
不过,这声音是如此之近并且持续不停,让我终于忍不住开启头灯:一只半拳大小、尾巴硕长的日本姬鼠正在地板上愉快的享用我的半袋奥利奥。
对于我的模拟狮吼,姬鼠完全无动于衷,它应该没看《动物世界》。
“如果尝试着把它赶出去,花的力气没准儿会让我吃掉另外一袋奥利奥。”想到这里,我索性翻过身又躺了下去。
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第四天:白谷云水峡

(一)“杉杉”来迟

高冢小屋与前一天过夜的新高冢小屋相隔1小时山路。从高冢小屋往下,木阶、展板、休息台等人造设施逐渐增多起来,两天前大雨的痕迹也消失殆尽。大地换上最年轻的绿色,好像等待着随时会奏起的义大利小步舞曲。

绳文杉观览台的设计与其说是为引导人流,不如讲是避免其泯然于众。杉树作为一种快生、常绿乔木,高度可达30米。25米高、16米胸围的绳文杉,形象与胖墩无异。更别说那停僮葱翠,简直风华正茂。谁能想到这是推测树龄超过七千年、最古老的屋久杉呢?

展板对比翼连枝的夫妇杉、傲视群雄的大王杉、江户时代被砍伐的威尔逊株、2009年台风中倒塌的翁杉没有太多介绍。不过它们就像饱经世事的老者,眉宇间都写满了世间沧桑。其他木本植物在它们千年的躯干上繁衍共生,抑或是新的一代利用老树倾覆留下的空间重新成长。它们,和所有的生命一样,经受住经历过的每一次风起云涌,珍爱着体味过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感激过享受过的每一个日出日落。大千世界,万物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高冢小屋之后,我这天再没在登山地图旁注的估算时间内走完任何一小段山路。即使有登山杖的帮助,身体也被两天的山路负重折磨得晃晃悠悠。远处适时传来峡谷流水的轰鸣,一段窄轨铁道出现在木梯尽头,宣告这段下山路的终结。

(二)峡谷铁道

杉树是一种耐腐蚀、易加工的木材。丰臣秀吉时代起,杉木就被砍伐切割并用于修建屋顶的板材。20世纪20年代,沿着峡谷、深入屋久岛中心的伐木铁路建成,屋久岛人口在此后30年开始快速增长。
时代已经不同,曾经朝气蓬勃的拓荒者早已湮没在口口称颂的传说中。那空荡荡的轨道、歪斜的慢行路牌、杂草丛生的倒车场,掩盖在落叶缤纷下,为当代登山者展现著屋久岛原本的空灵和浪漫。

铁路在直到楠川步道路口的3.8公里路段上始终位于安房川北岸,只在跨越一条支流时路线急转,形成绿树丛中两桥相望的景象。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还未待我感慨完,一条日本森林食鼠蛇就窸窸窣窣、大大方方的通过铁轨。它的眼神里,满是对冒冒失失、踩空枕木的路人的茫然不解。

海拔700米的峡谷已经属于亚热带。晚春的川樱散落一地,朱颜不改。季节的变幻竟如此稍纵即逝,指顾之间,那些一生一次的相遇便已走到终点。只留下那些点滴片段,在余生重播。

午间的太阳穿透挺拔的杉树林,将铁道衬托得更加空旷漫长。迎面缓缓走来数个登山者,没人戴口罩。大家正常招呼致意,似乎疫情从来没发生过。如果把视野放大到7000年,确实一切都会过去。

(三)翻越十字岭

楠川路口是白谷云水峡和荒川登山口两条步道的交汇点。直行的铁道继续沿峡谷通往荒川,左转上坡路则通过海拔高差250米的制高点:十字岭,前往白谷云水峡。

人行进在单调的景色环境中容易倦怠,屋久岛是个例外。山林的绿,就像帕赫贝尔的卡农变奏曲,不断回旋往复,此起彼伏。行人甚至不用去担心沿途那些摇摇欲坠的巨石。通体的青翠,已经将它们作为不同的声部,融入了这篇悦耳的乐章。

由于人口密度高,除了屋久岛、知床半岛和白神山地三个世界自然遗产,日本的天然林已经消失殆尽。相对于另两个去处,没有天敌、气候温暖的屋久岛简直是鹿的天堂,以至于数量比岛上人口还庞大的屋久鹿进化得体型矮小。每天醒来,屋久鹿们只需要关心吃什么和上哪儿吃。也难怪面对相机,它可以维持登记照般的从容。

攀上十字岭耗费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一个阳台般的岩体水平向外突出,横亘在山路正上方。它正是十字岭的地标、可以容纳10人的十字岩屋。近旁的岔道通往往返大约40分钟、展望台般的太鼓岩。不过今天就算了,没有大巴车,我可不能寄希望计程车会一直等着我。

(四)六次相遇的阿拉斯加人

十字岭之后,是清一色的缓坡下山路。作为人气最高的一段徒步路线,省力是个必要条件。屋久岛似乎为这片数百年历史的林场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资源,工人伐木时足以挑肥拣瘦。那些畸形不易砍伐的屋久杉被幸运的保留了下来,形成可供通行的树洞;那些不易加工的枝干、树根则成为“土埋木”,经年不腐。

在宫崎骏动画《幽灵公主》上映的年代,这种作品对一贯接受下里巴人的初中生而言过于高阶。不过错过动画取景的剧透也是种幸运,不需要去追随别人的观点。清澈的溪流击打着满是苔藓的乱石,从缝隙间咕咕涌出;细长的树干向谷中倾斜,仿佛中世纪的女巫在施加某种咒语。一位大腹便便、著套头白色连体服、只露出黑色眼睛的哥们儿,端坐在正中的岩石上,几个同伴在为他拍照。
“可能是扮演外星人,这个幽静的场景也还不错。”
回到东京的某天,YouTube上的一段视讯让我为他感到一丝不安。那哥们儿米其林轮胎人般的身材实在与扮演的精灵形象相去甚远。

汇聚的溪流从白谷广场登山口附近的斜拉桥下奔涌而出,在岩石间凿开一条天梯般的快速通道。两侧森林像一对翅膀,用尽最后的气力遮挡住艳阳,将翻山越岭而来的流水护送至清澈见底的池塘。爬过一片在雨季将沉于水下的花岗岩台阶,我终于来到了登山口。计程车已经提前20分钟到达。

在登山口,我又遇见了之前在峡谷铁道、十字岭、白谷云水峡反复碰面的那对母子。不出所料,她们不会基本的日语。不过这年头,大多数情况下搭便车会英语就够了。
司机在一分钟后就驶离了白谷广场。四个重新戴上口罩的人在有些拥挤的两厢车里开始了礼节性的攀谈。当两个阿拉斯加人得知我曾去过那儿时,相互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毕竟我在那儿有一段美好回忆,而愿意去那不毛之地的外地人确也屈指可数。
来自费尔班克斯的母亲,去年出售了房子,和儿子一起开始环球旅游。对于我提起的地方,她像给外出务工人员介绍老家近况一样,说起巴罗已经更名成印第安语的乌特恰维克,麦金利山当然还是被叫做迪纳利山,威廉王子湾沿岸的小镇则继续出售著狼皮。
盘山公路离开大山的怀抱,海面像镜子一般反射著斜阳。计程车就像那位母亲的语速,越来越快。我有些恍惚,恍惚得回想起四年前初夏某个早上,乘船离开惠蒂尔前,那位老房东对我的临别赠语:愿上帝保佑你。
车门开了,那位母亲掏出她的钱包,准备AA。我笑了笑,把那位福音派教徒的话翻译成更通俗一点的语言:祝你们旅途愉快。

第五天:九州,下次见!

1549年,西班牙籍耶稣会教士沙勿略由马六甲经海路到达鹿儿岛,将基督教传入日本。
如今,鹿儿岛机场到达层大厅陈列著一副“樱岛”作品,午后阳光透过花窗玻璃,将樱岛展现得炫彩夺目,仿佛沙勿略当年首次访日再现。
历史学家说,“相信一个人可以通过行善事和感受诚挚的喜悦来拯救自己,并加速基督再临“,这是新教徒的特性。我说,这不对。去掉后半句,这是所有正常人的本性。

返程当天的机场异常冷清。一对老俩口默默的守候在安检口前,送别乘机的女儿。待怀抱孙辈的女儿猛的转身,母亲立马温柔的挥手致意。另一边,一个稚气的声音越过身前的大人,传遍整个大厅:一路平安!一路平安呐!
人的寿命七八十年,只及绳文杉的百分之一。不过从操场那头传过来的资讯依然清晰可辨。有些东西,甚至比最古老的屋久杉更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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