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要登山呢?”
-新田次郎《孤高的人》

一、津轻的原点

7世纪,以小中华自居的日本将居住在东北地区、王化之外的出羽国(今山形、秋田县)和陆奥国(今福岛、宫城、岩手、青森县)的蛮族统称为虾夷人。
公元659年,唐高宗显庆四年,日本国第四次遣唐使抵达东都洛阳。农历十月三十日,使团携两名虾夷男女谒见天子。其中的一名日本国使者编撰的《伊吉博德书》中,有这样一段记录:
天子问曰:此等虾夷国在何方?
使者回答:国在(日本)东北。
天子问曰:虾夷人凡几类?
使者回答:由远及近,依次为都加留、荒虾夷、熟虾夷三种。(熟虾夷)每年入贡日本天皇。今携其二人谒见天子。
天子问曰:虾夷人务农否?
使者回答:不食五谷,捕猎为生。
天子问曰:虾夷人居室否?
使者回答:不建屋舍,深山之中,幕天席地。
都加留为阿依努语音译,在日本文献中又记为东日流、通贺路和津轻。本州岛最北端的津轻进入中国视野,这是第一次。

(一)十二湖

津轻的日本海沿岸不像濑户内海南岸的四国,时风蓝顶的房屋鳞次栉比;也不像鄂霍次克海沿岸的北海道钏网线,目之所及、一片荒芜。从弘前出发、沿五能线铁道向西,穿越一片幽暗的森林后,横亘在老旧的铁轨和大海之间的,是薄薄的一层木质建筑。深浦町浅绿色的千叠敷海岸前,那种但存一息烟火的与世无争依然默默无闻,“望洋馆”三字却透著一种倔强和阳气。要描绘守望本州第一缕阳光的豪快,大概得借用幕末津轻藩儒学家梅轩伊东广之进的一首绝句:
乾坤昨夜转鸿钧,
日上扶桑曙色新。
为是本邦表东海,
五州先占一番春。

发音独特的津轻话在日语方言中算得上难懂,以至于面向全国播放的电视节目需要配上字幕。不过习于方言的人通常相对率直,有时候,它表现为车上邻座乘客大声交谈诱发的愤怒指责和随后的主动致歉;有时候又转化为揣摩外地人的意图提供一系列交通方案。第一日从弘前往返十二湖,再前往弘前城观赏夜樱;次日攀登岩木山后返回东京,这样的安排相当折腾。要赶上满开只有三天的本州最晚樱花,又不错过津轻富士,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江户时代,幕府为防止基督教传播,下达了严格的锁国令。对外门户仅留长崎一港,交易物件限定中国、荷兰两国;对内严控造船业和航运路线。对缺乏象限仪等航海装置的船舶来说,沿岸航行并不能避免遭遇风暴。白神山地日本海侧行进的船只被狂风冲离海岸时,往往只能依靠山体上侵蚀裸露的巨大白色凝灰岩面定位。借用亚利桑那州大峡谷的称谓,这处白色山体所在的迷你U字形峡谷被定名为日本峡谷。

十二湖的路线巴士一天五班。在日本峡谷入口站下车,花上半个小时往返观景台后,继续前往道路尽头的青池,就只有靠两条腿了。
新绿泛著耀眼的光芒,昭示著勃勃生机。白云时而遮掩住太阳,湖光山色变幻无穷。清澈的溪流潺潺不息,林籁泉韵,俱为文章。50分钟、3.2公里的上坡路没有其他任何人,但丝毫不显得单调漫长。要是乘车疾驰而过,甚至可能略感惋惜。
空无一人的十二湖游客中心木屋外,一株樱花开得正是绚烂。稍微发挥下想象力,把时钟拨回两百年,那辆本田该是一匹马。于是场景就有些妙了: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大约三百年前的一场地震塑造了白神山地的湖沼群。在道路尽头不远处的大崩展望台,可以欣赏连珠般的十二个湖沼,十二湖因此得名。
对于体力充沛又善于应变的登山者,从大崩登山口上到崩山,顺着山棱线向南经大峰岳到达白神岳,最后沿蛏山路线下山的路径是深入体会白神山地奥妙的更佳选择。当然,这里的应变不光是气象和地理,还囊括日本两大兽害:蝮蛇和熊。据说草丛里的蝮蛇受到惊吓时,会被第一个人震住,随后会攻击第二个人。但凡目睹了身侧头部高度树枝猛然一坠,随之出现的黄黑色斑纹鳞片,独行者可以安全脱身的自信也会荡然无存。至于被猎人称为山神的黑熊,尽管体型小于棕熊,攻击性却更强。2020年仅青森一地就发生了356起目击、72起掠夺食物和5起伤人事件。那些与巨兽同行的登山,就留待北海道吧。

青池位于一个南北走向的山坳里。最美的时刻是春夏季上午11点。东方阳光斜射穿透墨蓝色水面,映出水底沉木,宛如另一个世界。这天晌午的云层挡住了太阳,突兀于鸡头场池水面的两根树干透著一股荒凉,人头攒动的青池也不在状态。欣赏这种很大程度依赖天气条件的景色,需要一个好心态。抱着一定要看到宣传海报上青池的念头,那大概率会失望。

沿着步道继续前行,穿过那片山毛榉林后,天空开始短暂放晴。沐浴阳光的新叶伸展着通透的身姿,迎接着生命的又一轮苏醒。咕咕的流水伴随着婉转的鸟鸣,几乎是牵引著游人来到被评为“日本百水”之一的沸壶池。有那么短短的一两秒,多情的春风吹开好事的白云,阳光瞬间映亮整个水面。沸壶池仿佛被赋予生机,变得如祖母绿般通透,又好像身着罗裳的女孩般轻盈。
几只晃动枝头的猴子像是在逃避镜头,飞速下到地面,钻进丛林。事后整理照片才发现,母猴身后的一只小手正好奇的握著细枝。原来猴子也不愿辜负春光,在开展亲子活动呢。

(二)弘前城

人为什么要赏樱,跟人为什么要登山一样,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或许,樱花之美在于它的珍贵。日本当代文学家吉村昭在他的《黎明前的雷鸣》中,用日本美学的代表词“洁く”描绘樱吹雪。这是个难以简单翻译为中文的日语词。它形容一种纯洁无伪、不卑怯不留恋、下定决心就付诸行动的状态。配上一个大的时代背景和一个内心丰富的人物,理解可能会更深刻。
樱花季的弘前站熙熙攘攘。区间巴士不停的穿梭于弘前城东门和站前广场。2021年是一个暖春。4月下旬,东壕的樱花已经开始散落,壕沟内形成一层粉色花筏。印象中,弘前城有一处夜樱绝景:行人步上一座朱红色栏杆的拱桥。樱花如同神道教里饱含着自然威力的结绳一般,从一色水天的远处尽头张开,魔法般的串起两岸,将整个世界都裹入一种极致的状态,摄人心魄。
弘前城晚上8点半熄灭景观灯。要在一个小时找到一个根本不知道位置的地方,需要点运气。穿过本丸的波祢桥来到西壕的春阳桥头时,人或许会感觉樱花读懂了自己的念想。

随着一阵齐声哀叹,幕灯关闭,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弘前城迅速安静下来。
作为拥有三道护城河、七处要塞的石垒体系,弘前城号称日本七大名城之一。幕府时代,封地粮食产量直接与一个藩的经济、军事实力挂钩。与石高百万担的会津、仙台等东北强藩相比,战国末年投靠丰臣秀吉、幕末加入对抗明治政府的奥羽诸藩联盟后又迅速倒戈、石高四万五千担的弘前藩是个如蓬莱般遥远、无足重轻的存在。
不过,俸禄并未完全衡量弘前藩的初代藩主津轻为信的雄心。若不是1626年的一场落雷,展现在今人面前的将是与大阪城天守阁相提并论的五层雄伟建筑。

本州最北的津轻和南方的八重山群岛纬度相差近15度。11点时,北斗星已经旋转到穹顶。6度的夜风略感刺骨。灯火阑珊背后,一朵奇怪的白云仿佛静止在深邃的夜空中。
虚著双眼,慢慢滤掉面前的樱花、屋舍、灯塔。视线对焦在那片白色上,适应夜色后,心里猛然一震:岩木山!
日本人委婉蕴藉。《源氏物语》里,六条妃与源氏临别之际,曾以“今晚月色真美”起头。井上靖的《冰壁》中,登山家鱼津恭太最后一次见到八代美那子时,曾隐晦的表白道“如果可以带一个人去看冬山的冰壁话,希望是你”。
太宰治的《津轻》里,乳母阿竹终于认出30年未见面的太宰治时,最开始仍有些淡然的邀请道“要不,一块儿去看看龙神大人的樱花吧,如何?”
有一种含蓄,与炽热何其相似。

(三)岩木山

位于山麓西南的岳温泉和八合目间10公里、69道拐的盘山公路开通前,攀登岩木山主要从山麓东南、海拔约200米的岩木山神社参道出发,前往山顶海拔1625米的奥宫。
冬季,参道入口处红色的鸟居仿佛一个相框,在两侧银雪覆蓋的山毛榉引导下,将视线拉向前方红色的正殿和远处巍峨的岩木山,形成一幅空灵的画面。这条路线在夏季标准耗时为7小时。在豪雪的隆冬或者残冬,就太艰难了。

经过岩木山神社所在的百泽和岳温泉间20公里、种有6500棵山樱、据称世界最长的樱花公路,再在盘山路上晃悠半个小时后,一座雪山迎面而来。
八合目距离山顶1.2公里,高差400米,在无雪的夏季是一条简单、安全的路线。在残雪的初春,开始阶段沿着坚实的雪面直登也并无难度。不过,当海拔上升100米,进入南面鸟海山和北面西法寺森间的谷地时,景象开始奇怪起来。
坡道上那些山毛榉幼树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摧毁了一般,整齐的歪斜著倒向谷侧。雪面变得溼润且异常松软,身体不停的陷入齐腰的雪地。前进的每一步,都只是爬出一个雪坑,又陷入另一个雪坑。四周空无一人。高处传来积雪从树枝掉落的声音时,我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己正处于不久前溼雪全层雪崩路径的中央。

随着气温升高,斜面顶部的雪面首先出现直达岩面的裂缝,并伴随着下层融雪产生的水流进一步扩张。某个时候,坡顶的雪面就如同泥石流般,毫无征兆的倾泻而下。海拔1470米附近、支离破碎的鸟海山喷火口岩场,透著几分恶意,像是在默认这一切。

除了雪崩,失温是登山永远需要重点应对的问题。1964年1月隆冬,大馆凤鸣高中的五名学生经岩木山神社登顶后,在零下20度的气温中遭遇秒速20米的暴风雪。下山途中,指南针遗失,全队陷入迷路的混乱状态。煎熬五天后奇蹟般获救的唯一一人在事后回想起遇难原因时,这样说道:同一座山,夏季和冬季完全不同。对于这点,此前一无所知。
事故次年,岩木山西侧岩场下方建起了一座坚固的混凝土避难小屋。慰灵的钟声回荡在岩木山和鸟海山之间的鞍部时,人仿佛都被警醒。大山变幻莫测,最好永远心存敬畏。

岩木山的岩场远不到需要三点固定的程度,粗大的岩块也基本没有滑跤的风险,不用借助手臂就足以通过。系在钢纤上的尼龙绳仅提供指路的作用。
登顶前,一位下山的中年人迎面寒暄,问我从哪儿来。这个脑筋急转弯般答案很宽泛的问题令人有些迷茫。他是想打听国籍吗,应该不太可能。思索了片刻,我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对方是在确认我的登山路线。
手指著左前方的八合目停车场,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好像中途加入长跑被发现了一样。也许,在津轻人看来,不走岩木山神社出发的百泽路线就不算正儿八经的登山。那么下次吧,在更北的某处,一定由始而终。

本州北部最高的津轻富士山顶,乱石嶙峋。在这个自然条件严苛之地,任何构筑物似乎都不能常存:岩木山神社奥宫变成了一座遗址,有待重建;大正八年(1919年)中村青年团奉纳的石碑瘫倒在岩石间;位于悬崖边朱红的鸟居正面已面目全非;就连避难小屋也被冬季的大雪折磨得破败不堪。

中午的岩木山冷冷清清。一位滑雪者指了指头顶上有些诡异的日晕,随即转身沿着东侧弥生登山道延续的雪面飞驰而下。
说起津轻,不能不提明治、大正年代的著名诗人大町桂月。这位雅号桂浜月下渔郎的雅士,终生足迹遍布日本、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偏爱本州这片极北之地的他与津轻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一首短诗被刻凿在弘前文学碑上,安置于岩木山顶,但凭登山者吟味:
穷极千万山,心中了无云。

二、北方的火山

1842年,中国在鸦片战争中惨败的讯息震惊了日本。为避免此前强硬的无二念拂打令(外国船靠近时,不问缘由一律炮击驱逐)刺激欧美列强,幕府开始向有求的外国船只供应燃料、淡水和食品。
政策的转变通常滞后于现实。尽管大洋的主宰已经由两个世纪前的海上马车伕变成了英国,荷兰商人仍然是幕府获取西方资讯的唯一渠道。长崎奉行所的翻译本木庄左卫门将荷兰人口授的英语以片假名注音的形式,制成囊括六千个单词的《谙厄利亚语林大成》(日英词典),得到奉行的嘉奖,并长期被用作英语自学课本。
令人尴尬的是,历经十年苦学的翻译们真正面对遭遇海难后被护送至长崎的英美捕鲸船员时,他们的英语完全派不上用场。
以美国为主、年均700艘的捕鲸船蜂群般包围着日本列岛。频发的船难令长崎奉行焦头烂额。日本急需母语为英语的教师。
一位应运而生的人物传奇般的登场。地点是北海道最北端的宗谷。

(一)礼文岛

9月中旬的宗谷秋意渐浓。稚内港内,红色的灯塔将清晨交还给金色的旭日,慢慢的退出了又一个夜晚。海鸥难得安静的漂浮在水面,像是对日渐延后的日出有些茫然。汽车的陆续驶入北风之神宗谷号,船体的轮廓也变得明朗起来。早6点整,随着一声长笛,渡轮离开码头,向正西方向的礼文岛驶去。

雾霭蜷缩在宗谷湾西侧,东北的宗谷岬欲遮还羞。西北的野寒布岬大胆了许多。他掀开缭绕的云海,平躺在海面上,衬托出1923年由小樽新闻组织公选的北海道三景之首:利尻山。
稚内到宗谷的航程为1小时40分。野寒布岬消失在身后后,如同海上富士的利尻山就是全程唯一的参照物。仿佛与海面融为一体的山麓平缓开阔。随着海拔的升高,山势逐渐陡峭,形成连续、优雅的斜面。除了山顶出于什么原因看不出常见的水平火山口外,山体在其他方向就像毫无变化。这个近乎完美的环状火山岛让所有人屏气凝神,仿佛忘记了目的地是相邻的礼文岛。

利文岛是一个形似领带的狭长小岛。宗谷观光巴士从南往北、沿逆时针方向环岛一周。巴士小姐一刻不停的介绍著岛屿的风土人情。在东京,这样的工作一般面向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不过,事物多几分观赏性往往就少几分真实性。彬彬有礼下只是一番照本宣科。
相对于冲绳,日本北方的离岛缺乏活力。巴士小姐很可能是一个终生职业。双层巴士驶过礼文中学时,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很自然的回忆了一番她的母校。在这样的语境下,那句“真是让人怀念呢!”距离倾诉仿佛只差一句叹息。
巴士在碧海蓝天的澄海岬、一路突入北角的须古顿岬、名如其形的猫岩和桃岩间停停走走。这些名片般被递上的景色算得上安适心情的抚慰,但要说留下印象就很难了。

临近中午,渡轮返回稚内后再次驶向礼文岛,巴士则来到岛屿最南端。
离岛是一些日本小说和漫画偏爱的场景。由此改编的电影为实景拍摄搭建的建筑物往往会保留下来,成为一个知名景点。例如与那国岛最南端的“志那木岛诊疗所”或者此处的“丽端小学校岬分校”。
在仿制的昭和年代木制教室内,挂著一副冬景。海天混同的蓝色画面中央,有一座如同雪绒花绽开的岛屿,孤傲拔群。
严冬期,观光巴士停运。从香深港出发,踏雪徒步、横断利文岛,再来到这里远眺高耸于海面的雪山利尻富士,该是怎样的心情?

鲱鱼是一种产卵量非常大的冷水洄游鱼。由于富含子孙满堂的寓意,鲱鱼籽被日本人称为“数子”,是江户时代的新年和节日家庭聚餐必不可少的食物。当时的北海道不产稻米,辖有北海道的松前藩将鲱鱼和鲱鱼籽作为地租的替代物。针对没有人身依附关系的宗谷阿伊努人,松前藩建立了交易所,安排商人以米易鱼,通过收税的方式托管。19世纪初的交换比例,是每千尾鲱鱼或2.5桶鲱鱼籽换十公斤大米。以今天的物价看来,松前藩可谓一本万利。
两个世纪后,礼文岛经济仍以渔业为主。岛上最大的严岛神社供奉著海神,每年7月中旬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若有闲情逸致,租一根鱼竿或者参加颇具特色的采集昆布、海胆专案是打发等待下一班前往稚内渡轮的时间的不错选择。不过,巴士小姐在猫岩观景台上指著西面元地海岸的念念叨叨老是萦绕在心里。哪里有什么呢?得去看看。

沿着桃岩展望台登山道上到坡顶,红色屋顶的休息站玩具般点缀在蓝绿之间,突兀于海面的猫岩也有些尖耳猫头的味道了。礼文岛多草场、少林木。春季的5、6月,300余种鲜花铺满起伏的丘陵,争奇斗艳,又被称作花之浮岛。

9月中旬,礼文岛大多数植物花期已过。桃岩附近,那几株紫色花瓣、貌似纤弱的利尻附子就有点温馨了。不过,它却是货真价实的剧毒植物,富含3-5毫克即可致死的乌头碱。阿伊努人曾将采集和熬煮后的浓缩物涂抹于箭头,用于捕猎。如今,7-9月的花期前常发生道民采山菜误食事故。每年因此殒命者远多于棕熊遇害。

从桃岩展望台沿修葺良好的棱线步道一路向南,钴蓝色的浅海包裹着生机盎然的绿丛,视线毫无阻挡;锥形的利尻山清晰可见。倘若此时恰好有云雾环绕在利尻富士的山麓(这在初夏是一种常事),在利文岛最高点大约相当于利尻山五合目的位置平视南方,人会产生一种时空错乱感,就好像自己悬浮在海洋上空。

事实证明,想走捷径、浅尝辄止的远观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跟着谷歌地图来到塌方关闭的旧桃岩隧道口后的折返,给这段14公里的徒步增加了2公里。日本民宿房东经常会问客人是否有驾照或需要自行车。这有时是出于免费提供的好意,有时是盘敲侧击的寻求生意。多次面对同样的问题,“没有驾照也不会骑车”还是有些尴尬。北海道棕熊出没的季节,当然不是礼文岛,有的民宿前台会在登记时再三提示填写车牌号。住客从巴士站长距离步行到达的答复就有些让对方意外了。

元地形似日语,却是一个阿依努语词,意为鱼背骨。据说待滔天海浪平复后,海滩上经常可以发现小拇指长度的玛瑙原石,弓状的海岸也被称作玛瑙滩。
元地最出名的,是一块与峭壁脱离、矗立于海岸、约50米高的矛头形巨石。导游小姐唠叨的应该就是它。由于岩块经常崩落,这处名为地藏岩的奇石已经不能再接近。
太阳巧妙的移动方位,摆挪著光影。岩面上阴影慢慢扩大,一种似曾相识感开始在心头腾起,会是哪儿呢?脑海里的时钟开始加速拨转:太阳西斜沉入海面,穹宇一片通红,视野里只剩下地藏岩黑色兀立的身影。
那副照片!这一年的8月7号,第一次去Montbell银座店时见过它。原来,那种奇妙的感觉是从那时候产生的。

日落时分,渡轮驶出香深港。桨叶像是洞悉了游人的恋恋不舍,温柔的破开水面,维系著连线船体和礼文岛的那道金光。这一天的地藏岩落日一定非常美。
薄暮时分,天际线开始模糊起来,利尻山缓缓的转动着躯体。它太巨大,很长一阵镜头无法将它完整的容下;它又太神祕,以至于时隔近两年还能回忆起全日空9月月刊上那篇以其为背景的半页杂文:日本初代英语教师。
这到底是座什么样的山?那个19世纪登岛的唐纳德·麦克唐纳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二)野冢岬

1848年6月20日,在多次劝阻无效后,普利茅斯号捕鲸船船长爱德华兹被迫下令履行那份他从未当真过的合同:船只满载鲸油后,船长将以一艘小艇及必要补给代偿收入,任被执行人在日本近海的某处离船,自行尝试登岸。
这位辞去银行职位、一心成为幕府顾问的被执行人就是苏格兰人和北美印第安人的混血麦克唐纳,他和小艇离开普利茅斯号的地点则在与北海道西北岸羽幌町间隔约10海里的烧尻岛。
麦克唐纳用了几天确定孪生子般的烧尻岛和天卖岛为无人岛后,天空放晴,海况趋稳。一座巨大的火山岛(利尻岛)进入他的视野。于是,他升帆向北驶去。

航班抵达利尻岛与麦克唐纳被阿伊努人救上岸的日期差5天。这个自日本锁国后首位单独、主动踏上日本国土的西方人初次接触的日本有人岛应该就是这个样子:茂密的森林覆蓋著低海拔地区,湖沼零星点缀于山麓。一个小型海岬突出于北岸,其后的台地上散布著几排木制建筑。南方的火山沟壑纵横,白色冰溪盘绕在山涧。尖锥般的单峰顶突出于山肩,火山看上去已经有相当的年月没有喷发过了。更远的西北方,一片低矮、略带起伏的陆地(礼文岛)隔海相望。
毫无疑问,这里不是日本文明的中心地带。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按照江户时期的北海道外国漂流民处理流程,麦克唐纳需要依次被移交,并分别在登陆地(利尻岛)、交易所所在地(宗谷)、藩城所在地(松前)和长崎接受四轮审查,最终由长崎奉行报请江户老中(直属将军、负责全国政务的官员)定夺处理。
羁押初期的麦克唐纳颇为焦虑。他不知道传说中日本对于登陆外国人一律处决的传言是否真实,以至于拒绝饮用日本人提供的清酒。
然而,松前藩和长崎比麦克唐纳更担忧。幕府对西方混杂着排斥和恐惧的心理:被羁押的外国人既不能随意走动,又不能出现逃脱或者死亡事故,违者一律重处。为稳定麦克唐纳的情绪,日方提供了极其优越的伙食。在长崎,他甚至吃上了高价从荷兰商馆采购的牛排。

长崎期间,麦克唐纳遇到了一位年龄相仿的日本翻译森山容之助。短短的几个月间,麦克唐纳对森山为首的14名日本人进行了英语强化培训,指导森山发音并协助重新编制了《日英词典》。这位日本天才翻译在5年后美国舰队强行扣关的“黑船来航”事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遗憾的是,麦克唐纳没有等到受雇于幕府的机会。尽管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深感其主动学习日本语言文化的善意和聘用英语教师的必要性,在日本被迫开国前,挽留外国人仍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
如今,沿着鸳泊港前一条草丛中的小径可以上到北岸那处海岬顶部。鸳泊湾弱波石上红色灯塔的对岸,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像。那里就是麦克唐纳初次踏上日本土地的野冢岬。
中午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个白色的孤帆。看上去如此孱弱,好像随时都可能倾覆。站在这里,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年轻人。
1848年的7月1日,在外海扔掉指南针、木浆,将小艇灌满海水,伪装船难以期潜伏进入日本的麦克唐纳,该算无知、疯狂还是怀着必定到达彼岸的决意呢?

(三)利尻山

一觉醒来,天色急变。
与通常理解的梅雨为热冷空气交锋形成持续潮溼、闷热的暴雨季不同,虾夷梅雨是鄂霍次克海冷空气单方面通过形成的阴云或小雨天气。这种多发生在北海道紫丁香花期的特殊梅雨,常伴随急速降温,被当地人称为“紫丁香寒”。
阴郁的海水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掀起白色的浪花。压迫着山麓的厚重云层一眼望不见边,东方的利尻山完全不见了踪影。临近的木屋房顶泛出阵阵的水光,就像骤雨刚停。室外体感温度大概15度。天气预报的山顶风速是9米/秒;照这样上到1721米,体感温度会是零下4度。
早晨5点,那位喜欢把墨镜反戴在脑后的眼镜哥拿出准备好的三个饭团和饮用水,将这天打扰他休息的唯一登山客送上了车。脑背上空洞的蓝色墨镜映衬出身后的乘客,就像北海道的宽慰不需要表情:绕到登山口就不是这样了。再说,你年轻。
不管道央还是道北,人们对风险的容忍度都明显高于本州。

长期以来,日本根据登山路线的难度和体力度进行二维分类,以一星(容易)、二星(中等)或者三星(困难)区别。对不同的个人,这种分类标准很难被准确理解。
2014年,长野县率先优化分类标准,并迅速推广全国。新标准中难度分A-E五档,对应定性描述。体力度根据路线长度、海拔累计高差、良好天气下的平均徒步时间计算每公斤体重(含负重)全程消耗的千卡定数,并分成10档。
以利尻山鸳泊登山道为例,从北麓野营场出发、往返12.3公里,平均耗时10小时;定数37,接近日归定数上限参考值40。日本山岳协会将其标记为难度C(涉及失误将诱发滑落或跌落路段)、体力度6。按照官方标准,这是一条适合中级登山者的路线。

鸳泊登山道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至6合目第一见晴台,位于林线以下。主要植被是库页冷杉、虾夷松和岳桦构成的针阔叶混交林。这个长度2.9公里、高差540米的路段坡度平缓、路面规整、视野封闭,适宜快速通过。
过去百年,利尻岛上只出现过一头熊:从宗谷游过来,又自己游回去了。岛上最大的动物是鼬类和松鼠,也就没有兽害的担忧。
对于登山者,这段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距离登山口15分钟步程的甘露泉水是全程唯一的水场。按照路线定数,往返鸳泊登山道需要约2升水。炎热大量出汗的情况下,实际饮水量要比这个数字高出50%至100%。脱水引发的反应迟钝、动作失误、全身无力是此地夏季登山事故的一大特点。此外,四合目以下、山麓地带部分路段横断季节性冠水区。夏秋季暴雨时有遭遇泥石流风险。

海拔760米的六合目是林线所在高度。继续向上,植被过渡为偃松、千岛竹和深山榛木等不再能完全遮挡人体的低木林和灌木。遭遇大风时,六合目是需要迅速返回或停止前进的界线。若是极端天气,则只有就地躲进灌木,等待救援了。

日本登山道路标上有一些常见的、比喻难关的词语。例如源于富士山、形容险峻山路的“胸突き八丁”;源于大阪赤阪、形容陡坡的“心臓破りの阪”;源于佛教、形容考验人实力场所的“正念场”;源于相扑、形容决胜比赛的“大一番”等。在利尻山,除了九合目后的冲顶路段,只要有一双磨合好的厚底登山鞋应对七合目以后凹凸不平的乱石,这些夸张的路标可以忽略。

阿伊努人时期,利尻山被认为是山神所在地,是登山禁区。传说后来几位佛教密宗僧侣经由雷鸟引导,到达山顶修建庙堂,开始供奉不动明王和药师如来。具体时间无人知晓,估计为江户时代。现在的鸳泊登山道上保留着两处相关的遗蹟:五合目“雷鸟的导标”木牌和前方视野中首次出现利尻山顶的一个山丘附近“药师如来之碑”。
讽刺的是,明治维新曾在《五条誓文》中公告天下“破除旧有陋习”,到头来只是改头换面让旧习登峰造极。1943年,北海道厅长官到访于此,并随兴题诗一首。当地官员谄媚的将曾经的药师山更名为长官山,并刻碑纪念。时至今日,碑文风化,再也无人问津。

长官山继续向前是一段紧贴山棱线的下坡路。鸳泊登山道唯一的避难小屋就位于此段下坡路和后续持续上坡路的承接处。
与其他地区不同,小屋只设定了单侧上下两层床位。靠窗另一侧则摆放著几组重叠在一起的塑料板凳,看上去更像某些年代班级活动的场所。利尻山年均登山人数约八千人。其中80%集中在日照充足的晚春和夏季。凌晨四点至五点出发、当天返回,是这个季节登山的惯例。除了偶尔过夜观看日出的登山者,小屋鲜有人使用。
按照官方说法,小屋最大可容纳30人。真要住进那么多人,就该是江户时期戍边宗谷的奥羽藩士过冬的寝宿特色了。日本人戏称杂鱼般挤在一起。

日本山岳导游协会为规范安全管理,区分无积雪期和积雪期(含残雪期、新雪期),对不同路线的服务物件有明确的能力要求。无积雪期对应中级登山者的路线在积雪期只能面向高阶登山者。作为最北的百名山,利尻山冬季气象条件异常恶劣,例年登山人数均不超过20人。即便如此,冰坡坠落、失温死亡的报道仍常见诸报端。这些令佼佼者折戟的事故全都发生在鸳泊登山道九合目至山顶间的第三段:乍看如同小土山包的700米山路上。

冲顶以一段耗时约20分钟的岩场开场。横亘在登山道中央的大型岩块需要借助手臂和腰腹力量攀爬才能通过。一处目测坡度70度、高6米的岩面落脚处大概只有1/4脚掌面积;侧方向毫无遮挡。强劲的横风对身体移动的阻碍尤其明显。
这段路并未构成多少困难,倒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玄武岩块让人疑惑。这里没有溪谷激流的冲刷,它们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岩场之后的登山道陡然一变。多孔的赤红色安山岩遭受融雪反复侵蚀和夏季登山者短时间内密集踩踏,被碾压成沙砾状。登山道维持管理联络协议会的工作人员将这一带状区域用垂直的踏板水坝般逐级隔断,形成一段阶梯。其上山方向右侧已完全崩塌。

近处峭壁的赤红色安山岩沙砾和布满远处山谷的暗灰色玄武岩形成强烈反差。暴露出地表、色彩分明的地层泄露了利尻山的祕密。这不是一个单次喷发隆起的火山岛,而是历经近20万年、以主体火山和长官山为主、多个火山口多型别多次喷发形成的扇状岛屿。
喷出地表的熔岩、火山灰堆积成了常见的锥形火山,深切、崩落到地下的火山口则形成了湖沼。

利尻山原本有登山口分别位于西北、正西和东南的鸳泊、杳形、鬼脇三条登山道。其中鬼脇登山道完全崩坏。剩余两条则在距离山顶300米步程处交汇。杳形登山道路程短,落石和路段崩塌的风险却远高于鸳泊登山道;沿途更有一些诸如“亲子不知”等充满警告意味的塌方场所。这是一条即使夏季也限定高阶登山者的路线。

登山道交汇处是官方公布的鸳泊登山道最大难关。失去了植物和腐殖土保护的安山岩面彻底破碎,成为一片宽约20米、高差30米的砾状坡面,极易摔倒。登山者踩踏或者人工维护形成了S形狭窄路面。边缘插立著“崖壁,小心滑落”的提示板。
养护人员用了沙袋、铁丝笼、木栅栏等各种方式固定这段路面上方崩塌严重的沟槽,预防进一步的水土流失。从近二十年的情况来看,效果很不理想。安山岩遭遇雨雪侵蚀和人为踩踏后,登山道最终只有荒废。雾雨天气,登山者需要自行判断通行的可能性。

利尻山上有数条冰溪,终年不化,被称为万年冰。延伸至底部山谷的同一条冰舌,首尾宽度差异如此之大。崖壁之陡峭,不得不让人倒吸口凉气。若是要横断这样的冰面,鸳泊登山道的难度就不该是C了。

交汇处是一个技术性难关。较宽的斜面让登山者无法直视谷底,不至于出现心理障碍。
顶峰前的最后一段与之相反。连线顶峰、约一米宽的“独木桥”路面被踩踏成安稳的粉状,两侧却都是深渊历历在目、无药可救的悬崖。在冬季,这里毫无疑问就是鬼门关。

很多年前,这里曾有一座更高的火山。南边那柱冲向云霄的黑色玄武岩是它的火道、现今利尻山顶所在的赤红色安山岩是它火山口的北侧。以摧枯拉朽之势四处蔓延的岩浆冷凝后形成的玄武岩层曾覆蓋在安山岩层上,最远直达正北麦克唐纳登陆的野冢岬。
这些壮丽的景象实实在在的发生过。那些散乱在九合目上方岩场的巨石就是来自远古最后的资讯。
“灵魂的存在,并不因其无形无体而减其真实性。”
要不,穷困潦倒的麦克唐纳在70岁高龄拜访他侄女时那句临终之言为什么会被口口相传呢?
“さよなら(再见),my dear,さよなら(再见)。”

三、地之涯

日本文化三年,公元1806年,俄国舰队指挥官列扎诺夫在寻求通商未果后,出于私愤,于次年袭击掳掠了库页岛南岸、利尻岛、宗谷、知床、择捉岛等日本北方前沿据点。史称“文化俄寇”。
这一时期,伊能忠静刚完成北海道南岸测量。自然条件严酷的北岸和库页岛仍处于迷雾状态。实现完善日本全国地图壮举的,是一位年轻人:间宫林藏。

(一)知床岬

江户时期,日本流行象征身份、地域的家纹。除了代表天皇、国家的菊花纹和演变为日本航空商标的鹤纹等少数遗老,民间如今更倾向于在一个圆内放入一两个代表当地地名的汉字,表达地域文化。例如波照间岛的“波”、大东群岛的“大东”和北海道的“北”。

位于北海道东北端、最宽处仅28公里的知床半岛是一段往海岬方向海拔逐渐降低的山地。前往知床岬有三条路:
从半岛西侧宇登吕港乘船,往返约三小时。
夏季从半岛东侧相泊港出发,沿海岸徒步,往返约四天。
冬季登上位于半岛中央、日本最东一座百名山:罗臼岳,沿山脊线经硫磺山、知床岳,一路滑降至知床岬。
后两条路线非常人能及。在天气无常的知床,要是能等到一个海面漫反射不算太强的午后,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东亚地区,红色寓意吉祥喜庆。战前的日本国文课本中,曾有一篇关于注定将在一起的男女,右脚小指上连着一道既不会断离也不会纠缠的红色无形丝线的短文。夏季,知床半岛礁石的岩缝里或者海面上,能够见到一种周身黑羽、小脚鲜红的白眶海鸽。因子量极其稀少,据说看到它起飞时那双精巧红脚的人都会有好运气。
遗憾的是,源于阿伊努语“红脚”的日语官方称谓很难在第一时间理解。大多数人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它从水面起飞,过了好一阵才从船长的解说中反应过来。
自然界的动物都是美食家。愚蠢的海鸥还在崖壁上呱噪的守候捕鱼良机时,棕熊已经开始在海岸上搜寻这个季节最美味的鲑鱼了。享用仿佛凝固著淡淡海风、鲜嫩肥美的鲑鱼卵后,鱼肉被弃之一地。高智商的乌鸦就更令人吃惊了。它会借着黑色的掩护,悄无声息的窜上港口装运著新鲜昆布的小货车,享用清朝时曾出口中国的昆布中的极品。
夏季的虾夷鹿相当惬意。除非迎头撞上,惯于单独行动和携子出行的棕熊怎么也追不上擅长直线长跑的它们。棕熊视力较差,虾夷鹿对待身前出现的巨兽的态度也颇令人玩味:将头背过去,不正视问题就没有问题。

知床半岛的海岸线上零星分布著一些面积狭小、布满卵石的海滩。两三栋低矮的建筑依山傍水、孤零零的隐匿在这样的环境里,前方是浮标圈围出的渔场。两三百年前,松前藩为收集实物税设定的供渔民作业兼住宿的番屋与此别无二致。当然,渔场不只属于渔民,棕熊也会经常路过。一般情况下,渔民会大声呵斥,棕熊自行远离,大家便相安无事。

知床半岛沿岸多瀑布。西岸唯一一处水流直接入海的瀑布旁,向海面突出的岩壁上有一个形似江南园林拱门的石洞。据说渔船曾多次目击棕熊通过。棕熊是阿伊努人心中的山神,其牙齿和爪被视为最强的避凶除厄物。要是在此处相遇,戴什么都应该没救了。

随着沿岸山势陡然平缓,泛着丝绸般光泽的海面前方,陆地不再延伸。那便是阿伊努人口中的地之涯:知床岬。它没有丝毫突兀,反而恰到好处的与周遭融为一体,带着一种平愈人心的浩瀚。
《平家物语》里,有一首名为《敦盛》的幸若舞,因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之战时吟诵而广为人知:
人生五十年,与下天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
“人生五十年”是那个时代甚至当今不少人潜意识里的想法:五十之后就是退居养老的残年。50岁开始接触测量学,并将剩余的20年全部投入到绘制首张精确的日本全国地图这一宏大构想的伊能忠敬,是没有这一概念的。他以旺盛的精力和遍布南北的足迹,诠释了自己“人若仍能怀着梦想继续向前,不必考虑余生”的信条。
日本文化五年,公元1808年,伊能忠敬接到一位中介人递交的来自一位名叫间宫林藏的下级武士的信件和作为他全部财产的五两白银,希望购买一台象限仪用于日本北方前沿测量。这个价钱是远远不够的,伊能忠敬却一次性将两台改良后的象限仪交给这位素未蒙面的年轻人。几年之后,间宫林藏从宗谷一路向东,到达知床岬。为那不世之功,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仿佛冥冥之中,但有天意。

(二)罗臼岳

2017年,道东电视台做了一期名为《平成年的开拓者们》的节目。其中的一位被采访者,是时年56岁、从东京移住知床、担任罗臼岳登山口处木下小屋管理人的四井弘先生。
尽管已经过去11个月,再次跟他对话,还是略感紧张。听完我就是上年那个想当然的准备打车横断半岛到登山口(整个知床半岛都没有出租车)、后又因没作好准备放弃预约的登山者的自述,四井先生完全不在意:
“今天跟着导游,放心出发吧。”

海拔1660米的罗臼岳有三条登山道。最简单的一条始于木下小屋旁的岩尾别温泉:往返距离12.7公里,平均耗时9小时。日本山岳协会标记为难度C、体力度6(定数39)。罗臼温泉登山道单日徒步时间过长(12-14小时),罗臼岳-硫磺山纵走路更得露营两天,都仅限定高阶登山者。
与利尻山不同,岩尾别温泉登山道70%路段都位于视野狭窄的林间,被钉入地面的粉红布条路标极不显眼。考虑山麓森林全黑的时间比日落早上三个小时,为了避免返程迷路,导游佐藤先生安排清晨5点出发。

夏季的知床食物丰富,棕熊多集中于低海拔地区。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位荤素搭配、以素为主的美食家在生长著樱花果实的山麓针阔混交林和结满松果的山肩亚寒带针叶林之间大范围活动。路肩的一片草丛中还保留着前一年棕熊掘土寻找食物形成的荒地;而就在出发前两天,一队登山者在距离木下小屋十分钟步程的地方即遭遇了棕熊,不得不当即折返,放弃行程。

岩尾别温泉登山道沿途分别在海拔790米、1040米和1450米处有弥三吉水、银冷水和岩清水三处水场。其中,弥三吉水为地下涌泉,岩清水顾名思义是顺着岩石下滴、不算充沛的几股细流,都可以直接饮用;银冷水是冰溪融水,杂质较多,煮沸后方可饮用。
需要留心的是,银冷水附近是棕熊狩猎虾夷鹿的频繁活动区域。棕熊有移动、埋藏猎物尸体的习惯,对认定为猎物的物体有异常的执著心,并会多次返回狩猎地点。那些试图靠近、挪动它猎物的动物或人,都会被视为攻击物件。罗臼岳登山途中如果发现动物尸体异臭或一种粗闻如同汗臭、细闻像刺激性中药的味道,需要高度警觉。前者是猎物的气味,后者正是棕熊的体味。

翻过正好位于半程的那处圆石,树丛遮天蔽日,道路变得越发狭窄,队伍越拉越开。一处处树枝横亘在登山道中央,人不得不频频弯腰。佐藤先生从开始的“请注意头顶”、到中途的“头顶哦”,后来干脆就一个词“头顶”。看得出来,他到最后也相当疲劳了。
团队登山的行进速度是以最慢的成员为上限的。为了照顾东京来的三位女士,佐藤先生不停的减速和停步,全程花费了整整11个小时。速度过慢,是本身就接近单日体力上限的登山中面临的另一个风险。下山最后阶段,腿脚虽无酸痛感,注意力已经十分涣散了。

太平洋和鄂霍次克海之间冷空气对流常在知床半岛中央造成大雾,比如位于知床横断公路最高点的知床峠以及林间道和山顶岩场之间雪溪所在的大泽。
雪溪底部率先融化,形成一个中空的穹形,最后因承受不了自身重力轰然垮塌。7月初,罗臼温泉登山道还是一片冰壁,岩尾别温泉登山道的雪溪已近完全消融。浓雾看上去正在酝酿,污泥、巨石、残雪混杂的山谷就现出了原形。没有了冰面的阻碍,减少了冰爪和冰斧的负重,行进轻松了许多。不过总有些好事的人擅自移动路标位置和通行方向标志,佐藤先生对此也颇为困惑。

北海道高山的气象条件相当于同海拔加上千米的本州高山是一个笼统说法。对于纬度较高的利尻山和罗臼岳,则与本州三千米级高山相当。这一海拔区域,环境相对脆弱,登山者的活动被限制在绳索划定的道路内。
大雪山、利尻山、罗臼岳,北海道的数座火山夏季花海都甚为绚烂。这些低矮的灌木从溼润的山腰出发,向上蔓延到裸露的砂地和岩场。白色梅花状花瓣、果实形如风车的珍车是雪溪草场的基色调;“海的女神”这一属名源自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虾夷栂樱,伸展着紫红色的壶状花冠点缀其间;北海道特产的金黄色千岛金梅草和嫩黄色的雌阿寒金梅争奇斗艳。
叶片形似重合鳞片、花茎如同胡须、白色吊钟形花冠的岩须和叶片形似红豆杉(日语学名苏芳)、五角花瓣的峰苏芳坚守在强风口附近的岩缝中,就有些孤傲了。
口袋般花冠的岩袋像是不愿参与这场竞争,仍旧含苞待放。假以时日,浅紫色的小筒会变成一个个吊钟,成为独一无二的高岭之花。

酷似屋久岛宫之浦岳的罗臼岳露出真容时,队伍进入了台地罗臼平。这里是三条登山道的交汇处。远处漂浮于云海的国后岛和择捉岛像是在大洋的彼岸,显得异常遥远。
27岁那年,四井弘先生第一次来到知床。寻找遗失的望远镜的他,阴差阳错的被当时的管理人邀请参与重建木下小屋,成为他与知床缘分的起点。29年后,当年的管理人老去。面对自己一手搭建的小屋和老人诚挚的邀请,四井弘先生决定移居知床。
倾注过生命的事物,很难轻易放弃。四井弘的经历与开辟罗臼岳登山道、修建第一代木下小屋的木下弥三吉如出一辙。罗臼平露营地中央的分骨垒石墓碑上,铭刻着北海道大学山岳会的后辈致这位昭和年代开拓者的无尽怀念。

露营区是冲顶前最后一个休整地。不远处,有一个需要用些巧力才能开启、外观像垃圾箱的铁皮柜。棕熊嗅觉极佳。在其栖息区过夜,需要执行露营、炊事、储物区域相互隔离。这个坚固的铁箱被用于储存过夜食物和往返顶峰暂不需要的物品。至于那些狡猾、短腿的狐狸,将登山包置于碑顶就足以应付了。

罗臼平距离峰顶1公里,高差310米。这样的小区域内,分布著偃松林、雪地和岩场三个截然不同的生态环境,也就完全不会感到枯燥。知床的云雾永远都在窥伺间隙,气象变化需要特别注意。大雾会阻止直升机起降,登山者不能完全指望遭遇恶劣天气时的外界救援。可能完全不会派上用场的抓绒衣、冲锋衣就成为一种必需。
风仿佛在为下周的肆意妄为蓄力,这天完全不见了踪影。穿过偃松林后,云层也慷慨的为阳光让出一条通道,绿意盎然的三峰山一览无余。那充满巨大感召力的生命脉动,让每月数次攀登罗臼岳的佐藤先生也不禁驻足止步。

与大泽那条不久前刚致一死一伤、直达谷底的冰溪相比,罗臼岳山顶附近的雪坡就温柔了许多。表层已经开始融化的溼雪被络绎不绝的导游用冰斧砸出一条L形台阶路,辅以醒目的红旗和白绳引导,脚感就像有些老旧的松木阶梯。雪坡底部海绵般的偃松林更降低了风险。下山时,佐藤先生甚至一路小跑,单凭登山靴从坡面滑降了下去。

日本气象厅将过去一万年内曾喷发和目前有喷气活动的火山认定为活火山。根据火山活跃状况,气象厅制定出五级警戒标准。已经25年没有活动的罗臼岳适用于其中最低一级:留意。
与常见的一次性大规模喷发后形成环形火山口的火山不同,罗臼岳火道内富含高压气体和高黏度熔岩。高黏度熔岩喷出后会迅速在火道附近冷却,在山顶形成穹丘的特殊形态。这一特点减小了罗臼岳火山的危害范围,但聚集在火道周围冷凝的流纹岩阻碍了后续熔岩的喷发和高压气体的释放,因此伴随持续性微震和喷气。
只要没有强风雨,罗臼岳的岩场不值一提。不过,视线顺着岩体上的巨大箭头向上移动时,人会立马注意到穹丘中央那块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滚落山崖的巨石。
“它会掉下来吗?”对于岩场移动躲避落石,我完全没有信心。
“别看。它25年没动过了。”佐藤先生有点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25年前呢?”我下意识的变得饶舌起来。
一阵沉默,没有回答。25年前,罗臼岳最后一次喷气。50岁左右的佐藤先生不太可能知道它那之前的模样。

巨石突兀耸峭的山顶苔藓密布,确实多年未曾挪动过了。天气晴好时,在这个阿伊努人曾经的狩猎之地,可以一览鄂霍次克海和太平洋,将北方的知床半岛尽收眼底。
前一天,观光船前往知床岬、路过硫磺山脚的一片森林时,船长通过扩音器告诉大家,知床的山樱刚刚谢去。
人不会对没有期待的东西感到遗憾。四月离开弘前城时,我相信它已经结束了。
不过,谁知道呢。
瞧,那株位于罗臼岳山腰、这年日本最后的樱花被我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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