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记忆里有那么一座和金色岁月混为一体的机场,满载着奋斗的希望无数次地起飞,把启德两个字深深刻进了人类航空史。只记得自己1998年第一次在内地发行的邮票上认识了那座彼时离我很遥远的机场,没有想到那片已经重新规划的人造半岛却会在后来把我吸引。

奔向遥远的跑道公园

在卫星地图上,可以看到九龙伸出一个长长的方形半岛,那就是填海而成的曾经的启德机场跑道。这次来到香港,就是为了去探寻那曾经降落起飞过无数飞机的机场痕迹。
坐车到了观塘线牛头角站附近,拿来地图一查,发现根本没有能到跑道的车,而且有3.5公里的路要走,也只有硬著头皮走过去。先是沿着励业街走到海边,顺着2号干线下面的一个小小的公园走过,这里曾经是收集废纸的集散码头,现在这里俨然成了人们跑步的公园,偶尔有一些满身大汗的跑者,公园边有一个小小的咖啡店和几座以废纸山为意象的钢铁雕塑,怀念著自己的过去。到了九龙货仓大楼,上启兴道拐到临泽街,就能看到曾经的启德机场指挥塔了,看来这的确是通往跑道公园的路。在这高楼林立的地方,这个指挥塔已经显得不那么高大了,更有几分残旧,想象从停用到现在已经18年了。

路上可以找到很多指示牌,写着通往跑道公园

还有路边废弃的空地上放著一些可移动小屋,顶上写着airport,可能是这为数不多的旧机场的痕迹

这里除了开发专案的建筑工人和冒着烈日的跑者,大概只剩下我这一位启德的死忠行走于此了

堤岸的延长线尽头就是当年涂著红白格标识的山岗(远处中间那座楼中间高度右侧,就是已经褪掉颜色的标识),现在已淹没于楼群之中

我边擦汗边走,是不是坐下乘凉,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启德邮轮码头外,旧跑道的另一端是红白格相间的小房,咨询了专业人士才知道那是维修讯号装置的站点,现在是一个小的摆渡码头。沿着看似不长的邮轮码头大楼继续走到头,终于像在无尽沙漠中看到了一片小小的绿洲一般,发现了埋藏在沉船中的宝藏——起的机场跑道公园的大门。
其实在我离开时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目前只有一班小巴进出,如果有同样兴趣的朋友想来,一定不要在牛头角站下车,而一定要在观塘线九龙湾站出来,那里有始发的86路私营小巴(5.5港币,九龙湾德福花园始发至邮轮码头终点)可以到达码头下的停车场,不过车里弥漫着汗味,但一定比被晒一个多小时要舒服多了。

纪念公园

这座公园就是机场搬迁后,为了纪念曾经服务香港民用航空半个多世纪的机场。公园不大,就建在当年13号跑道的末端也就是31号跑道的开端。中间是一块草坪,我去的时候还有人在坐着休息。四周有启德机场的时间轴被刻在地上,讲述了从设立到结束的大事件。旁边有许多纸飞机造型的长凳,上面印着机票的意象,或者启德从诞生到停用的变换形状,像是从婴儿初生到老者逝去。

这是公园的正门,几乎没有人光顾这里

印有机票和启德历史的长凳

地面上还印着13号,纪念让全世界飞行员着迷的13/31跑道

31号跑道开端的黑黄方格标记还留在岸边,那是给飞行员降落时用的目视地标,但是31号跑道使用的频率不高,只有风向改变时候才会用上。现在只有偶尔的海鸟落在这里,只有日夜不歇息的海浪拍打着堤岸,默默陪伴失去伙伴的跑道。岸边还有跑道指示灯安装的底座,但装置早就被拆除搬走,锈迹侵蚀著这里早已不明显的航空史。

远处有人在垂钓

公园角上的广场有个气象观测站,下面则是许许多多启德历史上的照片。从第一次有飞机降落于此到市民集体与旧机场告别

这就是各路航空迷在得知机场要搬迁后聚集起来,架起相机与启德告别时的堤岸

公园不大,旁边新建的建筑就是启德邮轮码头,是启德废弃后的整体规划的一部分。现在码头偶有航线往返,不过客流量很小,下面的停车场基本都是空的,大厅都是关闭的,很荒凉。码头上面还有一个小的购物中心,顶层是很有设计感的公园。在公园上可以看到东面的观塘,也可以眺望到西面的中环。

初生

在上世纪处,香港是英国控制,当时的华人富商何启和区德共同拥有启德营业有限公司,合伙人大都是当时的香港政商名人,也都是受西洋影响较深的人,思路较为开阔。因为当时人口激增,而香港可用地较少,这个公司计划在九龙湾填海,规划出一个滨海城市花园,如今的九龙湾地铁站早年就是一片大海。在同样扬名全球的九龙寨城南面开始填海,规划出来许多街路,取名为启德滨,1916年开始开工,至今恰好100年,但不久计划失败了,填海的土地被港英政府收去了,留作机场使用。但是那是何启和区德已经相继去世,所以我认为流传的何启和区德二人最早修建的机场这个说法是站不住的,只是政府征用了那片名叫做启德滨的地,所以机场后来的名字才叫做启德机场。
早期的填海用地被用作开办了一所航空学校,1925年迎来了第一次飞机起飞。后来这块填海地被政府看中,用100万港币买下,以备后期规划成机场。这里在当时还属于郊区,而现在的赤鱲角对当初的香港来说还太过遥远,恰巧九龙湾还有水面,适合当时流行的水上飞机降落。当初这里是一个海湾,也就是现在九龙湾地铁站的位置还都是水面,这也就是为什么九龙湾没有海湾,因为已经被填海填满了。
当然,刚建好的机场很小,跑道走向还不是13/31,而是07/25跑道,名字叫做英国皇家空军机场,因为三面环山,一面有海,跑道非常短,好在彼时的飞机都是螺旋桨式,滑跑距离不长。1936年,这里第一次出现了民用航班,但估计没人会想象这只是一个历史开端。机场开辟了多条航线,包括民国往返香港的。跑道400多米,在飞机起飞的时候还要把彩虹道上的车辆截停,不过想想那时候也没多少车,大多是行人吧。
二战爆发,日本攻击香港,对英国机场进行了轰炸,在占领机场后进行了改建。为了扩建机场,日本奴役了一批劳工,拆毁了九龙寨城的城墙,把石头用来作为地基,毁掉了附近很多村落,而且损毁了宋王台。宋王台是宋朝末代皇帝南下躲避元军追捕时遇到的一块巨石,后来一位病死在石前,一位跳海自杀,就成就了这块600吨的石头,被刻上宋王台三个字,现在依然有在港的宋皇后人会在宋王台附近酒店摆宴祭祀。日本人也知这是前人所做,在炸毁石头前还特意请法师做法,日本人的信仰其实和中国差不多,信神。这些石头都被用来搭建新机场跑道,与原来的07/25跑道交叉,也就是现在13/31跑道的前身,那个造型是非常典型的二战时期军用机场造型。可惜帝国主义黑恶势力好景不长,被帝国主义正义势力剿灭,日军的工程还未结束,就被迫投降,宋王台下的圣山,也就是一座高35米的小山丘被港英政府铲平,并在异地重建宋王台,不过是一个模型板,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

重建到辉煌

二战后,香港成立了民航处,也就是说香港要开始正经考虑建立国际航空港的大事了。经规划,在原有基础上继续填海,构筑新跑道,由九龙湾伸展向维多利亚湾,这就是现在在卫星地图上看到的跑道雏形,而此时跑道长度已经达到了2194米。1958年全新跑道正式使用,旧的跑道改建成了停机坪,能够容纳的航班也越来越多,次年又加入了灯光系统,加强了夜间航线安全。到了60年代,全新的航站大楼和停车场也开始投入使用,香港的机场也越来越有国际大都市的味道了。
伴随着喷气式时代的到来,飞机的载客量增加,自重变大,惯性变大,滑跑距离越来越长,70年代时跑道已经加长到了2541米,而且开始起降波音747。747这个数字组合相信出现在所有人的童年里,代表着客机的最高阶,就好像在plane后面加了一个est的字尾,很多人甚至一度认为波音就是747,747就是波音,足见其在航空界的地位。747在空客A380出现之前的几十年里,一直是这个星球上载客量最大的客机,标志就是头等舱设定在二层,有四个引擎,数不清的起落架,空军一号就是它的改装款,还有许多货运公司干脆将其改装成货机专飞货运线路。现在全球的大多数机场仍然见不到波音747,并不说这些机场客流量不大,而是因为大多数机场的跑道无法承受重型客机的起降。
1974年的时候,仪表导航系统已经装备使用了,这样,即使香港这个滨海城市,面对很恶劣的天气依然能够指引飞机起降。1975年时,跑道再度被延长,长度变成3390米,这个就是使用至退休的跑道长度了。1976年的时候,协和式飞机开始在这里起降,虽然这超音速飞机因为仅有的一次事故一蹶不振而在27年后停飞。协和式飞机是英法联合研制的,只有法航和英航拥有协和飞机航线,而香港恰巧是英国殖民地,所以票价如此高昂,又如此让人梦寐以求的飞机还是光顾过小小的启德机场。
之前启德机场还被英国皇家空军驻扎,主要是第80中队和第28中队还有陆军航空部队,到了1978年时,全部空军都已经搬迁到了现在新界的石岗地区,在那建造了一条短跑道,供空军使用。自此启德机场成为全民用机场。
80至90年代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年代,无论是对世界来说,还是对内地和香港,都是一个金色的年代。启德机场在80年代不断扩建,实现了全面电脑出入境管理,尽全力满足客运货运需要,在1986年运量达到了1000万人次,在1996年达到近3000万人次,成为了世界上客运量第三货运量第一的机场,别忘了,启德只有一条三面环山一面朝海紧邻市区的单跑道支撑起降,这不得不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蹟,放眼望向全球,很多机场都有双跑道,甚至纽约肯尼迪机场拥有四条跑道。

在这里降落,在这里起飞

这个星球上奇葩的机场很多,有跑道横穿街道的,有与铁轨交汇的,有比启德转角更大的,但是降落时像香港这么两面环山、一面临街、净空条件极差、转弯点离跑道这么近这么刺激的恐怕真的后无来者了。
在这个有狮子山阻挡进场路线的跑道上着陆,只能借道大屿山西边(左边高点)向东航行,穿过九龙热闹的街区,在见到格仔山上巨大的红白格导航标识后再向东南急剧转向45度(图中间拐弯处),马上就可以见到近在咫尺的跑道,而这个过程飞机在不断接近地面,飞到九龙寨城那几乎能看见旁边居民楼里的电视。到最后阶段,导航灯都是修建在被限制高度的楼宇顶部,飞行员会感觉机腹压着密集的街道就扑向了大地,而右面的乘客在转弯时透过舷窗感觉到整个城市倾斜过来,像是飞错了航线要坠机一般。

不要以为观赏了九龙城、维多利亚湾和港岛的美景之后,经历过异乎寻常的大转弯的刺激后就可以松口气着陆了,更危险的还在着陆前的侧风。这里常年盛行东北风,平时开车遇到侧风都会惊得一身冷汗,何况载着上百人正在着陆的喷气式飞机。飞行经验不够的飞行员面对突如其来的侧风根本无法操控好方向舵修正线路,所以各个航空公司派到这条航线的都是精英,尽管如此,复飞、漂移降落、机翼擦撞跑道都是家常便饭,能有一次启德降落经历的乘客想必也会有着难得的回忆。
在13号跑道起飞还算容易,毕竟九龙湾前还比较开阔,但是遇到风向改变,就需要调整起飞方向,改用相反方向的31号跑道,飞机前方就是高高的狮子山,没有什么比面对跑道尽头的障碍物更让人亚历山大的事情了,此时飞机往往需要返回航站楼,卸掉一些行李,减轻自重,便于更快速拉升。
日本的游戏梦幻飞机场,又叫我是航空管制官,是一款指挥飞机起降的游戏,启德是游戏中仅有的两个日本以外的机场,足见其在航空迷心中的地位。

尽管启德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但也正是因为它太过危险,所有在这里起降的航空公司都派来了最优秀的飞行员,精英们也慎之又慎,所以历史上这里还真的没有发生过太多民航飞机的意外。
历史上比较严重的事故:
1946年9月25日,一架英国皇家空军C-47运输机在恶劣天气下,由旧31跑道(就是最短的那条31号跑道)往狮子山方向起飞后在九龙塘坠毁,19人死亡。
1951年3月11日,一架太平洋海外航空的C-54飞机起飞后,因为当时能见度很低加之技师出错,撞向毕架山,26人死亡。
1951年4月9日,暹罗航空一架DC-3因机师出错及天气恶劣,在着陆前失控冲落海中,16人死亡。
1955年4月11日,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印航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就是这里的清洁工被台湾特工机构以60万港币买通,尽管印度航空公司得到了大陆的情报加强了安全管理,但那个清洁工还是趁飞机加油期间将炸弹放置到了总理包机上,起飞后的飞机在接近印尼海岸时爆炸,机上除3名机员生还外,11名乘客及5名机组人员罹难。总理恰因临时改变行程逃过此劫,个人认为这是大陆特工为稳妥起见,变化行程才保证了总理安全。
1965年8月24日,一架美国海军陆战队的C-130运输机,从13跑道起飞后失控冲入海港沉没。事件造成59人死亡,这是启德最严重的意外。
1967年6月30日,泰国国际航空601号班机的一架客机在台风吹袭期间降落,最后滑出跑道堕海,造成14死56伤。
1988年8月31日,天气恶劣,有雾有雨,中国民航301号班机的一架三叉戟客机在31跑道降落时触及跑道进场灯,之后冲出跑道滑进海里,7死14伤。
1993年11月4日,一架中华航空605号班机波音747-400客机,在台风中降落时冲出13跑道。当时阵风达到烈风程度。飞机当时未能稳定下降,但机长仍然坚持继续着陆而不选择重飞。最后飞机于超过跑道三分之二处着陆时,未能停定后冲入海中,造成23人受伤。这也是最常出现的启德事故照片所反映的那次事故。
1994年9月23日,一架香港政府租用作遣返越南船民的印尼佩利塔航空运输机完成任务后回港,再返回雅加达,结果在13跑道起飞时,因滑门控制折断,失控坠海,造成6死6伤。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这个全世界最繁忙、最危险、最狭小的民用机场,终于要走到历史的终点了。因为它离市区太近,客流量太大,起降路线太过不安全,港英政府决定还是启动了新机场计划,这个在现在看来太过简陋的机场使尽了全力,安装了最先进的电子装置,扩建了地勤设施,可还是运送了远超想象的旅客和货物,迎接了无数宽体客机的来与去,甚至连候机楼都不能达到每一个停机位。启德经历了伴随香港从无到有,从租借到回归的匆匆73载,俨然迈入了垂暮之年。再也不能陪伴香港跨入二十一世纪了。
曾经希望从新机场离开香港的原香港总督还是没有达到夙愿,经选定的机场新址大屿山赤鱲角在1998年才基本建好,只等待与老启德交接。7月5日,13小时的世纪大搬迁终于要开始了。告别演出勾起了怀旧的香港人的无限眷恋,白天就有无数市民来到机场旁的堤岸上、停车厂天台上、飞机转弯的山腰上,去见证启德的谢幕。好多乘客都要搭乘最后一班飞离的航班并要成为最后一个登机的人,入境大堂又有很多想成为最后一个离开大堂的人,大家都要做启德的最后。旁边的富豪酒店还推出了告别晚宴,模拟头等舱布置了餐厅,在顶层窗边见证历史的一刻。
最后一班离港的是国泰航空飞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航班,驾驶它的金·沙曼恰恰是国泰航空历史上第一班从香港飞往伦敦的机师。他也将在这次飞行后退休。沙曼机师在几个月前就申请要驾驶这最后的航班,好与启德同时告别各自的飞行职业生涯。
在国泰航空的飞机起飞后,所有停泊飞机空载飞往赤鱲角,在那里迎接全新的黎明,警察在候机楼进行了清场,还能继续使用的装置被连夜运往大屿山新址。在控制塔里的官员集体鼓掌,时任民航处处长的施高理主持了跑道灯关灯仪式。他说现在最后一位乘客已经离开,是时候熄灯了。

谢谢你,启德

香港人看着空空如也的停机坪不知作何感想,是会去喜新厌旧地迎接赤鱲角机场吗,还是会后悔曾经嫌弃启德的老旧。在离境大楼的顶部合影留下的微微泛黄的照片,以及那目送朋友飞机起飞的场景将永远留在那些人的梦中。
此时,我望着31号跑道开端引导灯座的锈迹斑斑的铁柱,闭上眼睛听着13号跑道尽头黑黄格标识下的海浪和风声,仿佛又有飞机轰鸣著起飞降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刻着无数人伤离别与庆重逢的时代。多么希望有一天启德能够重新去迎接那些飞机,就好像所有人梦幻著可以回到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一样,尽是留恋,尽是幻想,就让启德再次起飞吧。
就像对岸观塘的香港电影公司一样,启德犹如时光机器,默默记录著港人分别的痛苦和相见的喜悦。一切都化作了施高理那一句话:再见了启德,谢谢你(Goodbye Kai Tak, and thank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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