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2上午

29日8时许,一睁眼,一缕晨光照进窗帘的缝隙中,澳门早已于我之先醒来。从窗户俯身望下,行人稀少。澳门之魅在于夜;清晨,澳门还在醒后的小盹中。
女儿上午有课,先走了。妻和我决定到学校周边走走,然后去路环的街市,到黑沙海滩。那里少有人去,少人去的地方一般都不会做出太大改变,不改变的一定是原汁原味的澳门,如同故人。

澳门科技大学就在酒店一侧3分钟的步行时间内。很难想象一个世界TOP100的高等学府就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娱乐场”旁边。在内地,中小学附近绝不会允许有歌厅、舞厅等娱乐设施,而在澳门,“娱乐场”不仅依法受到保护,而且可以不受限制地在任何一个地方扩张,前提是只要有土地。

穿行澳科大仅5分钟的时间。在学校门口,持女儿提前备好的“澳门通”,登上去往“路环市区”的26路巴士。上车前,带上口罩是强制定规定。巴士在一个个的弯道上绕来绕去,沿途几乎不见一个红绿灯,也没有看到交通警察,但这里就是不堵车。不是车少,而是澳门在设计交通路线时,将智慧发挥到了极致。
终点即“路环市区”站,司机极耐心地回答我们各种问题,与前一晚上不耐烦的出租司机形成极大反差—不是所有澳门人都是绅士,但不是绅士的代表不了澳门。

在洒满阳光的路环窄窄的街道上漫步,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何况还有妻陪着。走了百步,便看到五六张桌子支在一门口,每张桌子几乎都围坐了人,“路环辉记美食茶座”的招牌映入眼帘。一看手机,已11时许。既是“美食”,不去尝尝真对不住那张机票,对不住千里而来的老腿,对不住辛苦煮菜的厨师,更对不住咽著口水的那张嘴。

对于吃,我始终认为,好活的只有满布味蕾的舌头,辛苦的却是不停咀嚼的牙齿。试想,若“舌尖上的中国”改作“牙齿下的中国”,不仅少了美感,更少了味道。只有一种例外—对于爱吃辣的人而言,牙齿咀嚼著辣椒,舌头却痛苦地退缩。据称,辣不是味觉,而是痛感。
店里已满是客人。我与妻点了两份套餐,其一是红酒烩牛尾饭,这名字听着就贵气,想必一定是中西合璧的佳肴,而非中国传统美味。但真当舌头与牛尾亲密纠缠后,我还是皱了皱眉,哦,这个味道……
呷了一口汤,抬头望去,店墙上挂著几幅黑白老照片,当是近代澳门的记录。这立即让我对这家店铺的主人产生些许敬意。这几幅有年代感的照片,不仅是装饰,不仅是补白,而且是一种味道,一种历史的味道。附近的澳门居民就这样一边品味着美食,一边咀嚼著历史。结账时,收银说,附近的居民很多就在这里就餐,现在还不到高峰时刻。我道:相当于社群食堂吧?收银笑着道:也对。

D2中午

出得店去,不辨东西,与妻决定随心而走,随意而往。这样的漫步恰能发现很多的惊喜。提前过度的计算、“攻略”往往失了随性的乐趣。人活着需注重过程,明了大概目标,把好大致方向就好,如果太追求结果的完美,往往会失算。
路环街市鲜见高楼大厦,居民区多是最高四层的楼。在“民国马路”沿途,广植“假菩提树”,树冠阔大,树干粗壮,三人难以合抱,因树形与树叶与菩提树近似而名之,为澳门古树数量最多的树种,当是欧洲人从东南亚或印度携带而来。这些殖民者从大明晚期即已觊觎这块南海边的明珠。不仅葡萄牙人,荷兰、英国人也曾垂涎,只是先后战败于葡萄牙。如今,这些假菩提树的枝蔓倔强地伸向澳门澄澈的天空,似乎在努力证明著什么。

在树影婆娑下信步间转了几个角,踱到近海的一条路,看路牌,却是名头甚响的“十月初五马路”。以时间命名街道地名,想来也是罕见罕闻,据称是为纪念葡萄牙1910年十月五日推翻帝制的革命,其早于中国辛亥革命一年。

转弯过来的整整一面赭红底色的墙上,一副图画引人驻足,画面似是一座灯塔。图画覆面宽广,颜色夺目,人在墙根下留影,自是一番难得的良遇。轻轻一推,妻便会意地走向墙面,随意摆了几个姿势,手机里便都是摄影佳制,我得意地笑了。

海的对面便是珠海横琴,仅百米之遥。徜徉在十月初五路边,海风习习,古树参天,远山参差,不禁心旷神怡。于是憩在堤边的长椅上,猜想临近的澳门人推门即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是怎样的一番心境。若三两友人对景小酌,再听一曲渔舟唱晚,怕是拉去做神仙也不去。他们比神仙更自在逍遥。

还是要走的。再美的风景也是匆匆一瞥。何况,更美的景致一定还在脚下。于是起身,沿着十月初五窄窄的马路,心里却越发地宽阔。

一路北行,路上游人稀少。一座奶黄色的教堂赫然在目,上书“天主堂”。堂并不高大,仅两层,但由于堂前地势开阔,颇显庄严神圣。天主教随着欧洲人传入中国,便是从澳门登陆。著名的传教士利玛窦、汤若望也是从澳门迈出第一步,最终走向巍峨的紫禁城,穿上明、清士族的服饰,兜售教义。利玛窦推动了东西方文明的交融,这个意大利人曾被美国一家杂志评为1000—1999年最有影响力的百名人物之一。
想着进天主堂去忏悔半百人生,只怕罪恶太多,耗时太久,于是撤了。后来才知,这座教堂大名叫“圣方济各教堂”,为很多影视剧的取景地。


天气渐渐热了。向前走,蓦地看到“泓记”猪扒包专卖店的标志。这是一家网上颇有好评的店。我与妻深悔早早把肚子填满,但既来了,便要了一杯22元的“瓦煲咖啡”,与售货大姐攀谈起来。瓦煲咖啡,即用瓦罐煲出的咖啡。用锅煮的咖啡味道其实也一样,但熬制工具不同,便让人感觉有尝试的冲动。就如同东北木炭铁锅炖、北京木炭铜火锅一样,炖、涮出的味道不会因取火方式不同而有差别,只是有了烟火气,让人眼前一亮罢了。澳门人在上世纪50年代将传统瓦罐与西方饮品巧妙组合,不能不说很是精明。
抬头看去,墙上也挂著几幅黑白照片。澳门人怀旧归怀旧,但绝不恋旧,绝不想回到殖民时代。这也许就是澳门人从不停歇,赢得尊重的原因之一吧。


“路环渔商联合会”就在左近不远,简单的二层建筑,铁门紧闭。没人会在游记中记录这个无关紧要的建筑及会标,我却眼前一亮。大脑皮层迅速反馈的资讯是:渔商联合组建的行业性自治自律组织;主要功能是提供服务,反映诉求,维护行业整体利益;路环是澳门主要的渔业养殖捕捞区域。

果然,附近便有一家较大的水产行。鱼翅、花胶、干贝,摆满店铺。半米长的鱼翅随意地立在门口,博人眼球。后面是海鲜餐厅。正与老板攀谈、讲价间,一阵摩托车引擎响,三名交警巡街而来。老板急忙问一名食客抢过钥匙,钻入门口一辆车中,发动车开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澳门警察,均全副武装,飒爽英姿,准备贴罚单。马路上见不到警察,原来在这样偏僻的街道上巡行;澳门的私家车少,不是因为买不起车,而是因为路窄难行,且停车十分不易,跟坐月子似的,等找到车位想必已喝满月酒了。为解决市民出行问题,澳门政府大力发展公共交通。女儿昨日说,无论远近,持澳门通乘车刷卡一律3澳元。

D2下午

时近下午两点。于是和妻乘巴士去往闻名的黑沙海滩。去黑沙的道路更显狭窄。巴士在一座座的丘陵间绕来绕去,消得十几分钟后,到了黑沙。骋目而望,一面青山,十里黑沙,万顷碧海,几朵白云,顿觉天高地迥,宠辱皆忘。妻走在白浪冲刷过的细软的黑沙上,兴奋地摆着POSE,我自是围着她千回百转,频频按键。

不由得与妻面海而坐,对空阔无边,一任涛声灌耳。在这里,什么也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没有尘嚣在侧。妻望着茫茫海天,享著海风阵阵。我则拿起手机,费劲心力,去填一首《南乡子 澳门黑沙听涛》:
侧耳向潮倾,滚滚奔来十万兵。
阵阵长歌何所似?狂生。
引我诗情赴北溟。

千顷共雷霆,最是逍遥破浪行。
可笑半生如蚁穴,营营。
辜负惊涛拍岸声。

潮声渐著。与妻对视一眼,遂起身,在斜阳里踏上归程。及到了路上,忍不住又再看一眼。黑沙,不知何时再见。

D2晚

乘巴士半个小时后回到氹仔时,已近薄暮。车在新濠影汇停下,左近就是著名的“巴黎人”、“伦敦人”、“威尼斯人”三大娱乐城。名字欧洲化,建筑风格也是舶来的。

包括地标建筑名称的地名其实是一种文化,往往承载着一段历史。老点的“葡京”娱乐城建造于殖民地时期。“巴黎人”等则是澳门回归后陆续建造的,起这样的名字自然是商业考虑,倒也容易上口、便于记忆,但总觉得没有体现澳门文化,哪怕中西合璧的名称也总比直接用欧洲地名更有亲近感。
灯火渐起,照耀在鳞次栉比的座座高楼,楼下游人如织。与路环的恬静、怀旧不同,氹仔给人的感觉是繁华、现代。

到了澳门不进娱乐城看看等于没来。于是在以二分之一比例仿建的巴黎埃菲尔铁塔下留影后,行至“威尼斯人”。之所以不进“巴黎人”,是因为次日便要从新濠天地搬去那里入住。如同昨晚一样,进门必须扫澳康码。澳门之所以在横扫全球的疫情下,除中国大陆外能独善其身,始终处于低风险地区,最重要的原因是政府严格的包括入境、乘车、参观、入住酒店在内的管控措施,和全澳市民坚定的执行力。
进入威尼斯人一层大厅,仿佛置身梦幻,不知道除了“金碧辉煌”还有什么词能够形容。此时,女儿的电话打来,约好在马路对面的“伦敦人”相见。于是穿越空中走廊,来到“伦敦人”。
女儿梳着两条短辫,包里装着同学送她的鲜花,笑眼盈盈地迎在门口。今天是她的生日。能在澳门给她过生日,自是全家开心,更是她久盼的。妻问:今晚吃什么?我道:看看唐僧走哪儿了。
走进二层芝乐坊餐厅,已经宾客盈门。这是一家知名的全球连锁店。侍者热情招呼我们坐下,递过选单。字型极小,加之灯光昏黄,似我这般眼大而无神的,只好作罢。女儿点了女孩子通常无法抗拒的LUAO夏威夷盛宴沙拉,内容十分丰富:烤鸡胸肉、沙拉叶、菠萝、黄瓜、红黄甜椒、四季豆、胡萝卜、洋葱、夏威夷果仁、花生和芝麻,以特选油醋汁拌之,再以煎炸的脆馄饨皮隔为三层,煞是好看,催人涎水,果真配得上“盛宴”之名。生日蛋糕自是不能少的,在数十种蛋糕中,点了“提拉米苏干酪蛋糕”。

西餐菜名往往冗长难记,绝不似我大中华美食好听、好读、好写、好记、好认、吉利、独特、鲜明。比如“四喜丸子”“麻婆豆腐”“佛跳墙”等等,往往三字、四字,意境全出。相声贯口“报菜名”,若换成西餐,不知郭德纲们是否还能记得住、背得出。
女儿是主,我们是客,帮着要了意面,算是北方习俗“接风面”,又配了一份柠檬蒜香大虾。食毕,妻女在灯光下神采飞扬,分明阳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口齿留香食归大肠水归膀胱。
女儿请客,自是父亲买单。于是起身,在东南亚侍者躬身相陪下结账去。澳门酒店的门童、迎宾、侍者、安保、荷官,不少都是东南亚人,基本通英、汉、粤三种语言。

回到酒店,女儿手捧花束,依旧兴奋地不肯放下。盘桓良久,她道:我回宿舍啦。我知道,孩子不忍看我继续睡沙发,她长大了。
我们订的这个房间是不许抽菸的,可能有烟雾报警器。于是送走女儿后,下楼,独自走入夜色,在君悦酒店外指定的地点猛吸了两支菸。在嫋嫋升腾著的烟雾中,独自品味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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