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究竟是不是原创的?

这要分开来看。

语言大致包括两部分:“听、说”的部分,以及“读、写”的部分。

简单说来,前者是原创的,并不依赖于汉语。

也就是说,在汉语传入岛国之前,人家不是不能交流的;

也不是如猴子般只会吱吱哇哇的。

人家有成套的话语系统。

只是说得出来,却写不出来。

而读写的部分,亦即文字部分,确实不是原创的,

而是完全、彻底的依托汉字而后天产生的。

日语的文字,

确实是一种在外来文字系统的“基础平台”上二次开发的次生文字。

而这个基础文字系统的绝对主角,当然是汉字。

日本人基于汉字开发、创造出一整套复杂、实用且不失优美的“假名文字”。

这里不讨论其究竟怎么开发的(详见《日本的文字,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也不掰扯咋就优美了(此事有趣,浓淡相宜,当另辟专题)

这里只关注其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即:

脑洞大开的日本人生生造出许多中国人都不认识的“汉字”,比如:

杢:即木工、木匠。与中国人造出“砼”字来代替“混凝土”异曲同工。

凪:即无风。

峠:指山高处平整的地方,可译为山巅、山顶;例如北海道美幌峠。

畑:由火和田组成,意为旱田。比如与宫崎骏齐名的导演及制片人高畑勲。

辷:表示滑、发滑。

辻:意为十字路口,交叉点;这个在日本很常见。

躾:由身和美组成,意为教育。

塀:意为围墙;

鋲:指图钉。

(更多详见《杢凪辷枠:日文之 “ 和制汉字 ”》)

不仅如此,

日本人还如媒婆般,以极大的热情和耐心,撮合大量单身的汉字,配成不离不弃的终生伴侣。其中很多很多对“新人”,早就得到中国人的欢迎,至今已非常和谐、毫无违和感的融入到汉语言文字系统中——在学会并习惯于使用这些新生“汉语词”的中国人看来,甚至觉得是比传统汉语更纯正的汉语。(详见《“德律风、善相感、母财”——聊聊日文对中文的反哺》)。

比如:

社会、资本、封建、共和、组织、纪律、政治、革命、政府、党、方针、政策、干部、个人、民族、宗教、文明、原则、思想、精神、自由等;

又如:法律、哲学、自然、经济、科学、生产、技术、交通、商业、美学、文学、美术、艺术、抽象、形而上学等;

再如:申请、同情、解决、服务、健康、取消、取缔、出口、入口、广场、立场、手续、场合、内幕、高利贷等等。

以上这些日本制造的“汉字”和“汉语词”,可以统称为“和制汉语”。

考虑到日本人强大的学习能力(按照内田树先生的说法,乃是已经内化为本能的、并不以某种目的为动力的学习能力),既然有和制汉语,也就很可能还有“和制其他语”。

没错,“和制汉语”之后,出现了“和制西语”,

包括和制英语、和制法语、和制意大利语、和制葡语等等,不可胜数。

虽然善于学习,也不是什么都学,重点是:谁强,学谁。

目睹鸦片战争满清中国的惨败,大政奉还后上台的明治政府,一改德川幕府尊儒传统,转而全盘西化、全面学习西方。

而学习西方的文字自然是首要的一环。

既然有了开发深奥汉语的丰富经验,面对简单的表音字母文字,自然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简直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想怎么玩怎么玩。

比如,以英文为例:

面对“红绿灯”这种西方传来的新鲜玩意。

日本人根据英文生造出“和制英语词”:ゴーストップ。

在解释这个词之前,先说一说日本人学习、处理西文的基本逻辑。

学习一种新的语言,首先当然是用自己的语言去翻译陌生的语言。

而译法无外乎两种:

一则音译,

如 chocolate ,

中国人选取与之发音类似的汉字进行注释,即为汉译文“巧克力”。这里,巧克力三个字完全失去汉字本身的表意功能,只保留了其表音功能。

日本人也是一样,他们选取与chocolate发音类似的假名进行注释,即为日译文“チョコレート”。

顺便多说一下,日文的假名,比之汉字更适合用于音译西文,因为他们的假名同西文字母一样只是表音文字——假名乃是用“汉字(简单的独体字)或汉字的一部分(偏旁)”充当表音符号的文字。故与表意为主的汉字不同,假名完全相当于英文字母;假名虽然在血统上出自汉语,其思维逻辑却与西方字母文字更为亲近。

而且,由假名和汉字共同组成的日文,则能非常自如与“彼此迥异的汉文和西文”的同时“接驳”,可谓左右逢源。——这不能不说,作为次生的、大杂烩式的日文,实在有其精妙独特之处。

翻译的另一种方法则是意译。

比如 Sympathy ,

中国人最初(清末民初)译作“善相感”。今天的人可以顾名思义,能猜得到是什么意思。

日本人也用表意的汉字来翻译,即“同情”。今天的人都知道了,这种译法淘汰了中国人自己的译法,成功的流传下来。

但要知道,“同情”这两个字,正是上文说的的情形:在汉语中,“同”和“情”原本从不曾这样出双入对,是和氏媒婆根据自己的喜好自行撮合在一起,然后反过来又被中国人学回家了。

言归正传,回到“红绿灯”。

ゴーストップ 同样是和氏媒婆自行撮合凑成的“新英文”,是为“和制英文”。

并且,该例非常娴熟的综合了两种译法,

是音译+意译的双重玩法。

具体来看看人家是怎么玩的:

第一步,音译。

其中:

ゴー 是 go 的音译,

ストップ 是 stop 的音译。

这一步中规中矩,没什么可说的。

重点在于第二步,组合式意译。

为什么 gostop 是红绿灯呢?

估计最初看到此物的日本人觉得:这东西能指挥那么多的人马或走或停,不得了!

这种直观而深刻的印象可能是促成选择 go 和 stop的原因。

于是拉郎配,把二者合并构成一个新词“ gostop ”,

相应的, ゴー 和 ストップ 合体,即为 ゴーストップ

于是和制英文诞生了。

这个过程中,gostop完全是日本人自己造出来的,

英文中并无这个词,英美人看到这个词会发懵,很难想到红绿灯。

而对应红绿灯的地道英文乃是 traffic signal !

那日本人为何不直接采用traffic signal的音译呢?岂不更容易?

我试着像日本人一样所心所欲的思考:

也许最初看到红绿灯的日本译者,尚不知有 traffic signal一词。

不过,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

其实他是知道traffic signal 的,但是觉得据此音译太直白,不够含蓄。

而含蓄、动辄搞点儿小暧昧,是日本人一贯的审美趣味。

并且,以严谨规矩形象示人的大和氏,在某方面也不缺“戏谑”的态度。

这在很多艺术作品、尤其是美术方面多有体现。

日本学者辻惟雄曾专门就日本美术的“游戏性”做过精彩论述。

(详见《图说日本美术史》一书)

其实,直观印象也可由下图轻易获得——你见过这样表情的龙和虎吗?

尤其考虑到它们所在场所的气质或者作者的身份。

并且,这种形象的作品绝非少数。

(天龙寺云龙图之一。很多寺院都有类似“窝囊”的龙)

(葛饰北斋《雪中虎》//葛大爷萌萌虎系列还有望月虎、雨中虎等)

还有这位大神,日出东方照大神,与窝囊的龙极为神似:

(家康战败吓屎,但逃回家后特命人如实画出其狼狈像并置于正堂传世)

又扯远了,再说回“红绿灯”。

像ゴーストップ( gostop )这样的“和制西语”很多,又如:

ベッドタウン,是bed与 town的音译合并,顾名思义即“床铺镇”,日本人指“用来给在大城市上班的人回去睡觉用的卫星小城市”。而对于卫星城,英文实际为satellite town。显然,这又是一个让老外莫名其妙的“和氏造”。

オ—ルドミス,是old与miss的音译合并,意为“老处女”。不用说,一看就是日本人想当然的创造,须知原英文乃是 old maid。

マイカー,是my和car的音译合并,意为“私人汽车”,而人家地道的英文是private car。

テーブルスピーチ”也是纯粹的“和制英语”。在日语中意为“即席发言”,是 テーブル和スピーチ的组合,分别来自table和speech,但是英美人同样不明白tablespeech是什么玩意。

……

所有这些看似不甚严肃,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身处“世界边境”的岛国又一次非常成功的学习、吸收。

近代大量引进的“西文”,包括“和制西文”,成为继假名、汉字之后又一组成现代日文的主要族群。

这才是真正的“兼收幷蓄”,而不是只挂在嘴边。

本文章将原文转贴为繁体中文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