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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见樱花

一觉醒来,又想起了阿薰,我知道,自己已经身在热海了。
每隔几分钟,就有夹杂着“哒哒哒、哒哒哒”伴音的火车驶过,来的突然,去得干脆,不过30秒。这是东伊豆半岛的主干线,从东京到伊豆的必经之路。
在阳台上眺望,大海上一片灰白色的光,海中有座墨绿色的岛,名叫“初岛”。它像一艘幽灵般的巨轮停在海天之间,一动不动。
昨晚泡完温泉,回到房间,已过十点。晚风中,坐在阳台看天看海,远处灯光如散落在大海上的星星,闪闪地眨着眼。一轮红月亮挂在天上,静默无声。
忽见矮一层楼的走廊上,一位著和服的年轻女子送同样穿和服的男人回房间。因屋簷遮挡,看不见男人脸,却能清楚地看见女子,年轻,美丽。晚餐时,我曾看见两位和服美女陪两个有点谢顶的老男人吃饭,这是其中一对吗?
他们似乎有点不舍,说著什么。最后,那女的垫起脚,估计是亲了那男人,然后优雅地倒退著鞠躬离开,男人则拉开透著温暖灯光的门,消失不见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的心却难以静下来。阿薰现在如何了?我脑中始终萦绕着她的影子。虽然我身处之地距离阿薰曾经呆过的著名的伊豆仅有20多公里,可我的旅程已到此为止,无缘再进一步了。
樱花树郁郁葱葱,花已随风远去,正当枝叶蓬勃生长的时节。来年春天,樱花盛开,这一树的缤纷,或红或粉,该是何等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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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时有人邀我作日本游,但对日本,我是心有牴触的。不过,朋友一句话让我动了心:见过日本,你就明白当年他们为什么能够占领大半个中国了。
其实,日本还是有吸引我的地方:文学和艺术。如写《伊豆的舞女》的川端康成、《罗生门》的芥川龙之介、《金阁寺》的三岛由纪夫、《挪威的森林》的村上春树等,还有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久石让的音乐,葛饰北斋的浮世绘。更别提40年前,让我辈耳目一新的日本电影《追捕》和《望乡》,电视剧《排球女将》,以及我当时热烈追捧的偶像:硬汉高仓健、大气美丽的栗原小卷等等。可以说,最早进入中国的日本文学和艺术,对当时处于青春期情窦初开的我,有一定的启蒙作用。当然,也还有不得不提的爱情动作片。也许,同在亚洲,又是邻居,相比欧美,其文化要更容易理解和接受。
恰逢成都伊藤好友邀我日本一游,便利用年假于百忙之中随几位年轻人一同前往。时间很短,不过四五天,只能算感受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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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是东京。
经过大半天的旅途奔波,6月初夏的一个下午,我们到达成田机场。机场不大,但整洁有序。一年以后,这里或许会成为全球最繁忙的机场,因为夏季奥运会将在东京举行。傍晚入住新大谷,据说这是东京新宿区比较好的酒店,紧挨着国会、防卫省、警视厅等国家机构。从酒店视窗望出去,国宾馆如一座欧洲城堡,色彩特别,一身蒂凡尼蓝,置于一片苍翠的绿荫之中。这是日本接待各国要人的地方,相当于我们的钓鱼台吧。

酒店停车场出入口处,一条狭窄安静的小路直通皇宫。一个多月前的2019年5月1日,德仁天皇刚从父亲明仁天皇手中继位,成为日本历史上第126位天皇,年号由“平成”进入“令和”时代。有趣的是,号称“万世一系”的日本天皇制度却来自神话。传说是天照大神创造了日本,他的后裔成为第一位日本天皇,叫神武天皇,“在位”时间大约在公元前600年。但此事只在公元后700年日本历史上的第一本书《古事记》中提到过,虚构色彩很浓,无法确认。直到公元后200年的应神天皇,可信度才大为提高,但他已是第十五代天皇了。一个国家的皇室体系竟起源于神话传说,可见日本人对神的尊崇和依赖。
据说目前皇宫正在整修,是不是因为儿子不太喜欢老子的装修风格,想按自己的喜好捯饬一番?目前德仁与妻子雅子仅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多年以后,女儿是否能继位当上女皇?这是一个问题。
当晚,我们六女两男一行人走路去附近的饮食街吃日本料理,是一家名为“木曾路”的日本汤锅。脱鞋坐在榻榻米上,吃着每样分量极少的各种菜肴,喝着清酒,感受不同的饮食文化,别有风味。我本不喜欢日式料理,吃不惯生鱼片等生食,也不喜欢奇奇怪怪的味道。但在日本,好像也能接受。饮食与环境,还是有着紧密的联络。

日本人除了非常礼貌,还很守时。伊藤张总说起,有一次高层开会,一高官仅仅迟到一分钟,进屋即向全体与会者鞠躬致歉。我们同行的两个女孩因为集合时迟到,饭前便站在榻榻米上给大家鞠躬致歉,同声道: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众抚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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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拜访伊藤洋华堂总社社长三枝富博。
三枝在成都伊藤工作了20年,能听懂一些中文。他还与新中国同龄,已近70,但看起来像50多岁。身材没有发福,略显瘦削的脸,一幅白边眼镜,带着几分斯文。有一次曾听他讲,在因工作业绩卓著调回日本总部任社长之前,他是准备将尸骨埋在中国的!这句话让我非常震撼。日本人对事业
的专一,即所谓的匠人精神,由此可见一斑。试想,我们周围谁有这样的决绝精神?愿意为某项工作干到死?大多数人仅仅视为谋生而已。当然,体制不同,另当别论。
三枝富博的办公室非常简朴,一张写字台,一个会议桌,墙上挂著世界地图。写字台背后的书柜顶上,有狗、鸡等玩偶,而猪特别大,放在正中,因为今年是猪年。书架里除了书,特别醒目的是三星堆的青铜面具:顺风耳千里眼。
张总说,三枝特别喜欢这件文物。因为他认为做任何事都要高度重视情报工作,即要拥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伊藤对每一件货物都设立了追踪系统,哪一件好销,哪一件滞销,随时掌握,随时调整,跟踪研究顾客心理,顾客的满意度被公司视为最高准则。
我向三枝富博提出一个问题,目前零售市场受到网购的巨大冲击,许多实体大型商场都因房租、人力等成本过高而纷纷关门歇业,为何伊藤还在成都开设新店?三枝说,伊藤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他们为开设新店蒐集了大量的情报,研究了社群的需求,而非盲目行事。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对实体店的需求是刚需,工作之余人人都想走进实体店,感受其氛围,感受人和人在一起那种亲近感。人毕竟是社会动物,并非都是宅男宅女。
我很赞同三枝的观点。如果人人都只是与虚拟世界打交道,交流、购物、娱乐仅限于一个虚拟的网络,由此形成一个自我封闭的圈子而不出家门,不逛商店、不看电影、不进餐馆,不与陌生人打交道,不与朋友聚会,这样的生活,还能称之为生活吗?会不会退化成原始人呢?很遗憾,如今许多90后、00后都沉迷在虚拟生活中而难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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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认识一下我们的导游了。如今出国旅游,几乎很难接触到真正的当地人,导游就成了唯一的连线点,因此,能遇见一个称职的导游,就算幸运。
他叫丰岛,五十多岁,中等个子,身材有点发福,发际线后缩,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但他却娶了一个湘妹子。80年代,他曾在北京大学读书半年,后又到复旦大学学习两年。学什么呢?我问。他回答说:学中文,但我基本都在逃课,到处玩。他虽然会说中文,但发音基本都在一声,居然有几分轻柔,有时却很难听清。
中国人喜欢来日本旅游,生意一定很好吧?我说。
不行!他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他说现在日本几大旅行社都不做中国的旅游专案,原因是成本很高,挣不到什么钱。日本的大媒体几乎没有对中国的宣传,即使有,也是负面居多。为什么呢?因为日本人怕死。
日本人不是都不怕死吗?比如……以前打仗的时候。我说。
日本人有一个特点,没有自我。他说。个人永远是微不足道的,团队才是一切。日本人没有多少脑子,都是一根筋地跟着众人跑,跟着舆论走。别人说什么都信,极容易被鼓动……。说到最后,他有点语焉不详了。
在我看来,日本人集体意识十分强烈,其“忠”的观念似乎比中国人的“忠君”意识还根深蒂固。对天皇也好,对自己的上司也好,十分强调忠诚。加之武士道精神的影响,塑造了日本人的个性特征,即对强者绝对臣服,舔皮鞋都行。对失败者则是毫不留情,甚至残忍。这样的文化传统,造成日本人在至高无上的天皇,或所谓的国家需要的时候,根本不管是非,人人都如机器一般,变得十分可怕。这和德国人是不是很相似呢?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最新出版的小说《刺杀骑士团长》中,提到南京大屠杀死亡了40万中国人,竟遭到日本右翼的围攻,理由居然是南京大屠杀仅死了10万人,甚至讥讽多年陪跑的村上春树因为得不到诺贝尔文学奖,才投其所好大谈和平,想得诺贝尔和平奖。
村上春树回答的很铿锵:就杀人来说,10万人和40万人,又有何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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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门美剧《纸牌屋》中,有句经典台词:玩政治,什么最重要?第一是位置,第二是位置,第三还是位置。做房地产,做零售业,莫不如此。
7&i股份有限公司是世界第五大零售企业,旗下拥有众多企业。武藏小杉集团就是其中之一。它所在的川崎市这个区域,属于我们常说的新开发区。因为此地交通便利,与东京市中区很近,因而吸引了许多有钱人居住,此处地铁线每天人流量竟达到40多万人。武藏小杉看上了这块优越的地理位置,很快在此建立了大型百货商场。
听取了简单介绍之后,就是参观商场。这里的一个细节让人感慨,它在商场的每个入口,都设定有香味散发器,每个门的味道不同,有柠檬、薄荷等。商场外的绿地里,不仅有避难设施,甚至还考虑到了内急时的应急厕所。负责人说,这些设施从来没有用过,我们也不希望用。
中午在商场餐厅吃日本荞面。面食是我喜爱的,这家店的荞面现磨现煮,上桌后每人一笼荞面,一碗汤。将荞面挑入汤里吃,非常清淡,非常可口,也很健康。我注意到许多日本人身材都比较匀称,大肚子很少,原因就在日本饮食。

吃面时,丰岛先生欲说还羞地对我说,如今的日本,除了一些非常正式的场合,一般都不需要打领带。我说,张总临行前一再嘱咐要带正装,所以我才西装革履。你不是也打着领带的吗?丰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客人没有取领带,所以我也不能取。我恍然大悟,立刻取下领带。丰岛也马上卸下仿佛被勒了太久绳索,舒服地转动着脖子。
第三站参观银座的LOFT,它也属于7和i集团。银座是东京最有名的地方,电影里只要涉及东京,几乎必有银座。日本国土面积有限,拥有两千多万人的东京更是寸土寸金。丰岛说银座最贵的房价,一平方米售价达到270万人民币。站在银座街上,全球顶级奢侈品店一家挨着一家。唯一的缺憾是,这里的氛围与世界上许多现代化大都市没有两样,除了店招,你完全感受不到其不同之处。都说银座的夜晚很美丽,但我虽然住得很近,却无缘一睹。

因为时间有限,我们没有去银座的街头走一走,只能在丰岛先生的一再催促下,匆匆返回酒店附近的美食街,进入一家很日本的烤肉店。意外的是,三枝富博也出现了。张总说,三枝将成都视为第二故乡,见到成都来的人,就像见到老乡,感到十分亲切。
因为体重和健康的原因,近年来,我已经很少吃肉。但我不得不说,在这家烤肉店,我吃到了从未吃过的美味烤牛肉。特别是有一种切成巧克力大小的牛肉,短暂烧烤以后,滋滋冒着油珠的肉质十分鲜美,几乎达到入口化渣的境界。三枝见我吃的香,特意增加了一份。毫不夸张地说,在日期间牛肉、鱼肉等肉类的摄入量,比我平时三个月吃的还多!

差不多的时候,三枝说要回他郊区的家里,提前离席。而我却有点醉意朦胧了,清酒入口时不像白酒的酒劲那么大,但后劲十足。在返回酒店的路上,我和另一个男孩小超走错路口,居然迷路了。我用英语四处询问,包括警察,可惜许多日本人对英语一窍不通。这时,我做了件让我感到十分后悔的事。
日本禁菸与许多国家不一样,它不允许室内吸菸,也不准在室外抽菸。而是在商场、酒店等公共场所设定专门的吸菸室,或是在建筑物外划出一个很小的吸菸区。对此,我全然不知,居然在大街上叼著烟招摇过市。
虽然我们最后终于回到了酒店。但翌日醒来,我没有半点聚会的喜悦,唯有追悔莫及。清酒,也是不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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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喜欢励志的故事,特别喜欢听歌曲《海阔天空》。也许是自己不甚努力,需要以此激励自己吧。参观伊藤的研修学院时,我再一次被打动。
1920年,有一个日本家庭,开了一家小店。4年后,家里添丁,排行老二,名叫伊藤雅俊。不久,父亲不知去向。母亲带着两个儿子艰难经营。战争爆发后,物资奇缺,但他们依然以极微薄的利润经营。战后,他们在别人的铺子前面搭了一个小棚屋,就算是铺面。兄弟俩骑着一辆自行车,挨家挨户推销商品,遭受了不少冷眼和磨难。随着经济好转,他们总算熬出了头,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被人亲切地称之为洋华堂。这个洋字,与羊相通,古汉语里又和美联络在一起。洋华堂,大概就是美好的意思。不久,哥哥因病去世。1944年毕业于日本横滨市立商业专门学校的伊藤便挑起了大梁,先是开了一家大型的百货商店,后又不顾众人反对,开了许多便利店,生意越做越大。1956年伊藤雅俊任洋华堂社长,先后建立了伊藤洋华堂、7—11便利店等,成为日本标志性的企业。明年,就是伊藤洋华堂100周年,好一个百年老店!
现已95高龄的伊藤雅俊任伊藤洋华堂集团名誉会长。三枝说,他老人家现在还在上班,还要批评他们工作这没做好、那没做好。
凡成功者,都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坚韧不拔、随机应变、目标始终如一等等。道理看似很简单,常人却难以做到,故成功者寥寥。那辆自行车,作为企业文化的标志,就放在研修学院陈列室的门口,以此激励后人。陈列室里有许多图片和实物,还有一段展示创业历史的视讯,中间有许多对伊藤雅俊的采访。有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他说他从小就没有见到母亲坐着的时候,似乎永远都在忙。

这个研修院有一操作培训室,屋里摆满了各种水果等商品。神奇的是,它们虽然都是假的,看起来却非常逼真,连猕猴桃上的绒毛都栩栩如生。还有就是,这里的一切都一尘不染,干净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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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礼貌,地球人都知道。丰岛说,日本人从小教育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绝不要给他人添麻烦。所以我们对“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等都很熟悉。日本许多公共场所,都非常安静,只有大众餐厅除外,也许这是东方文化根深蒂固的东西。
不停地90度鞠躬和嘴里不停的“嗨!”,已经成为日本人的常态。这次我又有了新的体验,每到一地参观,门口总有人迎接,这也算正常。但当离开的时候,他们不仅送上车,还一定会举著双手告别,直到看不见车为止。每次一上车,张总就提醒说:快!开始擦玻璃!
最后一个参观点是崇光。崇光在亚洲地区赫赫有名,香港那家随时都人满为患的崇光我曾多次去过。但这几天逛商场已经逛到审美疲劳,没什么新鲜感了。很快,我们又在一家叫“竹叶亭”餐厅的榻榻米上坐下来进食。一个漂亮长方形漆盒装的鳗鱼饭,一碟小菜,一小碗味增汤,看起来分量不大,因味道好,竟也吃的非常满足。

除了满足口腹之欲外,我也特别关注精神食粮。在崇光和其它几家大型百货商店,都有面积不小的书店,叫“纪伊国屋书店”,这是日本一家大型连锁书店,在日本有近60家,海外也有分店。
虽然看不懂日文,我还是细细去观赏了一番。除了和我们书店一样各种经典和畅销图书以外,它的最大特点是漫画书特别多,因为日本是一个动漫文化发达的国家。从动漫书衍生出来的动漫游戏和电影,也风靡全球。日本的漫画有一个特点,它不仅仅是给小孩看的,老中青幼都有适合阅读的漫画书。正在我国大银幕上映的、于20年前制作的《千与千寻》,创造了5个亿的票房,并非偶然。日本人为什么喜欢漫画呢?不得而知。我小时候也喜欢连环画,但到成年就几乎不再看它了。日本人却可以看到老,是不是因为它通俗易懂,无需动脑呢。头脑简单的日本人!
想想我们许多大型百货商场,书店已经消失殆尽,难免生出一些悲哀。

8

离开崇光,“公事”终于办完,直奔元箱根芦之湖。
经过一段绿树重重、浓荫密布的盘山公路,绕过峰峦叠嶂的青山,来到箱根町港的“桃花台”的码头。购票登上一艘带有古典帆船风格的大船,其外形很容易让人想起电影《加勒比海盗》,它的名字就叫“海贼船”。船体崭新,今年4月25日才开始运营。登船眺望,远处青山如岚,波平浪静,清风徐徐,甚是惬意。特别是船头雕塑——一尊展开双翅的金色女神像,在一碧湖水的衬托下,急速前行,仿佛真的在飞翔。

日本是个火山岛国,40万年前火山渐渐平息,才有了现在的美丽山川湖泊。芦之湖也是火山湖,水深近50米,面积约有7平方公里。丰岛先生说,晴天的时候,这里能看见富士山。一般上午容易看见,下午水汽上升,就只有云遮雾罩了。可惜,我们恰逢天阴,还是下午,只有想象富士山了。
几十分钟后,到达元箱根港。继续乘车赶往热海市,直奔大观庄温泉酒店。因为日本岛源于火山喷发,地热资源异常丰富,全岛温泉遍布。大观庄名字,源于一位叫大观的日本画家。车行至酒店门口,就有穿和服的女服务员在门口鞠躬迎接,这才感觉触控到了真正的日本。

大观庄温泉酒店紧邻太平洋的相模湾,依山而建。规模不大,但庭院楼阁,曲径通幽,环境优美。鞋在酒店门口就被“没收”了,换上拖鞋。拉开房间格子门,屋内居然没有床。榻榻米中间,置有一茶几,相对两个坐垫。很快有和服女服务员进来,指出物品放置的地方,并交代如何换上和服。其实,这和服如同浴衣,只不过袖子宽大,还能装小东西,另有一两寸宽的红绿腰带。小超不会系,只好缠上一圈,在后面栓个疙瘩,这正好是和服最早的穿法。
日本和服由中国三国时期东吴传入,故在江户时代被称为吴服。后来受到传教士腰带的启发,在腰上系了一根绳。再后来为了美观,绳变宽,成了丝质的精美腰带。因为背后系一个疙瘩不太美观,所以女人的和服后面做了一个小枕头,这就是现代和服的由来,其它乱七八糟的传说都不可信。有人说,日本人穿和服里面是没有内衣的,这话说对了一半,以前和服里面确实没有内衣,因为西式的内衣是明治维新以后才进入日本的,现在当然不同了。日本和服很民族,但在现代日常生活中行动很不方便,一是无法利索做事,二是完全没有身体曲线。所以,如今日本人也只是在某些餐饮娱乐行业,或逢民族节日的时候才穿和服。你在大街上看见穿和服的,说不定都是游客,他们只是图个新奇而已。

话不多说,简单吃了料理以后,很快进入温泉。这家酒店有好几个温泉,都是裸泡,但男女是分开的。男人的池子门口有标志,叫殿方。温泉都是半露天的,但又很隐私,绿荫环绕,人也很少。温泉水非常干净,无色无味。不像成都花水湾的温泉,浓烈的硫磺味不说,浸泡后每个毛孔都会沾上点点黑渣,必须仔细冲洗。
一泡解千乏,洗净尘埃。
回到房间,榻榻米上被褥已经铺好,躺下去浑身舒展,让我想起了北方的土炕,有一种与天地共眠之感。

9

和平时期,社会固化,平庸者众,不易显现才华,而在混乱的时代,往往会人才辈出,所谓乱世出英雄。许多国家初始,都是经过连年征战,互相吞并,直到出现一个枭雄,统一全国。比如我们在春秋战国之后,秦始皇最终统一中国。当然,历史也有反复,正如《三国演义》所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日本最早也有许多诸侯国,或者叫部落。日本历史上的枭雄,著名的有丰成秀吉、德川家康等。日本人之所以非常喜欢我们的《三国演义》,并影响深远,因为他们也有一个战国时代。
热海往北不远,有一个小田原市,其中有一座城,就叫小田原城。它的故事就发生在日本的战国时代,它建于15世纪初,以城墙坚固、易守难攻著称。最早属于一个叫北条家的诸侯,1561年,一个叫上杉谦信的诸侯曾带领十万大军围城一个月都未能攻破。1590年,著名的丰成秀吉发动二十二万大军围城数月,最终因北条氏因军心动摇、士气低迷,开城门投降。北条家的首领北条氏政自裁,其他官员遭流放,北条氏从此灭亡。丰岛先生对此的解释是,当时城内北条氏的士兵都是农民,因为快到秋天了,都想回家收割,不愿再战,导致投降。

我们也有些古城,但大多或毁或拆,所剩寥寥,如西安古城、平遥古城,尚能见到当年的一些风采。相比之下,这小田原城规模不大,但很完整,因为90年代曾重新修整,看上去非常坚固。恰逢细雨淅沥,游人却不少。摩肩接踵,登上城楼,可见四周都是小平原,更显出这座城的孤独。古代打仗为什么一定要攻城呢?因为占领一座城池,意味着能获得大量财富,以及粮食等补给。当然,这也只能发生在冷兵器时代,如今飞机炮弹如云飞来,瞬间城就不城了。
历史解决不了温饱,还是要回归到吃。三枝早已提起,有一家非常有名的天妇罗店,日日客满,不接受预订,进餐只能排队。原来,他说的这家店,就是小田原的摩诘料理店。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带有浓浓的佛教色彩。
冒雨从小田原城步行出来,到店门口,果然门外已有客人在等候。再次出乎意料,三枝也出现了。从东京坐新干线,只需30多分钟就能达到。

等终于坐下来,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来与三枝打招呼,他是店里的厨师长。想起高晓松曾聊到过一个做了五十年天妇罗的日本匠人,只需要走店门口过,就知道这家天妇罗用油的火候如何。他曾带了一个徒弟,做出来的天妇罗没有达到要求,便训斥道:你知道一条鱼从鱼卵到长大,再到渔民捕获,再到厨房,要经过多少磨难吗?却被你糟蹋成这样,对得起吗?!徒弟当场泪奔。
天妇罗登场时,果然名不虚传,香酥鲜脆,堪称人间美味。

在日本人心目中,吃饭就是与生命对话,亦是修行。中国人的筷子是竖放,而日本人则是横置,向内一方是人,向外一方是神,进食则是与神交流。动筷前应该感谢上苍赐予我们食物,感谢那些为了维持人的生命而牺牲了自己的动植物们。这与基督教的饭前祷告有点相似。尊重食材,尊重给予自己生命延续的东西,是日本料理的灵魂,所以日本料理讲究使用当季食材,讲究保持食材的原味,尽量不破坏食材本色,因此许多日料都是生吃,仅仅辅之以一些佐料。
同样,器皿也有灵魂,必须双手接碗,吃饭时单手捧碗,嘴里不可有声响,不可搅动菜肴等等。日文有一词,叫物格。专注一物,物即有灵,因此日本的精细,世界驰名。与我们精心设计、追求美丽的瓷器不同,日本更喜欢粗而不鄙的陶器,漆绘的木器,因为他们更接近自然的本质。
我对日本的“本”字,忽然有了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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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无处不在的网络,经搜寻,发现热海有一家非常不错的美术馆,叫MOA美术馆,并得知它有一个灯光构成的美丽天顶,还有浮世绘展览。乘着天妇罗的热度,迅速前往。没想到,却有意外收获。
MOA美术馆的一大特点是依山而建,进馆以后需要经过几级很长很陡的自动扶梯,中途有一圆形大厅,天顶由灯光构成色彩丰富的抽象图案,它们围绕中间的圆,层层铺展开来,似姹紫嫣红的花朵徐徐盛开,又如梦幻般水之涟漪轻轻荡漾,再配以清新如涓涓细流的音乐,和谐而美丽。

上到顶层,忽见一能乐堂正要开演。赶紧购票进入,只见舞台非常简单,一个回廊,一个亭子间。观众席成扇形,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演员表演。亭子间里坐着八个灰色和服男人,属于帮腔唱和的。舞台靠里是鼓手和吹笛子的乐手。主角是一个灰衣黄披肩男人,站在舞台中央唱着什么。后来从回廊里走出一个带白色面具、穿红色华丽和服的人。他走路极慢,仿佛在漂移。接着,主角男和面具演员轮流发声,似唱似念,帮腔则随时插入。听起来感觉声音都很压抑,仿佛都在非常克制地用喉咙发声。鼓声是节奏,单调,响亮,很容易想起夜半打更的声音。整个演出,仿佛置身非人间,有几分诡异。演出的剧目叫“杜诺”,杜若本是花名,不知这出戏里只不是指那个戴面具的主角。

观众席几乎客满,个个屏住呼吸,仿佛十分专注。但我们新奇感过后,又完全听不懂,有点难以忍受。十多分钟后,我们顾不得礼仪,一溜烟窜出了剧场。
后来得知,能乐表演包括能和狂言两部分,能以唱为主,狂言则是以说为主,类似于我们的单口相声,以此来调节气氛。故事大概都是和我们戏曲一样,无非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也许还有鬼怪精灵。
我问日本人丰岛先生,是否看得懂能乐。他连说,看不懂,看不懂!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
日语中的能是什么意思?我无从得知。日语的起源说法不一,但三国时汉字经朝鲜传入日本却是事实。大规模传入则是唐朝,据说最早是千字文。写《源氏物语》的紫式部等发明平假名,即借用汉字的草书。16世纪基督教进入日本,日文吸取西方文字的一些特点,结合汉字的偏旁部首等,创造出片假名。有些日文则直接引用汉字,因此在日本许多地方都可以见到繁体的汉字。当然,读音不一样,有些字义与汉文略有差别。我特别喜欢日本使用汉字的简练,比如,看见花,我们会说:见花。而日语则说:花见。看见鹤,日语说:鹤见。是不是听起来更有味道呢?我认为,日本对汉字的使用,更多地保留了汉字里最为本质的东西。
丰岛说,日本人学前要学平假名,小学学80个汉字,中学毕业学两三千汉字。所以许多日本作家都懂汉语,甚至文言文,还可以用汉语写短歌和俳句。俳句就是日本的诗,一般格式是5、7、5,即第一行5个音节,第二行7音节,第三行5个音节。日本最为有名的俳句诗人是松尾芭蕉,被称为徘圣。如他有一首:“听得猿声悲,秋风又传弃儿啼,哪个最悽惨”。是不是眼熟呢?当然,也有许多俳句并没有严格按照这种格式,加之翻译的原因,我们读到的俳句,往往更像短诗。
我最早读到俳句时,觉得好像口水话,竟如此之直白。其实,这正是日本的特点,看似简单,却充满禅意,有点“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意境。英文的禅,写作“Zen”,而不是中文的“Chan”,可见日本对西方文化的影响。
MOA的浮世绘展览,基本都是浮世绘大家歌川広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
我曾读过日本另一个世界著名的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的画册,特别是其中的《富岳三十六景》印象深刻,富岳就是富士山,因此每幅画里都有它的倩影。最为有名的一幅是《神奈川冲浪里》,几条小船在滔天巨浪中艰难前行,富士山就在远方。这幅画被认为体现了日本人不畏艰难、顽强生存的精神,几乎成了日本的名片。
歌川広重的东海道,是指东京到京都一线。他曾随将军的使者走过这条道,于是画了其间五十六个驿站,故有此名。这些画与葛饰北斋一样,吸取了西洋和中国的绘画风格,人物都是普通老百姓,风景都是自然风光。

19世纪浮世绘传到欧洲以后,给欧洲画坛带来了耳目一新的东方气息,影响了欧洲的印象派,如德加、莫奈、梵高、高更等许多画家,更使日本文化声名远播。毫无疑问,文化的力量,才是一个国家实力的真正体现。

11

樱花啊! 樱花啊!
暮春三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扑鼻多美丽,
  快来呀!快来呀!
  同去看樱花。
《樱花》这首日本民歌,曲式简单,旋律优美,它在日本的地位类似与我们的《茉莉花》。虽然我们来的时候,樱花已过,但这首歌的旋律一直在我脑中回响,因为樱花代表了日本的民族性格:优美、忧郁,还有淡淡的视死如归。
日本人对转瞬即逝的樱花特别着迷,他们认为人就应该像樱花一样,单看一朵,平淡无奇,但当无数的樱花集中在一起,就变得格外灿烂美丽。所以作为个体的人,都要融入集体,然后竭尽全力去绽放,即使很快凋零,化为尘泥,亦死而无憾!
不知是不是多地震、多火山,频繁的自然灾害造成了日本人的这种性格。丰岛说,东京日本人大多不买房子,既买不起,也不想买,因为随时而来的大地震,就可能让生命戛然而止。所以,日本人都乐于享受生活。
开篇提到的阿薰,就是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那个16岁的女孩,这个纯洁如花的女孩,天真烂漫,又刚刚成熟绽放,吸引了一个偶遇的大学生。虽情窦初开,两人则不得不分离,徒留惆怅。
阿薰,不就是日本樱花的象征吗?!
此行虽然未见樱花,但我已深深地理解或感受到了樱花的存在。

2019年7月11日初稿清水湾
2019年7月13日定稿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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