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提起日本,便是寿司动漫乌冬面、樱花温泉富士山,东京银座大包小箱,大阪影城人海喧嚣。然而当一切沉静下来,用心聆听、端详,你也会:看到“京都御所”的一株春华与秋实,听到金碧辉煌的“金阁寺”下传来一声轻叹,又或是从一座料峭的塔悟出“物衰”之美,在花见小路嗅到一抹未名的花香……那是更深沉的文化与历史,从岁月中徐徐走来,经过时带着五味杂陈,尘埃落定后,却只留下一丝淡淡的哀伤。
而于“京都”,这座我钟情的城市,作为地道的北京人,两相比较,我不免有些沮丧。但当我看到,“崇雍大街”的明清民居正在悄然的修缮,北京街头身着汉服的年轻姑娘越来越多,她们洋溢着青春而自信的神情,我的心情便又随之激昂起来。
京都,古今圆融之地
台风刚刚袭击了关西,关西国际机场无限期关停,于是这次的日本行,只得从东京入境,再辗转JR高铁。到达“京都”市中心已是傍晚,刚从高铁钻出来,就又要一头扎进京都无尽纵横的巷道中,酒店就隐于其中。
正值初秋,老巷子里的风,徐徐的,不急不躁,只是已有了几分凉意。地面果然干净,连一片树叶都难觅踪迹。住家门前点着昏暗的小灯,从外面完全看不到屋内的模样,原来,这也是一道清晰的心灵的界限。
巷子里的居酒屋,混杂在林立的民居中,与朴素的民居不同,酒屋前常挂招摇的红色纸灯,一道暗淡小巷,于是有了暖色的斑斓。恰逢下班高峰,买醉的上班族多了起来,暖帘不断的挑起,障子拉开又关合,推杯换盏声,间歇的倾泻在安静的巷道里。
路、屋、小巷,千年前就是这番模样吧,只是静默的多。如今,我这样的游人云涌而入,像极了一群乡下来的莽汉,突然闯进一间摆满精致古董的小店,聒噪、令人不安。古都,无论人或是景物,却似乎已将自己置身事外,清晰地划分了古与今的界限,与其说不为所动,不如是已经明了:用一碗“茶泡饭”,再也劝不走一厢情愿的客人。
作为曾经的政经中心,始于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止于公元1868年东京奠都,如有千年智慧的老者,古都躲开了最不堪的一段历史,只留下斑驳、古朴的流年。
京都的巷道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原以为会一直沉沦的寻路下去,直到突然扎出巷道,“只园”站东西向的大街就赫然眼前,排队的车流,最现代化的shopping mall,和服与西服混行的人潮,一个现代都市的喧嚣迎面扑来。一切猝不及防,却转瞬觉得理所当然。也许是因为每个人脸上神态自若,连融于其中的和服少女都表情如此,况且街道的外饰规划的十分清淡,就连麦当劳的牌匾,也被设计的毫不招摇。遥望,目力可及之处,八阪神社的漆红大门,矗立于路的尽头。而回头便又是古塔寺庙林立的无尽巷道。于是,古与今,在这座城,顺畅自然的融合起来。
永观晚钟,飘扬过一株春华与秋实
京都的早晨,竟也透露著匆忙,便利店里排起了等待结账的人,上班族在店门外站式餐桌边,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便匆匆离去。公交车已经十分拥挤,游客、上班族、学生,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被一车车送来,又一车车运走。第一次坐上日本的公交,这个早上自然没有座位。车子开得又快又稳,每当到站,乘客会提前按下到站按钮,待停稳后,车体便自动向下车方向倾斜,以减少下车门与地面间隙,这样即使腿脚不便的老人,上下车也自如了许多。行走在日本,处处可以感受到,那种对于细节的精细打算,如同清贫人家的孩子,会把每一粒米饭吃净,把仅有的玩具玩到炉火纯青。
“京都御所”的甬道两侧,已经摆满了座椅,明天“时代祭”浩荡的游行队伍,将从“建礼门”经甬道出发。御所,东西宽700米,南北长1300米,占地11万平,外围石垣,内铺白砂。名门9座、大殿10处、堂所19处,宫院内松柏相间,梅樱互映。
从“宜秋门”进入,穿“日华门”,空阔的“南庭”赫然眼前。庭内白沙垫道,茫茫白色中,“紫宸殿”如枯山水中的孤岛,端坐在庭北侧。 殿两侧各有一簇樱花、一簇橘树,春开粉红之花,秋结橙黄之果。殿堂通体炭黑,刺柏皮压制而成的高大殿顶,竟比殿堂还要高两倍有余,如同天皇的 “立缨冠”,高耸而黯淡。
自奈良迁都到明治维新,殿下的皇族,偶有壮志未酬,却常在哀伤叹息中,了却一生。月色微凉,“花山天皇”孤单的离开了久居的御所,花山寺是他今晚落饰之地,身后是难舍的锦绣乾坤,路途尽头,一盏青灯伴黄卷,奈何曾经的抱负,无力抵挡跋扈的权术。南朝的春天,吉野的樱花开满山岗,伫立垅间,遥望北川,“后醍醐天皇”一声长叹,望眼欲穿的“紫宸殿”旁,一株春华与秋实,年复一年。月夜下,安国寺的“一休”,望着树梢上妈妈做的晴天娃娃,最伤感的离别原来是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过往的叹息,于是穿越了半个世纪,化作一休和尚癫狂不羁的一生,也托起了“足利义满”金碧辉煌的“北山殿”(今人名曰“金阁寺”)。
“御池庭”池畔的松柏,映在碧绿的池水里,墙外枫叶正红,这里却与世隔绝,独然没有秋天的意味,一座古拙的木桥,跨池而过,几步葱郁,便又是高高的石垣。一切,像极了一座金丝鸟笼。
从“清所门”出来,已过正午,附近的餐馆正排满队伍。日剧《孤独的美食家》最近正受热捧,对上班族而言,这是一天中难得惬意的时光,摆脱了职场的束缚,如同一天劳累后脱掉不合脚的鞋子,那一瞬间,自己仿佛是世界的王者。而于普通食材中品味出细致的美味,这既符合日本人的特质,又似乎可以通用于世界。
饭后漫步,京都这座城,太过适合闲逛,迷宫一样的小巷,永远猜不到下一个转角,有什么样的景致等在前方。在这里,你可以偶遇一座寺庙,路过一座古塔,发现路边一处相识的名人碑文,从而勾起对那段历史的回想。当然也有穿着优雅的路人阿婆,提着菜蓝在“锦市场”买菜;身着和服的店家,在门口客套的鞠著躬,迎送客人;小巷里的艺伎,在众目睽睽下,行色匆匆;甚至远远就停下来,等待你过马路的车。一切,为这座城赋予了古朴的谦和,就像悄无声息流淌的“鸭川水”,温柔的,缓缓的,抚摸过心灵。
“神宫道”上,高24米宽33米的巨大的漆红鸟居,远远地伫立在“庆流桥”北,再往前便是“平安神宫”的正门,“应天门”。唐代建筑风格的神宫,著朱红主色,配碧瓦白墙。待樱花盛开时节,在艳丽的神宫映衬下,“神苑”里粉色的樱花反而显得淡雅。
有母亲携子女,身着和服盛装,在“手水所”仔细的净手漱口,纤长的水勺,在母亲面前如毛笔一样,娴熟的舞动着。“大极殿”前,轻掷钱,深鞠躬,拍手合掌,许愿,再鞠躬,母亲的动作,缓慢而优雅,文化的传承,就这样,扎扎实实的映在了孩子们睁大眼睛的目光里。
傍晚,神宫外恰逢市集,刚从神宫出来的人们,也迅速融了进去。小吃摊前,特殊的油炸香气,已经聚起了长队;小型乐队则被人群围满,乐曲混杂着叫卖声,丝毫影响不了歌手陶醉的演绎;杂货摊反而鲜有买主,卖家倒也不急不躁,呆呆地享受着人来人往;人力木马上,孩子们的欢笑,最能跳脱嘈杂,就连卖力拉动木马转动的人,也被感染的格外开心;还有那些穿梭于人群的和服少女,笃定的神情里,分明就已经自信,自己才是整场的主角。简单的繁华,就这样一扫朱红楼台的肃严,“应天门”内外,已是两方天地。
在集市忘却了时间,到“永观堂”时,大门正缓缓关合。守寺门的老和尚还是和蔼的,把迟来的客人,让进了门去。寺内已经了无游人,安静的似乎可以听到枫叶落在地面。一条枫叶初撒的小路,直通大玄关,过玄关后,就需赤足前行。寺庙顺山势而建,殿、堂、塔,被错落的木质廊道相连,夕阳的余晖,偶尔穿过屋簷,洒在廊道上,光影明灭中,一阵暖暖的晚风,带着屋簷角下的风铃摇曳起来,沉稳曼妙的铃声,须臾萦绕又随风远去。
晚课时分,暮钟响起,悠长的回荡在山间。“阿弥陀堂”传来阵阵诵经梵磬,佛坛上,“回首阿弥陀佛”佛像,立在烛火摇曳处,殷殷期盼已历十劫,佛不弃的呼唤著轮回中的沉沦,回首一句叮咛:“永观,迟了”,道出,尽管娑婆不完美,人间不值得,世人却依旧,舍不得。
伴着晚钟,沿回廊拾阶而上,夕阳下,晚风带起阵阵林浪,向远山的京都城波澜而去,钟声抚平了斑斓的人间色相,一股深沉动人的安宁涌来,那是一股无比恢弘的力量,沉静无言、却包含万物。
时代祭
“时代祭”,京都三大祭之一。中午,“建礼门”前的甬道两侧,早早就架满了“长枪短炮”,12点整,2000人组成的花车队伍,列方阵,浩浩荡荡的鱼贯而出,游行将历时4小时,途经4.5公里,经“神宫道”,回归“平安神宫”。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吉野、 镰仓 、藤原、延历,方阵按时代倒叙,配以花车、表演。服装、鞋帽、饰物,甚至马配鞔具,12000多件古代的人工制品,用料到着色,极尽考究复古,名副其实“行走的博物馆”。
游行道旁,百万人汇成了山海,这是日本文化向世界的展现,也成了一座城的狂欢,随着故事铺展,人潮的欢呼渐远,耳畔轻歌慢咏,时间的齿轮在慢慢的回转。
一盏孤灯下,是“紫式部”单薄的身影,对亡夫的思念化作笔墨的流转,笔锋由浓转淡,“藤原一氏”跋扈的权力,已过三百年,黄沙散尽,只留一部《源氏物语》到如今。
“足利义满”一声冷笑,北风扫过吉野的樱花,南朝“大觉寺统”,随风而散。“紫宸殿”下,“后小松天皇”,守望着一株春华与秋实,年复一年。曾经的爱人刀剑相向,儿子“一休”近在咫尺,却难相见,只有足利家金碧辉煌的“北山殿”,又历二百年。
“明智光秀”一声“敌在本能寺”,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寺院。“织田信长”与近臣们,孤独的挥砍著百倍的敌人,起初的惊诧已经变为愤怒,最深的伤,从来不是来自敌人,而是信任之人的背叛。眼前的近臣逐一战死,劝走前来殉葬的女官,一句“活下去”,魔王般的枭雄,最后的眼光里,流露出平静与温柔。
“黑船”划破了日本海,海水一分两浪,各自波澜而去。浪的一边是“桂小五郎”、“阪本龙马”、“西乡隆盛”;另一边是“新选组”的末代武士,怀着对德川家的忠义,愚昧中却也含着不可救药的动人力量:跨马提刀的“土方岁三”,孤独的冲向茫茫敌海,前方是他怎么也看不懂的未来,漫天的火枪齐发,光之消散时,他仿佛又看到,“近藤勇”、“冲田总司”昔日的微笑。
时代祭,这场浩大的盛宴,自然给了胜利者以荣耀,败者的挽歌也以英雄之名流传,而“明治维新”的四百英灵,此刻静静地躺在京都东山上,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他们想必欣慰不已。
请叫我“一休”吧
清早,赶上了“北野天满宫”前一月一次的集市,通往神社的小路,挤满了赶集来的老人。梅子摊的老奶奶把刚制作好的梅干,一颗颗码在透明的塑料盒,试着买了一盒,只一口,那酸味如同浓缩的醋,在嘴里炸开,五官瞬间皱在了一起,老奶奶忍不住掩面而笑,随即又害羞的鞠躬连连,好像半世纪前那个昭和少女;花摊前有各种清淡小花,拄拐的老太仔细的端看着,她似乎愿意用大把的时间看遍每一片花叶,眼前的“有事可做”,也许可以冲淡太长的寂寞;杂货摊摆满了青花瓷碗盘,憨态可掬的木刻“达摩娃娃”,吸引著老者的目光,那可能就是送给许久未见的孙子一件可爱的礼物;猴戏场子已经围满了人,翻跟头、戴面具、鞠躬敬礼,场下笑声不断,相同的节目已无数次上演,老人们却仍如初见,过去的快乐循环往复,一场老电影放了一遍又一遍,却无人舍得散场。
为了平息怨灵而建的“北野天满宫”,如今成了求取学业的圣地。待初春的“梅花祭”,“天满宫”内1500株红白梅花争相盛开,“上七轩”的舞伎纷至沓来,一杯清茶八方客人,吟一首“梅花无主莫忘春”,好似回到当年丰臣家的茶宴。梅纹纸灯,在秋风中摇摆,那一头驮了“菅原道真”的铜牛,静静地卧在梅花树下,梅花与老牛等了千年,历经冤屈被众人抛弃的主人,却再没回来。本殿前,学生们排著队伍,小小的身板倾尽全力,晃动起粗大的铃绪,“本坪铃”悦耳的响起,那铃声越过鸟居,穿过古老的市集,回荡在每一个善良人的心间。
午后的骄阳,把“金阁寺”照耀的格外晃眼。这是一座“二重三层”的阁楼,一层“法水院”有阁无顶,呈“蔀戸”的寝殿风格,黑漆木柱与二层贯通,东西配白色板门,沉稳托起了整座建筑,西侧一座“漱清”小亭延伸至湖中。二层“潮音洞”配“舞良户”、“格子窗”,四周用“缘和”围栏。三层“究竟顶”,中央“栈唐户”,两边“花头窗”,环“逆莲柱禅宗”围栏。二层三层外壁和围栏贴满金箔,分别有一重黑漆的顶,压住了蒸腾的金色气焰。
对“金阁寺“最初的记忆,全来自小时候的动画片《聪明的一休》,殿前红枫翠柏掩映的池水、金灿灿的殿身、还有殿顶那一尊金色凤凰,与记忆中的影像别无二样,只是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呆萌的将军其实狡诈而强大,而一休的笑容背后,是令人心酸的叹息。当人们隔岸惊叹著那“该死的极致之美”,而我却感受到一种淡淡的哀凉,那实在是因为一休小和尚也曾伫立在同样的地方,夕阳里,“镜湖池”中的“北山殿”由浓转淡,望着对岸,紧握的小小拳头无力反抗,“嵯峨野”的妈妈还好吗?回“安国寺”的路好遥远……树梢上,妈妈缝的晴天娃娃飘啊飘,皎洁的月光披上枝头,也轻抚过小和尚泪痕未干的脸庞。
“金阁寺”与“大德寺”的去程不远,到达时,还有大把的时间。主持修建“大德寺”时,“一休”已是八十高龄的高僧,度过了癫狂的一生,内心却仍住着那个纯真悯人的小和尚。
这座洛北最大的寺院,也是禅宗文化中心之一,寺内唐门、使门、三门、佛殿和法堂林立,二十二座塔头寺院散落其间。下午的“大仙院”,空荡无一人,阳光静静地洒在枯山水庭院,择了簷下盘坐。佛云,一沙一世界,一石一如来。白沙堆成的小山,破开“涡纹”,带起了云涌海啸,象征“大宇宙”的“旋涡纹”在远处盘旋,“起伏纹”水流湍急,“纲代波”巨浪滔天,人一生,历经风浪,于近楼台归隐处,却只泛起了平淡的“涟纹”。深埋地下的“点石”青苔环绕,在海中孤单的露出了头,那深入地下的纵深,如“七日蝉鸣”,漫长的黑暗,迎来了难得的机缘,一丝青苔的绿意泛起,像极了人生,像极了星海茫茫中,这颗孤单的星球。
静坐半晌,已近黄昏,沿院落回廊南行,“唐门”南的“大德寺法堂”,天井中盘著一条黑暗巨大的“云龙”,人称“鸣龙”,立于其下击掌,殿堂便起回声,好似龙吟低吼。黄昏的阳光钻入花头窗,稀疏的打进殿内,昏暗的大殿里,只一双硕大的龙眼盯着地面渺小的人,一声击掌,静听那声低沉的龙吟,不怒不燥,却有几分受伤后的哀鸣,如同一个暮年的和尚,卸下疯癫后的一声叹息。
黄泉之花
“京都舞踏馆”,一家仅能容纳9名观众的小舞馆,且不定时只在晚间开放。早听闻“由良部正美”先生,他近几年只在这里演出一出舞剧《黄泉之花》,这是一出含杂了日本人对生死理解的舞踏,诠释了对死亡特殊的情结。
日本,承载了世界上10%的活火山,6级以上大地震的20%,都发生在这方狭长之地。这片似乎被神明诅咒过得土地,诞生了为“义理”切腹的武士道文化,人们崇尚转瞬飘零的樱花,那些漫天的凋零,印在了每一代日本人心中,从甲午战争到二战,心中的花瓣化作了“武士刀”。刀锋挥舞处:是梦魇般的浩劫;是硫磺岛永不投降、全体战死的士兵;是自杀式敢死队,百死无生的冲向有去无回的炮火浓处。残刀入鞘时,世界已是满目疮痍,绵长沉重的伤痛,直到今日,还未散去。
秋雨伴着寒夜,漫天的笼罩下来,越下越紧,路灯如招魂的经幡,在弥散的水汽中摇曳。俩人瑟瑟的挤在一把伞里向舞踏馆进发,本就纵横捭阖的街巷,更加扑朔迷离。眼前的一切,似乎正映了《黄泉之花》的意境。
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恍恍惚惚、一路若幻若影。到达时,服务生早已打着伞在门前接迎。剧场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门庭与普通人家别无二致,若不留心,十有八九会擦身而过。满铺碎石的庭院小径,两侧燃著烛火一样的昏黄小灯,通往剧场。 9名观众已全部到场,盘腿坐在一层的榻榻米上,有一旋转的木板楼梯通往二层阁楼,屋内狭小,留给舞者仅有不足10平空间。
舞剧起,灯光熄,黑暗中只有旁人轻微的呼吸声依稀可辨。那条庭院小径的远处,传来寺院的风铃声,铃声随缓步而响,慢慢由远及近,黄泉的引路人持铃而入,蜷坐在屋内角落。须臾沉寂,昏暗的灯光如地狱之火燃起,阁楼传来吱呀的脚步声,主角顺木板梯而下,本就不大的空间,瞬间充满了压迫感。与舞者咫尺之间,因而感受无比真切:你可以看清每一道皱纹,或一滴汗水随身而转、飞旋而去;听清每一声喘息,或骨头关节在舞动中咯吱作响。你会惊奇舞者的娴熟,在狭小的空间辗转腾挪,却不碰触任何人与物。肢体时而夸张的伸展,如绽放的朝阳,灵动的舞步如蝶与飞鸟;时而随黄泉坠入黑暗,又蜷缩如磐石,漫漫寂寥中,传来哈迪斯般缓慢悠长的吐息,吐纳间即是生与死的流转。
这是一场没有一句台词的独舞,因为无言,一万种人心就有了一万种诠释,而那种诠释,即是一场与自己内心的对话。也许,舞踏剧魅力就在如此吧。
散场后,雨停了,街道十分冷清。人还没有从情绪中走出来,于是仰天长舒了口气,京都这样的大城市竟然可以看到繁星。星空那端,也是无限的寂寥吧。世间色相,斑斓动人,却如樱花般,芳华易逝。那消散的光芒,涅槃于长夜漫漫。一生,如此机缘巧合又是如此孤单。于是,回去的路上,我把牵的那只手,握的更紧了一些。
琉璃光院梦一场,花见小路未名花香
清早,列车停稳在“比叡山口”,山里的清冷让人不觉拉紧了衣领。“琉璃光院”的山门开在山脚下,一条小径由此蜿蜒而上。山中已有了几分枫色,芥黄配着枫红,抹在苍翠的底色中,庭院的山水林石沿山势水势曲折错落,但无论站在任何角度,目力只能及于一隅。日本的园林从来不会大开大合,无法铺展开来的美景,让人很有不甘心、不究竟的心情。如同纱罩美人,越想拥有,就越在若即若离中沉沦。
泛著青苔的石桥,桥下是清浅的池水,一叶枫红飘落,几尾锦鲤搅动起落红,泛起的点点涟漪,撞碎了水中的枫树倒影。过桥几步,便是琉璃书院。书屋中排坐着抄经的游客,工整的字里行间,透露著那绝不是一时兴起的逢场作戏,回想起国内寺院香火气的燥热,只见阿傩的紫金钵盂,却不见了真经,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二楼的琉璃之庭,挤满了游人。没有窗櫺的窗,将连绵的枫色引进屋,芥黄、枫红、叠翠,所有的颜色拥进昏暗的室内,借由桌面映出模糊的倒影,形成了“莫奈”画作般效果。风一动,窗外绚烂起舞,倒影如梦境随形。人群起伏起低声的惊叹,随及快门声连连。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好梦易逝”的不安,那费劲气力的留住,却止不住照片在时光里泛黄,于是心生感叹: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要常思那一二。
一楼廊下,厚蓉蓉的苔藓铺满庭院,一条小石渠,由近及远,蜿蜒的路过泛著青苔的石灯笼,消失在林深处。赏枫人手边,一杯浓浓的抹茶,一盘八桥饼,一坐便是半天,秋天就这样,再次变得平凡而漫长。
下午的“清水寺”,游人一如既往的聚集在这里。寺前的的“松原通”连着“三年板”、“二年阪”,瓷器店、小吃摊、茶水铺、纪念品店,还有铺着榻榻米的“星巴克”,无不标识著这里是典型的游客区。那些黑色、黄色、白色面板,都有模学样的穿上了和服,体验著京都文化,还有厚下脸皮的西方大叔,拉着和服妹妹摆着各种姿势照相,引得姑娘害羞中带着得意,却不知那其实也是中国游客。
一入寺门,便是“三重塔”。明橙色的塔身,纤细的支撑起宽薄的塔翼,九重相轮的塔刹高耸在塔顶。她不像“唐招提寺”中佛塔的沉稳,只生的纤薄料峭,如少女的容颜,又似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那一晃而过的难得,带着 “物衰”之美,起了一段淡淡的哀愁。
穿过一道“北总门”,经堂群落一下子古朴起来,古旧的木头,发黑的铁件,已经浑浊却更显苍劲的牌匾,那是只有集满了岁月的风霜,才能有的痕迹。千年前,“清水纳言”从门下款款经过,如今,一道道亮丽的和服也穿门而过,却恍如昨天。
看过“本堂”前的“枭之手水钵”挤满净手的游客,听着“清水舞台”上人海喧嚣,“音羽山”下,已经难觅一片宁静,终于在寺内寻得一处茶铺,点了一杯浓浓的抹茶,品得日本禅语所说的“乐在一碗中”:人一生,有浅笑有低吟,有春日暖阳有秋虫唧唧,最终浓成一杯,一饮而尽。
从寺中出来,最后一抹余晖散尽。“花见小路”两侧的屋簷,将小巷上空,压迫出一道灰蓝色的天空。艺伎迎面而来,路人纷纷驻足,静听一双木屐优美的敲打着石板路。这些“活的京都”,用厚厚的脂粉,隐去了一切喜怒哀愁,只留了一段白皙的脖颈,格外勾人。
从“阿国”、”几松“,再到眼前,我总能从一样的面无表情中,看到一种无能为力,那是一种时光里的烙印,她们在不同年代中、于不同繁华处,却起舞著同样的孤独,只是不知用多深的人前喜色,才能覆蓋内心无限的哀凉。
我仿佛看到,手提食盒的”几松“,碎步疾行而来,他的爱人正被全城通缉。“池田屋”和“禁门之变”后,她是唯一没有舍弃“逃跑小五郎”的人,她不会意料到男人将来的伟大,自己只是漫天烟花中一处寻常寂寞,因为相知,偶拾了不曾奢望的爱情,于是,便不顾一切的抓住,拼尽全力的不肯放手。
未回过神,那双木屐的余音已消失在转角巷深处,只散了一段淡淡的、毫不招摇的未名花香。
天守阁下,是比刀剑更耀眼的光芒
“大阪”第一个早上,昨晚的初见,已让我明了,同为关西,这却是一座与“京都”截然不同的城。会与行人抢道的车,打折店前争抢的人们,不再规整的店铺,不再安静的街,一切匆匆忙忙,一切直接而外放,这座城于是有了强烈而鲜活的市井气息。
住在“心斋桥”附近,夜晚,高耸的商厦东西向绵延成灯火通明的街,而南北向,数条千米的商街,直通“道顿崛”运河,其间,又纵横无数小巷。夜晚,霓虹灯将天空映成了粉色,不同肤色汇成人潮,涌进每一条大街小巷。“一兰拉面”等位的人,从店铺里排队到门口,队尾消失在街道的转角;章鱼烧的小摊前围的水泄不通,客人们沐著烟火,气味散开,再混杂融合,弥漫了整条食街;高贵的河豚、低廉的回转寿司,每一家都难觅空位。酒气正浓时,推杯换盏声伴着叫卖声此起彼伏,瞬间又被人潮的澎湃淹没。
“道顿崛”运河旁,“格力高跑步人”的巨型广告屏,矗立在霓虹灯群里,巨型的章鱼招牌与巨型的螃蟹招牌争相游走,橘红、明黄的霓虹灯牌,极尽招摇的铺满两岸,恍如白昼的河道,游船从桥下驶来,又迅速扎进明晃晃的远端。
今天要去往大阪的标志性建筑,“大阪城天守阁”,早上的“大手门”前已经是游人如织,目力越过石垣,城楼远远的伫立在天守台上。“天守阁”几经战火,在1931年重建,日本人严谨的复古工艺,完好的再现了“丰臣秀吉”统一后的盛景。
天守阁,外观5层,内部8层,高54.8米。下四层牡蛎白城墙,四面“千鸟破风” 层叠而上。顶层楼阁,金色的𩾇、虎浮雕环绕黑漆城墙,南北面“千鸟破风”,东西面“唐破风”,“鬼瓦”、“兽头瓦”通体镀金,“鬼瓦”趴在簷角,“兽头瓦”在屋脊头把尾巴高高甩在空中。“千鸟破风”的凌厉,“唐破风”的“庄严”,这层叠的破风,成就了“天守阁”的凌凌之风,正如“小泉八云”所说,“那细微之处,交织著奇异与幻想”。从任何角度看,“天守阁”都是正面,如一位身着盔甲的古代武士,持刀威坐,绝不肯背对来者。
城下,“打入接”填砌的天守台石垣上,几株绿植钻出紧密的石缝,给冰冷的城堡,带来了一丝难得的生机。缓步来到“西之丸庭”,小学校在春游,孩子们,有的手拉手唱着歌谣,有的在树下与好友分享著妈妈准备的便当,有的在草地上追跑盘旋。眼前的他们,不必在君主的俯视下臣服,也不再因战争承受不应有的教育,他们活在了一个纯净的童年,作为一个地道的大阪人,可爱的成长著。而这些动人的笑容,最终汇聚成了温柔力量,那力量让刀剑失去了光芒,让远处的“天守阁”也顿时温暖了起来。
奈良的鹿,也有两番模样
一大早从“大阪””乘高铁到“奈良”,出“近铁奈良站”便一路东行。
路边的古松上,布了层毛茸茸的苔藓,草地还带着朝露,一轮朝阳刚从“春日山”后升起,“兴福寺”的五重塔一半浸在晨光里,一半还沉睡在光暗处,“浮御堂”映在“鹭池”中,斜阳刚暖了水面,鱼儿就兴起了点点涟漪,从“春日野”的小丘上,山林间,鹿儿踏着第一缕阳光,三五成群的赶来,围住过往的行人讨要食物,有的用头轻轻顶撞,有的直接把嘴探进衣袋里翻找,或者没来得及拆包装的食物一嘴咬住,连同纸袋一同叼走。这样的霸道,看来已不是一朝一夕,却也正好印证了旧都人的温良。
还未到“大佛殿”,已见佛香缭绕,香客聚在“中门”,一鼎香炉,三柱清香,敬佛敬法敬僧,思愿随青烟飘渺,那薄薄的烟纱后,赫然矗立著无比恢弘的“东大寺大佛殿”。
天平圣宝四年(752年)落成的“大佛殿”几经修缮,落成时远比现在的殿堂更加宏大,即便今天,站在其下,望着这座“大如山峦”的木造佛殿,已然让人震撼的久久不能相信所见。
在那个“鉴真”东渡的年代,狭小的岛国如壶中喧天,战火、天灾、疾病笼罩着大地,庙宇是苦人最后的港湾。人心,究竟可以虔诚到何种地步,才能在那样动荡的年代,以那样衰微的国力,建造起如此震撼人心的“大佛殿”。怔住半晌,我已开始慢慢理解,为何“鉴真和尚”六次东渡,历经被人诟陷、大风毁船、最终痛失爱徒,愁瞎双眼,却依然不弃,传灯彼岸。
这座现存世界上最大的木结构佛殿,宽57米,深50米,高48米,八根参天的炭黑立柱配灰瓦牡蛎白墙,支撑起重簷庑殿顶,出六挑插拱满置斗,出簷轻轻上挑,单簷庑殿顶的正脊两端置“鸱尾瓦”,通体赤金弯翘向上。两层殿堂等高,比例沉稳端正。
一重顶正中,一道日本特有的“唐破风”,赫然打断了唐风佛堂的庄严、素朴,呈现出一种融合后的柔美。这片土地,民族精神始终根深蒂固,从神社文化可以窥见,日本文化中重要的部分,其实敬服的是“强大”,在对外来文化的汲取模仿中,日本又顽强的保持着自我,把民族精神融入到其中,变成了自己独有的文化。
殿内有15米高的“卢舍那”大佛像,在巨大的殿堂里果然气势非凡,大佛不似“敦煌大佛”在狭窄的洞窟中显出逼人的威压,也不若山水中的“乐山大佛”般醇厚,而是一派正统、庄严。从天平开光历经两次战火,大佛保留至今的只有腹部、膝头、衫袖和莲台大部,后人工匠修缮,千年相隔的虔诚汇聚成今天的样貌。佛殿下,“鉴真和尚”在讲律传戒,殿前的善男信女便燃起了心香,这柱心香经住了战火,穿越了千年。
没料到一座佛殿,留了那么久,惊觉时,已没有时间去“唐招提寺”,于是索性信步沿山路漫游。
鹿儿在山间游荡,偶尔扬起的长长脖颈,迎接透过树梢的阳光,白色绒毛上扬起了曼妙的光晕,如一株曼陀罗花盛开,高贵、典雅,与初识时,已换作两番模样。穿过山野、路过村舍,一路向南山,蓦然回首,城已在山脚下。踏着苍古的石台阶,路尽头,一扇寺门半开。“白毫寺”,生在避世处,悠然在南山。
夕阳缓缓坠入“生驹山”,映的“春日山”泛起了霞红,远处的五重塔一半浸在暮光里,一半还不肯沉睡。夕阳也落在了“唐招提寺”,染上了一株扬州的琼花,花香随风飘散,吹拂过平城京,勾起了异乡人的思念(鉴真和尚亲自从扬州带来的琼花,遥想双目失明的暮年和尚,身处异乡,遥远的彼岸是再也回不去的大唐,这一抹熟悉的琼花香,也许是思念故土时唯一的慰藉吧)。
东京一日,明治神宫的鸟居外,有晨光与暮日
涩谷,秋雨刚过,晨风微凉,路人行色匆匆。叼著三明治的上班族,在红灯前,按捺著焦急,绿灯如同讯号枪,一个冲刺,便只剩下远去的背影。学生一脸困意的踏着自行车,此刻无关乎洋溢的青春,只怀念体温未散的枕头。路边的商贩们纷纷升起店门,各自打理,一丝不苟且不发一语。他们把杂货整理的严丝合缝,精密的安置在各自应有的位置,最终呈现出一种超乎精致、近似于偏执的规整。这样的早晨,自然没有大阪人的热络与神经大条,即便是京都人,那样客套的背后,也总能察觉到一丝古朴的可爱与隐隐的温柔。而东京,在这座硕大的城,千百万人聚在一起寂寞地生活,人心像一座座孤岛,彼此相望,却无法靠岸。
沿涩谷十字路口,一路向北,不远处的原宿代代木公园北侧,便是明治神宫。1915年开始兴建的明治神宫,日本各地捐献的树木汇集于此,共计约365种,10万颗,对当年来说,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据说号召了11万青年志愿者来种植。
穿过苍黄的鸟居,街道的喧嚣在与神明约定的结界处,戛然而止,一切归于肃穆、安详。碎石子路在脚下沙沙作响,伴着林间的布谷鸟鸟鸣,沿路前行。参道两侧,参天的古树林立,雨后的风,裹着林中潮溼的树皮与青草特有的香气,徐徐拂过脸庞,阳光从古树搭成的穹顶缝隙间,缥缈下来,光斑摇曳在参道的碎石路上。
在南参道尽头两旁,有一条酒桶夹道,据说,这些都是全国造酒敬神会对明治天皇的供奉品,是为了表达天皇在位时,开发和兴隆了日本造酒业的敬意。如今成为明治神宫的一大亮点。在明治神宫举办婚礼的人,当天可以在这里选择一个酒桶来宴请宾客。
今天是六曜友引日,恰逢酒造敬神会。当“神官”引领着“陪纵”、“召人”,沿廊道入场,参加仪式的酒商,早已端正的列坐在殿门外。仪式气氛格外肃严,日本人平日对西方游客十分友善,而今天场外的安保,也会罕见的毫不客气的斥责那些稍有越界的西方面孔。“神女”身着“千早”,款款而入。横笛、竖笛、笙、鼓渐递响起,“御神乐”舞起,宽大的衣䙓舞动的四平八稳,舞风沉稳而有节律。场下人群一分为二,游客的快门声鹊起,而日本人则大多肃穆而默然。对陌生文化的好奇,与对自然与祖先的真心敬畏,在同一时空下,混而不杂,泾渭分明。
从正殿的敬神会提前离场,经西玉垣鸟居,连片的草坪沿路展开,空气一下舒展了许多。我并不适应那样过于严肃的场合,人生喜乐,少有人像日本人那种从小根植于骨髓,对灾难频发的自然之力的深刻体悟。那样压抑的人心,或凛冽的迸发,或安静如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巅。草坪上,孩子绕着母亲欢乐的奔跑,爷爷捡来不知名的果子,与孩童打趣,一老一小,脸上分明是没有负担后灿烂的笑容,晨光与暮日,或许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而一座城,冰冷与温暖,亦或是由陪伴的人,产生的相互感受,正如眼前的母亲,正露出温馨的笑容。
东京一日之二,千人针与一场告别
从“明治神宫”出来,已近正午,阳光没遮拦的烘烤著街道,远处的路面,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晃动,闷热中带着焦躁和不安。行程已近尾声,但对于那场战争,我的内心始终压抑了一段隐而未发,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情感。那是关于祖辈的伤痕,因为有人选择淡忘,也就有人势必刻骨铭心。
从九段下地铁站4出口钻出来,“昭和馆”的外貌不带任何“昭和”风,出乎意料的是一栋十分现代化的建筑。展馆共7层,自下而上依次是咨询台放映室、特别展会场、研修室、图书室、影音资料室和常设展厅,展览分为“告别家人”、“思念家人”、“1935年左右的家庭生活”等十五个主题,展出了昭和时期寻常百姓家的生活用品。下午的展馆空空荡荡,展品跨过了那场战争,如今静静的躺在玻璃窗后。透过这些最寻常不过的百姓用品,尘埃未落的历史被一点点勾勒出来,样貌如昨日般鲜活。
昭和12年,留声机、冰柜、改良的炭炉,定格了那一年,一户普通日本人家的寻常生活。那是一台手摇的精美留声机,唱头轻轻地搭在一尘不染的黑胶唱片上,仿佛马上就会有音乐响起。屋外的银座,电车穿梭,当夜幕降临,煤气路灯就会燃起,将整条街映的灯火辉煌。
同一年,隔海而望的卢沟桥,晓月残照着桥面,一声枪响,破碎了古老的石狮,画面转眼是一场浩劫。甲午一战,此消彼长,反抗者的哀歌,注定悲壮而漫长,只是至今,也无法存进眼前这台,一尘不染的留声机。
另外的展柜,一件缝制了“猛虎奔野图”样式的“千人针”引我驻足许久。“千人针”常是一种围腰,需要一千人各缝一针,直至千针,相传穿上它,可以刀枪不入。战火燃起,女人们立于街头,虔诚的祈求路人各缝一针。她们或为人妻,或为人母,期待的归途,在远方却变成了梦魇的开始。
人群中也有真正的离别,“佐藤富子”目送“郭沫若”先生的决然离去,奔赴烽火正浓的故土,眼前站满了祈针的女人们,面对曾经熟悉的街,只有她,清醒而绝望的呆然不动,忽而一阵风吹落不自觉的泪,在风中破碎的晶莹,提醒著,这个瞬间,是一场一个人的告别。
东京一日之三,菊与刀
“靖国神社”与“昭和馆”只有一街之隔,经过“大村益次郎”铜像,一座锈迹斑驳的青铜鸟居伫立在不远处,鸟居旁是两座纪念碑,一座描绘了中日甲午战争,一座描绘了第一次淞沪会战。极右翼和军国主义分子常集会于此,那些摇旗呐喊,已经撼动不了当今的日本主流,即便在战时,也有众多像“杉原千亩”这样的日本人,在疯狂的年代,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拜殿”正对着入口,参拜者大多止步在此。真正的“本殿”,需要办理严格的手续,经“参集殿”进入,那里的门总是紧紧的闭合,偶有一俩个身影,将门拉开窄缝,迅速侧身而入,消失在一闪而过的黑暗中。
黑暗里,一本232万柱人名的“灵玺簿”汇整合了一把“靖国刀”,刀锋悬而未决,落不下斩不断一场罪孽。寒冷的霜刀,当然不若肉膝一跪。“勃兰特”的身子跪下去,一个民族就站起来,欧洲把那个犯过错的年轻人,重新揽入怀中,给了世界一场动人的和解。
“游就馆”的工作人员在得知我是中国人后,瞬间消失的笑意,让气氛显得些许尴尬和紧张。在反复与我确认“禁止拍照”后,我进入了馆内。沿着时间的脉络,光影在扭曲中重演: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伪满洲国、一战、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淞沪会战、进驻南京……历史的真相被全新的版本逐一覆蓋。“九一八事变”是为了还击挑衅,“卢沟桥事变”变成了镇压恐怖活动,躲在厚厚脂粉下,化妆成的自由女神,上演着一幕幕关于解放、保卫和平的故事。
步兵第321联队旗,这一面世间仅存的日本军旗,逃过了“军旗奉烧””的命运,如今斜支在玻璃展柜后。没有风的旗,“旭日”被埋在耷拉的褶皱里,旗顶端是象征皇室的“菊花”,黑色的旗穗如同火焰燃尽的余烬,环绕着旗面。偶尔有学生样貌的经过,稍作好奇的打量,便转身离去。今天,日本极右翼势力已是极少数,对于那场逐渐远去的战争,年轻一代已经无感,于他们而言,过去的已太遥远,偶尔的打量,仅是好奇,无关善恶。
从“游就馆”出来,隔街便是“皇居”,如果防弹的“千人针”是精神的“盾”,那冲锋的“旭日旗”便是精神的“刀”,刀锋后,是“菊花”象征的皇居,“菊与刀”就如此,隔街而望。夕阳已经斜沉,晚霞铺上了”二重桥“,映红了渡桥彼岸的“皇居”,当年的“江户城”,如绽放的菊花,此刻在霞光下格外美艳。
夜晚,回到了涩谷住处,今晚是“万圣节”,楼下已经人潮涌动,三层隔音玻璃,也隔不住机车队伍的轰鸣,奇装异服陆续走上街头,一派狂欢前的景象。稍作整顿后,我便下楼融进了漫无边际的游行人潮,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你可以看到日本人最不像日本人的时刻,轰鸣的喇叭,满地的垃圾,时刻戒备的警车与消防车,直到无意瞥见路边西服革履的上班族,深鞠九十度大躬,向客户递送名片,我才意识到,原来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巅,深处可以是火山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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