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那天我碰上的每个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我跑来三浦是想干点什么。每个人。

花铺的老伯,坐在建筑工地上的中年男子,驾驶著铃木小货车的管理人。“HIDE?”他们问。我点点头,他们便都心领神会地笑了,然后指给我看怎样才能找到你。

等我把特地为你挑的红玫瑰同卡萨布兰卡百合,小心地插进盛着清水的锡皮桶中,这才发现,我太过紧张,以致于把包花用的白牛皮纸揉搓得皱皱巴巴的。

“倘若泪珠可以筑成旋梯,记忆可筑成长巷,我必走路去天国,夺你回来。”

按下松本家的门铃的瞬间,我不禁有些后悔,到底不该这样冒冒失失地找上门来。

HIDE妈妈热情地接待了我。

玄关的立柜上,摆满了“秀娃”。墙上到处挂有HIDE的艺术写真。HIDE设计的透明speaker,HIDE妈妈特地接通电源,陪我听了一支《Eyes Love You》。有HIDE声嘶力竭地叫人起床的老式闹钟,HIDE妈妈把那录音放了一遍又一遍,“还怪有趣的吧。”说著又放了一遍。HIDE妈妈如数家珍地向我展示著HIDE的天马行空,还把地上Yellow Heart的积木熊摆弄成弹吉他的姿势好让我拍照。

“HIDE啊,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老啦,他还是这样年轻,他将永远这样年轻。”

末了,她出神地望着你粉发的半身像,如此说道。

常常我人回到了家中,灵魂却还在调皮地满世界游荡。

盛夏,欧洲偏远小镇的喷泉广场,问雪糕车买Lemon Sorbert,有时也吃Pistachio Gelato。深冬,北海道,人满为患的酒馆,要那不勒斯意面和新鲜水果鸡尾酒。

梦,是她随手写来的明信片。只言词组,地址不详。

她没有迷路,她一直记得回家的路。她只是接受了漂泊。

三十年前,东京下了一场雨。

先生集结的五人乐队X,发行了名为《BLUE BLOOD》的新专辑,妄图从地下进军主流。谁都没想到的是,日本的音乐产业史就此改写,视觉摇滚开始大肆风靡世界。

1992年,XJAPAN在东蛋连着开演三日,成为当时本土乐队中的先驱。1993年,XJAPAN再登东蛋,创下连续五年在东蛋开跨年live的记录。1997年,金融风暴席卷亚洲,XJAPAN宣布解散。1998年,吉他手HIDE意外离世。1999年,明仁天皇即位十周年,先生献曲《Anniversary》。2007年,XJAPAN重组复活。2011年,贝斯手TAIJI因故身亡。

……

三十年后,Evening with YOSHIKI 2019 in Tokyo。我注视著先生在《I’ll be your love》的乐声中拨开人群走来,我感受着先生的手似流水般从我的掌心滑过。

雨还在下著,还将下上许久。Endless Rain。

其实我是有点儿惮怕东京的。

她就像是住在一个街区上的有点儿神神叨叨的不甚省心的灵媒邻居。人们对她的看法莫衷一是,有人叫她迷得神魂颠倒,有人提起她就咬牙切齿。

新宿,代代木,原宿,涩谷,代官山,表参道,六本木,银座,秋叶原,浅草,是她锦袍上令人啧啧称奇的花纹绣样。东京塔,天空树,明治神宫,东京巨蛋,武道馆,根津美术馆,是她片刻不离身的让人眼花缭乱的佩饰道具。

不少人慕名来找她,解签,占卜,找丢失的物件儿,续梦,买稀奇古怪的药丸。

我总是躲她远远的。直到这天她找上门来,问我是否愿意去她那里坐坐。

整个旅行期间,我出入了八间酒吧。何以记得这样清楚,当然是所到之处无不令人印象深刻(褒义),再说花出去的酒钱也相当可观。

曾在电视剧《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街道吗?》中出场的酒吧N.Park,老板免费招待了我一杯当店招牌的柠檬气泡酒,只因我们都相当中意XJAPAN。

在全日本侍酒师大赛的冠军店Bar K6,我咽下赫赫有名的羽生扑克牌威士忌。

还有“传说中的酒吧”保志,光是在银座就气魄地开了四家还是五家同名酒吧。当我作为当晚首次亮相的新面孔而坐立不安时,能讲一口流利中文的日本女孩子在我身旁坐下了。我得知她叫茜,中学念过复旦附中,在银川和广州都曾居住生活过,大学里修的是中国近代史。下个月她即将嫁到中国来。

“我说,不试着写写日本人不知道的中国人眼中的日本?”她歪起脑袋,一手擎著下巴一手把玩着喝空了酒杯,问道。

“东京怪可怕的。”

话一脱口,我便自觉不妙,但为时已晚,住在我楼下的田口夫妇顿时面面相觑。两人是从东京来的自由设计师,妻子还接过花王指向中国市场的包装设计活儿。瞧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这个那个如此这般笨嘴拙舌地解释起来,嗳嗳,但愿能亡羊补牢。

过了一天,他们问我要了联络方式,“下次来东京务请联络,有空一定带你好好转转。”田口先生笑着说。

“虽然可能没办法要你立马爱上东京,这不现实。但是东京自有她的可爱之处,与电影电视剧之类的通通无关,而是东京自身的魅力,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还请再来东京啊。”

向事务所的管理人员说明来意,填好表格,我顺利拿到了自行车钥匙和墓区地图。

13区7号11番。沢田泰司さん。

我尽量不去想我们何以会用此种方式相见,只是专注蹬脚下的踏板。这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自行车到处锈迹斑斑,像一条老态龙钟的大狗,有规律地发出苟延残喘的呻吟。

擦光了一整盒火柴,线香总算飘出了嫋嫋青烟。我正要松口气,泪水却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我想象你转世成未曾见过的花,这些花生长在像法国那样遥远的国度一座不知名的山上。”

当我第一眼见到草间弥生的黄南瓜,我登时想起了北野武。

想起他在《北野武的小酒馆》一书里谈自己学生时代怕死怕得不行,怕自己不能精彩地活着,怕自己过出沉闷又无聊的生活。

“即便是有机会让我的人生重新来过,我想我还是会选择那种会以几亿度的高温飞速燃烧的人生。”他说。

而我怕的是不能游遍世界。过去怕,现在也怕来着。只要想到有不少地方我还没去过,还没亲眼看看那儿荒诞不经却妙趣横生的光景,就剧烈不安起来。直岛有一头坐在海边的南瓜,什么地方一定也有每晚自己起舞的红靴子,倒著走的时钟,能唱歌的胖茶壶。不去看看可不行。

庵治是《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外景地,这是我住进来以后才知道的事。

至于电影,则是回国后的10月28日才看的。広瀬亜纪(长泽雅美饰)的生日正好也是这一天。看到这里时,我吃惊不小,竟有如此巧合,看来我同庵治的缘分着实非同一般。

亜纪看中索尼walkman的电器行,实为庵治的干洗店。终其一生恋慕国村老师的重伯伯开的雨平写真馆,成了镇上的咖啡店。亜纪与朔太郎爬上的堤坝,在庵治渔港的尽头,与十五年前没什么两样。亜纪荡过的秋千,还好好地立在皇子神社前的空地上……

眼前的景象我见过。

海无忧无虑地躺在秋天里。长夏迟迟不肯走,余热就像熟过头的香甜的梨,漾出醉人的酒香,催得大伙儿昏昏欲睡。255号公路巧妙地迂回了一下,好叫人们以为此路能通到海的深沉的梦里去。

在梦里,我是海上的风,光着脚在这世上跑来跑去。我跑过塞伦盖蒂草原,比花豹还快。我跑过亚马逊雨林,在雨点落下之前。我跑过撒哈拉沙漠,惊起最年长的骆驼,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是海上的风,在春光里同一瓣落樱共舞,在月光下感受一枚红叶的颤栗,在半空中亲吻一片雪花。

我是海上的风。

我第一次见到高桥先生时,他正坐在公园的橄榄树下,为两个女郎拍照。

我上前问他能否替我照张相,这个把帽簷压得极低的小豆岛摄影师扬起脸来,为此我看清了他眼下的雀斑。

我们跳上他的小汽车,把冷气扭到最大。他领我爬上城山公园,找到日剧《为了N》里的樱花亭。等下到草壁港,我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这是成濑慎司想着喜欢的人跳进海里的地方。说完我们嗤嗤笑作一团。接着我们去看了有千年树龄的橄榄树。我们在落日中沿着海边公路开到沙滩去,我们在栈桥的长凳上说了道别的话,我们约定等再会时,要拥抱朝我们走了亿万年的星光,要赞美令人叹为观止的海上日出。

日后当我说起濑户内海,我不见得会侃侃而谈安藤忠雄的地中美术馆或是草间弥生的南瓜,我想我会讲讲池田家。

池田家种在房前的柠檬和柑橘,池田先生邀我明年秋天来采撷下果实泡红茶,做果酱。池田家栽在屋后的葡萄,个头不大,却相当好味儿,池田先生特地铰下两串来给我解馋。

池田家总是摆得满满当当的早餐桌,玉子烧,卷心菜沙拉,有时是土豆沙拉,菠菜拌豆腐,清炒牛蒡,味增汤,怕客人饿肚子而盛得跟小山似的米饭,还有一壶刚刚煮好的热咖啡。

池田家能听见镇广播的视野极佳的二楼房间。池田先生写在便笺本上的“鲁迅”。无论如何也不能忘了池田家礼拜一午后的冷面。

最关照学生的城市京都

“还记得上次送静小姐去京都站,下车的地方吗,在那儿等静小姐。”希望号新干线还没驶离东京站,我就收到了一郎先生的讯息。

怕我搞不清楚跑错了地方,一郎先生很快又发来了京都站的站内地图。

等我从八条口出来,一郎先生果然已经在外边等著了。一年多后的重逢,两个人都喜不自禁,车子还没发动就叙上了旧。

2015年日剧《朝5晚9:帅气和尚爱上我》播出后,让多少人愕然:怎么隔壁的和尚,锦衣玉食,大权在握,还可以娶妻生子?未免和削发披缁,青灯古佛的形象相去甚远。

这绝不是编剧一拍脑门随随便便想出来的桥段。

过去在铺设京都的市营电车轨道时,有人指出,让电车就这样直接从东本愿寺的正门通过太失礼数。人们只好想方设法让电车拐了个弯。这般权重望崇,除了穿白袜的(指日本和尚),还有花道和茶道的宗师。

在中京区油小路通り上,紧挨着“本能寺之变”的旧址,有和尚干脆开起了酒吧,颇有点儿煮酒度众生的意思。

放下行李,捞起相机,一郎先生开车送我来到了“京都坊主酒吧”。

老板羽田高秀是净土真宗本愿寺派光恩寺的住持,同时还是一家小小的IT公司的社长和园艺公司的董事。

虽然有固定的营业时间,但若是遇上哪天要行法事,就会推迟开门甚至临时店休。

在等牛肉咖哩饭端上来的时间里,我注意到面前摆了一本讲身后事的书。

“是半点也疏忽不得的大事,特别是对亡者的家属来说。”羽田先生表情认真地对我说。

惦记着答应了一郎先生会早点儿回去,我擎起隐藏的特调鸡尾酒“诸行无常”一饮而尽,告别了“京都坊主酒吧”。

你问我“诸行无常”是个什么滋味?我想,不同的人能尝出不同的滋味吧。

去年回国后,我与一郎先生非但没有不相问闻,反倒频频交游往来。

5月15日,静小姐,上午趁有空去看了会儿葵祭呢。

7月7日,静小姐,祗园祭就要开始了。天渐渐热起来了呀。

11月5日,前几天去了北边的山里,京都已经是红叶的季节了。11月15日,白天去善峰寺看了红叶,真想让静小姐也瞧瞧啊。11月16日,今天也格外适宜外出赏红叶呢。12月1日,静小姐,明天就是日本语能力考的日子了吧。我也会向神明祈愿保佑静小姐考试顺利的。

1月1日,谨贺新年,今年也请静小姐多多关照了。

只是这种浅谈就如隔靴搔痒,多少差了点意思。再见面我们像是要把什么弥补回来似的,直话到了后半夜。连何时下起了夜雨都无知无觉。

同志社大学边上藏着一条属于学生的商店街。

出町柳桝(jie)形商店街的名气远不及锦市场,人气更不敌新京极商店街,却是京アニ(京都动画)制作的《玉子市场》中兔山商店街的原型舞台。

京都可说是最宠爱学生的城市。

1969年,全共斗学潮从东京大学蔓延到京都大学。罢课的学生在百万遍马路上与警察机动队对峙时,不慎把燃烧瓶掷进了路边的小店里。店家也没有要责怪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因为是学生嘛。”

除了京都大学前的百万遍,对学生关照有加的地方,还有鸭川边上的出町。

出町过去有家不起眼却极有人情味儿的中华料理店,在那个认为大学生边打工边唸书是十分辛苦的年代,老板让囊中羞涩的大学生敞开肚皮吃到饱。至于饭钱嘛,据说只要去后厨帮着洗半个钟的碗就行。靠着这家店的关照,许多京大、同志大、立命馆和府立医大的学生得以还算顺利地毕业,走上社会。

京都的学生们常去的,还有一家叫“出町ふたば”的和菓子店。

“出町ふたば”创业于明治32年(1899年),进入大正之后,京大和同志社的学生哥儿常来买“豆饼”当作午后茶歇的点心,也不劳店家包起来,就这样直接抓在手里一路走一路吃。从那以来,“出町ふたば”的“豆饼”就成了这一带代表性的名点。到了令和的今天,人气不减反增,一到周末还会排起长队。

“豆饼”的米用的是滋贺远近闻名的“羽二重糯米”,豆子只严选北海道美瑛·富良野特有的红豌豆和十胜出产的红小豆。制法自创业以来就不曾变更过,想要好好守住“从前留下来的京都的滋味儿”啊,店主如是说道。

对京都人来说,从前留下来的京都的滋味儿,还有“圣护院八ッ桥”的“八ッ桥”煎饼,“西村卫生ボーロ”的圆松饼,“老松”的“御所车”红豆糯米糕,“上田制菓”的二次烤制面包干,“亀末广”的“京の縁”,“西利”的“千枚渍”。

“真是令人怀念啊,全是过去我常买来吃的点心”,一郎先生捧着我的旅行笔记,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像一泓不见底的池水起了波澜,“看了静小姐的笔记,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过了出町桥,就是下鸭神社了。

“下鸭神社坐落在被高野川和贺茂川包围着的三角地带。在京都,有来历的神社多如牛毛。在此之中,下鸭神社也是自平安时代以前就存在的屈指可数的大神社。”——《四畳半神话大系》

下鸭神社的正式名称叫贺茂御祖神社,环绕下鸭神社的原始森林“糺の森”,据说面积有三个甲子园球场那么大,其中树龄超过600年的神木多达数百棵。

我仰起头,光是暗影中看不清脸的舞伎,在尚未染红的红叶叶尖哀婉地蹁跹。

有妇人在神龛前闭目合掌,有年轻学生将签文浸入水中静候神谕。

正好赶上“第44回京の夏の旅”,下鸭神社特别开放了本殿和大炊殿的参观。

我们的讲解员是位戴着细边眼镜的和蔼可亲的中年女性,就三井神社供奉的玉依媛命及其双亲,大炊殿的用途,葵之庭的双叶葵,等等做了周到细致的解说。

在低处见。这是昨夜的雨的喁喁私语。

我盯视著御手洗的流水孜孜不倦地淌下,水面像是掉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开来的镜子。

《方丈记》,《枕草子》与《徒然草》被看作是日本古典文学的三大随笔,更有人夸赞《方丈记》乃是日本隐士文学的“白眉”,问世即顶点。其著作者鸭长明出身河合神社的神官世家,却深感自己无力担此要职。怀抱着强烈的厌世感,年逾半百的鸭长明终于辞官拂衣去,上山出家做了和尚。

河合神社奉祀的“玉依姬命”,是守护人世美妙事物与女子姣好姿貌的神明。

女子们多是结伴前来,买御守,挂绘马。脖上系着花色丝巾的老妇人,坐在廊簷下黯淡的阳光里,捧著美人水小口小口地啜饮。

接着往东走,来到百万遍,可千万别想着这家店开得到处都是,而错过了京大北门前的“进进堂”。

进进堂大正2年(1913年)开业,是京都的第一家面包店。第一代店主続木斉在法语和法国文学上的造诣颇深,他还曾远赴巴黎求学,为的是学习如何烤制正宗的法式面包,这在当时也是日本第一人,并最终把左岸的面包香气带回了京都。

来进进堂吃咖哩配面包的,多是京大的学生,咬一口面包,低头对着电脑敲两行字。京大的教授偶尔也会光顾,其中不乏著作等身、大有来头的,没准在你斜后方坐下的这位,正好就拿过诺贝尔的什么什么奖,也未可知呢。

进进堂跟六曜社一样,不设卡座,不管客人情不情愿,只能接受拼桌。别小看了面前这些宽厚滑亮的柚木桌椅,这可都是被评为“人间国宝”的日本木艺大师黑田辰秋亲手打制的。

森见登美彦还是京大生的时候,常常一个人跑来这里写小说,一写就是一整天。《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的结尾,前辈就是坐在进进堂靠窗的柚木长桌前,惶惑地猜想黑发少女会不会出现。而等着他的是两人的初次约会。

叫午后的热浪一扑,我可算明白,为什么早在四月的时候,一郎先生就委婉地提醒我最好别在八月过来。

“八月的京都实在是热得叫人吃不消啊,活像置身地狱一样……”这是一郎先生的原话,还加了一个流汗的表情。

我觑著几乎睁不开的双眼,歪进了吉田山脚下的“朋友书店”。

吉川幸次郎,文学博士,京都大学名誉教授,一生专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与中国历史,在元曲元杂剧和杜甫诗词上的建树颇丰。

1923年,只有19岁的吉川幸次郎休学孤身一人来到中国,游览了苏杭,痴恋上江南水乡。“中国天生就是我的恋人啊”,他如此感怀道。

1928年,他留学北京大学,拜杨钟义为师,师从马裕藻、钱玄同与沈兼士,专攻中国音韵学。在北京求学期间,他学了一口流利的京片子。1931年,吉川幸次郎回到日本,开始在京都大学任教。

吉川幸次郎在京都大学的老师,“京都学派”的创始人狩野直喜,与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交情匪浅。清帝宣统退位,王国维为了免遭迫害一路流亡到日本时,就借住在这间“朋友书店”。在王国维写给友人缪荃孙的书信中,他这样书道:“移居吉田町神乐冈八番地,背吉田山,面如意岳,而与罗(振玉)、董(康)二公新居极近,地亦幽胜,惟去市略远耳。”

在京都大学,最高的褒奖,不是夸一个人“聪明”或是“能干”,这是反讽;而是说那个人“有趣”。

有一年五山送火,几名京大生提前溜到大文字山上去藏起来,等到天黑烧出了“大”字,就开启随身带着的手电筒。结果当人们看过去时,看到的不是“大”字,而是“犬”字。这惹得京都市民大为火光。

去年冬天,又有京大生在百万遍马路的十字路口正中,围着暖炉坐下来,当街煮起了火锅,还向路人吆喝,“喂,要不要坐下来一块儿吃点什么。”据日推上的吃瓜网友猜测,他们应该是在致敬《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提到京大的趣人,怪人和妙人们,就不得不说一说京大的“吉田寮”了。这里似乎是他们的大本营和避难所,是学院派的全A学生们避之不及的存在,是京大教授们头痛的根源。

吉田寮建成于1913年,是日本为数不多的学生自治寮,另外三个是东大的驹场寮,东北大的明善寮和北海道大学的惠迪寮。

自治,顾名思义,就是寮的日常运作和管理维护全部由寮生自己负责。这可不是京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陪着玩过家家酒——反正不过几个学生小打小闹,能成得了什么大气候。大学当局想要对吉田寮采取任何动作,都需得经过吉田寮自治委员会的同意。

作为校内唯一现存的学生寮,吉田寮每月的租金只要2500円,包括寄宿费400円,水光热费1600円和自治会费500円。管又不能管,还要为其签单花钱,也难怪京大虎视眈眈地觊觎著吉田寮这片弹丸之地。

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了响应日本文部省整治学生自治寮的号召,京大宣布废除吉田寮,果不其然遭到了吉田寮上下的强烈反对和奋起抵制,双方一对峙就是十年。结果以京大承认“废寮”失败要求和谈告终。然而,这只是吉田寮与京大漫无止境的斗争交响曲中的休止符,冒险漫画里的“未完待续”。

此后,每年京大都会以建筑老朽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为名头,发出希望拆除吉田寮的请求。每次也都被吉田寮自治委员会大手一挥给挡了回去。

看过《四畳半神话大系》,又读了不少小道讯息,饶是我自认做足了心理建设,还是被吉田寮的真面目惊得当即呆若木鸡。直到一名双手插兜胸前挂着相机长相气质都神似小田彻让的男学生,对着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我才赶紧小声说了句“打扰了”,屏息敛声钻进吉田寮。

每行一步,盛开着“白梅花”的木地板就在脚下闷哼出一声拖长了尾音的呻吟。别误会,可不是落花或霉斑这等有情趣的东西,而是鸡屎。吉田寮的学生会花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养鸡养羊,然后在Party上宰来吃掉。此刻就有鸡在后院大摇大摆地散步。四壁连同窗户和门上全是传单,有的早已看不出内容,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贴上去的,搞不好比我岁数还大,下一秒就会化作烟霭一缕随风消散了去。长腿蜘蛛忙着在头顶上结网。

吉田寮男女共用的厕所,是能让新生闻风丧胆的噩梦。

吉田寮最早是男子寮,直到八十年代才开始招收女寮生。也不知是何许高人想出了在男厕所里加装女厕所的鬼才点子,于是,吉田寮的女寮生,人人都练就了一身不管有没有男生背对着人在小便,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目不斜视地冲向最里间的女厕所的高强本领。

请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去一探这百年厕所的究竟。

京都大学出过七位诺贝尔奖得主,是亚洲一流的学府。也有人不把京大当作是读书的地方。

有不少地方上的学生,对他们来说,毕业就意味着回老家去继承家业。大学是他们最后的乐土。

他们巧妙地不学无术,只为了能留在京大,即便是长年留级亦或是无法毕业也没关系。甚至有的人临要毕业了,换到别的专业去,又从头开始读起。他们认真地不务正业,长时间地休学去周游世界。他们无所谓被旁人视作怪人异己。在他们看来,大学不是用来学习的地方,而是用来搞乐队,开Party,做傻事,成天写小说,打整宿的麻将,认识有趣的新朋友,然后和朋友大笑大闹大吃大喝挥霍青春享受人生的地方。

别看吉田寮漏雨透风好似随时会轰然倒塌的这样子,从这里可是走出过不少名人。譬如,与中岛敦、三岛由纪夫并称为“三神器”的小说家梶井基次郎,2014年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赤崎勇。

假如京都果真是“妖都”,通往异世界,那我将毫不怀疑,“菸酒不禁,人畜共存”的京大吉田寮,是连线那个世界的众多入口之一。

最后不得不提醒的是,进了吉田寮,原则上是禁止拍摄的,特别是把镜头对准寮生,拍背影也不行。所幸我去的时候正好在放暑假,寮里空空落落的没几个人,我也就斗胆举起了相机。话又说回来,要是乖乖听话什么也不做,吉田寮这一趟恐怕也算是白来了吧。笑。

愚钝如我,也奢盼能做几日京都的学生。

要求太多的Guest House

京都人的难打交道是出了名的。

当京都人对准备起身告辞的来客说,“请吃碗茶泡饭再走吧”,并不是真的要招待对方,而是委婉送客。

从前家里来了不欢迎的客人,京都人就会在玄关倒放起扫帚,意思是接下来不太方便了,还请快些个回去吧。

当我向一郎先生确认是否果真如此时,他怪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静小姐知道的可真多啊。”

“要是对方不晓得其中的含意,弄巧成拙,岂不是糟了。”

“确实。所以一般不大会对京都以外的人这样讲。”一郎先生挠了挠头。

“到了,”一郎先生出声打断了我的回想,我收回往事,一郎先生拉起手刹,“若是有什么需要,还请静小姐不要客气,只管联络我就是了。”

见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一郎先生直把我送到壬生寺前的元祗园梛神社才放下。

中京区一带过去是新选组活动的地盘。头天夜里,我们一边用小匙挖著吃哈根达斯新出的期间限定,一郎先生一边跟我讲起了新选组,“就是那个出了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的浪人组织。静小姐的话,我想肯定能拍出相当不错的照片吧。”

还没按两下快门,鼻尖一凉,雨点啪嗒啪嗒掉落下来。我只得慌慌张张跑进武信稻荷神社,寻半瓦遮头安脚。

江户末年,为了逃避效忠幕府的纠察组织的盘查与追杀,阪本龙马不得不四处流亡。一到京都,阪本龙马就偷偷摸到武信稻荷神社,在朴树的树干上刻下一个“龙”字,意在告诉结发妻子おりょう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等不及雨停,我继续北上。

一郎先生经营的Guest House,说是我住过要求最多的,恐怕也不为过。

精心修整的庭院只可远观,就连连线庭院的玻璃拉门都不许开启。

榻榻米打扫起来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故睡室里禁止大吃大喝,不过喝个瓶装饮料、吃个袋装面包什么的倒是没关系。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一点儿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为了不影响其他住客休息,浴室最晚只开到23点。然而我们夜夜谈天谈到忘其所以,等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早已过了零点。一郎先生却总是会破例让我使用浴室。

“只是还请静小姐不要声张出去,不然人人都提出同样的请求,可就难办了。”

还有不少朋友读过游记之后,来问我打听一郎先生的Guest House,我赶紧去信问一郎先生可否告知。自觉能为一郎先生招来些生意,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没想到一郎先生却是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承蒙中国朋友的厚爱和静小姐的好意,真是不胜感激。只是目前我一人经营,精力实在有限,唯恐招待不周……”

我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与人家不过谈笑了几日,便以为摸到了与京都人来往的门道而自鸣得意。结果别说是在门外探头探脑了,根本连大门朝哪儿开的都搞错了。同京都人打交道的厉害,我也算是领教过一两分了。

想到这里,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走进御池通り上的“Clamp Coffee Sarasa”,叫了一杯冰拿铁。

从御池通り经由猪熊通り转到锦小路通り上,再走差不多半个钟,就到了锦市场。

我正睃看着锦天满宫颤巍巍晃荡的纸灯,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叫了起来。我第一反应是不是不小心碰掉了耳机,把音乐给放出来了。于是忙不迭低头翻找手机,余光不忘偷瞄周围人的反应,只见商业街上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了脚步,浑身上下摸手机。原来大家的手机都发出了一样的“怪响”——紧急避难警报。

我像做阅读理解一样读著献灯上的字,花店,鱼铺,私人诊所,卖传统糕点的点心店,荞麦面餐馆。这期间锦天满宫只有我,锦市场商店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转进来,甚至没有一个人侧目。枫树叶上的雨水像再也盛不住的漫溢的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落在我肩上。

枝头的神签在风中打起了哆嗦。

读书的时候,顶讨厌碰上下雨天。

任你再怎么小心,有时也难免踩上活络的“眨眼石”,给雨水溅溼了鞋袜。又要赶着去教室上早自习,根本来不及返家脱换,只能穿着溼溻溻的脏袜子忍到下学。那滋味儿真是难受极了,叫人一天都不爽快。

偏偏我出生长大的高原小城,“天无三日晴”。

像是受够了一年到头下个没完没了的冷雨,我向往起地理教科书上说的,亚平宁半岛的温暖晴和,那里盛产可口的橄榄和甜美的柑橘,海风中有淡淡的小苍兰和无花果的香气。或者干脆学三毛,跑到撒哈拉沙漠去。

使我重新感到,下雨天也没那么坏的,正是京都。

中午在四条大桥边上的名代おめん吃了天妇罗乌冬面。京都人爱吃的乌冬,不是赞岐乌冬那种十分劲道的乌冬,而是用舌头就可以轻松弄断的软趴趴的乌冬。

再读《京都人生》,鹫田清一说:“人生的尽头,我希望能吃碗清汤乌冬面再走。”

乌冬面在京都人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过了鸭川,对岸就是祗园。要是依著平安京的方位来看,祗园在左京,过去又叫洛东。今年的落樱怕是早化作了护花的尘泥,游人更是不知何去处。想必入了夜,白川巽桥该是别有一番“短咏长歌慰寂寥”的风情吧。

花见小路上有间不甚起眼的“甘味処”,垂著的白色门帘上印有“ぎおん徳屋”几个字,是吃和式点心的好去处。

“德屋的刨冰啦蕨菜糕啦黄豆粉草饼啦豆沙水果凉粉什么的,好吃得没话说啊。不过要说我最爱吃的嘛,还要数那儿的烤年糕善哉……”我与一郎先生的夜谈,漫无边际,从中国女排话到日本甲子园,从上海垃圾分类跳到日本消费税上调,讲到祗园,一郎先生介绍起了德屋。

德屋夏令限定的冰镇红小豆汤,妙就妙在加进了抹茶、和三盆(日本传统砂糖)、黑蜜(红糖)三种口味的寒天。我边饮边琢磨起鹫田清一的话,他说,“要在京都享受美食,拿本美食指南是没用的,至少得找一个在京都长大的朋友。”

我有在地图上标注出“想去”和“已去”的习惯,是从豆瓣的书影音得出的灵感。只差快被我标记成筛子的京都地图,自打结识了一郎先生,想去的地方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郎先生会毫无保留地与我分享自己常去的寿司店,烧肉店,拉面屋,咖啡店,洋食屋,夫妻经营的家庭餐馆,只有京都人知道的吃青花鱼定食的食堂……到了离开京都的那日,随手在地图上一划,京都东南西北皆是“想去”,竟呈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已去”。

“这下可伤脑筋了,看样子还得再来一次才行啊。”我笑着打趣道。

一郎先生也笑了,“请静小姐一定再来京都,京都随时都恭候着静小姐。”

我一点都不怀疑,不论再来多少次,我都只将会收获更多的“想去”。然后不等告别,就开始期待能再访京都。

步出德屋,我这才瞧见《京都人生》里提到的“奇怪的黑板”,可不就好好地挂在这儿:

“那是舞伎学校八阪女红场学园的课程表。用白墨写着上课日程,右边是井上八千代老师的舞蹈课,还有长歌课、常磐津课、清元课、地歌课、净琉璃课、舞地课、小歌课、打击乐课、笛子课、茶仪课、花道课、绘画课、书法课……”

我穿过八阪神社,朝清水寺行进。

石塀小路的历史据说最早可追溯到大正初年,这一片尽是打着“生人勿进”招牌的老旅馆、酒肆、料亭和茶屋,还有石原裕次郎和胜新太郎这些电影界名流偷偷留宿的老酒吧。

祗园是个到处是故事的地方。

我听说,京大从前有位哲学老师,常常出入祗园的料亭茶屋,与艺伎们放歌纵酒快活一夜后,直接从祗园打车去给学生讲课。

冈本绮堂的名作《鸟边山殉情》,讲的是武士菊池半九郎对祗园的游女阿染动了真情。一个是为家臣,一个不过沽酒女,终难相爱相守。于是两人不惧世俗成见,不怕无人殓尸,双双殉情鸟边山。

与美空云雀和吉永小百合并称为女性偶像始祖,有日本香颂女王美誉的越路吹雪,三岛由纪夫在帝国剧场观看了她出演的《摩根雪》后,倾倒在她的和服裾摆下,甘做裙下之臣。当时两人甚至传出过要结婚的新闻。

还有大石内蔵助和“一力亭”,阪本藤十郎之恋,被艺伎藏匿的勤王志士……对了,《艺伎回忆录》里小百合的原型人物,15岁甫一出道便是当年最能赚钱的艺伎,连着六年被封为“头牌”,一时名震京都的名伎岩崎峰子,也是祗园出身。

用鹫田清一的话来说,“在祗园每过一条街,每经过一个转角,便有另一个故事的另一番场景翻过。”

日本的神社千奇百怪,信奉什么的都有。

和歌山的“淡嶋神社”密密麻麻全是日本人偶,还有野闻说里面的娃娃头发会长长,同活人无异。京都有“御髪神社”,受脱发困扰的人便会来此。也不乏开美容理发室的小哥来挂个绘马,或许是祈求别修坏了客人的发型吧。长野有“贫乏神神社”,与我们的“送穷鬼”差不多。岚山的“电电宫”旨在护佑全国电力和通讯的输送畅通与执行稳定。

这之中怨气最大的,恐怕还是祗园背后崇奉今比罗的“分手神社”——安井金比罗宫。

鹫田清一在京大教哲学的时候,三不五时就会来这里看看别人发了什么愿,进行“人间观察”。我学着他的样子,结果在像果子一样结得累累的绘马堆前倒抽了一口冷气:

“希望能快点和田中先生结婚。”

“去死吧佐藤。”

“让惠子和现在交往的男人分手吧。”

“我是个坏女人。”

“想和老公离婚。”

木屋町依傍著庆长年间(17世纪初)角仓了以主持开凿的运河高濑川。过去,来自“天下的厨房”大阪的各种物资自淀川而上,先到伏见港,再经高濑川运往京都各处。高濑川就是这京城的命脉。

顺着木屋町通り走到与二条通り连线的丁字路口,过街讯号灯背后就是京都数一数二的老酒吧“Bar K6”。

在二条大桥凭栏远眺北面的群山,打发K6开门前的几分钟时间,却被突来的时雨浇了个狼狈。一回身,但见一缕断虹垂树杪,多少也算是有了点慰藉。

作为京都顶尖的酒吧K6,除去礼拜二的定休,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开门,周末更是要一直营业到凌晨五点。

2014年,K6迎来了开业20周年的纪念,顺便又在楼下开起了分店“Cave de K”。其侍酒师岩田先生,2016年开始在诸多赛事中展露拳脚,2017年一举赢下了“全日本最佳侍酒师大赛”冠军。

有客人说,K6是能代表京都,不,是能代表日本的老酒吧。

这头一杯,自然是要品一品威士忌的。调酒师告诉我,他们的名字“K6”就取自我饮的这款羽生威士忌。

上世纪80年代,威士忌开始在日本流行。90年代,日本经济大萧条,威士忌酒产业受到重创,当地小本经营的威士忌酒厂首当其冲。新千禧年,羽生蒸馏厂不得不变卖掉祖上留下来的产业。2004年,肥土伊知郎四处筹措资金买回了400余桶原酒。2005年,羽生转型,以扑克牌的花色为元素,发行58款威士忌,分十年释出,包括4种花色各13支,2支大小鬼牌以及最初试发行的黑桃A、梅花J、红心Q、方块K。

2015年,在Bonhams香港拍卖会上,54瓶羽生扑克牌威士忌以接近380万港币的价格成交售出,创下了当年最贵日本威士忌的拍卖记录。2017年,苏富比拍卖会,罕见的58瓶羽生威士忌拍出了355万的天价。

琥珀色的琼浆咕嘟咕嘟滑落到胃里,我又叫了一杯鸡尾酒。

出入了几次酒吧,我也多少从“不好意思本店没有menu”中悟出了点门道:把手里的烫手山芋再抛回给调酒师。

“那就再来一杯吧。嗯,喝点什么好呢。请给我‘京都的夏天就要过去了’。”

年轻的调酒师从吧台后面走出来,冲正在解袖釦的拍档笑着努了努嘴,“这个啊,可是那家伙的拿手好戏。”

Haku Vodka做基酒,加入打碎的无花果,香甜馥郁,沁人心脾。我满意地咂了咂嘴,跳下高脚椅,走出了K6。

上次来老松买点心,是去年四月。我参观完金阁寺,转到上七轩,走进了歌舞会馆前的老松。我盯视著玻璃柜里摆着的诱人的夏柑糖,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买下。那时我心想的是,还不到时候,夏柑糖这玩意儿,非在燠热的盛夏吃不可。

今年立秋过了才到京都,又嫌晚了些,搞不好夏柑糖已经卖断了。一离开安井神社,我急匆匆跑去大丸百货,径直下到地下一层找到老松。所幸买到了晚柑糖。

老松做夏柑糖用的柑橘,不是现代改良过的适宜直接食用的水果柑橘,而是带着恰到好处的酸劲儿与涩味儿的原始品种,吃起来凉凉糯糯的沁人心脾,甚是可口。

我们一边咬著晶亮剔透的柑橘果冻,一边看了电视上正放著的《风平浪静的闲暇》的大结局。

我的京都友人一郎先生

“早上好,静小姐今天是去鞍马寺吧。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开车送静小姐过去怎么样。”我一下楼,一郎先生便笑盈盈地掀开暖帘走了出来。

我有些奇怪,打量了一眼掩著门静悄悄的客室,“那别的客人怎么办,离开这么长时间不要紧吗?”

这一问才知道,等八月十六日烧完大文字,京都姑且算是到了旅游的淡季。一郎先生正好趁此机会歇一口气,关掉民宿,开着车去某地的海边小住上一段时日,尽情把面板给晒得黑黝黝的。这次还叫水母给蛰得不轻,刺痛虽过去了,却奇痒无比。因着我要来的关系,一郎先生似乎提前结束假期,早早回到了京都。我还纳闷这些天怎么一个人影都没见着,除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别人呢。

我更不好意思了,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嗫嚅著说,“这样真的好吗,只有我一个人什么的……”

“请静小姐别放在心上,”一郎先生羞赧地笑了,“因为静小姐不是普通的客人,更像是朋友啊。”

进了鞍马寺,沿着山道上到由岐神社,再往后就是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一书中提及的曲折山径——九十九折了。摘录林文月的译文如下:

“似近而实远者,如皇宫附近的祭事。没有感情的手足及亲戚。鞍马的曲折山径。大年夜到元旦。”

后文是:

“似远而实近者,如极乐。船行途中。男女之间。”

若是天朗气清,又不赶时间的话,不妨走一走。沿途的景致虽未见得有多旖旎,但只要一想到是平安京时代,那位敢在御前说“凡事若不是受人第一恩宠疼爱,便没意思;反不如遭人嫉恶算了。”的女官行过的路,倒也蛮有意趣。

待额上沁出了薄汗,差不多就该到鞍马寺的本堂了。有一家三口坐在偏殿的廊下歇脚。

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清脆的铃音入耳,索性埋怨起天狗也不知动一动翅膀上的半根羽毛,送个一丝半缕山风来,真是不解风情,白白教人扫兴了。

我站在簷下,朝里张望了一会儿事务所的光景。

森见登美彦的小说《有顶天家族》,把京都塑造成了人类、狸猫与天狗三足鼎立的千年妖都。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就这样,他们一同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令京都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这鞍马山,就是天狗修行成为睥睨天下的大妖怪的场所。有怪谈说,天狗会掳走森林里迷路的人,因而古人把走丢了的小孩子叫作“神隐”,意思就是被神怪给藏起来了。

借天狗的地盘“木の根道”,平安无事下到贵船神社,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看样子天狗正好外出不在家吧。

置身碧色葱茏绿意盎然的山谷之中,已然比别处凉快不少。再在蜿蜒的河流上搭起川床,任清凉的水汽自脚底抚上全身,面前或是呈著小碟小盏精致的京料理,或是其乐无穷的流水素面。这样雅致的纳凉,是京都盛夏的风物诗。

只见贵船的河流上,尽是料亭茶屋用草蓆铺成的凉棚相接,底下纳凉床挤著纳凉床,灯笼挨着灯笼,连成了一串,像是贵妇人颈项间世所罕见的珍珠项链。

人人与两三友人推杯换盏,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而我只敢惦念一碗“かつら”的白柚子味增拉面,偏偏当天被预约的客人包了场。我坐在“兵卫Cafe”路边的长凳上,悻悻地咬著冰拿铁的吸管。

料亭的侍应生,如同老式织布机上的梭子一般,往来不绝。这边刚撤下肴核既尽,杯盘狼藉,那边忙不迭奉上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我继续往北一直走到奥宫。

一脸倦容的黄叶是迟到的山中来信,写满了秋天的心事。

母与子。

贵船神社是绘马的发源地,这就解释了贵船神社何以一年到头总是人头攒动。

我坐上叡山电车回到出町柳。

如果古寺禅刹梁上的千年尘埃太过沉重,“神明在上”的竖指誓愿太过缥缈,那就去贺茂大桥下的鸭川公园转转吧。

慢跑者是海底独来独往的游鱼,轻巧地与你擦肩而去。年轻主妇的自行车筐里装着商店街上买的大葱和豆腐。初尝做父母的滋味儿的夫妇,拉着光着脚丫的小人儿的小手,在岸边戏水。永远有人在玩“过河游戏”,据说要是踩着河床上的踏石,跨过鸭川来到心上人的面前,对方就会明白你的心意继而收下告白。还有京都最宠爱的学生们,将裤脚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腿,同我读书那会儿比同龄人要早熟的中学生无异。

看学生们练舞看得入了迷,京都的雨像脾气古怪的猫神出鬼没地蹿了出来。遂与众人急急钻进桥洞底下避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在说,真拿京都的天气没法啊。有大学生推著自行车从雨帘中赶来加入。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会是谁呢。我边想边漫不经心地按下解锁,一郎先生的讯息赫然出现在萤幕上。

“下雨了,不要紧吧?”

“拿上伞来接你?”

我向来嫌带伞累赘,早上见风和日暖,不像是要下雨,便空手出了门。没想到一郎先生全看在了眼里。

霎时周遭的所有声音如潮水急剧退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深埋地下的化石被掘出,考古学家殚精竭虑破译出了上面的资讯。拿上伞来接你。

天黑后同一郎先生去吃了京料理。

我们走在没有街灯的小路上,去过京都的人,应该不难想象那种黑灯瞎火,那是连对方脸上的表情都隐没在夜色中的暗黑。在那暗黑中我早已辨不出东南西北,只是跟着一郎先生一会儿转左一会儿转右。

天妇罗餐馆“天㐂”的客人,除了一对异国恋人,就只有我们。

前菜是冷制茶碗蒸,用的是研磨成汁的生山药烹调,有股清冽的鲜香,一吃便感到秋天是切切实实地到来了。

“提到京料理就是海鳗了,反过来说也成立,说到海鳗准是京料理。”

我们小口啜著海鳗打成鱼糜熬煮的热汤,一郎先生如是说道。

接着上来的是刺身。

随后我们吃了炸天妇罗,炖海鳗,焖饭。饭后甜点是沾了黄豆粉的蕨饼。

说说京都人的好面子

要是你跟熟识的日本人说,“京都人,是不是太好面子了,自尊心强得有点让人受不了啊。”不出意外的话,对方会点点头,然后随声附和表示同意。

说到京都人讲求面子这点,就连京都人自己也无法驳斥,只能半推半就地应承下来。听到人家说自己规矩多,搞不好京都人也只是故作不好意思,其实内心不晓得有多得意,“江户那些粗人啊,哪里懂得什么礼数,简直不像话。”

关于京都人的规矩多,好面子与难打交道,到底何为因何为果,估计日本人,或者说京都人自己,都没捋顺过。

趁著天还没完全热起来,我先去祗园换上浴衣,然后在四条搭京阪本线来到了伏见稻荷大社。

想着京都人的种种,我吭哧吭哧爬起了京都名山之一的稻荷山。

关于京都人的“好面子”,最有力的佐证是京都的乡土料理,如今大名鼎鼎的京料理。

从前,自西面的海里捕捞到的鱼,只有海鳗,经过几天的辗转颠簸,运抵京都后还能勉强存活。有时运气好的话,也能从木屑里翻出几只活虾来。

海鳗的小刺儿是出了名的多,关东人是不屑去吃的,只能弄碎了拿来做鱼糕。可是在京都,除了海鳗,就没有别的海鱼可吃了。为了过口嘴瘾,尝一尝海鱼的滋味儿,京都人就琢磨出了“烫海鳗”这道菜。结果现在烫海鳗成了高阶料理京料理中的代表。

运去京都的青花鱼和比目鱼,也要先风干,接着抹上盐,为的是防止路上腐坏。醃制后的鱼,再用醋泡一下,就成了京都的青花鱼生鱼片和青花鱼寿司。

就算这样,京都人也绝不会让人从中觉察出一点“匮乏”的窘态。看看八阪神社前的“いづ重”寿司就知道了。有节日或祭典的特殊日子,京都市民们会相互馈赠这里的寿司。据说名作家山口瞳也曾经为了买“いづ重”的青花鱼寿司而在京都中途下车。

“过去京都的食材就是那么贫瘠。从贫瘠产生了极致精密的技巧。讽刺的是,这份技巧和京都的‘炖菜’、泡菜以及小杂鱼干等一起,成了京都菜的品牌特色……这里的食物仿佛是为了证明,名品恰恰是诞生于贫乏之中。”——鹫田清一《京都人生》

仔细想来,确实老听一郎先生唸叨著海啊海的。那么,干脆搬到像什么横滨啦镰仓啦金泽什么的,这些海滨城市不就得了。

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据说,没有在京都绵延十几代就不能算是京都人。

过去,新干线的车厢里打出过“走,去京都吧”的旅游宣传画报。大概见到这句标语时,每个京都人都会微微端坐好身子,在心里嘟囔一声“你们是去京都,我啊,可是要回京都呢。”

没有山可不行,看不到海又有点儿遗憾,依山傍海的神户让京都人点点头颇觉满意。于是,在京都人中间流传着“在京都读书长成人,去大阪工作找到钱,到神户安家过日子。”的说法。

直到脚下的酸痛打断了我的浮想联翩,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然进到了稻荷山的深处。前不见去人,后不闻来者,唯有青苔被身的神兽石像凝视着我。

去年初来京都,便感到十分亲切,甚至有了“要是能在京都住上个三五年,该有多好啊。”的痴想。加之结识了一郎先生,更是觉得自己同京都有着不解之缘。

在京都的事物上自视甚高的我,要是讲到伏见稻荷大社,就只去过千本鸟居,未免有叶公好龙之嫌。想到这里,我愣是咬咬牙爬上了“三ノ峰”,经“间ノ峰”,最后自“二の峰”下山。

有趣的是,光脚趿拉着硬邦邦的木屐,在稻荷山中“御山巡礼”时,只感到些微的酸痛与腿肚子发胀,全在能承受的限度,反正随身带着用来替换的凉鞋没拿出来过就是了。就好像我的“傻举”打动了神明,神明给消解了疲累一样。

行至千本鸟居,山神派来了使者——一只黑猫。我小心地凑近蹲下后,黑猫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反而冲我叫了起来。我身上的浴衣,正好是白猫纹样的,就连腰带上也有一只露出肚皮玩闹的白猫。

受了人家的款待,若是没任何表示,就这样直接回国,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我提出要回请一郎先生,至于地点嘛,就由一郎先生来拿定主意。看了看表,离约定碰头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去了京都御所一趟。

一郎先生特意挑了能吃到手打荞麦面的“荞麦屋 にこら”。想来是之前我无意间说了一句自己还没吃过荞麦面,一郎先生便记在了心上。

回到住处,我拿出了先前在京都御所西面的“虎屋とらや”买的羊羹。

虎屋是皇室御用的点心屋。1868年,日本更年号为“明治”。同年,明治天皇行幸东京,为来年迁都做准备。当时虎屋的店主人黑川光保就随行天皇去到了东京。1869年,虎屋在东京赤阪开店。很多东京人不知道的是,虎屋的总店并不在赤阪,黑川光保把总店留在了京都。

《东京女子图鉴》里,与绫见面的港区男,嘴里一边嚼著高阶寿司,一边说什么“说到和菓子应该是虎屋吧。”见到这一幕,京都人或许又要偷笑了,“虎屋啊,可是京都的老字号,连总店都在京都呢。”

吃着虎屋的羊羹,我们又说了许许多多的话。竟有说也说不完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甚是不可思议。

读到这里,想必读者诸君都有些不耐烦起来了吧。

“你这家伙到底要没完没了地写到什么时候。”大家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对我来说,却是意犹未尽。就连一郎先生也感叹道,总觉得静小姐像是昨日才到的京都,怎么这就又要走了。

看罢神职人员仔仔细细地清扫了游廊,我步出上贺茂神社,就势在周围溜达起来。

上贺茂本通傍著淙淙流水,围绕此道路的街区叫“社家町”,是上贺茂神社的神职人员们生活起居的地方,也是京都市的历史建筑保护区。这里有昂贵的怀石料理餐馆,专门为那些在上贺茂神社办婚礼的新人提供招待宴席。有香料店,有古筝教室,有澡堂,有隐祕的旅馆。

“我想,那里或许可以说得上是最有京都余韵的地方了吧。”一郎先生如是说道。

我直走到了大田神社去,再按原路返回。

接着我沿着鸭川河畔走到北大路,在那里坐上206路巴士。特地写出来是因为鹫田清一的《京都人生》,正是按206路的行车路线写就的。他的原话是这样的:苦读,痴恋,疯玩,有时念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条路仿佛人生。

提到京都的亲子盖浇饭(亲子丼),就是“鸟岩楼”了。中午只有一种套餐,即亲子盖浇饭,从正午卖到下午两点。竟有自信到了如此地步的店家,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说是套餐,其实就是亲子盖浇饭外加两片醃黄萝卜以及一小盅鸡汤。亲子盖浇饭的确不同凡响,鲜,香,嫩,真想再来上一碗。

我想任谁都有这样几处珍视的地方,既渴望有更多人明白那里的好,又生怕来些鲁莽的家伙。既愿意那里的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又担心从此拥挤不堪。

下京区的酒吧“Bar Rocking chair”于我便是这样的存在。

店主坪仓先生在2016年的世界鸡尾酒大赛上赢得冠军之后,酒吧登时声名鹊起。只要开门,眨眼的功夫就满座了。

如今进酒吧我已不看选单了,别误会,不是我胸有成竹,只是我这种门外汉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全权交由调酒师,任凭他们放开手脚去做,总之对方给什么我喝什么就是了。好在调酒师的本领过硬,加之我这方面的运气还算不坏,端上来的鸡尾酒都十分对胃口。

“真是专业的相机啊,可是摄影师?”调酒师端来我叫的第二杯亦或是第三杯鸡尾酒,顺势问道。

所有调酒师都会问出这么几个发人深省的终极问题,即我是什么人,我来自哪里,接下来我打算去往何处。有时发问的顺序稍有不同,但保准会问。看样子这酒杯里有的的确确有某种哲学性,我觑了一眼桌面上鸡尾酒。

我的答案五花八门,往往视当下的心情来决定自己的身份。据我不甚可靠的记忆,我说过,发胖的落魄兼职模特,整日游手好闲的飞特族,没什么名气的旅游博主,在摄影道路上四处碰壁的新人,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摄影师……

“姑且算是自由撰稿人,眼下正在就日本酒吧的文章收罗素材来着。”我答得煞有介事,几乎是脱口而出。要是想太久,会招来对方狐疑的眼神。

调酒师又问我都去了哪些酒吧,感想如何。我一五一十地答了。瞧,干这种事的诀窍在于不可信口开河,否则往下就该露馅了。我也只是在某些事实基础上进行了无伤大雅的改编。

与调酒师谈这说那的时间里,我吞下了五六杯鸡尾酒。临走前,调酒师递给我一张纸杯垫,上面写满了他作为调酒师认可的酒吧名字。

动身去高松的这天,一郎先生问了我几次乘什么时刻的新干线,以便送我去京都站。我支支吾吾半天,只说天黑前到高松即可。一郎先生便不再继续追问了。等我办完事从邮局返回,把钥匙交还给一郎先生,他开口问,“若是静小姐不着急走的话,一块儿去附近哪里转转如何。”

我们驱车去了西贺茂的“正伝寺”。据说David·Bowie生前只要来日本,一准上这里来坐禅。一郎先生时不时也一个人开车来发上一阵子呆,再若无其事地回去。我们坐在廊下,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庭院里的枯山水。四下唯闻挥动扇子驱赶蚊蝇的呼呼风声。

上贺茂神社旁有家小小的“今井食堂”,墙上贴著不少棒球剪报和棒球选手的签名照,在球队中颇有人气。今井食堂只做午间套餐,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要是不到两点卖光了就提早关门。套餐只有两种,一种是煮青花鱼定食(さば煮定食),一种是带炸鸡肉串,可乐饼和玉子烧的煮青花鱼定食(おすすめ定食)。这里少有观光客涌入,大多是附近公司的职员埋头填肚子。

我和一郎先生都要的是煮青花鱼定食。乍一看黑乎乎的,我只象征性地按了两张照片,却是不可貌相。青花鱼煮得十分入味,配米饭再好不过。我对青花鱼有了全新的认知。

一郎先生付了两人的饭钱,我便提出由我请喝咖啡。尔后我们去了离Guest House不远的咖啡店,去年分别前我们也在那喝了咖啡。

“这几日承蒙关照了,实在愉快极了。”

“哪儿的话,还请再来。不论夏秋冬春,不论阴晴雨雪,京都总是等著静小姐的。”

我们在京都站的八条口广场道别。同上次一样,谁都没说“沙扬娜拉”(さようなら)。一句“加内”(じゃね)足矣。仿佛我只是坐JR去奈良,傍晚就回来了。

我推著旅行箱正要通过自动门,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我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一郎先生还留在原地,正踮起脚来拼命挥动着手臂。我也把手举过头顶,生怕对方看不见而用力摆了起来——就像我来时那样。

直岛|空よ海よ花よ神よ命よ

7点18分,我小跑着登上了开往直岛宫浦港的高速船,这时离发船只剩下不到3分钟的时间。

等到了岛上不过才8点,什么店也没开门。租自行车的店,海鲜餐馆,乌冬面店,简介上说8点开门的咖啡店,通通落着卷帘门。纵使我有牢骚也无可奈何,谁叫眼下正是“夏休み”,只好老老实实用自动贩卖机对付一下。BOSS咖啡哐啷一声滚落下来,小岛少年冲着我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我一头雾水地转过身,对方只留下骑着摩托潇洒地扬长而去的背影,阿里巴巴念出了芝麻开门的咒语,咖啡店拉开了卷帘门。得得。

不管怎么说,好歹吃到了热乎乎的烤面包片,自行车也租借到手,我钻进了草间弥生的红南瓜。

垂钓的乐趣到底是什么呢,至今我仍百思不得其解。垂钓者的身姿却是百看不厌,我总觉得那背影里蕴含着某种意味。

去地中美术馆的这一路把我折腾得够呛。

沿途没有一丁点儿廕庇的爬坡路,望也望不到头。汗水像小溪流一样从我脖颈间涔涔往下淌。何苦租哪家子普通自行车。不错,不是电动自行车,而是普通自行车。便宜倒是便宜,只消500日元就可以用上一整天。

要是有谁来问我,去直岛可有什么要注意的,我一定不假思索地答说,万不可租普通自行车。

虽然买了地中美术馆的指南,但我不打算就此写点什么。我不擅长写观后感这劳什子的,硬著头皮写出来恐怕只会是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美术馆也好博物馆也罢,还是亲自去一趟为好。只要亲自去一趟,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我坐在地中美术馆的Cafe里,咬著吸管喝蓝色可乐的那时候,便如此打定了主意。

坦白说,我对濑户内海的兴趣远甚于濑户内海艺术节,否则也不会特地挑这个时间来。说是我这人深度不够我也绝不会气急败坏,作品诚然美妙绝伦,但若是只看到作品是不行的。我以为艺术是暗门,紧要的是发觉,推开,然后借此通往何处。

若同为艺术家,或许能在抓住门把手的瞬间触到非同寻常的静电。

至于我,考虑的就是游记了。以及我有没有可能写出游记之外的什么。

当我第一眼见到草间弥生的黄南瓜,我想到了北野武。

想到他谈起自己学生时代怕死怕得不行,在《北野武的小酒馆》一书里,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此说来,当时我所害怕的,也许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无法按照自己的理想活着。我害怕的是那种既沉闷又无聊的生活。”

后来他的事,想必大家都多少有所耳闻,说漫才,上电视节目,走红,参演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用现金买了保时捷,结果发现自己开车就什么也看不到,遂叫小弟开保时捷,自己坐着出租车跟在后面欣赏。拍电影,拿了不少大奖,成了日本民众票选出的“最放心把国家交给他”的人……

而我怕的是不能游遍世界。过去怕,现在也怕来着。只要想到有不少地方我还没去过,还没亲眼看看那儿荒诞不经却妙趣横生的光景,就剧烈不安起来。直岛有一头坐在海边的南瓜,什么地方一定也有每晚自己起舞的红靴子,倒著走的时钟,能唱歌的胖茶壶。不去看看可不行。

给别人介绍餐馆这种事我横竖干不来,责任过于重大,要是搞砸了人家的约会,我想不是能用一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能推诿的。

直岛上有两处地方,我却是真心实意地想写一写。一处是256号道路上的面包店“pan tocori”,岛民自家焙烤的香甜的羊角面包,卖完即止,还请赶早。另一处是本村港的咖啡店“Konichiwa”,这里的海鲜咖哩饭与奶汁烩饭相当不坏。

也说不定是我蹬自行车蹬过了头,吃什么都香,总之,一盘奶汁烩饭风卷残云地下了肚。

午后困意就像浪潮一波接一波涌来,我的意识是断了线的风筝。要不是相机里躺着照片,我准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趴着睡过去了,梦里我继续游逛。

路边盛开的蓝花丹。

捧著薄雪万年草的青蛙先生。

壁上的绕线画。

15点28分,暑气终于不再咄咄逼人,风也走得倦了,渔船桅杆上的鲤鱼旗也偃旗息鼓了,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观光客也乏了,恹恹地靠坐在背阴处。一切看上去就像进行到后半夜的舞会,不再有人搂着跳舞,乐队索性偷起了懒,惬意的慵懒取代了空气中的玫瑰香氛。

要是能来点甜食该是何等的美妙。说干就干,我骑到一楼兼营咖啡馆的民宿“Francoile”,要了affogato并大快朵颐,还买下了所有能买的,老板自己烘焙的取名叫“直岛”的咖啡豆。

离发船还剩12分钟,我在直岛邮局门前跨上自行车,全力蹬了起来。我骑过加油站,骑过警察署,骑过小学校与幼稚园,骑过教堂。记忆中我还从没像这样不管不顾地蹬过自行车,蹬著蹬著,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谢天谢地这一路还算平坦。

16点58分,我小跑着登上了回高松的渡船,这时离发船只剩下不到3分钟的时间。

男木岛|黒ちゃん的故事

小黑是男木岛上众多流浪猫中的一匹。

既然是流浪猫,怎么会有名字,而我又是如何得知小黑这个名字的呢。这还要从去男木岛的那天开始讲起。

等渡轮从女木岛开出后,我便走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吹吹海风赶跑瞌睡,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拍的。

Key君是我在男木岛碰见的第一只猫。

这名字是我自作主张给起的,因为Key君是一只橘猫。Key嘛,是黄猫的日语きねこ的“き”的发音。

只见Key君当着我的面,迈著八面威风的猫步闯进了男木岛之魂的女士卫生间,轻轻松松一跃跳上洗手池,等自动感应的水龙头哗哗出来水,就够长脖子伸出舌头来汲水喝。

寥寥无几的游人,上岛后就像浴缸拔了塞子水迅速流光。年轻女孩儿消失在了豊玉姫神社的石鸟居后。

渔协的盂兰盆节文告,仿佛一纸符咒,布下了结界。男木岛如同浦岛太郎的龙宫般有着遗世独立的时间法则。

循着路牌,我向灯塔迈开了步子。到灯塔去。

略嫌无趣的山道,还好有岛民放在树下或草丛里的手工画,画上的文字读来让人会心一笑:

“离男木岛灯塔,还有1800米。喂,灯塔等着你呢。Let’s go 灯台。”

“离男木岛灯塔,还有1000米。欢喜也好难过也罢,都是1000米。”

“离男木岛灯塔,还有500米。接着走下去的话,只要660步。掉头折回的话,要1715步。”

男木岛灯塔用庵治石筑造,自明治28年(1895年)点灯,124年来如磐石般守护指引著濑户内海往来的大小船只。我刚到四国的那天傍晚,池田先生接上我,在开车回庵治的路上,他指著窗外的石材加工厂,头也不回地跟我说,庵治开采出的庵治石是日本最坚固的石料。

边上有烧过的篝火余烬。我想象上了年纪的看守人,在星月交辉的夜空下,偎坐在火堆旁嚼著鱿鱼丝搓揉着膝盖。他举目不见海,而海千真万确在那里。

让我们做梦的忠贞的看守人,举杯遥祝。让我们做梦的勤劳的水手,长风破浪。

海风是课间走廊上顽劣的男学生,仗着个高有力,三番五次掀掉我的帽子。

本想会一会帐篷的主人,可惜到最后也未识得庐山真面目。

竖在路边的警告牌,被剥蚀得奄奄一息,让人想起被台风打落的残破的白夹竹桃。

山野间的白色纸风车。

特地避开男木岛图书馆的休息日上岛,可惜还是扑了个空。要是在过去,我指定心情沮丧得无以复加。

“真是对不住啊,还请受累再来一趟。到时候一定好好招待。”CLOSED牌子怪不好意思地道歉。

“唔,无妨无妨,再来就是。”我表示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遂在男木岛随便走走。

傍山修筑的民家前的小径,一律是细细长长的,迷宫一样百转千回。我一会瞅一瞅岛上人家在院子里种了什么花,一会瞧一瞧在绿植里探头探脑的摆件。这时响起了”吱嘎——“的一声,宅急便的电动车在坡上泊住了,我赶紧贴到边上让开路。不时有猫来打招呼。黄澄澄的向日葵迎风招展,雪白的灯塔就像石膏雕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男木岛上是没有便利店的,就连自动贩卖机也不常见到。倒是有家菸酒杂货铺,窗台上摆着胖乎乎的瓷娃娃。看来香菸和啤酒比饭团和关东煮重要多了。

过了12点,人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那样聚集到了当天为数不多开门的餐馆“岛食堂OGI にゃん”来,这把看店的老伯忙得够呛。

我边用叉子卷起那不勒斯意面(ナポリタン),边打量起了这间餐馆。电视机旁横七竖八地放著麦克风,看样子等入了夜,这里就是岛民的卡拉OK。不难想象桌上地下到处是空了的啤酒罐,人人面红耳赤,抱着麦克风唱起了老歌,山口百合,松田圣子,中森明菜,药师丸博子之类的。

角落里堆著一摞娱乐杂志《FRIDAY》。1986年,《FRIDAY》杂志曝光了39岁的北野武与21岁的女学生在搞婚外恋。怒不可遏的北野武,率领着手下的一帮小弟冲进了杂志社,在与对方交涉无果后,便大打出手。事后北野武被判刑拘6个月缓期2年执行,这就是著名的“FRIDAY事件。”

看着卧在荫凉底下打盹的猫儿,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歩く方舟”前的男木渔港,是男木岛名副其实的“猫咪后院”。猫儿们对观光客已是见怪不怪了,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管晒著太阳打着盹。

13点回高松的渡船起航时,我正驻足在加茂神社的石梯上,眯细了眼睛,伫眙著海上的红色灯塔。要是我没有坚持去加茂神社,尽管此处被说成是男木岛的象征,然而可看的只有一块修复纪念碑。要是我登上了13点的那班渡船,就听不到小黒的故事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走进叫Ogito男木人的咖啡店,打算在这里打发掉直到下一班渡轮起航的两个钟头时间。我买了抹茶甜筒,这不是什么好主意。天热得厉害,冰淇淋活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滴。就在这时,小黑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冲著咖啡店的老婆婆叫唤起来。

老婆婆哎哎地应着,拿出猫饭来放到院墙底下。

“这孩子啊,叫小黑。”老婆婆看着狼吞虎咽的小黑,语气宠溺地开了口,“原先是岛上的老爷爷养的家猫。老爷爷过身之后,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天天都有人撞见这孩子围着保健所转悠,想来是之前老爷爷下午都要去一趟保健所,领药或是量血压什么的。小黑准是放心不下,跑出来接老爷爷回家,便是那时养成的习惯吧。”

我像小孩子一样满手都是融化了的黏黏糊糊的冰淇淋,我怪难为情地问老婆婆借用了水池洗手。

“就像上班那样,天天都往保健所跑。”老婆婆接着说了下去,“肚子饿了就上我这儿来要吃的。”

“小黑是男木岛脾气最好的猫,看不出来吧。别的猫也不是全然不能亲近,只是你多摸两下,指定不耐烦跳起来使出猫猫拳揍人。小黑就不会这样,任你怎么摆弄也不生气。所以,谁都格外喜欢小黑。”

小黑吃完猫饭,冲著老婆婆叫了几声,仿佛在说一直以来的猫饭,谢谢了。

我见到一猫一人一前一后,猫三下两下跳上了台阶,尔后转过脑袋看主人是否还好好地跟在后头。老爷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手拄著柺杖,一手掏出手帕来抹一把汗,笑眯眯地道,这就来,这就来了,回家去吧,小黑。

庵治|不锁门的Guest House

今早也是给广播吵醒的。

六点一到,就是庵治町的早间广播时段。那乐声一忽儿很远,如同坐在海礁上低吟的人鱼的歌声,一忽儿又很近,好似就在我这间视野好得没话说的二楼和式房间的窗沿底下。

“可别小瞧了庵治町的广播。如果有台风要登陆或是发生了地震,这广播啊,就帮了大忙了。”

我把脚抻到褥垫外的榻榻米上,半睡半醒间,想起了池田先生的话。

直到见到男木岛上,“岛食堂OGI にゃん”的老伯还在用着翻盖手机,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揉着眼睛下到一楼,长桌上已经摆好了池田先生准备的早饭。

渍菜是醃紫苏和黄萝卜,玉子烧,卷心菜色拉,海带白萝卜味增汤,香菇豆干杂煮,还有刚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咖啡。我们又拿出头天晚上在三越百货的地下一层,趁快打烊半价买的炸猪排和可乐饼,用微波炉加热。

四国最北端的高松牟礼公路沿途,尽是渔港与海水浴场。什么江之滨海水浴场啦,笹尾海水浴场啦,镰野渔港啦,篠尾渔港啦。转入岔路开到头,就是能将濑户内海尽收眼底的“あじ竜王山公园”了。

“嗳,这是大岛,大岛边上的是男木岛和女木岛。正对着的就是小豆岛了。”

我顺着池田先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大大小小的岛屿宛如咖啡上的香草冰淇淋球,漂浮在海上。

开着仙台牌照的老旧面包车,独自一人在庵治这种地方搞起了Guest House,此时,池田先生还是个藏在浓雾后头谜一样的人物。

我想起了两天前刚到庵治时的“窘况”。

来濑户内海艺术节,不用说,自然是住高松方便省心。早早就开始看酒店的我,却连一个单人间都没订上。双人间的高价简直令人咂舌。

抱着说不定会在那里遇到点什么的心态,我干脆舍近求远,住到了庵治来。从高松港乘上73路巴士庵治线,坐到倒数第二站庵治温泉口下,就是了。最快也要差不多四十分钟。

“便利店的话,只有两公里外有Family Mart(比我想的要远了那么一点儿,不过问题应该不大)。吃东西的地方,稍微走个十分钟,有咖啡店和乌冬面馆。唔,已经这个时间了,咖啡店关门了吧(都到四国了,不吃乌冬面说不过去)。出租车公司也在那附近,要是叫车的话,很快就给派来。对了,我们这里所有的店都是礼拜一定休……”

到高松的当天,池田先生开车接上我,在回庵治的路上做了这番介绍。

虽然和预想的有一定出入,不过这样反而不坏,我坐在后排乐天地安慰自己。只是始终有股线香的轻烟般若有若无的不安萦绕不去。

等我跟在池田先生的后头,弄明白了浴室的热水怎么放出来,冰箱门上大盒的绿茶和牛奶是免费的,餐具收在厨房的什么地方,回到房间,很快就找到了这不安的来源:日式拉门只在里侧有着一枚不破坏美感的小巧插扣,当人在房内时,可以拴上插扣。只是外出时,就只能任门这样虚掩著。

比起不能锁门来,什么便利店不够近啦,没几间餐馆啦,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把行李拿出来收回去,又重新拿出来整理一遍。直到实在是没什么可归置的了,我这才下楼找到池田先生,吞吞吐吐开了口:

“那个,有件多少有点在意的事儿,当然了,绝不是什么大事……请问楼上的房间是不能上锁的吗?”

“嗯,没有门锁哦。”池田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看来我不是头一个提出疑义的客人。

“这一代的治安没什么问题,尽可放心好了。来往的也都是熟人,所以没人会去锁什么门。外出时也只是带上门就好了,这里大家都是这样的。”

话虽如此,一时却很难叫人放下心来。我有些心烦意乱,眼看着天也黑尽了,于是决定先找到乌冬面馆填饱肚子再说。就在我换好鞋正要出门时,池田先生递过来一只从自行车上拆下来的行动式照明灯,“有截路没街灯,还请用这个。”

我将信将疑地走出庭院,岂止是没有街灯,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渔港幽远如前世记忆般的灯火,星星点点地浮荡在半空中,孱弱地跳动着,好似随时会噗嗤一声熄灭。

“还好买了方便面,要不就用方便面凑合下得了。”我当时心想。

还好我坚持去了手打乌冬面馆“じゅん”。

我的出现,整间餐馆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虽然当晚统共也就一桌坐了人,但那情形仍然够诡异的。难道这里不欢迎外国人?池田先生可没跟我提过啊。喂喂,这种衬托出场人物如何特殊的拍摄手法早就不流行了吧。

装作走错门慢慢退到门边告辞好了,这样想着,庵治的热情犹如爆米花“嘭”地开了锅。

老板下巴一抬要我到榻榻米上去,另一桌的老伯忙不迭拉出身旁的坐垫拍了拍,意思是要我坐过去。这动作引得大家哄笑起来。

“我们お祖母さん,可是有90岁了呢。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老婆婆拿来擦手的溼毛巾,就势在我对面坐下,棒球赛的转播也不看了,一个劲儿笑眯眯地瞧着我。

“想吃什么啊,就跟お祖母さん说。可能要大点声儿才行,お祖母さん耳朵不大灵光了。”

手写选单我读著还有些吃力,干脆开口问老婆婆,然后要了她推荐的海鲜乌冬面。

等东西端上桌,我登时理解了刚才众人齐齐拍手的反应。这海鲜乌冬面的分量委实惊人,放足了蛤蜊,还有个头实在的虾和贝肉,恐怕两人分食都不在话下。

庵治是《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外景地,这是我住进来之后才知道的。

至于电影嘛,则是回国后的10月28日看的。午夜2点59分,熟悉的《瞳をとじて》响起,全片结束。何以记得这样清楚,因为広瀬亜纪(长泽雅美饰)的生日就是这一天。看到这里时,我也吃惊不小,竟有如此巧合,看来我同庵治的缘分非同一般。

亜纪看中了三万两千日元的索尼walkman,于是与朔太郎一齐写信给深夜电台“午夜浪潮”,看谁的信先被主持人念出来,就能得到walkman。那时玻璃橱窗里装映着两人身姿的电器店,其实是庵治町的干洗店。

终其一生恋慕国村老师的重伯伯开的照相馆,如今成了池田先生口中的咖啡店。可能乍听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不过此处的饭团和味增汤可口极了。若是来了庵治,务请尝一尝。

眼下正是热的时候,当地人无事是绝不会在外头游逛的。偶尔有人蹬著自行车像候鸟一眨眼滑远了。

我汗津津地走到庵治渔港,一个人影也见不著,一艇一艇的渔船活像温顺的绵羊并排泊靠在港湾里。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桅杆随着波浪的律动上下起伏而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

渔港的尽头是“王の下冲防波堤”,就是亜纪跳上朔太郎的摩托车后座,两人在黄昏中爬上的堤坝。

亜纪荡过的秋千还好好地立在皇子神社前的空地上,我一坐上去眼皮子就沉得直往下坠,索性我闭上了眼。

往后的旅程还会有怎样的趣事发生呢,我开始期待起来。

豊岛|且听风吟

没赶上渡船,全然在我的计划中。

这几日不是赶着坐渡船,就是急着回庵治。嗳嗳,分明是八天七夜的四国之旅,何至于搞到半点余裕都没有的地步。

像是要将快进调回到正常播放,我有意收住了脚步,目送自己本该在上面的高速船开走。

私交不错的两家,男人们忙着把露营用的帐篷啦烧烤架啦折叠椅等等一股脑扔进后备箱,女人们站在边上东拉西扯,不时出声提醒小孩别跑远了,再有一会儿就该发船了。出租车司机面无表情地守着垃圾桶吞云吐雾。脑袋上扣著制帽的老伯摇摇晃晃地蹬著自行车,绕着空无一人的渡口转起了圈。

我改搭10:05的快船,泊岸的码头是丰岛的唐柜港。这里紧挨着心脏博物馆,说是紧挨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过不绕远路绝不超过1公里。去丰岛美术馆的话,大致是1.4公里。都是走走就能到。

这样一来,大可以优哉游哉地一头扎进美术馆里,什么时候待够了再去别处不迟。

美中不足的是,从高松发往唐柜的快船,能利用的就只有这一班。

车胎气量充足,刹车正常工作,剩余电量100%,同老板商定好在家浦港交还车子,我轻松愉悦地上路了。

丰岛美术馆委实妙不可言。

若是有可能,真想在丰岛舒舒服服地住上几天。什么也不干,只管在手臂下夹一册博尔赫斯的诗,把“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读给海听。风也沉醉了,摘下枯黄的秋叶送来作为谢礼。水也入迷了,骨碌碌滑到哪里去,同大伙窃窃私语。

我饮一杯冰咖啡,食一块柠檬蛋糕卷,悄然告辞。翌日我带来另一首小诗。

眼前的景象我见过。

海无忧无虑地躺在秋天里。长夏迟迟不肯走,余热就像熟过头的香甜的梨,漾出醉人的酒香,催得大伙儿昏昏欲睡。255号公路巧妙地迂回了一下,好叫人们以为此路能通到海的深沉的梦里去。

既视感过去了,我仍一动不动地凝视著这景象。

梦里,我是海上的风,光着脚在这世上跑来跑去。我跑过塞伦盖蒂草原,比花豹还快。我跑过亚马逊雨林,在雨点落下之前。我跑过撒哈拉沙漠,惊起最年长的骆驼,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是海上的风,在春光里同一瓣落樱共舞,在月光下感受一枚红叶的颤栗,在半空中亲吻一片雪花。我是海上的风。

我站在秋天炙热的太阳底下,忘记了酷暑,甚至忘记了我自身,只是端详著这海,这路。

我饥肠辘辘地来到“食堂101号室”,走过一家四口的桌旁,坐到了能睃见庭院的阳光里。

我吃尽盘里的鲜蔬,喝光碗里的汤汁,米饭也一粒不剩全卷进肚里。

我进到山中,“ささやきの森”画廊没有开门,意料之中。我不再去想什么艺术节,在翻滚起豆绿麦浪的田地里蹬起了自行车,像是要将那电量耗尽,把自己也累得筋疲力竭才肯罢休。

当我翻山越岭又见海时,我再次停下了我的滚滚车轮。

我坐在“海のレストラン”的室外露台,眯起眼睛继续眺望海。秋天的海看上去是那样的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空气闷热粘滞,感觉我像是被人按进了一桶温热的浆糊里,却还是舍不得移到室内去。为此我不得不喝了一杯冰咖啡和一杯姜汁汽水。

招牌的油漆已脱落得斑斑驳驳的秋山出租车。

当我从岛的那头到了岛的这头,抵达港口时,日落正美。

停在草地里的面包车。

日文中有个词语叫“木漏れ日”,意为从枝叶空隙照进的阳光。有狸花猫卧在拨开松枝落下的余晖里,那对金色的猫眼是价值连城的松香琥珀,把什么都见证了。把风见证了,把雨见证了,把黑夜见证了,把黎明见证了。木漏れ日の猫。

小豆岛|高桥先生与为了N

“劳烦请给我一张巴士一日券。”

与车票一块儿从视窗后递出来的,还有一张巴士时刻表。从土庄港前往映画村的田ノ浦映画村线,两个小时才有一趟车经过。另一条阪手线,也差不多要等上一个小时。

时间可真够呛的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样想着,我来到了天使之路。

在沙滩上走走,委实惬意,只是花上两个钟头未免奢侈。一味地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拍掉脚背上的沙子,走上了小豆岛国际酒店前的436号公路。

7-11背后,西光寺的朱漆塔头在秋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看得久了眼球一跳一跳地疼起来。朱漆的殷红是如此的触目惊心,远远望过去,就像延续了千年的幻象。

我情不自禁地给吸引了过去,当然没碰上什么得道高僧,倒是找见了车站。

我在土庄邮局前跳上了开往橄榄公园的阪手线巴士。

实不相瞒,我原本打算吃光面前这盘Chilindrón Rice,再去什么地方喝杯咖啡,就回去了。天热得厉害,巴士又是这样的执行状况,实在叫人提不起干劲来。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高桥先生。

我第一次见到高桥先生,他正盘腿坐在公园的橄榄树下,为两个女郎拍照。我上前问他能否替我照张相。这个把帽簷压得极低的小豆岛摄影师扬起脸来,为此我看清了他眼下的雀斑。

我们从就像被掉落的曲奇饼干碎屑吸引而聚集的蚂蚁般的人群中拨开一条道来,逃向山腰的橄榄之路。

接着我们跳上他的小汽车,把冷气扭到了最大。

我们讲起97年的最后一个晚上。在XJAPAN的东京巨蛋解散演唱会The Last Live上,YOSHIKI和TOSHl的那一记拥抱。还有HIDE,在他弹奏完了最后的solo,放下吉他退场时,没有人想到,这一转身就是死别。The Last Song,一语成谶,成了绝响。

那年我尚不满三岁。

22年后,我敲开了松本家的门。在HIDE妈妈帮我拍下的照片里,我怀抱着巨大的人偶,那是以HIDE的形象设计的“秀娃”。高桥先生看了这照片,一时默不作声。我注意到他搭在方向盘的手臂上爬满了寒栗。

高桥先生又领着我爬上城山公园,我们找到了樱花亭。这里是日剧《为了N》中,杉下希美与成濑慎司的“祕密基地”。

午后的内海是安稳明亮的,像是在乡下爷爷家的榻榻米上午睡的小男孩儿,脑门上的头发被汗濡溼,粘成了一缕一缕。

等下到了草壁港,我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说,这是成濑慎司想着喜欢的人跳进海里的地方。说完嗤嗤笑作一团。

“我想看看海那边的世界。我不想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什么都不做,一边骗自己说很幸福,让人生就这样在狭小的世界里结束……我想要活在广阔的世界里。”杉下希美说这番话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吧。

在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短暂静默中,有汽艇似锋利的刀片裁开唐纸般,破开海面驶入了渔港。

高桥先生把车泊在了离千年橄榄树不远的空地上,我们躲在车里吹着冷气,等游人散去。

“这就是有千年树龄的橄榄吧,真是不可貌相啊。”

“据说是从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筛挑出来,足足横跨了10000公里的海路,才移植到小豆岛上来的呢。”

“搞不好有树神呢。”

我们再次跳上小汽车,重又回到海边公路,在夕阳中开到了沙滩去。

最后高桥先生送我回到土庄港,我们坐在渡口的长凳上等著检票。我们就像老朋友那样说著道别的话,并相约等我再来时,要拥抱朝我们走了亿万年的星光,赞美令人叹为观止的海上日出。

庵治|池田家的礼拜一午后

池田先生是个不怎么像日本人的日本人。

他性格腼腆,鲜少开口说话。一开始话题总是围绕着濑户内海,诸如“这里的章鱼和鲷鱼真够味儿”、“等天转凉就是吃牡蛎的好时节了”,这类应付来客的寒暄话,有点儿公事公办,却也无可指摘。

该说是通达人情呢,还是太会读空气呢,总之日本人向来是不吝恭维之词的。看看我这根本不能细听的日语,走到哪里都是一派溢美之言就知道了。

之所以说池田先生不太像日本人,正是由于池田先生是我碰上的头一个会认真地纠正我的日语发音的日本人。

“什么嘛,这样吊儿郎当的,到底是如何通过N1的,真是匪夷所思。”

我甚至可以想像他偷偷犯起了这番嘀咕。

池田先生在门前的庭院里,侍弄了些柠檬和柑橘。只是,这里完全引用他的原话,今年疏于管照,没能结出果子。等艺术祭过去了,好好打理一番,想来明年秋后,就能采撷下来泡红茶,做橘子果酱了。

“到时候再来庵治,尝尝我种的橘子,怎么样。”

栽在屋后的葡萄,长势倒是十分喜人。不过一个夏天,便呼啦呼啦爬满了池田先生给搭的藤架。别看个头不大,可是相当好味儿。池田先生特地铰下两串来给我解馋,用清水冲一冲,洗去面上的浮尘,再放进冰箱里一个晚上,就是池田家的名物冻葡萄了。香甜多汁,那滋味儿,保准一吃难忘。

在这里用一点篇幅向各位说说我的睡眠情况,这次出国以来,没有比在庵治睡得更安稳踏实的了。在京都虽说也都睡得极好,但是盼著能同一郎先生多说几句话,天天夜半方躺下,天刚擦亮就爬起来,多少感到有点儿睡眠不足。

来到庵治,天黑后就无事可做了。与池田先生道过晚安后,早早躺进被褥里。枕着满天繁星,伴着蝉鸣一片,像溜滑梯嗖地一下顺顺当当坠进梦乡,不做怪梦,不曾惊醒,实在难能可贵。

池田家的早餐桌上总是摆得满满当当的,一壶刚煮好的咖啡,牛奶黄油滑蛋,土豆沙拉,清炒牛蒡,菠菜拌豆腐,裙带菜味增汤,还有生怕客人饿肚子而盛得跟小山似的白米饭。吃的甚是丰盛可口,睡的舒舒服服,整个人都身心舒畅起来。

自己是什么开始乐在其中的呢,我也答不上来,反正,我十分乐意再拨出一天时间来在庵治这里那里的到处转转。

“こんにちは。”

“こんにちは。”

戴着卷边遮阳帽的老婆婆,蹬著自行车迎面而来,我们互相问好,就此别过。往后仍是陌生人,往后不会再见面。

这是地地道道的四国做派——同路上见到的每个人问好,管他来者是老朋友是点头之交甚至是初次见面,点头微笑,道一句“こんにちは。”起初我还有点儿莫名其妙,后来有样学样,像个四国人一样同路上见到的每个人问好。

台风来之前的郁热,像个恪尽职守的行刑人,不遗余力地炙烤著万物。不过走了约莫半个钟头,便吃不消了,我开始往回走。

接着说说池田先生。

高松有那么一两间酒吧,我相当有兴趣来着。碍于跑庵治线的巴士,19:20从高松站开出的是最后一趟。简直比未成年的宵禁还要苛刻,神奈川县的青少年保护条例,也只是规定23点后禁止外出嘛。要想喝个痛快势必就只能叫出租车回去了,车费可不是笔小数目。得得,唯有作罢。

遂乖乖回到庵治,从冰箱中拿出啤酒,与池田先生对饮。

一罐朝日生啤喝空了,池田先生抓起桌上的痒痒挠充作教棍,指著贴在起居室墙上的庵治地图,“这后头的山上,时有野猪出没,天黑以后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池田先生又揪掉一罐啤酒的易拉环,缓缓讲起了自己。

池田先生是秋田人,在仙台出生,其交好的友人的父亲,就在当年鲁迅就读过的仙台医科大学任教。池田先生在便笺本上写下“鲁迅”二字,啜一口啤酒,慢悠悠地说,“要是按照日语音读的念法,你的名字和鲁迅的叫法相差无几,区别只是在于有没有促音。”

池田先生的父亲曾在日本的农林水产省供职。因父亲的工作需要频繁调动之故,池田先生是在搬家转学中长大的。仙台,长野,石川,秋田,淡路岛……池田先生在日本地图上蜻蜓点水地指来划去,五十八年的光阴就像天上的流云无声翻滚远去了,日历上的年号从昭和换成了平成,及至令和。

“唔,在神户读过一阵子书的中学,不知怎么成了那个著名的山X组的据点了。”池田先生笑着说。

1995年,池田先生考取了二级建筑师。22年后,池田先生买下了这幢有150余年历史的明治别墅,一个人搞起了Guest House。

我问池田先生难道就不想回仙台或者秋田老家去,池田先生摇了摇头,像是在措词没有立马回答,少顷才开口,“我的双亲死后都葬在了这里,是能瞧见大海的寺院里的墓地。于我而言,余生住在何处,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再说仙台冬天冷得叫人受不了。过去我是极中意雪的,那时到底年轻。只是这不是我也上了岁数了,还是濑户内海住着更舒服些。”

“今天还真是热得叫人吃不消啊。”见池田先生小憩起来,我忙开口说明自己何以还坐在起居室里。池田先生瞟了一眼窗外,点点头说,“要是中暑就麻烦了。午饭还没吃吧你,礼拜一哪里都不开门。我打算弄个冷面,凑合吃点怎么样。”

我跟着池田先生进到厨房,他先是接一锅水坐到火上,在等水烧开的时间里,把青紫苏切成丝备用,这玩意儿在日本又叫大叶(大叶おおば),有股奇异的辛香,我说不上是特别喜欢,也不厌恶就是了。再从冰箱中拿出早上做酱汤剩下的葱,细细切成葱圈。又找出小半块姜来切成姜丝。

“我能做点什么吗。”我倚在门边问。

“不过是冷面,不费什么事。”池田先生把先前切好的菜丝装了盘,又擦了些白萝卜泥。这时水开了,他揪出一把小豆岛的岛之光牌挂面来丢下锅,想了想又添了半把。接着翻出一盒青花鱼罐头,嘭地一声拉开锡皮盖,把鱼肉和白萝卜泥小心地盛进浅口碗中。

关煤气炉,用笊篱捞出煮好的面,过水,从冷冻格拿出冰块,一股脑全投进去。倒出沾面用的酱汤汁,冷面这就端上桌了。

日后当我说起濑户内海,恐怕不会侃侃而谈安藤忠雄的地中美术馆或是草间弥生的南瓜,我想我会说说池田家。池田家种在房前的柑橘和柠檬,池田家栽在屋后的葡萄,池田家总是摆得满满当当的早餐桌,池田家能听见镇广播的视野极佳的二楼房间,还有池田家礼拜一午后的冷面。

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吸溜完冷面,池田先生去车站接东京来的设计师田口夫妇。我把碗碟收去水槽里洗净,倒扣晾干,出了门。

从屋后的小路下到海边,眼前的景色就像小时候梦寐以求的海洋瓶一样。落日温情脉脉,沙滩,云朵,沿海公路,远处的岛屿,坡上的温泉旅馆,无一不透著股刚出生的小狗的可爱劲儿,让人心窝痒痒的。内海水光粼粼,碧波上飘荡著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船。

我沿着已走过多遍的36号路再次来到镇上,我的影子被拉拽得瘦瘦长长的,像怕被扔下似的紧紧跟着我。

美发沙龙,邮局,保健所,出租车公司,幼稚园,区政府办公室,水产加工厂,我在渔协的车站读了一则巴士司机的招聘广告。

船工拎着胶皮水管冲洗船身。

晚霞是黛色的昙花,在一瓣一瓣绽放。那紫色起初是极淡的,仿佛就要消失在了水中。随着花蕾像洋伞一样撑开,紫色开始生出层次来,最外的是接近夜色的极致的深紫,越往里去紫色越淡。

为了XJAPAN上东京

一到东京,我就先去见了HIDE。

起早坐着京急久里滨线南下,过横滨,到三浦海岸。尽管没什么胃口,我还是去便利店买了咖啡和饭团。罗森的收银员剪下塑胶伞的吊牌,“是要下雨了吗?”她探出身子来朝街上瞥了一眼,“唔,看样子不像要下雨啊。”

等边上的花铺哗啦哗啦拉起了卷帘门,我便侧身踱了进去。墙上90年代的老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花铺的老伯似乎司空见惯了,一边麻利地帮我包花,一边招呼我随便看看。

欲雨的灰戚戚的天气。冷气开过头的34号巴士。青黑的海鸟,一下乘风腾空,一下俯亲浪花。穿着肉桂色露背连体泳衣的年轻女人,腋下夹着救生圈,奔向大海深处。

我活像逃离了超市冷柜的鱼,下了车,站在路口茫然不知所措。“喂。”泊在建筑工地上的黄色铲车,里头坐着脖间搭一条白毛巾的中年男子,正是他出声叫住了我。“是去墓场?这条路走到底就是了。”

路上我看见八月的野百合怒放似焰火。会是HIDE吗,是HIDE知道我来了吧,我忍不住这样心想。

铃木小货车在我面前停住,管理人摇下车窗,“HIDE?”他问。我点点头,他便心领神会地笑了,“那边的台阶能看到吧,上去以后走走就到,不难找的。“

我却稀里糊涂越走越远。要不是先前的管理人在墓地尽头找到迷路的我,我还得找上好一会儿。明明不难找的,绝对称不上是难找的。是不是HIDE不愿见我呢,这让我有点想哭了。

等我把红玫瑰和卡萨布兰卡百合小心地插进盛着清水的锡皮桶中,这才发现,我太过紧张,以致于把包花用的白牛皮纸揉搓得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了。

“倘若泪珠可以筑成旋梯,记忆可筑成长巷,我必走路去天国,夺你回来。”

在横须贺市,我找到了中央公园背后的松本家。

当按下松本家门铃的瞬间,我不禁有些后悔,到底不该这样冒冒失失地找上门来。

HIDE妈妈热情地接待了我。

玄关的立柜上,摆满了用HIDE的形象作出的粘土人和人偶“秀娃”。墙上到处挂有HIDE的艺术写真。HIDE设计的透明speaker,HIDE妈妈特地接通了电源,我们在《Eyes Love You》差点没掀翻屋顶的乐声中,跟着鼓点摇头晃脑。录有HIDE声嘶力竭地叫人起床的老式闹钟,HIDE妈妈笑着放了好几遍,“还怪有趣的吧?”,说着她又放了一遍。她如数家珍地向我展示著HIDE的天马行空,还把地上Yellow Heart的积木熊摆弄成弹吉他的姿势好让我拍照。

HIDE妈妈讲起从前组建乐队的趣事,那多半发生在我出生前。

“よっちゃん这孩子啊,从小身体就不好,经常生病,还总爱莫名其妙把自己给搞受伤,真是的。”听她管YOSHIKI叫YO酱(よっちゃん),我就像坐海盗船爬到了最高处,胸腔里痒痒的,有些想发笑。“PATAちゃん,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话不多,但是啊,是相当温柔可靠的人。”

就算XJAPAN全员加起来足足有263岁了,在HIDE妈妈眼中,也还是当年跟HIDE在东京地下的Live House搞破坏的小子们吧。

“HIDE啊,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老啦,他还是这样年轻,他将永远这样年轻。”

末了,她出神地望着HIDE粉发的半身像,如此说道。

拿着HIDE妈妈给我的芒果味儿的可尔必思汽水,我来到了“どぶ阪通り”,过去HIDE常常在这条商业街上溜达来着。

我走进“うな八本町店”,要了HIDE小时候和家人一起来光顾时爱点的鳗鱼饭。

鳗鱼饭店的隔壁是酒吧“ROCK CITY”。高校二年生的HIDE,组成乐队“SABER TIGER”后,就是在这里登台完成首演。

据说这家叫“FUJI”的小店HIDE相当中意,还来买过出场表演的服装。

我抓着一次也没撑开过的塑胶伞,走过了山口先生的乐器行,玻璃橱窗后的漂亮吉他,像极了在爷爷家过的那个夏天,窗外忽闪忽闪的蝴蝶。我走过了叫“LUCKY”的旧唱片店。我走过了叫“HONEY BEE”的汉堡店。我走过了无数的酒吧。我走过了那个少年长大的商店街。我走过了。在午后三时炽热的阳光里。我走过了。回东京的列车。

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在小春日和。また、春に会いましょう。

当踩上东京君悦酒店那气派的手扶梯的踏板,一股24年来前所未有的异样感攫住了我。

既有点儿忐忑不安,又有点儿欣喜若狂,还有那无法忽视的傲世轻物,从下了地铁,我便高高昂起头颅,活像只好斗的孔雀。

我想,出席自己的婚礼尚不至于如此心猿意马。当然了,我没结过婚,还无从得知新娘子当天的心理活动。我想说的是,8月25日这天,甚至这天的细枝末节,或许会比我本人的婚礼更令我津津乐道。更别提当天我穿了一双4.7英寸的细跟尖头凉鞋,偏偏又不熟悉环境,没找到最近的入口,绕了个大圈子,才从六本木的樱花阪下来。这差点快要了我半条命。

三楼一派花天锦地,宾客如云,衣香鬓影。乐天株式会社,niconico送的花篮堆放得挨挨挤挤。穿着家传和服腰间扎着价值不菲的丸带的贵妇人,正三三两两地在角落里寒暄。颈项间手腕上缀饰著光彩夺目的珠宝的女郎,被晚礼服衬得越发亭亭玉立。头发花白的老伯一身高阶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想必刚从公司赶来,与妻各端了酒啜著。还有人特地装扮成了早年间乐队成员的模样。

晚宴的主题为Golden Globe Theme,这正是YOSHIKI受邀为第69届金球奖作的同名主题曲。

头盘是阿拉斯加帝王蟹佐以海芦笋(Alaskan king crab, sea asparagus, black garlic ginger cabbage emulsion, white balsamic dressing),汤是冷制玉米浓汤(Chilled corn soup, chorizo de belotta, croutons),副菜是香煎石鲈(Pan-fried grunt fish, crystal prawn, green pea and barley Americaine sauce)。

主盘是烤牛沙朗芝麻菜配帕尔玛干酪(Tranche of grilled beef sirloin, caper and tomato jus Arugula, parmesan cheese)。

最后的甜点是作成了三角钢琴样的玫瑰覆盆子慕斯蛋糕与马斯卡邦冰淇淋(Rose and raspberry mousse, mascarpone ice cream)。

之后我就是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

训练有素的芭蕾舞者旋转不休。大小提琴婉转悠扬,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那般,彼此痴缠,热切爱抚。金发碧眼的俄罗斯美人儿,是裹着yoshikimono的金色和服的瓷娃娃,顾盼生辉,摇曳生姿。

先生坐在KAWAI的水晶钢琴前,那琴声是疾风骤雨,是电闪雷鸣,是柔情似水,是佳期如梦。直至今夜,我方才明白,何谓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绝如缕……请恕我无法再写出一个字。

待到《I’ll be your love》奏响,那是神奇吹笛人的笛音。我的大脑里如有万道闪电齐落将永夜照成白昼,从此开天辟地,混沌分明。我怔怔注视著先生拨开人群走来,我戚戚感受着先生的手似流水般滑过我的掌心。

这个夜晚,我会妥善保管,悉心珍藏,在无人觉察的深夜拿出来,如同从封套中取出密纹唱片,久久沉浸回味。倘若有日走运能做外婆,就揹著女儿偷偷给外孙女讲当年这场晚宴当睡前故事。到了那时,想必2019年听上去就像一个世纪以前般遥远。他们一定会把这当成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征兆而惶惑不已。我当然知道我已讲了数遍,连外孙女都有些听倦了。只是没有一天我不在怀念见到先生的这个夜晚。没有一天。

话说也只有当年给镲浇上汽油,边放火烧边敲架子鼓,结果黑烟把观众全薰跑了,自己也呛得泪流不止的家伙,才会想出送人红酒吧。我看着沉甸甸的一整瓶红酒哭笑不得。邮寄回国颇有些叫人放心不下,只好把红酒塞进行李箱走到哪带到哪,这样度过了剩下的两周。

如果不是走运抽中了Evening with YOSHIKI 2019 in Tokyo的门票,我是不会冒然去东京的。我惮怕东京,之前光是想想我要去东京了,就有激灵从我的脊背掠过。谁知到了离去的这日,居然难分难舍起来。

如此思来想去之际,我进到了市川公墓。我找到事务所,向管理人员说明了来意,填好表格,顺利拿到了自行车钥匙和墓区地图。

13区7号11番。泽田泰司さん。

我尽量不去想我们何以会用此种方式相见,只是专注蹬脚下的踏板。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自行车到处锈迹斑斑,像一条老态龙钟的大狗,有规律地发出苟延残喘的呻吟。我真担心它会随时倒地不起。

只要我一擦燃火柴想点线香,保准有股横风拂过,火柴嗤地应声熄灭。不打火就连蝴蝶振翅的微弱气流也没有。怪事一桩。又是换方向,又是俯低身子,又是找遮挡物,什么招数都想遍用尽了,火焰还是倏忽一闪就没了。我看了看一地的火柴梗,又看了看褪色的老照片,该不会是TAIJI吧。

如此一想,我仿佛感到TAIJI就站在我边上,戴着宽簷牛仔帽,穿着黑T恤,麂皮流苏短马甲,红皮裤,与2010年在横滨的真夏之夜世界巡回演出时没有两样。他正笑眯眯地盯视着我拿在手上的火柴,只等火星四溅,便鼓起腮帮子呼地吹熄。

我把最后的火柴全倒在手心里,不多不少,还有五根。

“你看,就只剩下这些了。要是再不行,我也没辙了。”我试着与TAIJI对话。

火柴用得一根也不剩,线香总算飘出了嫋嫋青烟。我正要松口气,泪水却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我想象你转世成未曾见过的花,这些花生长在像法国那样遥远的国度一座不知名的山上。”

东京酒吧图鉴

表盘的时针指向18点,我跨过马路,蹬蹬上到二楼,推开了“COCKTAIL WORKS Tokyo”颇有质感的厚重木门。

此时酒吧刚刚开门,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这正合我意。肩上挎著单反是很难出入酒吧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可不想被正好在场的某某政商界的大人物,误认作是妻子花钱雇的不入流的私家侦探那类角色,来拍和情妇搞不伦恋的证据,以此要挟索取天价精神损失费。然后在回酒店的路上被山X组套上头罩带走沉尸东京湾。咳咳,开个玩笑。

总之,要想不引起任何注意地进入酒吧,就只能赶早了。我径直走向最里边的吧台位,拉开高脚椅来坐下。

我不是千杯不倒的那种厉害家伙,连酒量好都谈不上,更找不出什么非喝酒不可的悽悽惨惨戚戚的理由。我只是享受一个人置身酒吧,最好是坐吧台,看调酒师熟练地取酒,为客人换上干净的菸灰缸,尽管里面只捻灭了两个菸头。调酒师不无优雅地转回吧台后面,凿冰块,榨果汁,摇壶,吸吮手背确认味道,听得吧匙掷进水池的哐当一声响,我也跟着舒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鸡尾酒呷一口。

坐吧台还有一个好处是,便于同调酒师攀谈,尽管都是些有的没的。天气,一个人的旅行,杜松子酒,中意的乐队,最近看了什么电影,对东京的评价(在京都的酒吧则是对京都的想法),朗姆酒。

调酒师用白毛巾擦拭玻璃杯,我拈起一枚杏仁投入嘴里。对不大可能连着两晚走进同一间酒吧的异国过客来说,无法再奢求更多。

喝到第四杯,有男人推门进来,坐到了我身旁,这是今晚最后一个空位。他吸食了一根七星烟,掩面哭泣起来。下周他就要离开东京回老家去了。

“可恶,明明就只差一点了啊。”

我付过账单,仰头饮尽杯底叫冰块冲淡了的液体。

“在东京的机遇像石子一样遍地都是。”酒吧木门掩上的刹那,我觑见斋藤绫(《东京女子图鉴》女主角)在先前我坐的高脚椅上冲我挑了挑眉。

东京嗬。

惠比寿是东京的女子们参加各种联谊婚活的街区,用斋藤绫的话来讲,“作为女人每个人都万事俱备,不论何时脱去裙子露出内衣都不会丢人。”

如果说小有名气的法式料理和意大利菜餐馆是主战场,考究的打光使得菜品看上去尤为可口,自然也能衬托出她们的楚楚动人,秀色可餐。先漫不经心地拢一拢顺滑亮丽的秀发,喷在耳后的高阶香水便像狡黠的小蛇一样倾巢流窜。再主动布菜有意无意露出自己新做的指甲。

不出差错的话,接下来就是换到灯光暧昧的酒吧去。那里是酝酿情愫的第二战场,是讲笑话时水到渠成地搭上谁的手臂的绝佳场所,也是一杯柠檬气泡酒的激战区。

在《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街道吗?》中出场的酒吧“N.park”,其使用国产柠檬调制的Lemon Sour,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看样子今晚恐怕不会太顺利啊。”我一边咬开炸鸡一边心想。

男的惜字如金,女的心不在焉,不时抓起手机来打字,在不甚有趣的贴子下面发些可有可无的回复。有事可做,这多少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傻乎乎的。反正对方不得而知是真有紧急事态发生还是别的劳什子。若是搁在平时,这类贴子想必是不屑一顾的,眼下成了救命的稻草。

应该与穿了什么无关。应该。我瞥了一眼自己脚上的球鞋。

有的调酒师是轻易不同眼生的客人开腔搭话的,这明显是个人风格问题。只是往下我没有同伴要来,这让我有点儿如芒在背。

情势陡然发生变化是在吐出XJAPAN的名字的瞬间。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和调酒师打得火热,连柠檬气泡酒也较之前更有滋有味了。我抬手又要了一杯。

这时放了一半的KPOP咔地断掉了,等下一个音符响起,我只差从椅子上跳起来。是《Endless Rain》。

“这可是今晚的特别节目哦。”方才在开放厨房忙着做凉菜拼盘的老板,手里正抓着苹果手机,站在立体音响下冲我咧嘴一笑。

之后我们一起听了《Rusty Nail》《Week End》《Unfinished》《红》。《Endless Rain》更是反复听了三遍。

“如何,可还合口味。”老板趁给别桌的客人送小菜,走过来问。

“相当好味儿。”

“这一杯是本店请的。”调酒师笑着递上一杯正冒着新鲜气泡的Lemon Sour。

我有些愕然,“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再说难得嘛,XJAPAN的乐迷什么的。”

那晚我吞下了六杯酒,这于我是头一遭。三杯柠檬气泡酒,一杯薄荷牛奶,一杯马里布朗姆可乐,还有一杯名字记不得了的果酒。

神乐阪的前身是风月场,与赤阪,浅草,向岛,新桥和芳町一道称为东京的六大花街。

日本家喻户晓的文豪夏目漱石、尾崎红叶和泉镜花都曾在此久居过。

仓本聪执笔,二宫和也主演的豆瓣9.1分日剧《敬启,父亲大人》,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神乐阪有间大隐隐于市的酒吧“Sanlucar Bar”,除去礼拜一休息,每天下午两点开门做生意。从地铁东西线“神楽阪”1a出口上来就是。乍看叫人摸不著头脑,根本不晓得里头在搞什么名堂。又低调得不行,连块像模像样的招牌也不屑挂。若不是事先调查过,一晃就走过去了。简直就像是在说“不好意思恕难接待walk-in”一样。

便是这样极富个性的一家酒吧。鸡尾酒却是地地道道的真家伙,曼哈顿,马提尼,玛格丽特,代基里,什么都好,绝不含糊。

我叫了一杯White Lady。

老板新桥先生出身银座,有“传说中的调酒师”美名。甚至有客人说,喝过出自新桥先生之手的鸡尾酒,口味都变得刁钻起来,别地的酒只觉难以下咽。

吧台很快给塞满了,我瞄了一眼手表,还不到下午三时。有熟客出完差回到东京,头一件事便是把在当地买的伴手礼带来给新桥先生,顺便小酌上一杯。

去到陌生的大都市观光,明明用了这样那样的美食软件,手袋里也装着最新的旅游指南,却还是感到差了点意思的无可名状的无力感。相信任谁都多多少少有过这类体验吧。

这时候不妨去酒吧问问调酒师,他们乐于分享别的喝一杯的好去处以及美味的餐馆。

等我和Sanlucar的调酒师热络起来,他先是夸张地模仿了一番去卡拉OK唱《红》唱到浑身颤抖 ,青筋暴起,“XJAPAN的歌还真是不简单啊。”

我呷口酒表示赞同,“XJAPAN怕是只有TOSHl唱得了。”

接着他向我推荐了这附近的炸猪排盖浇饭店与荞麦面店,“炸猪排的口感简直绝了,就来上班之前,我刚吃了一大碗。”

要是城市里有这么个地方,能在明媚的午后什么也不问,只是为来者端上一杯马提尼,容许大人们偶尔不动声色地溃不成军,我将其称之为“无名者的情绪避难所”,要是城市里有这么个地方,那么,这城市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可靠的。我是这样想的。

斋藤绫得到了银座Gucci的工作,搬去了京桥,攀附上了和服店的老板,知道了踩着Grand maison里松软地毯走路的感觉,明白了坐在歌舞伎包厢中吃到的便当的滋味。

我鼓起勇气按下电梯,深吸了口气,走进了银座的酒吧“BAR HOSHI 保志”。

保志取自老板保志雄一的姓氏,他凭“樱花哟樱花”(Sakura Sakura)摘得2011年世界鸡尾酒冠军的桂冠。这里被称作是银座传说中的酒吧,则是由于老板在寸土寸金的银座,气魄地开了四家同名酒吧,全叫保志,且每一家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其手腕不得不叫人心悦诚服。

保志是没有menu的,只有一张纸头,上面写着定期更换的采用当季新鲜水果可做出的鸡尾酒。熊本的西瓜,厄瓜多尔的香蕉,巴西的芒果,菲律宾的凤梨,冲绳的百香果,新西兰的奇异果,静冈的水果西红柿,嗬,简直是水果的万国展销会。这点我早有预料。把伤脑筋的活计像传球一样再传回给调酒师就是了。

“请给我一杯银座之夜,”我顿了顿,接着说,“此地此刻,此情此景,货真价实的银座之夜。”

调酒师笑着发出了哀呼,邻座的茜也跟着“银座之夜银座之夜”地起哄。

我和茜几分钟前才认识。

当晚店里只有我是首次亮相的新人面孔,其他在座的都是彼此互通姓名的老客人。这个坐在角落里的日本女孩子一眼看穿了我的坐立不安,随即主动同我讲起了中文。我如释重负。

我得知她叫茜,中学念过复旦附中,在广州和银川都曾居住生活过,大学里修的是中国近代史。下个月她就要嫁到中国来。

“日本人啊,有时候冥顽不化得无可救药。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中国还是过去一穷二白的老样子。等他们反应过来说什么都晚了,日本只能被中国远远甩下。”茜给我看了她手机里的支付宝。

我不置可否,端起银座之夜呷了一口。倘若有人自嘲,最不可为的就是顺着对方的话借题发挥,滔滔不绝,这是人与人交往的大忌。给予含糊其辞的随声附和即可。

我们又叫了两杯抹茶鸡尾酒,调酒师端出两盘羊羹,说是免费招待。

“你运气不错,进到的是这里。保志是整个东京我最中意的酒吧,当然别的地儿时不时也去。有的店不地道,尽是些奇奇怪怪的家伙。女孩子难道就不可以只是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喝一杯了是吗。我看那些默认女孩子一个人去酒吧就是在等搭讪的家伙脑子才不正常。”茜有些醉意了。

调酒师凑过来听得我们一个劲儿在讲中文,便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出声抗议起来,“不行不行,只有你们能用中文交流什么的。这,这不公平。”说完自己嗤嗤笑了,茜跟着笑了,我也笑了。

“我说,不想试着用日文写写日本人不知道的中国人眼中的日本?”末了,茜歪起脑袋,一手擎著下巴一手把玩着喝空了的酒杯,问道。

时针悄无声息地滑向24点,该是时候回去了。要是地铁没了可不是闹著玩的。我扬手示意调酒师。

“路上务请小心,那,明天见。”调酒师笑着说。

我迟疑起来,却还是点点头道,“明天见。”

我不是没想过再去一次N.park或是保志,甚至越想越觉得非去不可。不料在东京的最后一夜竟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只得买回啤酒在酒店房间里怏怏地自斟自饮。

又是雨。我敲著啤酒罐的边缘,琢磨起了雨的隐喻。渐渐我生出了预感,很快我会再到东京来,来干什么现在还说不好。届时我将走进某间酒吧,抬手要一杯水果鸡尾酒,臂肘拄在桌面上对调酒师说,“嗳,不久前我来过一次,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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